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興無
湯飛凡是中國投身病毒學研究的第一人,被后人尊稱為“中國疫苗之父”。他一生深耕疫苗研發,每個中國人身上至少有5 種疫苗中濃縮了他的智慧。
湯飛凡1897 年出生于湖南醴陵,1912 年,湯飛凡考入湖南甲種工業學校金工科學習。1914 年暑假,他在鄰縣萍鄉煤礦觀摩時與湘雅醫學院創建人顏福慶及助手不期而遇。顏福慶很喜歡這個好學的孩子,告訴他長沙即將成立湘雅醫學專門學校,歡迎他去報考。于是,17 歲的湯飛凡棄工學醫,報考湘雅。湘雅醫專是由湖南育群學會與美國耶魯大學雅禮協會聯合創建的,全英語教學。入學考試除考核醫學基礎知識外,還要考英語。
湯飛凡沒學過英語,就鼓足勇氣向主考的美國牧師胡美請求:“請允許我暫免英語考試,進學校后再補考。”胡美被他的勇氣和決心所感動,加上湘雅校長顏福慶的關照,他被破格錄取了。為了盡快提高英文水平,湯飛凡每天苦背英文詞典,一年翻破了一本英文詞典,眼睛也變成高度近視。功夫不負有心人,湯飛凡很快通過了英語考試。求學期間,湯飛凡對顯微鏡下的微生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課后,他喜歡向研究微生物的顏福慶等老師討教。最終他以優異成績畢業,成為湘雅醫專的首屆畢業生。
20 世紀初葉是世界微生物學發展的黃金時代,傳染病的致病菌被一個個地發現。湯飛凡認為這是解除人類疾病的治本之法,對當時國際頂尖微生物學家巴斯德和科赫非常崇拜。日本的北里柴三郎被稱為“東方的科赫”,湯飛凡說:“中國為什么不能出一個‘東方的巴斯德’呢?”他暗下決心,要終身從事細菌學研究,立志做“東方的巴斯德”。
從湘雅醫專畢業后,同學邀湯飛凡開業行醫,他謝絕了,說:“當一個醫生一輩子能治好多少病人?如果發明一種預防方法,卻可以使億萬人不得傳染病。”他考進北京協和醫學院細菌學系繼續深造,在美籍德國人田百祿教授指導下,專門研究細菌。湯飛凡在協和進修3 年,不僅提升了理論水平,而且熟練掌握了各種實驗技術。
1925 年,湯飛凡獲得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獎學金,赴美深造。出國前,湯家的世交何鍵把二女兒何璉許配給了他。何璉秀外慧中,非常仰慕湯飛凡的才華,很中意這門婚事。

婚后僅兩個月,湯飛凡即飛往美國,進入哈佛大學醫學院細菌學系學習。系主任漢斯·津瑟教授(中文名秦瑟)是世界聞名的學者,見湯飛凡訓練有素,就叫他直接參加了研究。此時病毒學正處于拓荒時期,哈佛醫學院細菌系的研究重點轉向比細菌更小的微生物。湯飛凡潛心研究病毒學實驗方法,很快成為佼佼者。
哈佛的學習,使湯飛凡在細菌學研究方面得到長足進步。1929 年春,湯飛凡回到上海,就任中央大學醫學院細菌學副教授。學院條件比他想象的還要差,細菌學系就是個空架子。湯飛凡把美國帶回的顯微鏡捐出來,建起一個簡單的實驗室。在教學之余,湯飛凡開始利用簡陋的設備進行研究。從此,中國有了自己的病毒學學科。
從1929 年到1937 年,湯飛凡在病毒的方法學、牛胸膜炎的病原學以及沙眼病原學等方面的研究成果頗豐,發表有價值的論文達20 余篇,且多被權威性專著和教科書引為經典文獻。如果再給他幾年時間,以他對科學的執著、嚴謹和敏感,以及病毒學研究的歷史機遇,一定有望達成“東方巴斯德”的夢想。
