在激流中

☉張 煒

在讓人瑟瑟發抖的冬天，在尋找一個避寒之所的時刻，人們有時愿意用想象來滿足自己。但北風呼嘯，嚴寒覆蓋一切，人們已經沒有可能走上街頭，走向夢想之地。即便是想象力，也似乎在萎縮。我們不可能讓幻想攀上應有的高峰，而只能一味地低回、惆悵、憂慮。

一部分人生活在溫暖而安靜的水潭中，在水藻和荻草的遮蔽下，躲閃著光與影，尋覓自己的食物，規避一切傷害。他們盡可能緩緩地移動，在四周圓潤的卵石和白色的流沙間，安放自己肥實的軀體。

另一些人卻愿將自己的生命置于波蕩的激流之中。只有在這種淘洗中，他們才能感到生的快樂。那是一份集合了冒險、勇氣和嘗試的快樂。喪失了這種快樂，他們會覺得雖生猶死。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海明威可以身先士卒，沖鋒在解放巴黎的前線，可以去西班牙戰斗、偵察敵人的潛艇，一次又一次經歷飛機失事，死里逃生，全身留下數不清的疤痕……他并非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并非將生命作為冒險的抵押品，反倒是充滿了生的自信。他的愛恨強烈而明朗，常常表現出令人戰栗的率直、果決和冷峻。

另一些美國作家如杰克·倫敦、馬克·吐溫，也有類似的特征。他們幾乎都有自己的傳奇和令人難以置信的人生經歷。他們都曾把生命置于懸崖之上，體驗險絕的經歷。這是一種傾盡全力的奔波和拼爭。他們都在自己所遭逢的時代竭盡所能地奔走，深入地參與那些重大事件。對一個生命而言，它已經沒有第二次機會了。

除了生活的經歷，還有純粹文學的經歷。這二者不可剝離。他們都像對待生命一樣對待自己的創作，全力以赴。那是生命在經受另一場沖刷，是另一種激流。在這有聲有色的搏殺之中，他們痛苦、歡暢，靈魂接受著巨大刺激，產生巨大的欣悅，從而獲得人生最大的快感。雖然他們的人生變得百孔千瘡，但詩意得到了抒發。這樣的人生豪情，使他們一次又一次變得容光煥發。他們在庸人倒下之地高高站立，而且大步向前。他們像旋轉的星體，在運動中獲得永恒，在熾烈的燃燒中發出光芒。

不僅是男作家，喬治·桑、尤瑟納爾等女作家，也都有驚人的經歷。她們敢于把自己的靈與肉置于跌宕之中。這種風格是由生命的性質決定的。奔走、呼號、參與、奮不顧身，就是詩人的一生。他們留下來的文字、全部的詠唱，只是這首抒情詩和這部交響樂的一章一節，是他們心靈波動的記錄。

他們起碼不怕那些字眼。他們的整個生命歷程就是對那些字眼的實踐。領受著這種人類的光榮，他們不屈不撓地走完了全程。

作為詩人，他們是歷史上全部傳奇人物中的一種。他們統屬于一個家族，有著同一種色彩、同一種行為方式，甚至是相似的人生經驗。他們在極為曲折的旅程中搖晃著令人震驚的身影。他們當然是一些不安分的生命。世界上的許多事物一向是由這些不安分的生命所創造和維護的。失去了他們，世界就會窒息，就會顯得沒有聲光氣息，陷入一片黑暗。是他們的不停旋轉和燃燒，給人類送來了維持生命所需的光和熱。他們是高空的閃電，是迎著陽光奮力生長的高大植物，是叢林之中最絢麗的花朵，是河流之中最長的波浪，是海洋之中涌動不止的高潮，是波濤中聳立的島嶼，是狂暴天氣里沖上浪巔的海鷗，是高空中飛翔的雄鷹，是曠野里吹響的嗩吶，是草原上奔馳的駿馬。

歷史選擇了他們，他們走進了歷史。

世界上很少有一個母親愿把愛子推入激流。可世界上又沒有一個母親不會為激流中的孩子感到自豪。她熱淚盈眶地凝視著那個風浪中的身影，喃喃自語地寬慰自己，他是由她生出的。生命一旦脫離了母體，就由不得她了。他從起點走向終點，漫長的路要自己完成。更多的時候，他脫離了她的視野。

母親善良的用意并不是孩子膽怯和安居的理由。為了維護母親，為了報答善良，他們只有投入激流。這場可怕然而又讓人精神倍增的風浪，會使人的生命變得更加頑強。

一場不知終點的出發開始了。奔走吧，鼓起勇氣吧，盡管狂風怒吼、塵土撲面，沙子和枯葉一起襲來，可真正的勇士仍然奮不顧身。這是為人類最好的兒女準備的，他們雖不一定個個孔武過人、身軀高大，卻無一例外地具有一顆不屈之心。只要這顆心還在跳動，他們就會一如既往。

危難時有發生，戰友不斷倒下。來不及掩埋，來不及告別。行進中消耗了力量，風沙和雨水灌滿了背囊，但也只有向前邁步。在世紀更迭的褶縫里，混濁的水、洶涌的水、吞噬一切的水、縱橫交織的水，全部加在了人的身上。

這簡直是一場可怕的跋涉，可是唯有這樣的跋涉才能證明自己。

最后他可以說：“我投入了激流！”

為了什么？為了真實的愛，為了報答那善良的撫慰、那一場無聲的哺育。從誕生到現在，再到明天，這一場報答遙遙無期。它需要一個人獻出一切。它沒有盡頭、循環往復……

（秋水長天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從熱烈到溫煦》一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