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嶺（6）神曲

小河丁丁

上期回顧：

巖卓練習《苦苦嶺》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位神秘高手，不斷幫助他精進技藝，可這位高手始終沒有露面。巖卓很想知道幫助自己的是誰，于是跑出了洞穴……

苦苦嶺的下嶺長滿了苦竹，一年四季綠油油的。而上嶺，到處是野草、灌木和藤蔓，其中最多的要數蘆荻（dí）。在這暮秋時節，蘆荻長出銀色的穗子，大片大片浮在草海上。此時夕陽斜照，穗子被染成金黃色，似火焰一樣熊熊燃燒，起伏涌動。

就在一片美麗的“火焰”下方，刀帕金阿公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慢慢走著，時不時咳嗽幾聲。突然，阿公停住了，他看到一個小土堆，是竹鼠用挖洞時挖出來的土堆成的，洞口被土堵住了。無論是小土堆還是洞口的土，都是久經雨露的樣子。洞口長出了苔蘚，小土堆上也有細草生長。不消說，有一只竹鼠永眠在里面，帶著心愛的葫蘆絲和一生的記憶。這樣的洞穴就是竹鼠最后的歸屬。

洞中住的是誰呢？誰也不知道。

歸隱的竹鼠不興在洞口做標記，他們不愿意被打擾，不愿意讓人家知道自己是誰。他們更愿意讓還活著的親友們，安安心心過日子。

這樣的洞穴，刀帕金阿公一路行來見到不少。

阿公不禁盤腿坐下，把葫蘆絲吹嘴銜在嘴角。他到上嶺快十天了，四處游蕩，但沒有挖洞——即使挖了洞，他也住不安穩。他可不是來尋找歸隱之地的，他到上嶺來，為的是避開別的竹鼠，譜寫一支無與倫比的曲子——不論是誰，只要對著山鬼吹奏這支曲子，就會讓山鬼涕淚潸潸，從此放下屠刀。

刀帕金阿公斷斷續續，有一句沒一句地吹著，有時陷入深思，有時連聲咳嗽。后來他就仰面躺下，把葫蘆絲扔在一旁，望著上方紫黑色的天空，天空深處有一顆星星在閃爍。他凝視著那顆星星，眼睛眨了幾下，天空變黑了，星星變亮了，而且化成千萬顆。

他覺得星星那么美麗，那么繁多，看上去雜亂無章，又像是可以組合起來，形成神奇的樂曲。

他想起爺爺說的一番話。那時小刀帕金剛剛跟爺爺學認音符，爺爺對他說：“孩子，這些音符全都會發光，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這番話蘊藏著深意，小刀帕金當時并沒在意，他急著要認識所有的音符，好開始創作樂曲。隔了這么多年，這番話此刻在他的腦海重現，一句句是那么清晰，仿佛爺爺正在他耳邊叮嚀。啊，刀帕金阿公恍然大悟，原來星星就是音符，蘆花也是音符，滿山的植物都是音符，所有竹鼠都是音符，就連雕鸮和山鬼也是音符……世間萬事萬物都是音符，每個音符都不一樣，構成宇宙般浩瀚的大曲目……蟲鳴聲聲，有的近在身邊，有的很遠很遠，環繞著阿公，淹沒了阿公……

阿公靜靜聆聽，滿心歡喜。

一顆流星劃過天際，那么耀眼，但一閃就消失了，沒有留下痕跡。

刀帕金阿公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猛然一痛。他想要坐起來，可腰背酸酸的，四肢也沒有氣力。

“難道我的壽命即將耗盡？”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刀帕金阿公無論如何不敢再躺著了，他掙扎著坐起，下意識地將葫蘆絲放在嘴邊吹奏。

刀帕金阿公吹奏的，正是蟲鳴幻化的大曲，那是世間從未有過的曲子。他越吹越流暢，居然一直沒有咳嗽。吹著吹著，那支曲子開始循環，形成無頭無尾的旋律。

“這不就是我要找尋的神曲嗎？”刀帕金阿公一陣狂喜，連忙放下葫蘆絲去拿筆和竹簡。轉身之際，他猛烈地咳嗽起來，只覺得滿嘴甜甜的，溫暖的液體滴在手背上。他往側邊一倒，大地在旋轉，天空在旋轉，他的身子輕飄飄的，仿佛蘆花隨風飛揚，一直向著天空飛去……

