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鴻軍 李喆
關鍵詞:雙重浸入;學術期刊數據庫;商業模式;平臺經濟
“雙重浸入”指作為知識生產者的科學研究人員和作為消費者的科學研究人員,以及相關的大學圖書館和政府等其他科研資助者,需要為期刊出版支付雙重費用,簡而言之,就是同一群人既要支付期刊文章處理費,也要支付期刊訂閱費。實際上,“雙重浸入”是由學術期刊出版業本身的特殊性決定的。在一般行業中,生產者和消費者的同一性能夠得到很好的維持,很少有生產者必須經常在市場中購買自己生產的東西,但在學術期刊出版業中,同一個人不同身份的同一性很難維持,研究人員既是生產特定知識的人,也是消費同一種特定知識的人。從這一點上來說,“雙重浸入”是與學術出版相伴生的問題,因此長久以來都無法得到妥善解決。隨著學術期刊數據庫訂閱成本的持續上漲,這一矛盾愈演愈烈。
近期,中南財經政法大學趙德馨教授訴知網侵犯著作權勝訴一事,再次將“雙重浸入”這一內在矛盾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趙德馨教授提出,知網未經他的許可,擅自收錄其百余篇論文且未支付稿費,他本人使用時還需付費下載。經判決,知網賠償權利人經濟損失、維權合理開支,并發表聲明,為文字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獲取過程的不當道歉。此外,從全球范圍來看,美國加州大學與愛思唯爾(Elsevier)的訂購談判和Sci-Hub與《自然》(Nature)的版權糾紛也都是“雙重浸入”問題的體現。
雖然學術界對這一問題不滿已久,但關聯日益緊密的各方始終不能就任何一種解決方案達成共識。這使得回顧學術期刊數據庫的歷史發展并分析其商業運營模式成為必要。只有基于全面的了解,才有望找到問題的癥結和可行的對策。
一、雙重浸入:學術期刊數據庫發展變遷中的深層困境
回顧發展進程,學術期刊數據庫的發展至少受到學術期刊和通信技術發展的雙重影響。一方面,學術期刊為學術期刊數據庫的演進提供內容,只有當學術期刊繁榮至一定的程度,也即知識積累和迭代速度達到一定的閾值,學術期刊數據庫才有出現的必要,這是必要條件。另一方面,通信技術為學術期刊數據庫的演進提供了技術基礎,只有當數字訪問、搜索、復制和傳播具有可操作性的時候,學術期刊數據庫才有出現的可能,這是充分條件。綜合這兩方面的因素,學術期刊數據庫的歷史發展可以大致分為三個階段:
(一)準備階段:17世紀60年代一20世紀50年代
這一階段,學術期刊數據庫并沒有真正出現,但其出現的基本條件已經日漸成熟,因此這一階段也可被理解為前數據庫階段。從學術期刊的發展歷史來看,倫敦皇家學會第一任聯合秘書Henry Oldenburg于1665年3月創建了世界上第一個研究期刊Journal des Sgavans,旨在確立學術知識的優先權,即在知識傳播的過程中,知識的第一作者作為發現者和生產者的優先權能夠得到公開承認和保障。彼時出版的一般流程是,科研人員將標注了姓名和寄送日期的手稿交給期刊,這些手稿經由皇家學會理事會審查后,被選擇性批準出版發行。學術期刊的四大功能,即注冊、傳播、同行評審和存檔已經出現,這是學術期刊的基礎,也是核心,即使是現代的學術期刊或學術期刊數據庫也都遵循這些目標。
49年后,大約18世紀初,第一本摘要期刊出現了,這實際上可被視為現代學術期刊數據庫的雛形。此后逐步出現了發行主體的主導權從學術團體向商業機構的遷移:科研人員雖然依然繼續追求知識傳播,但學術期刊的核心價值已從促進知識增長轉向追逐利潤。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這種轉移趨勢日趨顯著:為響應政府倡導的“資助研究的增長能導致學術活動蓬勃發展”的號召,針對學術出版的商業投資大幅增長,這既促進了學術期刊的繁榮,也增強了商業出版公司的出版主導權。有利可圖的學術期刊業為學術期刊數據庫的出現提供了資金條件,也為“雙重浸入”矛盾埋下了隱患。