然而,一場戰爭砸碎了他的夢想。
1937 年,湯飛凡偕妻回到上海時,日本侵華戰爭的戰火已燒到上海。湯飛凡雖身處上海租界,卻已沒有心思坐下來搞研究,他對何璉說:“研究出再好的東西,做了亡國奴,又有什么用?”他和妻子一起參加了淞滬會戰前線醫療救護隊。不久,上海淪陷,南京失守。湯飛凡收到時任國民政府衛生署署長顏福慶的來信,邀他去長沙主持瀕臨倒閉的中央防疫處的重建工作。面對國家和民族命運的需要,湯飛凡毅然決然地辭去月薪600 銀圓的工作,攜夫人直奔長沙,出任中央防疫處處長。
1938 年6 月,武漢告急,長沙岌岌可危,中央防疫處西遷昆明。此次遷滇困難重重,8 月中旬中央防疫處人員和設備遷入,開始了緊張的重建工作。湯飛凡一手抓生存,防疫處僅存300 銀圓,就爭取銀行貸款,組織員工養豬種菜,維持生計;一手抓基建,到1940 年春,檢定所、動物室、育苗室、菌苗室、血清室以及辦公室、職員宿舍、器材倉庫等相繼落成,防疫處整體搬到昆明西山腳下的高峣村,開始了微生物藥物研究和疾病防疫工作。
20 世紀40 年代,青霉素開始用于臨床,大葉性肺炎、淋病、梅毒等病,都能藥到病除。青霉素引入中國后,無論是抗戰前方還是后方,許多人都等著用它救命,但數量奇少,價格奇貴,一根金條只能買到一盒青霉素。這極大地刺激了湯飛凡,他下定決心:“中國人一定要自己生產出青霉素!”
1941 年冬,防疫處試制青霉素工作正式開始。首要的是找到能產生青霉素的菌株。在湯飛凡的帶動下,防疫處掀起了“尋霉熱”。一次次分離,一次次失敗,可湯飛凡執著依舊。終于有一天,一同事從久未穿的皮鞋上發現一團綠霉,湯飛凡如獲至寶,馬上拿到實驗室分離出一株能產生青霉素的菌株,這是國內首次分離出青霉素。經過上百次試驗后,1942年,湯飛凡帶領大家終于培育出了合格的青霉菌。
菌種問題得到基本解決,但由于經費缺乏,仍無法進行青霉素的工廠化生產。1944 年春,湯飛凡的英國友人、生物化學和科學史學家李約瑟造訪昆明,在李的斡旋下,英國紅十字會向中國紅十字會昆明辦事處捐贈國幣188 萬元。這無異于雪中送炭,湯飛凡處處精打細算,勤儉節約。
1944 年9 月,中國自行研制的第一批青霉素粗制品在高峣村誕生。第一批出品5 瓶,其中,一瓶自藏,兩瓶送至重慶,兩瓶分別寄至英國牛津大學和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鑒定,均獲好評,隨后大量投入生產,甚至能供歐美的盟軍使用。
制造出青霉素后,湯飛凡卻沒有借機斂財,而以一元一支的價格供應急需的軍民。
抗戰勝利后,湯飛凡隨中央防疫處從昆明遷回北平。原防疫處已被日軍破壞,他不得不再次白手起家。同在昆明一樣,湯飛凡帶領防疫處邊建設邊生產。1946 年春,防疫處恢復牛痘苗等急需制品的生產,支援解放區牛痘苗10 萬支。新址建成后又增加了青霉素、卡介苗和丙種球蛋白的生產。
