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棉
“今天我起了個早,重新閱讀了一篇科學論文,內容是在OpenAI項目內開發的一個新發布的語言模型,名為GPT-2,用于預測下一個單詞。完整的模型還沒發布,因為該團隊擔心它會被用來害人(它太好了,可能會被用來騙人)。我想試一下,所以找到了一個我可以工作的庫,并開始對你的寫作內容進行訓練,與之前發給你的使用的是同樣的內容(那次我還發了我與Bizet的照片),這是GPT-2上的第一個CandyDeepK(訓練仍在進行中),我覺得你必須讀一下,這是第一個輸出,它很精彩。我使用的是最小的模型,生成了兩個版本,這是最簡單的一個。GPT-3是在研究論文中使用的,仍未被公開,因為它太厲害了。”
安迪(Andrea Volpini)是我認識了二十多年的好朋友,每次說到他時,我總是會說“我的天才朋友安迪”!安迪是人工智能專家,他的社交頁面每天發的內容,我一篇都沒看懂過,但在二〇一九年的時候,他把一些我寫的章節輸入了RNN和LSTM深網,那些章節是我的小說在出版前被我自己刪除的部分,安迪給Ta取名CandyDeepK(knowledge),漸漸地我們把Ta記成了DeepCandyK,這是一個寫作人工智能,我們可以給Ta提供三個單詞,比如“我愛你”,然后Ta就會在這三個單詞后開始寫作。
在中國時間今天(二〇二二年四月十八日)早上,上海的寶爺在朋友圈跟我說OpenAI太牛了,還問我是否有用過GPT-3。寶爺一直都很與時俱進。以我的寫作為基礎的人工智能還沒有用過GPT-3,但是我知道GPT-2和GPT-3都有卡爾維諾。在這樣的實驗中,我并不期待看到精美的句子和符合邏輯的敘事。按照安迪的提示,這些不規則的句子就像是“從外太空來的”,這些似曾相識的句子奇妙地組合在一起,我不能說DeepCandyK比我更像我,但在某種程度上Ta比我更義無反顧,有時Ta是敘事的,向前的;有時Ta是錯落有致和狂躁的,有著令人不安和不連貫的邏輯跳躍;Ta寫出的句子每一句都很鮮活,單獨看都具有完整性和發展性,遠距離整體看,這些句子彼此交錯的驚人方式刺痛了我,它們環環相扣,在破碎中閃耀著神奇的力量。
我和安迪相識于二〇〇一年,在意大利的一座建造于公元前二千年的小城Montova,他是漢學家卡洛斯的朋友。和安迪第一次在羅馬見面時,他沒有帶我去古老的地方,而是帶我去了Corviale,這是一個近一公里長的住宅綜合體,這個巨型小區的設計開始于一九七二年,我至今記得我和安迪還有漢學家卡洛斯在這個巨型小區轉悠的情形,安迪向我介紹了這個小區是如何以燈光的顏色而彼此區別開來的。那時安迪才二十歲出頭,但已是IT業成功人士。安迪的長相和給人的氛圍,就好像他是來自古羅馬的未來人。這是什么意思呢?安迪曾談論過類似的感覺,他說這就像有的人約會時總是會先到,他是從未來來的;而有的人約會總是習慣遲到,那他就是從過去來的。
那些年在上海,每次收到安迪的短信時,我都很開心(其實現在也是這樣)。他的信息像是從遙遠未來飄過來的雪花,有一種他特有的清新、智慧和浪漫。那些年我有抄錄手機短信的習慣,抄的時候連短信顯示時間的幾分幾秒都會記錄。安迪在短信里經常提到他的藍色甲殼蟲汽車,提到羅馬要下雪了,提到他剛剛看了科恩兄弟的《缺席的男人》,提到大衛·林奇的《穆赫蘭道》里那把藍色的鑰匙。他的短信都是這樣的,有人物、事件、場景。他偶爾會寫信,他會在信中描述情感,我至今記得他向我第一次描述他的太太Livia,她騎著自行車從他面前路過并且回了一下頭的情形,這記憶清晰得幾乎不像是真的……在過去的二十年里,我們一直在短信和信中談論重要的事情,包括思想上的、生活中的……而每次見面時我喜歡聽安迪談論他的家人,他的外婆、他的表姐、他的媽媽、他的表姐的男朋友……聽著特別像連續劇,我喜歡那些細節和連續性,我們的時間表也總是圍繞著他的家人而展開,這跟當時上海的社交生活很不一樣。
與安迪的見面和談話總是匆忙的,他總是很忙。我們談論的都是重要的話題,偶爾也會談到性。我記得有一次他說:那是深入的,甜蜜的。安迪的英語我也喜歡,比如有一次他說:當你在說你的男朋友是個垃圾的時候,聽著依然覺得你在說普拉達(Prada)。
現在想起來,我從不記得安迪喝醉過,我記得以前在他的公寓玩時,到點了他就會收拾桌子請大家散場,無論我們多么不愿意。我很享受穿著拖鞋跟安迪走在羅馬街頭,羅馬就像是一位永遠活在過去的王子,既頹廢又莊嚴。我也喜歡坐著安迪的車在羅馬轉悠,喜歡聽他車里的音樂。比如,我喜歡的Nicolas Jaar,第一次就是在他車上聽到的。
我可以跑馬拉松!