(二)興起階段:20世紀60年代一20世紀90年代
這一階段,由于另一個基礎條件,即通信技術的發展,期刊得以實現數字存儲和數字分發,學術期刊數據庫得以出現。自互聯網誕生的20世紀60年代起,湯姆森科學研究所的科學信息研究所(Institute of Scientific Information ofThomson Scientific)就開始建立科學網絡,尤其重視引文分析的數據。早期的學術期刊數據庫同樣來自學術團體,且主要目標在于存檔,出版層級主要是一級出版,即出版此前未出版過的內容。到了20世紀70年代初,美國國家醫學圖書館(National Library of Medicine)引入了第一個交互式檢索數據庫Medline,這標志著學術期刊數據庫的進一步發展,不僅可以用于歸檔,還可用于檢索,既促進了知識的傳播,又提高了訪問知識的效率。出版層級也從一級向首次出版、電子摘要和索引共存的一、二級混合發展。
不過,受制于通信技術有限的連接性,此時的學術期刊數據庫仍然以單點形式發展。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互聯網開始在全球范圍內被大規模使用,學術期刊數據庫才開始加速發展。1997年,美國國家醫學圖書館合并了新舊兩個Medline數據庫,推出PubMed數據庫。1999年,清華大學和清華同方發起中國知網,全面打通知識生產、傳播與使用的壁壘,打造支持全國各行業知識的平臺。這時的基本特征是,學術期刊數據庫的覆蓋地區更多了,可索引的期刊更多了,數據庫的數量也更多了。不過,這時“雙重浸入”的矛盾并不激烈,因為增長的科研資金能夠緩解這一矛盾,使得行業呈現欣欣向榮的景象。
(三)繁榮階段:21世紀至今
這一階段,期刊數量的持續增長和通信技術的進一步發展,共同推動學術期刊數據庫趨向繁榮。這首先表現在進入學術出版數據服務領域的主體的變化上,除了原本的學術團體和商業出版集團以外,技術服務商也開始推出學術期刊數據庫。2004年11月,谷歌(Google)推出了谷歌學術(Google Scholar)業務,允許所有用戶免費、便捷地訪問數據庫,并提供副本或原文鏈接,該服務涵蓋了廣泛的學科,甚至是付費墻后的內容,這使其很快成為最受科研人員歡迎的工具。10年后,2014年,百度也推出了類似的產品——百度學術。
其次表現為學術期刊數據庫的功能不斷優化。就基本功能而言,技術進步使檢索效率大幅提高。2015年由艾倫人工智能研究所(AllenInstitute for Artificial Intelligence)開發的新一代搜索引擎Semantic Scholar問世,該引擎采用人工智能方法進行語義識別,以便更深入地理解文檔的上下文,提高檢索的準確率。類似的數據庫還有Connected Papers、Research Rabbit等。但這些新興的學術期刊數據庫通常都基于開放數據,且其基本不以提供檢索服務來實現盈利,而是依賴集團內其他盈利業務補貼,或者非營利機構支持,或者用戶募捐。
最后表現在學術期刊數據庫種類的多元化趨勢上,比如開放獲取型數據庫arXiv、PLOS ONE和學術社交平臺Research Gate、Academia.edu等。這些新型數據庫同樣致力于提高學術期刊數據的可訪問性和可檢索性。