1948 年,解放戰爭節節勝利,湯飛凡拒絕執行國民黨關于破壞中央防疫處的命令,將它保護下來。他本人也面臨人生抉擇:美國老師邀請他攜夫人赴美國工作,他心動了,他看重的倒不是美國優渥的生活條件,而是優越的研究環境。可臨登機前他改變了主意,對何璉說:“我是炎黃子孫,應該為自己的祖國效勞才對啊!”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傳染病肆虐,防疫工作面臨著巨大的挑戰。1949 年10月,河北省北部鼠疫流行,需大規模接種鼠疫減毒活疫苗。當時國內沒有,只好從蘇聯進口,但仍不能滿足需要。政府要求研究所擴大生產,保障疫苗供應。湯飛凡領導一個組突擊研制,僅用了兩個多月時間,趕制出鼠疫減毒活疫苗900 余萬毫升,有效地遏制了冀北疫情大規模擴散。
為了撲滅天花疫病,我國在20 世紀50 年代就實行普種牛痘。生物制品研究所是牛痘疫苗的主要供應單位。該所使用湯飛凡選定的牛痘“天體毒種”和由他建立的乙醚殺滅雜菌的方法,在簡單條件下制造出大量優質牛痘疫苗,為全國消滅天花做出了貢獻。據資料記載,我國在1961 年就消滅了天花,比全球其他國家消滅天花早了16 年。
此外,湯飛凡還組織提高了白喉類毒素、卡介苗、百日咳菌苗、丙種球蛋白等制劑的質量,并擴大了生產規模。他一生研發疫苗碩果累累,20 世紀50年代,湯飛凡“中國疫苗之父”的名聲已譽滿神州大地。
1954 年,湯飛凡幾次去農村調查,目睹沙眼的患病情況十分嚴重,所謂“十眼九沙”。湯飛凡決定辭去所長職務,恢復因抗戰而中斷近20 年的沙眼病毒研究,他要找到危害人民健康的沙眼病的病根。經過無數次失敗的嘗試,1956 年8 月10 日,湯飛凡與助手進行新方法的第8 次分離實驗,傳了3代后,世界上第一株沙眼病原體被分離出來。在場的同事都無法抑制成功后的激動,紛紛向湯飛凡表示祝賀。
第二年,湯飛凡的沙眼研究成果在《中華醫學雜志》英文版上公開發表,引起了國內外同行的極大關注,但也有人質疑,如果不能證明分離出的病原體能夠引起人類的沙眼,那便無法確認分離出的就是沙眼的病原體。驗證的唯一路徑就是做人體實驗,湯飛凡決定由自己“以身試毒”,他命令助手將沙眼病原體滴入了自己的眼睛。他的雙眼很快就腫得像核桃一樣,出現了明顯的沙眼臨床癥狀。別人都替他難受,他卻非常高興。在隨后的40 天里,他堅持不做任何治療,收集了一批十分可靠的臨床數據,無可置疑地證明了他研制的沙眼病毒對人類的致病性。
隨后,英國等十幾個國家的實驗室都確認了湯飛凡的研究成果。湯飛凡是迄今為止唯一在世界上發現重要病原體的中國人,國際上把他分離出的沙眼病原體稱為“湯氏病毒”。
沙眼病原的確認,使沙眼的治療、預防有了科學依據。根據分離出的病毒,科學家們研制出了新的治療藥物,沙眼發病率逐年降低,一度危害全球的沙眼以驚人的速度減少。不到兩年的時間,中國沙眼病發病率降到了不到6%,至今沙眼病幾乎絕跡。
科學界沒有忘記湯飛凡的研究成果。1970 年,國際上將沙眼病原體等幾種介于細菌與病毒之間、對抗生素敏感的微生物命名為衣原體,“沙眼病毒”正式改名為“沙眼衣原體”,湯飛凡成為國際公認的“衣原體之父”。
1981 年,因為湯飛凡在關于沙眼病原研究和鑒定中做出杰出貢獻,國際眼科防治組織決定向他頒發沙眼金質獎章。有關國際組織擬將湯飛凡推薦為諾貝爾獎候選人,但因諾獎不授予去世人員,他失去了問鼎諾獎的寶貴機會。在一次國際眼科學大會上,全場為故去的湯飛凡默哀3 分鐘,向這位偉大的科學家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