連續下了幾天雨，天終于放晴了。太陽就像一個紅果子，在青藍色的瓷盤中慢慢滑動。

這天下午，八指阿婆挾（x ié）著一個大口袋，獨自去往上嶺。她自幼失去左手拇指和食指，但其余八指異常靈巧，擅長制作娃娃衣帽。竹亭太太的預產期眼看就要到了，八指阿婆想為小寶寶做一個暖和、柔軟的襁褓，襁褓中鋪墊的就是上嶺的荻花。

晴朗的下午，荻花被太陽曬得干燥、蓬松，正適合采集。上嶺作為亡靈的地盤，大伙兒頗為忌諱，八指阿婆卻不管這些——只要上嶺還有荻花，只要有竹鼠請她接生，她就會到上嶺走一趟。

八指阿婆開始采集荻花。她老了，門牙變成了黑紅色，但仍然銳利如初。她看中哪支穗子，就把長著那支穗子的蘆荻啃倒，再把穗子啃下來塞進大口袋。大口袋漸漸鼓起來，她也累了，就坐下來歇歇。

溫和的風兒輕輕吹拂，滿山的蘆荻沙沙作響。

“喂……”這個聲音那么輕，那么弱，在風中顯得極不真切。也許只是風聲？八指阿婆四下張望，又聽到一聲“喂……”，基本可以確定不是風聲，是一只竹鼠發出的聲音。

“誰呀？”八指阿婆尋聲找過去，發現刀帕金阿公正躺在地上。

“原來是你……都說你歸隱了……”八指阿婆蹲在刀帕金阿公身邊，見他奄奄一息，就說，“我幫你打個洞吧。”

“別……”刀帕金阿公四肢動彈不得，就用眼睛看著身邊的小口袋，“我……我……這支曲子……替我交給新……新王……”

“原來你躲到上嶺來寫曲子。”八指阿婆打開刀帕金阿公的小口袋，那些竹簡全編了號，寫了曲譜，還來不及穿成串。八指阿婆把竹簡一支一支按順序串好，開始試唱。盡管筆跡歪歪斜斜，而且越往后越難辨認，但這是一支多么神奇的曲子啊。

八指阿婆不禁嚷道：“這是一支神曲！刀帕金阿公，祝賀你……”

刀帕金阿公沒有應聲。八指阿婆忽然一怔，接著就大哭起來。

原來在她試唱新曲的時候，阿公已經閉上眼睛。但是阿公臉上帶著微笑，那是心愿已了的笑容。

八指阿婆又哭了一會兒，天黑了。她擦去眼淚，把竹簡收進袋子，在阿公身邊挖一個洞，墊上荻花，讓阿公躺在洞里，再把葫蘆絲和竹煙桿放在他身邊。然后她沖阿公作了三個揖，出了洞，從外面刨土蓋住洞口。

她背上大口袋，捧著小口袋，站在洞口說：“刀帕金阿公，我一定把神曲交給新葫蘆絲王，神曲會在苦苦嶺永遠流傳，你安息吧。”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

八指阿婆走到上嶺邊緣時，迎面碰到巖卓。

“阿婆，您來做什么？”巖卓問。

八指阿婆說：“我來采荻花，好給竹亭家將要出生的寶寶做襁褓。你呢，你怎么跑到上嶺來了？”

巖卓說：“我來找刀帕金阿公，聽說他歸隱了。”

八指阿婆說：“老竹鼠歸隱了，小竹鼠不該來找。”

巖卓說：“有一只竹鼠最近在教我吹葫蘆絲，卻始終不肯露面。我在洞里吹的時候，他就在洞外吹，給我做示范。我想謝謝他，可是一跑出去，他就不見了。我懷疑是刀帕金阿公在偷偷教我，就上山來看看他。”

“教你吹葫蘆絲的不是刀帕金阿公，他躺在那兒已經好些天沒有動彈了，要不是我來采荻花，他就……”八指阿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留下一支好曲子啊！走吧，到我家去，一起欣賞刀帕金阿公譜的神曲。”

