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力斌 梁楓
1.緣何寫詩?
師力斌:我的寫詩有點像失火,我是柴,被點燃了。很偶然,1990年剛參加工作,一位同事愛寫詩,就跟著他寫起來,一發而不可收。回想一下,青年寫詩由于荷爾蒙,中年寫詩出于熱愛,現在寫詩遵從生命的呼喚。
梁楓:寫詩,是為了尋找一種凝練深刻并具有爆發力與穿透力的表達。我自知是個不擅長編故事,也不太會寫對白的人,而詩不需要交代前因后果,不需要鋪墊,允許瞬間進入并擁有跳躍騰挪的自由。
2.你的詩觀是什么?
師力斌:詩是生活。對我來說,唯有寫下的才是真正的生活。詩是專業,像制藥、航天、財會、外交一樣,詩是一門專業,非常高深的專業。特別是新詩,由于字數不設限,形式無定制,要寫出好詩大詩,絕對需要專業修養,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寫好的。新詩是有難度的,對新詩一定要有敬畏。
梁楓:新鮮和精準。新鮮,即發人所未發之言,這是一個詩人創造力的根本尺度。從零到一,比從一到成千上萬要難得多。精準,既是思想,也是語言。要不松散、不懶惰、不向滑膩的慣性妥協,堅持聚焦為一束光。我將思想和語言均視為需要持續打磨的刀刃。逼近是不夠的,似是而非是不夠的。我曾在一首詩里說,“這無限逼近而永不能抵達的確認”。
3.故鄉和童年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師力斌:年齡越大,城市里住得越久,越懷念山西上黨山區的故鄉和童年。在精神上,始終難以融入鋼筋水泥的城市。路邊的一棵小草、一朵小花比一處銀行、一座劇院更能打動我。故鄉和童年是我的血肉,難舍難分,比如濁漳河,幾乎天天流經我,我時常能感受到它帶給我的水草香味與河谷恬靜的氣息。
梁楓:我籍貫長春,在黑龍江長大,十八歲到北京讀大學,后來又在英國和美國讀書工作,幾乎半輩子沒有生活在母語的環境中。但我是一個地道的“關外人”,故鄉對我的影響,首先體現在對多元文化的接納與開放上。我是在多元文化中長大的,小時候喝過“格瓦斯”,穿過“布拉吉”,玩過“嘎啦哈”。我的同學中有蒙古族、滿族、朝鮮族,還有日本遺孤的后代。故鄉對我的另外一個影響體現在關外人對于遷徙的淡定上,面對嚴酷的自然環境能保持樂觀。我身上有東北姑娘的闖勁兒,四海為家還是白手起家都從來不怵。尤其要感謝故鄉賦予我們東北人的文藝精神和娛樂天賦,讓我們在天涯海角都能活得自得其樂。
4.詩歌和時代有著什么樣的內在聯系與對應關系?
師力斌:好的詩歌必然是時代的,就像文物必然是時代的一樣。至于詩與時代的聯系對應方式,那就要看詩人的處理方式了。詩歌與時代,一直是詩歌史的大課題。
梁楓:詩歌能及時說出一個時代的群體經驗。我的本行是經濟學和商業管理,作為過去二十年全球化浪潮的深度參與者,我有記錄這個大時代的野心,例如我的詩《過山車,或道瓊斯工業指數》寫的就是2020年3月股市階段性低點的羊群效應。當然,并不是一切反映時代的詩就一定是好詩,好詩要經得起后世的美學檢驗。
5.對于當下的詩歌創作,你的困惑是什么?
師力斌:沒有困惑。我完全同意臧棣的看法:新詩進入了黃金時代。新詩的活力、潛力、創造力、爆發力,都是超乎想象的。新詩的成就可能被遠遠低估了。現代詩人可以海闊天空地寫,而且有豐富的傳統做后盾。優秀詩人會同意我的看法,而那些懷疑新詩的人就讓人家繼續懷疑去吧。
梁楓:如何縱向挖掘詩歌中思考的深度,并橫向拓展詩歌題材的廣度。詩,因其隱晦多義,短小精悍,靈光乍現的喚醒力,電光石火的沖擊力,具備了其他文體難以匹敵之高效和鋒利。這種力道如何才能充分地調動起來呢?我在每一首詩中都力圖發起一次沖鋒,但至今尚未抵達。
6.經驗和想象,哪一個更重要?