總之,新供應商提供的優質且幾乎免費的服務激化了固有的“雙重浸入”矛盾。這就帶來了第四個方面的變化。經過大約一個世紀的發展所形成的出版巨頭,如Reed-Elsevier(勵德一愛思唯爾)、Wiley-Blackwell(威利)、Springer-Nature(施普林格)和Taylor&Francis(泰勒一弗朗西斯)等除了駐守“付費墻”以外,也開始提供更多更好的服務,比如提供混合開放獲取模式,以及開始布局科研產業上下游各個環節的業務,包括提供科研項目管理系統、科研選題管理工具、科研競爭分析工具、科研成果評價工具等。
二、“雙重浸入”的加?。簩W術期刊數據庫運營爭議的作用
學術期刊數據庫對學術知識生產的巨大價值幾乎沒有爭議。這些價值主要通過數據庫提高知識的可訪問性和可檢索性來實現。當前,僅Semantic Scholar學術期刊數據庫可檢索的文章數量超過了2億篇。在知識呈爆炸式增長的當前,每年新增的學術期刊和論文是海量的。如果沒有數據庫的存在,特定領域的研究人員僅憑傳統手段找到目標論文會費時費力,效率低下,并且不能確定檢索覆蓋的范圍是否盡可能完整。有了數據庫,理論上,任何人都可以自由、便捷地在數據庫中根據自定義關鍵詞檢索相關論文。這個過程使得獲取知識的門檻大幅度降低,同時效率大幅度提高。學術期刊數據庫直接促進了學術知識更快、更廣傳播。傳播速率的提升大大加快了知識產品的流通速度,進而引發整個知識生產體系效率的提高,從而促進知識生產總體效應的最大化。然而,雖然學術期刊數據庫的巨大社會價值沒有異議,但是其實現價值在實際運營中的諸多爭議點卻加劇了“雙重浸入”的矛盾,進而引發了其實現價值路徑合法性危機。
(一)公共屬性與商業利益之爭
學術期刊數據庫實際運營中一直都面臨著如何協調學術作品兼具公共性與商業性之間的關系問題。一方面,學術期刊刊登的學術作品本質上帶有很強的公共屬性。作為學術作品的產制者,科研人員或科研機構,在學術知識生產過程中會得到各種顯性或隱性的公共資源資助。同時,在他們看來,正如科學社會學家羅伯特·默頓(Robert Merton)所主張的那樣,科學家們只有通過學術期刊這樣的介質發表他們的作品才能作出貢獻(正如一個人只有說話才能表達觀點一樣),只有當這些作品成為科學公共領域的一部分時,科學家才能真正聲稱這是他們的作品。這種觀點意味著如果學術論文不能以學術期刊這樣公開發表的方式增進社會知識,那便失去了其根本意義。作為學術作品刊登的學術期刊,緣于其推出的學術產品小眾性和商業變現的天生缺陷以及這些產品對整個社會進步的巨大價值,其在實際運營中同樣會得到各種顯性或隱性的公共資助,這也使其推出的學術產品保持相對較低的生產成本,進而促進學術產品以較低價格展開廣泛傳播。
另一方面,新興的信息通信技術(ICT)使學術期刊數據庫經營的學術作品變得越發有利可圖。早在19世紀,學術期刊出版業就成了一個商業場域,出版巨頭Elsevier和Springer在那時就已經被創立。當時的利潤增長更多受益于新技術降低了副本的生產和傳播成本。進入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互聯網技術、計算技術為代表的ICT技術陜速興起和商業使用普及,學術期刊數據庫的生產成本不斷被推低,集聚和傳播學術知識作品的能力不斷提升,規模效應不斷顯現,商業利益越發顯著。然而,另一值得警惕的局面是,學術期刊數據庫運營商大多為大型私營企業,即使是學術團體或大學等其他非營利機構,也大多在財務上自負盈虧,有證據表明,在數字時代,學術期刊數據庫一直處于壟斷和集中化狀態,主要的出版商出版了大約一半的論文。壟斷的格局使得學術期刊數據庫運營商的議價能力越來越強:科研人員或其所屬機構對學術期刊數據庫的需求是剛性的,處于壟斷地位的數據庫運營商可以幾乎不受消費端的阻力,持續提高售賣價格。事實上,科學出版已被認為是最賺錢的行業之一。
