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花園[組詩]

楊建虎

小時候，也曾放過馬

喜歡馬的溫順，以及在草原上的奔跑

尤其在黃昏，拉著一匹棗紅馬

看一輪落日，緩緩掉進山的謠曲里

是多么美好的畫面

也曾騎上馬背，被馬馱著

當馬兒跑起來，自己不小心被摔在草地上

也會嚇得流淚。一個懷揣小小夢想的少年

最終還是淹沒于滾滾紅塵中

不能掙脫世俗的羈絆

如今，好多年沒有與馬接近了

生機勃勃的草原仍讓我向往

震顫的攀升與陡然的下降中

我常常想，要有一匹馬

就好了

八十多歲的父親因腦萎縮

又一次住進縣醫院。我于一個周末

返回縣城。茹河結冰了

跨過安定橋，便可來到靠在老家山坡下的

縣醫院

當夜晚來臨，住院部神經科的病房里

我和父親廝守。父親一改往日的安靜和沉默

他焦慮、暴躁，易怒而又多疑

他甚至認不出我——

一個從遠方歸來的不孝之子

縣醫院之夜，是在我和父親的撕扯中度過的

他不斷要掙脫病床，沖向灰暗的樓道

我要一次次摁住他、抱住他

我多么想讓他安靜下來

但似乎都是徒勞

當黎明的天空泛白

父親終于在安定藥水的作用下睡去

我向窗外望去

一場雪——

早已覆蓋不遠處的山頭

冬夜，開車去大劇院

城市的霓虹在樓群間閃爍

夜色空茫，無盡的車輛

還在街道上奔涌

去聽一場音樂會

從《蝙蝠序曲》到《藍色多瑙河》

交響樂回蕩的劇院大廳里

我因忙碌所掩蓋的舊事

重又襲來

新年之際，該致敬心中的經典

凡俗生活中，我把自己拋在無聲的旋渦中

寒冷的日子里，但愿有種音樂般的力量

把我從中——

打撈出來

面對石頭，我只是一個傾聽者

風從四野吹來

冬日的湖面上

葦草已被收割

岸邊壘砌的石頭上

落滿了雪

一塊有氣質的石頭

被我從黃河邊撿來，擱在書桌上

這塊石頭，陪著我

在黑夜做夢，亦像一個容器

吸納光怪陸離的時光

疲倦與幻滅之際，是石頭

讓我聽到滾落的聲音

從山中傳來。是石頭

讓我一次次傾聽風聲

穿過森林和大海

杏花雨

雨一直下，四月的山坡上

杏花片片。每年清明

我都要回故鄉

對于一個丟失了村莊的人而言

看到杏花和田野，就會想起

童年、春天與人間的單純之愛

沐浴著杏花雨，奢侈而快樂

所有的故事里，我對杏花的熱愛曠日持久

仰望滿樹繁花，恍如仰望滿天星辰

有時，雨從不同角度淋來

而我會學著以不同方式

適應這充滿風雨和陽光的世界

我記得多年前的春天

也是陽光暖暖的午后

在長城梁上，當麥苗返青

我們一起坐在秦長城上

看群羊啃食最初的青草

那時候，除過風

還有漫野的牧歌

自四周傳來

如今，當滿坡的山桃花燃起洶涌的火焰

秦長城如一本翻開的史書

我在這里讀風讀雨

讀一冊山河

讀陽光下一樹樹綻放的花朵

把大地照亮

也試圖把自己帶到一個

更為燦爛的夢境

長城梁上，我們不再

談論詩歌和愛情

只愿談論那場最后的雪

還有雪地上升起的含苞待放的花朵

于春天的吶喊中

帶走身體里積聚的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