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詩歌情境的構建,還是內在節奏的把控,談驍的寫作都表現出一位優秀詩人應有的老練和穩重。雖然少了“聰明詩人”抖包袱的活潑和調皮,卻總能在有條不紊的敘述中引人入勝,在習而不察的日常細節中開掘出令人為之一動的新意。讀《夜路》《屋外的聲音》,這些簡樸溫暖的詩,常令人身臨其境,欣然忘我,瞬間獲得生命的啟迪。
然而,談驍成功于此,也局限于此。在現代消費社會語境中,日常生活雖然仍然像古典時代一樣平庸,亟待詩性的灌注和救贖,但它又失去了古典時代的單調與單純,處處潛伏著危機。無處不在的消費文化意識形態和政治意識形態,正以隱秘的形式綿密地滲透在日常生活的紋理中。如果我們對著生活的細節多注視一會兒,就會發現它們順滑而又強力的隱身。比如,當我們深夜里望著身邊熟睡的孩子,那份“安心”的睡眠里當然有古老的詩意,但有沒有虛幻感呢?假如父輩曾為我們提供了“安心”,我們也為孩子提供“安心”,可是稍加比較就會發現,我們提供的“安心”已經越來越有限,而更多的時候我們提供的“安心”是變了質的,就像購買保險一樣,我們萬般無奈又堅定不移地為孩子的未來“購買”培訓班、競賽、夏令營……很多時候,我們難以辨別孩子是安心地入睡還是疲倦地入睡,抑或是睡在甜蜜的童年還是過早到來的未來。個體的生命意識從來沒有如此虛弱過、無助過,我們的感覺、欲望和身體,我們的夢想、行為和想象力,無不被規劃、操弄和形塑,乃至對詩意的渴望,對遠方的夢想,對古典的向往,都受到消費主義意識形態的策動和驅使。在這難以辨析個體生命究竟是清醒還是迷失的現代語境中,生命的詩性超越顯得多么虛幻。
再讀談驍的詩歌,我們會發現那令人怦然心動的詩意氛圍,正基于對日常生活的極簡處理。原本要像福爾摩斯一般去破譯的日常生活現場,被刪削成一個無噪點的平面、一個單向度的詩意生產空間,一切危機被隱匿了,一切對抗危機的可能也隨之失去,而一首超越性的日常之詩誕生了。這令人想起張棗九十年代提出的元詩概念。他認為,現代詩,應該也必須具有反思自身的能力,時刻檢測它的有效性。
武漢解封后,談驍曾寫下《解封時武漢的月亮》,結尾幾句透出難言的心緒,日常生活在詩中顯露了它隱晦的本相:“我在陽臺上,周圍不亮也不暗,/看得清行道樹看不清樹葉的不亮也不暗,/看得到悲傷看不到為何悲傷的不亮也不暗,/就是這個時候的月光,就是這個時候的月亮。”然而,詩人,不要悲傷,悲傷也是可消費之物,必須要看清,“不亮也不暗”的日常生活,是普通人賴以立命的最重要的社會空間,它需要拯救,需要穿透,而不是刪削。
劉超,四川音樂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