然而,這種嚴重不對等的市場交易格局很難持續,它建立在學術期刊生產成本持續低位、學術期刊數據庫訂閱和訪問費用卻持續增長的基礎上。學術期刊數據庫訂閱費和訪問費的不斷增長,加劇了學術知識作品公共性和商業性之間的緊張關系,進而加劇了“雙重浸入”的矛盾沖突:科學研究人員或研究機構以接受種種公共資助方式產制的研究成果,被刊登在同樣接受諸多公共資助的學術期刊上,然而,商業私有化的學術期刊數據商卻以排他的、壟斷的方式將其出售,獲取巨額收益,并且最主要的買單者還是這些研究成果源頭的產制者——科學研究人員或研究機構。實際上,早在19世紀40年代,科研人員就被要求解釋這種公私混淆的普遍趨勢,不過至今仍然沒有答案。
(二)版權授權不完整與融媒使用之爭
傳統媒體與新興媒體之間的深度融合不僅已成為主流媒體的自覺行為,而且上升到了強大國家意義行為的背景下,包括加快與學術期刊數據庫的合作等媒體融合正在成為學術期刊實現行業和自我“救贖”的主導數字轉型行為,同時也為學術期刊論文著作權人將自身權利最大化所期盼,當然更受到受益最大主體學術期刊數據庫的力推。然而,誕生于特定時期的學術期刊數據庫,現今最為人所詬病的地方就在于獲取作者信息網絡傳播權不完整性而出現的違規違法運營。
“一次授權,一次使用”是著作權法對版權使用人合法使用版權作品規定的基本原則。以此為參照,學術期刊數據庫要合法展開學術期刊論文的網絡使用,除需要獲取學術期刊對論文鄰接權的授權之外,還須得到論文作者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授權。然而,實際運營中,學術期刊數據庫僅僅是和學術期刊簽訂了版權授權協議,并且也被行業默認為以此協議就獲取了作者論文的信息網絡傳播權,其主要的法律假定是:學術期刊通常都會在投稿通知中聲明“作者投稿就意味著將信息網絡傳播權轉讓給了學術期刊”,這種聲明在法律層面應該被視為“要約”合同。事實上,這種假定雖然已在行業實踐中得到廣泛推行,但只是“幻想”,并不能得到法律的支持。早在2010年湖南師范大學魏劍美教授起訴龍源期刊網案時,后者的敗訴就將這種“幻想”打破了。此次中南財經政法大學趙德馨教授訴知網風波中敗訴的知網上訴后法院維持原判再次印證了該“幻想”的現實不可行性。
理想的合規合法狀態是,學術期刊數據庫應和沒有與簽約學術期刊簽訂信息網傳播權授權的作者展開協商溝通補簽授權協議,然而,這在事實上可操作性很弱,一方面學術期刊數據庫沒有財力物力去完成如此龐大的工作任務,另一方面存量作品中“孤兒作品”的存在更使得這項任務完成不了。如何解決這種版權授權不完整性帶來的行業發展困惑,還需要著作權法立法機構、版權行政部門、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等更高層面的制度設計和協調。一方面,學術期刊、作者、學術期刊數據庫都希望借助數據庫這種融媒體行為將各自的利益最大化,另一方面,版權授權不完整性又阻礙著這種融媒體使用,兩者之間的爭議無形中助推了“雙重浸入”的矛盾激化:在學術期刊數據庫的融媒體環境中,作者付出了學術生產和出版論文的相關費用,但其論文的信息網絡傳播權得不到保護,無法獲得著作權法所規定的經濟回報,并且從數據庫中下載自己的論文需要額外支付訂閱費用,該費用還會因學術期刊數據庫降低成本的需要而被抬高。面對這種“弱勢被欺”的狀態,考慮到學術期刊數據庫的影響力、信息不對稱和不知情、高昂的維權成本等因素,作者的常態是只能“忍氣吞聲”。這種矛盾激化分解在個體身上短期之內難以演變為實際的抗爭行為,但累積到一定階段集聚成作者共同體的一種怨氣后,一旦有非常態的個體跳出維權,就很容易成為導火索,進而演進為一種社會輿情。
(三)合規使用與成本承擔之爭
