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殷子悅
北京師范大學
內容提要:“書品”與“人品”的關系自古至今討論不絕?,F代書家張宗祥先生既注重人書關系,也不以人廢書,正所謂“人品自人品,藝術自藝術,幸無并一談也”。本文從張宗祥《論書絕句》出發,對其中四首具有代表性的論書詩進行分析,窺其對書品與人品二者關系的看法。
“書品”與“人品”的關系是古今討論不絕的話題。柳公權曰“心正則筆正”,歐陽修評顏真卿“書如忠臣烈士”,傅山云“作字先做人”,王澍在《竹云題跋》中強調“書法以人為本”等。這些都詮釋豐富了“書品”與“人品”之間的關系。
海寧張宗祥先生在其《論書絕句》中也暗含了他對“書品與人品”二者關系的看法,在論述富有爭議的歷史人物時,客觀地說明他們在書法、文學藝術上的造詣,如嚴嵩、史可法、龔自珍、曾國藩等人。結合這些論述,我們能從中窺見張宗祥對“書品與人品”二者關系的看法。
張宗祥的《論書絕句》同啟功先生的《論書絕句》形式相似,也是用詩歌的形式論述書法。其中第三首討論了明代嚴嵩,張宗祥曾有詩對他這樣評價:
嚴分宜
能拙能恣絕世姿,鈐山文筆兩稱奇。聰明魄力皆天賦,令我低回想會之。
此詩贊揚嚴嵩在書法與文學藝術上的造詣,詩中“兩稱奇”可理解為是對其文學和書法的贊揚。嚴嵩曾在鈐山讀書10年,故詩中鈐山指嚴嵩,其著有《鈐山集堂》。但在歷史評價中,嚴嵩是奸臣,且被列入《明史·奸臣傳》中,因而名聲極差。其作品或銷毀,或被張冠李戴,流傳至今者甚少,張宗祥在此詩注中也說:
分宜墨跡不多見,想因人故為世毀滅。其書厚重恣肆,大類其文章, 不能因人廢之也。世傳王仲瞿文學秦會之,而秦集終未得見,見著錄者僅尤延之書目中有《會之奏議》一種。聞王氏有鈔本,張玉山先生最留心王氏遺書,向曾詢及,亦未道見此書。今張先生早歸道山,其所收遺書亦均散佚,更無從追尋矣。以視《鈐山堂集》尚得流布人間,幸不幸為何如耶?近世吳昌碩先生行書專法王覺斯,收羅王氏真跡不少,然亦惡其名,而不愿以法王之名表暴于世也。
其中提到清代王曇,字仲瞿,是張宗祥非常喜歡的一位清代作家。王曇詩文學南宋秦檜,張宗祥謂:“會之少年氣節才華,亦自可觀,其為文必不在嚴氏鈐山堂之下。仲瞿或真得其集,如蔡邕之得《論衡》乎?”張宗祥將秦檜與嚴嵩類比,二人在文學藝術皆有所造詣且均為奸臣。
吳昌碩在藝術上欣賞王鐸,但因其貳臣之名,不愿意說明自己書法取法王鐸。而張宗祥的態度是不能因人而廢書,應專注于其藝術上的高度。
史道鄰
骨秀神清無點塵,只因埋骨與梅鄰。成仁取義由心學,書法安能鑒定人。
史可法在崇禎十七年(1644)五月任內閣首輔,爾后清軍攻下揚州城,史可法拒降遇害。此詩歌頌史可法的忠正精神。張宗祥認為史可法的大義來自王陽明心學。閩粵王門學派在社會倫理觀上,提倡舍生取義,“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是忘軀求道之意”。我們觀史可法的字,其書法流露出清秀之氣,并不能聯想起一個大義凜然的人物形象。因而,從其書法來看人品,并不能看出其品行如何,說明書品與人品并無直接關系。張宗祥在此詩注中進一步進行闡述:
閣部書秀麗之氣充塞紙間。殉國后葬梅花嶺。世人喜以書法論人品,偶有一二合者,即舉以為公案,若顏字之剛勁,趙字之嫵媚。其實此論最不足信。平原《送劉太沖序》飄逸之至,《祭侄文》墨跡頗嫵媚,此姑不論;晦庵學秦會之而為一代名儒,香光書品淡遠沖夷而有公抄董宦之事。人品自人品,藝術自藝術,幸無并為一談也。
張宗祥從正反兩方面論述書品與人品。從書品來看人品,董其昌書風清雅溫潤,卻也傳有“民抄董宦”事件;而從人品來看書品,顏真卿正義凜然,書法也飄逸嫵媚。故書家字跡風格多樣,不能將其書法風格一概而論,也不能將書品與特定人品性格畫上等號,正如張宗祥所言:“人品自人品,藝術自藝術?!?/p>
龔孝拱
定庵自恨不能書,君亦依稀似墨豬。未識魯公真筆法,黑方光訣竟何如。
此為張宗祥論龔自珍、龔橙父子二人之書的詩,作者自注此詩:
