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得知舊厝要被拆掉的消息時,我的內心感到萬分惋惜。雖然在我剛上小學時,家里剛建好新房子,我便搬離舊厝,可在舊厝生活過的回憶,不知為何異常清晰明朗。也許是因為它身上的一磚一瓦,藏著我不可追回的童年時光吧。
“厝”是一部分嶺南人對房屋的稱呼,我家“舊厝”是一棟建于上世紀的老式磚瓦房,矗立在微風愜意的南粵西部,紅墻青瓦是它最為顯著的特征。除此之外,它還有四面呈“人”字形鋪散的拱形瓦片屋頂,瓦片之下,是一根根并排有序的粗壯木橫梁,它們互相支撐鋪就,在堂屋之處斷開,形成一方6平方米大的長方形天井。
天井是我記事起第一個有印象的事物。那時我年紀尚小,心中對人們常念叨的天地神靈一類的東西充滿好奇,總以為天井是通往仙庭或者銀河的一個神秘入口。每當暮色降臨,舊厝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唯獨這一小塊地方落了一地清輝時,我站在天井的空地上抬頭仰望狹窄視野里的這片蒼穹,甚至會產生一種墜入星河的錯覺。
那時我偶爾也會對舊厝里的這個“窟窿”產生一絲疑惑,因為我們老家這一帶慢慢不興建這種老式的房屋了,取而代之的是鋼筋水泥的小洋樓。于是每當我問爸爸為什么舊厝跟別人家的房子不同時,爸爸都要故作神秘地說,我們家房子的這個“洞”,可以“聚財”。
聚不聚財我不知道,倒是覺得天井是非常聚水的地方。天井的地面是用赤紅色的土磚鋪成的,在邊角處有一口壓水井,和一口巨大的儲水缸。需要用水的時候,就從儲水缸里舀一瓢水倒回井里,上上下下來回按壓水井的桿架,便能將地下的水引出來。壓水井邊上的這口儲水缸里的水總是滿滿的,圓形的大缸里頭,又倒影著被天井截獲的天之一隅。
填詞人林秋離在《江南》一詞中寫:“圈圈圓圓圈圈”。有網友說詞中寫的意象是指雨點落在江南積水的地面后形成的漣漪。如果這名網友見過雨點落在大水缸里的情景,他或許就不這么篤定了。因為能形成圈圈圓圓圈圈的景象,只能在雨點非常小的時候,如果雨點變大,砸到水面上就是一片撲騰的水花了,根本無法形成圈圈圓圓圈圈的纏綿景象。
我至今沒有去過江南,不知江南的雨是不是一直保持著溫柔的情調。但在嶺南,逢上下雨天的機會是非常頻繁的,而且嶺南的雨可不是一直能保持一副好性情的。開春清明谷雨時節,雨絲就要纏纏綿綿地下上小半個月,不僅如此,雨水氣息里還要帶點兒刺入骨頭的冰冷。逢盛夏,陣雨雷雨又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到了金秋,總以為能好上一點兒,可是臺風天又要刮來了。一年到頭,也就冬天稍稍好一點兒,可這點兒好也不能長久,就像小孩子鬧脾氣,說翻臉就翻臉,斷崖式降溫里再夾點兒雨絲分分鐘進入“速凍”模式。所以在我的記憶里,在舊厝生活的那幾年,似乎總是被困在屋里。可是就算被雨水困住,也不覺得無聊,畢竟家有一方天井,自有一方天地。當雨水從瓦片的縫隙里匯聚流入天井,一方細密的雨簾便在屋內掛上了。往往這時,家里人都要拿上一小籃子剛蒸出鍋的番薯和花生,再各自搬一方小板凳,散坐在堂屋下邊吃花生、番薯,邊觀雨聽雷,再聽雨水拍打著屋頂的瓦片噼啪作響,真是別有一番趣味。