理論上學術期刊數據庫合法合規地使用版權在技術上是完全可行的:對于增量作品,要求學術期刊必須出具合法獲取作者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憑證,不然不進行收錄;對于存量作品,學術期刊沒有獲取信息網絡傳播權授權的,應采取諸如和作者補簽書面授權合同、委托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代理未授權作品的權屬獲取等方式處理,實在無法獲取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作品應下架。然而,這種所謂的合法合規無疑會大大推高學術期刊數據庫的運營成本。
對學術期刊數據庫的運營成本須做一個簡要的分析,并澄清一個普遍的誤解,即認為數字發行消除了印刷和物理運輸的主要成本,因此這些數字出版物獲取應該免費或廉價。實際上,數字出版包含兩類成本,一類是與創建第一個副本相關的固定成本,另一類是與再生產與再分配相關的可變成本。在此基礎之上,如果學術期刊數據庫想要增加版權合法合規操作自然會大大推高運營成本。學術期刊數據庫大多以盈利為基礎,主要動機是維持或增加利潤率。在當前集中程度較高的行業環境中,為了實現目標,成本上升可能會促使這些公司轉移成本,即通過提高訂閱費或文章處理費、版面費的方式,將成本轉移到生產者或消費者頭上,結果可能是“雙重浸入”的再加劇:承擔作品成本產制費用的科學研究人員或科研機構,在使用自身學術期刊數據庫作品時會承受更高昂的使用費。
三、平臺經濟:學術期刊數據庫走出“雙重浸入”困境的商業模式創新
從本質上說,學術期刊數據庫是一個平臺,可以通過連接外部的科研人員(生產者)或與其相關的學術機構和政府機構(消費者)來交換信息、商品或服務,并以此為所有參與者創造價值?;氐狡脚_商業模式這個原點,可能有助于找到緩解學術期刊數據庫“雙重浸入”矛盾的方法。
簡而言之,平臺的商業模式就是平臺如何將其促進的人類行為貨幣化的過程,如淘寶是將購物行為貨幣化,百度是將搜索行為貨幣化,微信是將社交行為貨幣化等。平臺實現貨幣化的能力與其可以捕獲和內部化的貨幣交易類型直接相關,一個可以承載內部資金流動的平臺可能會易于收取交易費用,例如淘寶、美團、餓了么、滴滴出行等電子商務平臺。而一個只能吸引注意力的平臺可以通過向認為注意力有價值的第三方收取費用來獲利,例如傳統媒體將注意力“二次售賣”給廣告商。
對于平臺而言,收費對象和收費價值來源有多種可能。第一種是平臺向消費者收費,因為消費者在平臺上獲得了價值;第二種是平臺向生產者或第三方供應商收費,因為他們通過平臺進入了目標市場;第三種是平臺向生產者和消費者同時收費,因為平臺提供了促進雙方互動的工具和服務。如果沒有平臺,這些價值形式不會存在,因此平臺的商業模式都基于這些方面展開。
(一)學術期刊數據庫的兩大主流平臺商業模式
根據對平臺商業模式的理解,學術期刊數據庫實際上是將搜索和使用論文的行為貨幣化,并且可以直接促成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交易,實現貨幣化的內部化。根據收費對象和收費價值來源,可將當前主要學術期刊數據庫的商業模式簡單歸為兩類:一是針對消費者收費,就是傳統的訂閱模式;二是針對生產者收費,就是新興的黃金開放獲取模式(Gold Open Access)。
1.訂閱模式
訂閱模式是百余年來學術出版業的傳統商業模式,其傳統可以追溯到早期學術團體發行學術期刊的時期,當時的學術團體向會員收取一定的會費,并以贈送該期刊作為會員福利。除此之外,也有一小部分訂閱被銷售給圖書館、企業和其他特殊圖書館以及研究機構。訂閱收入通常用來承銷其他社會活動。該模式具有一定的穩定性,即使到了數字出版時代依然存在,區別在于:第一,訂閱的主要銷售對象變成了大學圖書館,而非個人會員;第二,訂閱的模式不再以單本期刊為主,而是出現了“大交易”捆綁定價模式和聯盟級訂閱模式;第三,訂閱的內容實質上從期刊實體轉變為網站訪問范圍內的電子許可。在紙質出版時期,用戶訂閱了期刊就可以隨時隨地翻閱期刊上的所有內容,但在數字出版時期,用戶必須通過指定范圍內的IP地址訪問指定范圍內的數據庫內容。