定庵以書劣不入翰林,恨之刺骨,后使傭婢皆習館閣應制之書,當時所謂“黑,方、光”者也。半倫字不多見,見于書頭卷尾者亦不甚工。十余年前收得一五言聯,似學平原,然墨重筆弱,想趨庭時習見應制之字故耳。
由此可知龔自珍“書劣”,不合當時館閣體的書風,使其在仕途上留有遺憾。易宗夔《新世說》載:
龔瑟人生平不善書,以是不能入翰林,既成貢士,改官部曹,則大忿恨,乃作《干祿新書》,以刺執政。凡其女其媳其妾其寵婢,悉令學館閣書。客有言及某翰林者,必艴然作色曰:“今日之翰林,猶足道邪!我家婦女,無一不可入翰林者。”以其工書法也。晚歲學佛。平居無事,非訪妓,即訪僧,遇達官貴人,輒機加以白眼。
龔自珍讓“傭婢皆習館閣”有些極端,但也反映了時人對館閣體的無奈。同時,這也說明書品與人品之間并無聯系。在館閣體的標準之下,眾人學書千篇一律,如何能從書品中看出人品?又如何能從萬千不同性格的考生中看到書品?
曾文正
午夜軍書百十通,不曾潦草說匆匆。但從拙處安身命,書法安能限此公。
曾國藩書法非潦草茍且,每一筆穩扎穩打,早年應試書館閣體,后取法多家并融合碑帖,探尋自己的書法個人風貌。50歲后,曾國藩追求“陽剛為主,剛柔相濟”的審美取向,他在日記里寫道:“日內思作字之道,剛健、婀娜二者缺一不可?!痹娭小白咎帯倍挚梢詮膬蓚€方面理解。一為曾國藩“守拙”的人生哲學,其在《送郭筠仙南歸序》中有言:“君子赴勢甚鈍,取道甚迂,德不茍成,業不茍名,艱難錯迕,遲久而后進。銖而積,寸而累,及其成熟,則圣人之徒也。”守拙是自謙,也是其勉勵自己勤懇踏實的人生態度,是其抱樸守拙的人生信條。二是在書法上的拙。張宗祥在此詩中注中道:
文正用紫毫日寫筆札,無一筆茍且,亦穩扎穩打之法也。就藝術言,究非精者,大字尤拙。

曾國藩 靈芝絳闕七言聯174cm×38.1cm×2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曾國藩 欹枕掩書七言聯129cm×30.8cm×2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從書法藝術的角度看曾國藩的書法,張宗祥客觀地評價其書法“穩扎穩打”,但藝術造詣并不很高。雖然藝術成就不高,但怎能用書法上的不足來評價曾國藩的人品呢?這也體現了張宗祥的“書品與人品”觀。
我們常常通過書法風格而遐想書家的性格與面貌,其實不然。史可法清秀的書風與其舍生取義的品格并不相匹配;嚴嵩藝術成就雖高,其人卻為奸臣。在“人品”上,無論名聲受損的嚴嵩還是大義凜然的史可法,各自的書法作品呈現出的面貌,并不能反映其品格。
叢文俊先生指出:“以人論書、因書及人的風氣,始于張懷瓘,前者見于《書議》評嵇康,后者見《評書藥石論》由棱角、脂肉之弊論及君子、小人?!睜柡髿W陽修評顏真卿“書如忠臣烈士”,蘇軾承歐說“茍非其人,雖工不貴”,劉因在《荊川稗編》中評唐宋名賢書法云“雖或不工,亦不俗矣”。書法不能以工與不工來評價,而是有雅與俗之分,若要避俗則須提高修養,養浩然之氣。如此一來,由人論書又由書及人,始終以人為本,倫理道德標準在藝術之上,于社會有教化的功能。
人與書密切相聯。從藝術角度看作品,很難不帶有對人的遐想,客觀地評價作品較為難得。張宗祥未因嚴嵩人品上的不足而全面否定嚴嵩在藝術方面的價值,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對其藝術的稱贊,不以人廢書。張宗祥也未因曾國藩為社稷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而夸大其藝術的高度,在藝術上仍客觀評價其書法為“非精者”。
上述四首詩都體現了張宗祥“書品與人品”應區別對待的觀點。不僅是書法,“藝品”也是如此。應將“藝品”和“人品”分開看,客觀評價藝術的造詣,正如張宗祥所言:“人品自人品,藝術自藝術,幸無并一談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