在我懂事的時候,當了一輩子鄉村泥瓦匠的爸爸才跟我說,天井下雨,叫“水聚天心”或“四水歸堂”。后來閱讀到一些與南方民居古建筑有關的書籍,才了解到這個在幼年時期給了我一方詩意的天井,本身就是詩意的存在。
除了這方天井以外,另一個引起我濃厚興趣的物件是木房梁。舊厝的屋頂從下往上看是一個向上拱起的三角形,支撐著屋頂的是一根根粗壯的木房梁。小時候我總喜歡伸手對著房梁的位置比劃它的大小,心中驚嘆這些木房梁如此粗壯,一定得長好多好多個年頭。
其實,我對木房梁感興趣,完全不是因為木房梁本身,而是因為吊在木房梁上的一個小竹籃。大人趕集買回來的水果餅干之類的吃食,都要放到這個小竹籃里頭去,就是為了防止還是小孩子的我偷吃。木房梁那么高的地方,也就只有外面跑來的野貓能爬上去了。所以很多時候我只能眼巴巴地仰頭盯著上方吊著的小竹籃,心里殷切地期盼著夜晚快些到來,等一家人聚齊的時候,就可以分到自己的那一份了。
我沒問過爸爸舊厝里的這些木房梁是自家伐的木頭還是從外面購買的,只知道擺在舊厝里的很多木家具,都是伐的自家周邊種植的樹木,再請老家的木匠師傅打的,其中,也包括擺在大堂屋里的那方八仙桌。
八仙桌是專門用來擺放供品的。在嶺南這一片區域里,人們供奉神明、供奉先人,從來都是心懷敬畏且滿懷誠意的。這樣的習俗,早已經滲入一代又一代嶺南人的骨髓里。
汪曾祺在《歲朝清供》里提到:“山家除夕無他事,插了梅花便過年。”我們一家是身居平原與丘陵交錯的嶺南人家,過年習俗自然與汪曾祺提及的山里人家是不同的。嶺南是當今傳統習俗保留最為完整的地區之一,過年的儀式不僅隆重而且繁雜。每年過年擺在八仙桌上的供品更是五花八門,全為圖一個“吉祥如意”的好意頭。
在我的記憶里,歲朝之時,八仙桌上通常擺著的是沙糖桔、紅蘿卜、紅糖、甘蔗,以及地里抽青的大蒜。沙糖桔取“大吉大利”之意,紅蘿卜取“紅紅火火”之意,紅糖取“甜甜蜜蜜”之意,甘蔗取“節節高升”之意,而地里抽青的大蒜,則是因為在粵語里“蒜”的發音為“順”,取其“順順利利”之意。
每年過年的供品,都是媽媽準備的。她平日里最注重過節的儀式感,不僅供品要準備得齊整,還要燒香,燃燭,點長明燈。
過年的時候,八仙桌上總點著兩盞徹夜長明的煤油燈,小時候我不懂事,跟媽媽說睡覺要把燈吹滅,媽媽笑了笑,跟我說:“明火可以驅邪。”末了,又說:“點了燈,邪祟就不敢來了,會保護你肯高肯大。”媽媽不大會說普通話,只會講我們當地的方言,“肯高肯大”就是長高長大的意思。
有一年過年我半夜起夜,路過天井,回頭往堂屋內一望,八仙桌上燈光昏黃,照著桌面上的沙糖桔和紅蘿卜反射著淺淺的橘色光昏,突然覺得有什么暖洋洋的東西瞬間充盈心間,我呆呆望了好久好久。長大后,才知道,那種感覺,謂之“幸福”。
如今,舊厝已經被拆掉了,在它的位置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平平無奇的小洋樓。
舊厝終于支撐不住倒下了,倒在時代飛速發展的車輪下,倒在人們追逐新鮮事物的浪潮里,倒在歲月侵蝕過后的風燭殘年。
往事舊物,皆化為塵土。想起舊厝,一股悲愴之情從我的心中蔓延開來,直到侵入四肢百骸。
有人說:“長大則意味著失去。”也許吧。
那時年幼不識愁滋味,如今懂了,卻不想去品嘗了。
因為,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