當前的訂閱模式有一些優點,比如“大交易”模式有利于新期刊和長尾期刊進入流通,客觀上有利于豐富學術期刊的多元化,也有利于提升知識的多樣化。另外,這種模式對圖書館和學術期刊數據庫平臺也有好處,一方面,圖書館通常可獲得比單本訂閱更低的價格,同時還能將一段時間內的總支出增長幅度控制在一定范圍內,并且不影響館藏數量和質量。另一方面,出版商獲得了更穩定的利潤,這些利潤可轉化為擴大再生產,出版商可以提供其他相關的科研服務。
但是這種模式也帶有一些痼疾。首先,最明顯的是隨著訂閱費用的增長,“雙重浸入”矛盾加劇,這直接威脅到了訂閱模式的可持續發展。其次,學術期刊數據庫的規模在決定其競爭能力方面的重要性被放大了,這從根本上削弱了數據庫提供的價值與其收入之間的關系。直接表現是,只要數據庫擁有足夠多、足夠好的期刊,再加上科研人員無彈性需求的存在,圖書館等學術機構只能支付訂閱費,即使存在價格更有競爭力的產品。并且圖書館幾乎不可能確定數據庫所提供價值的實際成本,因此也很難在議價中掌握主動權。更深層的影響是,數據庫只需要做大規模就可以占據競爭的主動權,而不需要改進自身的服務。長此以往,必將減緩學術出版業的發展,最終損害每一位科研人員的利益,甚至是公共利益。
2.黃金開放獲取模式
訂閱模式的弊端讓學術界開始探索其他模式的可能性,其中,開放獲取模式被寄予了厚望。2002年,《布達佩斯開放獲取計劃》使“開放獲取”這個概念流行起來,該計劃認為,互聯網能實現論文完全免費和不受限制地被訪問,這使公共利益成為可能。并且,在這個過程中,除了訪問互聯網本身的障礙之外,不應該存在財務和法律障礙,版權的唯一作用是讓作者控制其作品的完整性以及被適當承認和引用的權利。開放獲取有很多種模式,根據是否需要出版付費、開放內容、開放時間、版權許可等差異可以劃分為黃金模式、綠色模式、鉑金模式、黑色模式等。
其中,黃金開放獲取一直是討論的焦點。這種模式是指作者支付出版所需要的文章處理費(APC),出版后的論文可以在互聯網中被免費獲取。這使學術出版業的商業模式從向消費者收費轉向向生產者收費。這種模式有許多顯著的優點:第一,更大限度地消除了知識的訪問限制,有利于公共利益;第二,直接化解了“雙重浸入”矛盾,為學術期刊數據庫找到了新的商業模式;第三,作者出于優化成本的考慮,將更有動力在價格具有競爭力的期刊上發表文章,他們將考慮期刊的價格、聲望、出版速度和整體服務質量。這也會推動數據庫創新服務,鼓勵其在與服務相關的活動中投入更多資金,以吸引更多作者投稿。
然而,黃金模式的廣泛采用還面臨著許多障礙,其中最大的障礙是誰來支付和支付多少是一件既不確定也不穩定的事情。目前的來源主要是公共資金,比如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歐盟、挪威教育部等,但這些經費是有限的,受到資助的科研人員更是有限的。更棘手的是,有研究估計Springer-Nature出版的Nature Communicadons在繳納增值稅前,每篇文章的成本為5 200美元。這暗含了一種可能,即較高且不斷增長的訂閱費將轉化為不斷增加的文章處理費,最終可能產生新的結構性困境,并給學術出版引入新的不公平。除了財務上的障礙以外,科研人員缺乏開放獲取的意識,以及對期刊質量和聲譽的擔憂也阻礙了黃金開放獲取的發展。事實上,“OA'障論”現象正在顯現,學者們普遍表達了對開放獲取的強烈支持,但隨后并沒有將這種熱情轉移到他們的出版實踐上。