巖卓望一望上嶺，從八指阿婆背上取下鼓鼓囊囊的大口袋，背在自己身上，和八指阿婆一塊兒向山下走去。

道路彎彎拐拐，只要遇見竹鼠，八指阿婆就說：“到我家去，刀帕金阿公留下了一支神曲，大伙兒一起欣賞吧。”

八指阿婆這樣招呼了一路，同行的竹鼠越來越多，到家的時候已經有兩三百只，洞里怎么容得下呢？阿婆點了一盞燈，把竹簡掛在洞外，說：“這就是《神曲》，刀帕金阿公的絕筆。”

半截大叔問：“刀帕金阿公不是歸隱了嗎？”

八指阿婆把上嶺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大伙兒聽后都很感動。

八指阿婆帶領大伙兒一起唱新曲子，唱得旋律可以自然流淌出來的時候，就開始集體演奏。兩三百把葫蘆絲一齊吹響，那洪亮的音樂響徹天地之間，仿佛整個苦苦嶺都變成了一把無比巨大的葫蘆絲。

合奏結束，月兒西斜，光亮淡了許多。八指阿婆說：“等新葫蘆絲王選出來了，這首《神曲》就交給他。時候不早了，大伙兒回家吧。”

大伙兒依依不舍，他們交談著，回味著，有的還情不自禁地拿起葫蘆絲吹奏；或者三五成群，或者獨自一個，陸陸續續離開了。

巖卓感覺后邊有誰尾隨，猛一回頭，只見一個黑影閃進了路邊的竹林中。那是綠香，雖然一閃而過，但巖卓一眼就認出來了。

巖卓拔腿去追，綠香穿出竹林，越過山包，進入一片樹林。下坡時，她被地上的藤蔓絆倒，就順勢咕嚕咕嚕滾到坡底，然后跳起來又跑。

巖卓緊追不舍，一直追到香茅坡。綠香不見了，她的洞口填上了新土。巖卓扒開新土鉆入洞穴，里頭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見。

巖卓一邊摸索著進入采食草根的隧道，一邊不斷地呼喚：“綠香——綠香——”沒有回應。他掉頭摸到客廳，又摸到臥室，手碰到打火石。他點亮燈，發現洞壁下部有一個小土丘，是剛剛堆成的。

巖卓扒開小土丘，露出一個新洞口，里面填著新土。綠香就在新土前方，一邊往前挖掘，一邊往后填堵。巖卓跟著新土往里邊挖，照理是追不上綠香的，然而綠香碰到一塊巨石，繞不過去，只好停下來喘息。巖卓挖著挖著，聽到黑暗中響起綠香氣惱的聲音：“為什么老跟著我？”

巖卓愣了一下，說：“你先前為什么跟著我？”

“我……你……”綠香支支吾吾，“教我吹葫蘆絲的是不是你？”

巖卓很想承認，但脫口而出的是：“誰教你吹葫蘆絲了？”

巖卓轉身朝來路爬，綠香就在后邊跟著。

他們一前一后爬出洞口，啟明星出現在東方，仿佛一盞明燈，西邊的月亮已經不見了。

巖卓回頭看了一眼綠香，笑著擺擺手，說：“再見！下次別再鬼鬼祟祟地盯梢啦。”

綠香雙頰一熱，急忙掉頭鉆進洞穴。

巖卓正要離去，洞穴中飄出葫蘆絲的聲音，那是《香茅坡》。上次在八指阿婆家，巖卓只聽了開頭部分，此刻他站在這里，出神地傾聽著，正好彌補了上次的遺憾。

不愧是香茅坡的竹鼠編的曲子，一個個音符，仿佛是用香茅草的芬芳凝成的。巖卓似乎看見香茅草在開花結籽，又似乎看見綠香正自由自在地吹奏葫蘆絲，在香茅叢中歡快奔跑，坐在皎潔的月光下靜靜沉思……

巖卓聽著聽著，似乎親眼看見了綠香所有的過往，懂得了綠香所有的心事，情不自禁地舉起葫蘆絲，把吹嘴銜住——

他正要用音樂與綠香應和，一陣白霧推移過來，剎那間，眼前一片迷茫。然而天空變得明亮，東邊隱隱現出橙紅色。

太陽快要升起來啦。巖卓放下葫蘆絲，掉頭奔跑……

下期預告：巖卓要去干什么呢？請看下期《天倫》。EDF9D268-8426-41CA-9B2F-15B3BC3114E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