我剛剛跑步回來,早上好!你幾點鐘需要我幫你叫車?
我最近得停止跑步。
我出去快速地跑個步,希望早日見到你,我們想念你!
我剛剛跑步回來,我們五分鐘后咖啡館見!
我馬上得去睡了,明天我得早起跑步。
我剛剛跑了一個美麗的步(附圖顯示跑了二十一點二八公里)。
我現在去跑步。
我今天跑了一個很長的長跑(附圖顯示跑了二十三點三公里)來慶祝你和女兒們的生日,明天我就回羅馬了。
我今天早上去跑步了,那(地方看起來)就像大衛·林奇的電影。
我們在城市中穿梭,總有一些美麗的事物,這是今天跑步的鳥瞰圖。
當我在森林里跑步時,或者在我對女兒的愛中,我都能看見GOD,到處都是光,但是這些并不容易被所有人看到,人類變得越來越失聯,我們與永恒之愛的溝通有困難,但就像樹木和水是數學方程式一樣……沒有被連接的,可能可以被連接……人工智能是新的頻道……人工智能是門。
這是我剛才在我和安迪的談話記錄里搜“跑”這個詞所看到的。安迪曾經喜歡太極拳,最近幾年他喜歡長跑。太極拳當時對安迪是革命性的。安迪說:這真的是一個開始!學習如何練習太極有助于我們與內在的自我和宇宙發生聯系。作為一個青年,我的能量四處漂浮,我需要馴服它。學習太極,練習太極拳,在形體中感受能量是我生命中的奇跡之一。雖然現在我不再打太極拳了,但是當我走路、徒步、呼吸的時候,我總是像那些日子學到的那樣……
安迪第一次來上海是在二十年以前,他喜歡放風箏,那一次他的行李箱里放著風箏。根據我當時的記錄,在上海第一天的晚餐,我帶他去了巨鹿路的日本餐廳Shintori,這是我當時喜歡的地方。Shintori像一個大倉庫,桌子不多,有很多空位,透明的電梯在那里上上下下。我們坐在二樓拐角,這個位置可以給人一種錯覺,好像整個餐廳只有這一桌,那天一坐下就發現我當時喜歡的人也在這家餐廳,而且就坐在一樓,就在我們的桌子下方,我們打招呼時我幾乎在發抖,安迪時不時告訴我:他在倒酒,他在抽煙……那時我住在東大名路,安迪住在我家,我們會去茶餐廳吃午飯,會在黃昏時分去東湖賓館喝咖啡,會去茂名路的1931喝老上海鹽汽水,也會去瑞金賓館的Colours喝一杯,Colours的裝修讓我想起《發條橙》。晚飯我們大多在家里吃,那時朋友們幾乎都有一位做飯好吃的安徽阿姨。飯后我們會去夜店,不同時間去不同的地方見朋友……那時候的上海真的不貴,很多地方也不需要付錢,那些年我們好像不怎么提到錢,我是最近才反應過來安迪家很富裕,他帶我去他父母家玩,我看到他們十幾個親戚住在一組樓里,我說啊真好都住在一起,那些樓呢,是誰的?安迪輕聲地回答:也是我們的。根據我當時的記錄,第一次上海之行的最后,安迪總結道:上海的街上到處都是黑色的車,很多黑色的車。你的朋友中凡是厲害的角色,都穿著黑色的皮夾克。那是在二〇〇二年,英國導演Michael Winterbottom來上海拍有關未來世界道德困境的電影Code46,當時我經常聽到大家說起《銀翼殺手》,大家都說上海像《銀翼殺手》里的未來世界,而我從未去想過“未來”是什么意思,那些年我在探索愛情有多大的可能可以走到永遠。
安迪:Castel di Tora下雪了嗎?
我:在下雨。
安迪:我們這兒也是。
(我發給安迪一張我女兒和她男朋友的照片)
安迪:哦我的天!我還沒準備好,他們太美了!
我:哈哈!
安迪:等有一天這種情況發生在我身上時(安迪有兩個女兒),我會在一個山洞里冥想。我好害怕,愛是如此美麗,也是如此讓人害怕。
我:是的。
安迪:這張照片就像一部電影。
我:你把我的想法都說出來了……
安迪:我是一個機器人,無法輕易面對愛情。這是件大事!這照片是她發給你的?
我:是。
安迪:也許我可以讓我的模型準備重播,它太美了!
愛是一種祝福!