面對這樣那樣的問題,一些出版商提供了一個折中方案,即混合開放獲?。╤ybrid openaccess),作者可以選擇支付文章處理費以實現開放獲取,也可以選擇不支付這筆費用以保持訂閱獲取。2004年,Springer-Nature率先宣布為旗下1000多種訂閱期刊提供混合開放獲取選擇,2010年前后,大多數大型出版商宣布了類似的計劃。中庸的方法迎合了多方的利益,混合開放獲取進展較快,截至2016年,提供混合開放獲取的期刊數量已經接近10000種。
除了黃金模式和混合模式以外,其他開放獲取模式都沒能實現服務貨幣化,比如免費開放手稿的綠色模式(green open access)和學術社交網絡(academic social networks)。這些模式只能說有潛力實現商業化運作,而且潛在的模式很可能是通過向第三方收費來實現的,就像新聞聚合網站向廣告商收費那樣。
(二)國外學術期刊數據庫新商業模式的探索
不同類型的學術期刊數據庫為緩解“雙重浸入”矛盾已經開始探索不同的新商業模式,這些新商業模式致力于改變向生產者和消費者同時收費的矛盾,轉而尋求向一方或第三方收費以支撐經營。
1.學術期刊出版集團運營的學術期刊數據庫探索服務型轉向
出版巨頭旗下的數據庫目前經營得最好,以愛思唯爾為例,其服務型轉向對其他數據庫的發展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愛思唯爾近年來的收購動作展示了其服務型和跨行業轉向的策略。愛思唯爾2012年收購了科研信息管理系統Pure,2013年收購了學術社交平臺和引文管理工具Mendelly,2016年收購了預印本數據庫Social Science Research Network和實驗數據記錄工具Hivebench,2017年收購了科學研究的影響力評價公司Plum Analytics和出版軟件Bepress,2018年收購了癌癥臨床解決方案供應商Via Oncology和學術出版工作流程解決方案供應商Aries Systems Corporation,2019年收購了提供高精度內容分析的人工智能技術公司Parity Computing和醫療健康應用程序開發商3D4Medical.com,2020年收購了基于績效的高級能力評估平臺Authess和語義分析解決方案供應商SciBite,2021年收購了數字醫療教育解決方案供應商Osmosis。
可見,愛思唯爾正在完善學術出版的各個環節,從科研項目管理到實驗數據服務到出版到學術評價。除此之外,愛思唯爾還基于其在醫學領域的深厚積累向大健康產業延伸業務觸角,包括提供臨床醫學解決方案、在線醫療教育、日常健康管理應用等。
這些增值服務的良性發展將為愛思唯爾的核心業務——學術期刊出版和數據服務提供更多的商業模式選擇,使其有可能將“雙重浸入”變為單項收費,只向作者收取較低的文章處理費,或只向作者及其所屬學術機構收取較低的數據庫訂閱費,或直接不收取費用,產生的利潤差由其他增值業務彌補。
2.綠色開放獲取數據庫依賴慈善或公共資金資助
還有一種近年來新興的數據庫的商業模式格外值得關注,那就是對產銷兩端都免費的綠色開放獲取數據庫。這些數據庫直接打破了“雙重浸入”的矛盾,轉而尋求第三方支持,比如慈善基金、公共資金等。最知名的綠色開放獲取數據庫是預印本歸檔網站arXiv,隸屬于康奈爾大學圖書館,由康奈爾大學、西蒙斯基金會(Simons Foundation)、成員機構和捐助者資助的社區支持運營。另外,根據企業信息數據庫Crunchbase的信息,arXiv有一家具有盈利能力的下屬公司Crowdnet,這是土耳其的一家金融科技公司。不過仍然主要依靠資助的模式意味著這些綠色開放數據庫可能尚不具備商業化的可能,這使得這些數據庫在維護公共利益的同時也面臨著資金來源不穩定的風險。