師力斌:于我而言,想象更重要。經驗于詩歌而言,有時不值一提。很顯然,大量有經驗的人根本寫不好詩歌,而像海子、顧城那樣早逝的詩人,他們的想象力非同凡響。詩歌根本無法離開想象,但經驗,只要活在這個世界上,誰都會有的。或許可以這樣說,有了想象的經驗能成為鉆石,沒有想象的經驗就是一堆廢鐵。
梁楓:始于經驗,成于想象。經驗帶來創作沖動,因為它觸動了詩人的心靈,帶來痛苦或歡愉,渴念或激憤,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但經驗是私人的,隱秘的,往往不適合直接說出,那就需要一個隱喻。用想象去尋找一個貼切的載體,花鳥魚蟲,皆出人語,保持情感的真實與濃度,又要看似信手拈來。
7.詩歌不能承受之輕,還是詩歌不能承受之重?
師力斌:好的詩歌,輕也承受,如“一春夢雨常飄瓦”,重也承受,如“國破山河在”。詩是敏感脆弱的心靈最廣闊的大屏幕。
梁楓:沒有什么人類情感、經驗和精神是詩歌承載不了的,取決于詩人希望表達什么和創造哪種風格的美學體驗。詩歌給我們無限的可能性。局限并不來自于詩歌本身的承載力,而是詩人面對不同題材時的駕馭力。
8.你心中好詩的標準是什么?
師力斌:杜甫的詩歌。宇宙意識,家國情懷,人道主義,草根情結,外加般配的詩歌技術,這四加一是我評詩的“私房”標準。
梁楓:真、美、新。真,才能觸發心靈的共振。美,在任何時代都不過時,因為美是來之不易的。美之浮現與消逝,被創造與被毀滅,構成了人類最深刻的體驗——我們為之贊嘆、迷戀、惋惜、悲慟。新,即先鋒性。我認為這應該是一個嚴肅藝術家的終極野心。
9.從哪里可以找到嶄新的漢語?
師力斌:那些最優秀的新詩當中,嶄新的漢語成群結隊。有些網絡新詞極富詩意,比如“僵尸粉”“佛系”“高富帥”“傻白甜”。
梁楓:不能僅從翻譯作品中尋找,因為詞序和語法的新鮮感不一定帶來新的漢語,反而可能是蹩腳冗長的“翻譯腔”。也不能僅從網絡流行語中尋找,因為美感之欠缺往往拉低了原本古雅、圓融、醇厚的漢語。要從我們每個人的創作實踐中去尋找新的漢語,可以是新的歧義、新的組合、新的引而不發、新的秘而不宣、新的言有盡而意無窮。
10.詩歌的功效是什么?
師力斌:興觀群怨。
梁楓:詩歌的功效之一是提供審美驚訝。某種司空見慣的事物和場景,忽然詩人就看出了新的意思,找到了新的切入角度,采納了新的手法和工具。另一功效是傳情達意。還有一重功效就是基于對良知的堅持,在群體觀念迷茫或沖撞時發聲。
11.你認為當下哪一類詩歌需要警惕或反對?
師力斌:不耐煩新詩中頻繁出現“我”等人稱代詞,不耐煩“不但”“而且”“因為”“所以”等連詞,不能忍受啰嗦,不能忍受假田園、假隱士、假宗教、假清高。不敢茍同那些重復前人還沾沾自喜的詩,不喜歡自己都沒想清楚還故弄玄虛的詩,也不喜歡以直白淺白為榮的詩。諸如此類,在我眼里都難有容身之地。
梁楓:不妨稱之為“心力不足之詩”——即浮在經驗的表層,在作者力圖往深層再走一步時,似乎撞上一堵墻,力道不足,隔靴搔癢,欠著穿透力與火候,卻在此刻認為可以收手了。漢語詩人作為一個整體,要警惕這類淺嘗輒止的詩歌,因為它阻礙我們持續攀升的雄心。對詩之難度,我們要保持誠實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