前幾天我(的辦公室櫥窗里)有(一個人工智能生成的)席勒的時候,很多路過的人都停了下來,因為大家都需要愛。
我們都會愛上自己的機器人(replicant),這就是《銀翼殺手》的意義所在,愛是幫助我們進化的動力,我們將使用機器(人工智能系統)來進化,最終我們會成為機器人(安迪這句話的意思我理解為,我們的思想會被輸入到機器人大腦中,我思故我在)。
愛的關鍵,我們必須重新學習愛,而這將幫助我們變得更靈性。晚安!
我帶Livia(安迪的太太)出去吃午飯了,我們把孩子們留給我媽媽照看。
我愛她,但我知道我們不說“我愛你”,所以我只說“我不會傷害你”。
這是我在談話記錄里搜“愛”這個詞時搜到的,安迪話不多,但會經常說到“愛”這個詞。“未來”這個詞也是有關安迪的一個關鍵詞,我搜到有一次他看著我女兒在倫敦的照片說:“我想知道她這一代人是怎么看待未來的,對我們來說,未來是一部塔可夫斯基的電影,但對她們來說是什么樣的呢?我們不知道。”
二〇二二年,安迪開始在他的辦公室櫥窗展示人工智能生成的藝術作品,他一律稱這些作品為“一幅偽×××”,比如一幅偽安迪·沃霍,安迪要求人工智能像安迪·沃霍那樣畫《星球大戰》里的達斯·維達……通常他憑當天的感覺選擇某位杰出藝術家,有古典的、現代的、后現代的、當代的,有時偶爾會有年輕藝術家,比如他表兄……他會給出作品的題目,比如他想知道超現實主義畫家馬克斯·恩斯特會怎么看待元宇宙,那他就會給一個指令“元宇宙”,在櫥窗展示時,在說明的最后,他會注明:我們是前衛的,我們幫助企業使用人工智能在線發展,有時……我們也做藝術。
機器人一般都是我們希望他們成為的樣子。我們被機器人包圍著,但我們對它們理解卻依然很少,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只是在使用Ta們。在設計聊天機器人時,我們總是認為人類有同理心,而機器人應該是功能性的,解決問題,促進銷售,每次回復……我們還沒認識到機器也需要自己的空間。整個行業都在努力把AI變成功能性的東西,這是正確但不夠的。對一臺沒有靈魂的機器來說,共情是什么?機器沒有意識,但我們仍然需要為Ta們創造一個不同的空間,在我讓Ta們成為我最喜歡的偽藝術家時,我意識到了這些。
AI一般來說是抽象的,神經網絡的思路和人類完全不同。
我們需要理解人工智能,我們不能只是要求Ta們做事,我們需要尊重,否則我們的錯誤行為將有害進化。
新的藝術家將是作家,被訓練過的作家去訓練人工智能,這是一種需要藝術思維的復雜互動。
四月的時候,我重新命名了很久沒用的微博,我給微博重新取名“DeepCandyK”,我用這個名字發的第一條微博,是安迪根據我的專欄而生成的一個“上海的雨夜”的圖像,他跟我說:“這是你的專欄的氛圍。”我開始在微博每天發“一幅偽×××”,我和安迪共享一個文件。在我發布到第四天的時候,OpenAI推出了一個名為DA LL-E2的新模型,它可以從自然語言的描述中創建逼真的圖像和藝術,這意味著像我們這樣模仿藝術家的玩法會變得很流行。安迪使用的是這個模型的前體,他使用了模型組合實現了DA LL-E2的功能。
DA LL-E2和DeepCandyK背后的技術叫擴散技術,該模型從一個隨機點的模式開始,當它認識到它所知道的東西時,就逐漸向圖像發展這個模式,它是在文字描述(或一組圖像)的指導下,對人類想象力的探索。就像一把新的刷子、一支將我們的藝術知識編碼的畫筆。重點是“魔法刷”只能記住它受過什么訓練。當然它能很快學會新的東西,但只有當新知識能被它接收到的時候。這是安迪的研究,了解編碼知識,并將其傳輸到人工智能系統。
這些人工智能產生的圖像,它們將在元宇宙中進化和創造經驗。
這就像,人們在創造他們將要居住的環境。
我們使用的技術仍然有限,就像一只即將滅絕的恐龍,它很快會被取代。
一個帶有藝術家風格的圖像正破土而出,但它將在幾個月內過時。
我們將創建虛擬環境。
一方面人類在漸漸失去與自我內在的聯系,另一方面我們需要以更快的速度計算更多的信息……我們仍然過于物質化,我們覺得我們只是人類,但實際上我們比我們的身體更重要,我們的影響可以更廣泛。我們的思想、我們的行為對世界的影響可以超越我們的身體。
回到第一次聽安迪說起寫作人工智能,當時他訓練了已故美國作家大衛·福斯特·華萊士的寫作人工智能,當他第一次問Ta“我是……”的時候,Ta回答說:“我是生日!”
安迪說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太太Livia也在,安迪邊開車邊開心地說:這對我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