3.其他可能的商業模式
從平臺經濟的商業模式類別來看,其他可能的商業模式主要存在于第三種類別,即平臺為雙方提供了增強服務。這些增強服務可以包括學術期刊出版的各個環節,如提高檢索的精確度,提供聚合信息,促進科研人員之間、科研人員與科研管理機構、科研管理機構之間的互動,提供高質量和便捷的同行評議,個人職業機會管理,個人教育等;也可以包括數據庫運營商自己將知識轉化為生產資料,或幫助科研人員將知識轉化為生產資料,走產學研結合的商業化路線,進軍其他實體產業。但這種模式是否能被推廣至小型學術期刊數據庫,以及是否能實現預想的商業化效果,需要留給實踐來回答。
(三)中國學術期刊數據庫可能創新的商業模式
相比于國外學術期刊數據庫的多元發展,我國的學術期刊數據庫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目前我國主流的學術期刊數據庫主要包括知網、萬方和維普,其商業模式仍然主要為傳統的訂閱模式。除此之外,開放獲取模式在我國也并不興盛,比較知名的是綠色開放獲取學術期刊數據庫中國科技論文在線。這是由教育部科技發展中心主辦的科技論文網站,根據文責自負的原則,有一定學術水平且符合基本投稿要求的論文一般可在7個工作日內被發布。其專業領域按自然科學國家標準學科分類與代碼分為43類。
基于這樣的現狀,未來中國學術期刊數據庫可能的創新模式主要包括兩條路徑:一是在訂閱模式基礎之上開展混合開放獲取或黃金開放獲取模式的探索,允許作者支付文章處理費后向大眾免費開放。二是提供增強服務,以跳出“雙重浸入”的局限。目前,國內規模最大的學術期刊數據庫——知網已經開始嘗試提供其他增強服務,比如與中國醫學會聯合開發醫學知識庫和輔助診療系統,提供疾病的預防、診療、治療等知識管理系統。相比于同樣專注于醫學領域的學術期刊出版集團和數據服務運營商愛思唯爾,知網的這種嘗試還在非常初步的階段,這些延伸服務仍然停留在知識服務領域,尚未深入產業服務,如提供醫療解決方案、疾病管理工具、醫學教育、在線醫療、日常健康管理等。這些產業服務才有可能為知網帶來新的商業模式和利潤增長。
四、結語
“雙重浸入”是學術出版業發展過程中的內生問題,從學術期刊出版的主體由非盈利的學術團體轉向盈利的公司,作者需要為生產和消費論文同時付費開始,這一矛盾就已經形成。隨著學術出版業規模的不斷擴大和通信技術的發展,學術期刊數據庫高昂的訂閱價格使這一矛盾變得更加激烈。圍繞這一矛盾的論爭主要集中在兩方面:一是關于論文的價值定性問題,論文作為科學研究成果具有無可爭議的公共性,但同時作為學術出版業的產品又具有私人性,兩者存在矛盾;二是關于論文使用的合法性問題,論文有融媒傳播的需求,但在傳播的過程中,學術期刊數據庫的版權獲取存在合法性漏洞,如果要補上這個漏洞,必然會增加運營成本,最終轉移到作者身上。這些矛盾使得重新探討學術期刊數據庫的商業模式成為必要。目前,訂閱模式仍然是學術期刊數據庫的主要商業模式,但也有不少數據庫開始嘗試黃金開放獲取模式、混合開放獲取模式和綠色開放獲取模式,另外還有一些數據庫進行了服務型轉向,通過提供增強服務來實現商業化。這些模式通過轉向生產者或第三方付費的方式來突破“雙重浸入”。雖然很可能沒有一種商業模式適合所有的學術期刊數據庫,但對平臺商業模式的探索,以及對國外學術期刊數據庫的領先實踐的觀察可能對啟發我國學術期刊數據庫的發展有積極作用。對科研人員而言,交流的需要是永遠存在的,這就是學術期刊數據庫發展的根本動力。只要這個根本動力仍然存在,學術期刊數據庫就有創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