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衡（組詩）

聶權，1979年生，山西朔州人。曾獲“2010中國·星星年度詩人獎”、2016華文青年詩人獎、2017華語青年作家獎、第五屆徐志摩詩歌獎、第二屆金青藤國際詩歌獎。有作品被譯為多民族文字及英、韓文。著有詩集《下午茶》《一小塊陽光》。

深淵

吳帶當風，吳道子趙景公寺

畫地獄變相圖

“筆力勁怒，變狀陰怪

睹之不覺毛戴”①

屠豬殺狗漁獵輩，觀此圖

懼罪、悔過、改行者多，

長安東西兩市肉類

竟因而不售。一整座

十八層地獄

由心中挪至壁上

是畫者心有地獄

抑或只是心中盛裝地獄

與心中只是盛裝天宮

抑或是心有天宮

同樣都屬

難以辨明、難以自辯的悖論。可能是民間

早有隱約疑惑，所以造了傳說

寧王與趙景公寺住持

邀吳道子作畫，吳驕怠，遲遲

未肯動身，住持改邀皇甫軫，因皇甫技藝

逼近自己，吳雇兇殺之

而真入過一次地獄

酒醒，猛生懺悔

大師一夜

凝視、畫盡深淵變相十八種

壁上諸相，纖毫畢現，使人

望即驚恐

有人說，那是大師

巔峰之作

遵行

吁嗟介子推！

“有龍于飛，周遍天下。

五蛇從之，為之丞輔。

龍反其鄉，得其處所。

四蛇從之，得其露雨。”①

隨重耳流亡19年，某次餓困窘境

向農夫乞食，君臣反被其

舉土塊嘲謔，割股

救了重耳，無價忠誠與情義

后反被遺忘

三十多年前，晉北的一個

僻遠小村，寒食節

每年，全天猶不可舉火

不吃熱食

為這一天的到來

我的母親，和其他母親一樣

用心做足準備，巧手

捏就漂亮面鳥許多

蒸熟，點睛，上五彩色

用線串在一起

懸掛風干，這一天

所食者，唯這些

“寒燕兒”，所可飲者

唯冷水

孩童和母親、父親

未必知道兩千六百余年前舊事

卻虔心，用身內身外寒冷

遵行一個人不曾后悔的忠義與氣骨

遵行另一個人的懊悔、愧疚與尊敬

平衡

春秋無義戰

五代無全臣

梁太祖，朱溫

暴虐者，與天亦要做

意氣之爭

風沙起，大蔽日，朱溫怒：

“天怒我

殺人少耶？”

再殺降卒三千人

以精壯人兒生命

懲戒自然

無知與施暴者嘴臉

可嘆可恨

同可嘆者

同日三千余人屠盡，獨留一人

名賀瑰

“瑰感太祖不殺

誓以身自效”

后來他果然奮勇

為施暴者沖鋒陷陣、出生入死

立功者多

竟至左龍虎統軍、宣義軍節度使

以榮耀而終

史事不可追，吾輩讀書者

終好奇而不解，一個人

怎樣在施虐與受虐間偏向臣服

怎樣在

懼死、英勇、茍活求全、意態揚揚

卑躬屈膝、順從、諂媚、從容之間

竟生成一種平衡

忠奸辨

陸容云，南宋茍安

未可專罪秦檜

由高宗所游報恩寺快活臺遺址

所建之聚景園、玉津園，所食之宋五嫂魚羹

推斷：和議之根本，實源于高宗

非一概由檜

又記明英宗時王振事，振雖專權、誤國

然約束內官外出

一變明中期宦官侵官擾民之積弊

是為一功

忠奸之辨

視其大端

善不掩奸

過不掩忠

原無足與先生辯

然而可憐，遭受“披麻拷”酷刑的

被撕去“精忠報國”刺字的岳武穆

然而可憐

率百人，與金追兵竟能鏖戰半日

使得趙構得身免南渡長江的

姓名不傳的

招信尉壯士

哄硯記

崇禎末年，猶有難以計數手工名家

各秉絕技，各擅勝場

精于制扇、琴、梳、三弦子、硯臺

治玉、犀、金銀、鑲嵌

他們仍可火中取栗

組合精致生活閑趣

紛亂已起，癡愛難易

張岱托友人秦一生

為其搜購佳硯，遇獄中大盜出璞石

秦一生，與張岱堂弟張燕客往觀

燕客見石喜，指石言其劣

哄一生退去而己夜購

遂制流光溢彩之天硯，后一生與張岱知

張岱一笑，應燕客求而為此硯

作銘

轉三趟地鐵、一趟公交歸回，讀此

而愧，而羨

于古人，即如斯哄騙、隱瞞

也見熱愛、雅趣與用心BD9B9B1F-8B1F-4DF9-A5B7-FAC31F4D9F2E

足以傲視

我的快節奏、疲乏感

愛好泛濫不專與活得粗糙

羿歌

“嫦娥搗藥無窮已

玉女投壺未肯休”①

嫦娥盜羿

歷千難萬阻才從西王母處求來仙藥

奔月，得不死

卻未料，身化蟾蜍

后又化玉兔，需廣寒宮、桂樹下

搗藥，需若西西弗斯

做無休止苦役

絕世英雄與美人的相遇

也已經不起

利益之誘引，失去長生與愛妻

羿終身不再娶

“悵然有喪，無以續之”②

而羿的傷心與悲劇

并未終結

其最親厚弟子逢蒙，盡得其教

“思天下惟羿為愈己

于是殺羿”③

大約從羿始

后世許許多多的類似辜負不斷上演

絕地通天的時代前后

人心，已不似上古了

殛鯀辭

“鯀何所營？

禹何所成？”①

天下共傳禹之功績

尊之為“大”

禹步、禹行、禹蹤、禹跡

后世凡見大禹有關聯地

均不由肅然起敬

光芒萬丈的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涂山

我去過，只是一方低矮山峰……

由鯀，當為古今失敗英雄共一哭

鯀治洪水，九年不效

以是成天下共罪

殛于羽山，想當時人心之怨怒

方得紆解

至今，少有人

念起他

于天帝處盜息壤息石，當時曾舍命

奔波堙水，當時曾不舍

九年晝夜

“熱照無所及”②的黑暗之地

身死三載，軀體不腐，意念頑固不休

腹中終生禹，一可承其志治水之子

因他的失敗，不會有人念起

一顆被唾棄、怪罪的心

從不曾，只為自己一人跳動

禹喊

也曾有過美妙的愛情

涂山氏美、熱情

一見鐘情于禹

一見而心不能忘，使妾候于涂山

陽光溫煦處，并作歌

“候人兮猗！”

是歌，“實始作南音”③

禹行勞碌，三十始娶

也曾醉心于情愛之歡愉

“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土方

焉得彼嵞山女

而通之于臺桑”④

是時也曾

情不可自制

也曾恩愛情篤，但情

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終

軒轅山，禹化身為熊，通鴻水

這沒什么可奇怪的

禹父鯀，形態之一種本就是黃能

況禹又生自殛三年之鯀腹中

遺憾的是，為天下奔波

他病偏枯，足跛，可痛悔的是

因足跛，跳石，誤中

向妻子傳遞餉食信號的鼓

而涂山氏見其真身，慚，奔

至嵩山下，化為石

而禹一跛一跛追趕

知不可挽，喊

“歸我子！”⑤

石破北方，生啟

那一聲呼喊

撕心裂肺

①出自段成式《酉陽雜俎》。

①出自先秦佚名作者《龍蛇歌》，傳為介子推作，疑之。

①出自李商隱《寄遠》。

②出自《淮南子·覽冥訓》。

③出自《孟子·離婁下》。

①出自屈原《天問》。

②?出自《墨子·尚賢中》。

③出自屈原《天問》。

④出自《呂氏春秋·音初》。

⑤出自《淮南子》。BD9B9B1F-8B1F-4DF9-A5B7-FAC31F4D9F2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