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賭博網站里的中國員工

劉亞 楊曉偉

入夜，菲律賓馬尼拉市的霓虹燈亮起，一棟六層大樓里的人越發忙碌起來。年輕的中國面孔在大樓里并不少見，但他們之間卻很少交流，絕大部分時間都低頭默默擺弄桌上的四五部手機。而他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中國人拉到賭博網站里參賭，把國人變成“菠菜”。

為什么叫“菠菜”？因為菠菜跟博彩同音，從事網絡賭博的人都稱為“菠菜”。“菠菜”們工作的地方則稱為菠菜基地。也就是說，雖然這些網絡賭博平臺開設在菲律賓，但客戶群體大都是中國人，主要從業者也多是中國人，中國員工已成為境外網絡賭博重要的一環。

“出國做游戲客服”

高遠方、劉斌斌和李陽都是菲律賓賭博網站里工作經驗豐富的“菠菜”。

2017年底，高遠方在網上看到了一則“出國做游戲客服，給別人介紹游戲”的招聘信息，聯系上了勞務派遣中介。中介很熱情地介紹，在菲律賓做游戲客服，月薪6000元人民幣（下同），每個月能漲500元，封頂是每月1.2萬元。中介又問他會不會打字，雖然高遠方只有中專文化，但為了這份“待遇還不錯”的工作，還特意在家練習了打字。

通過初試之后，招聘公司的人事凱西還對他進行了面試，除了個人情況介紹，還讓他視頻打字1分鐘給她看。面試順利通過后，凱西給高遠方簡單介紹了工作內容，讓他準備好護照和材料，還讓他放心，“你的機票、路費和在菲律賓的吃住都由公司包”。很快，高遠方去菲律賓的簽證和機票都由凱西安排好了。

2018年初，高遠方從鄭州出發，先轉機到廈門，再飛往菲律賓馬尼拉。到了機場，有人舉著寫有高遠方名字的紙板來接他。之后，高遠方和幾個不認識的中國人一起，被拉到一個偏僻、破舊的六層樓里面，在手持電棍的工作人員看守下簽了工作合同。合同要求，員工在公司至少要工作滿一年，如果不做滿，就按照相關規定扣錢。合同一簽完，高遠方就被扣押了護照。

這家公司里共有100多人，大部分是中國人。公司則分為推廣部、人事部、客服部、財務部、技術部等部門，但部門之間交流并不多。高遠方只知道，人事部專門負責從國內定向招聘人員，技術部負責保障電腦和網站正常運行，購買推廣部平時聊天使用的QQ、微信等聊天軟件賬號。公司里也沒人用真名，高遠方給自己起了個代號“小方”。

高遠方被安排在四層，直到培訓時，他才知道，自己需要從事的是網絡賭博的推廣。與實體賭博不同，“菠菜”通過網絡的形式進行賭博，并無實際的線下賭場，經營者通過建立賭博平臺，招募大量客服，通過網絡推廣的形式，尋找客戶注冊參賭。

推廣工作分工細致、環環相扣。首先，組長會分發資源名單給各個小組，名單上就是那些潛在的客戶，比如博彩賭球群里的QQ號。接著就是加QQ好友，一旦跟對方熟絡起來，就會透露自己參與一些網絡游戲，獲利頗豐，問對方要不要試試，對方只要稍微透露出興趣就立刻拉他們進博彩群。還有人負責在群里當托兒，炒熱群的氣氛，他們虛構的身份一般是富二代、企業家或者金領，并且不時截圖說自己賺了多少錢。此外，還有專人負責指導對方下注，扮演投資導師的身份。一般上鉤的客戶都是從小額開始嘗試，發現導師的建議總是對的，于是開始翻倍、再翻倍，最后一次“梭哈”（全押），結果就會一把賠光。

“騙中國人”的推廣工作

高遠方跟著組長學習了三四天，就開始自己獨立做推廣。小組給了高遠方兩部手機和4個QQ號，有男號也有女號，每個號有幾十個好友。

組長安排給高遠方的工作就是海量地加別人的QQ或者群，加好了之后，高遠方就給QQ群發消息，比如發一些充值福利的廣告。另外，高遠方還要和這些好友聊天，等雙方熟絡到一定程度，就開始介紹網站。基本話術就是告訴對方，這個網站是一個彩票平臺，可以下注賺點生活費，其實對方也明白，這就是賭博性質的網站。而且這個網站運營時間不短，平臺大，信譽好又穩定，老板不會跑，不少用戶“黏性”很強。如果對方想玩的話，高遠方就把邀請碼、網址發給他們。

“每當有用戶登錄網址注冊，只要輸入自己發的邀請碼就算是自己推廣的了。”高遠方說，推廣任務量就是注冊的數量，達到一定數量才能完成任務。除了工資以外，超額完成推廣任務，還有獎金，但是高遠方從沒拿過獎金。

近兩年里，高遠方每天抱著三四臺手機跟不同的人聊天。這份工作并不輕松，上班時間是中午11點到晚上11點，每個月只有一兩天休假，平時住在郊區的一個房子里，十幾個人就睡在房間的上下鋪。每天上下班有車接送。“上班時間不能遲到、玩手機、拍照、打電話，如果拍照的話，是要被公司安保人員抓起來打的，也不能和家里人說干的是賭博網站，員工之間不能打架，打架也要被安保抓走。”高遠方說。

公司的制度很嚴格，工作也有考核獎懲。公司要求每個月在員工的推廣下都必須有新的賭客進行注冊，如果一兩個月都沒有新賭客加入，可能只能拿底薪，如果3個月還是沒有新客，可能就要被開除了。如果員工自己推廣的賭客在網站里面充值輸錢輸多了，負責推廣的人在月底的時候可以拿一定比例的提成。

高遠方每月的工資都有近萬元，這讓他滿足又心虛。彩票網上的這些游戲高遠方之前并沒有聽說過，但工作以后心里能感覺到是違法的。組長安慰他說：“放心吧，我們這么多人干這個，這么久也沒出過什么事。”

“因為我的護照都押在公司，自己也走不了，所以就繼續做了。中途我想離開，但是公司說要押最后幾個月50%的工資，如果回國以后再回去的話，這部分押金就可以給我。所以，2019年，我回國待了十幾天，之后就返回菲律賓繼續上班。”

就這樣，高遠方在菲律賓工作了21個月，拿到了17萬元的工資，直到2020年1月初因疫情原因返回國內。40081EB7-A290-414B-893E-250D359294F8

“菠菜基地”的中國員工

劉斌斌也是“菠菜基地”的一員。2017年10月，劉斌斌通過別人介紹，來到菲律賓馬尼拉郊區一家“福多多”飯店當服務員，每天洗菜、上菜、刷碗、打掃衛生。2018年11月，有彩票網的中國員工到飯店吃飯，與劉斌斌聊天時透露是做游戲推廣工作的，工資挺高。想著做服務員也賺不到多少錢，劉斌斌就讓這名員工幫忙介紹到公司去上班。

劉斌斌被安排在了最容易上手的平臺推廣部，工作就是到處加QQ群和好友，介紹公司的網站、宣傳語（資金安全、出款快等），拉他們到平臺上來注冊會員玩彩票。底薪是6000元，每個月至少要拉30個賭客來平臺進行賭博，完成基本任務每個月就能漲500元，最多漲到1萬元。根據推廣的會員在平臺上賭博的流水，員工也有一部分的獎金。

工資以菲律賓比索現金的形式發放，領到現金后劉斌斌就在黑市上換成人民幣，再將人民幣打到國內親屬的卡上。從開始工作到2021年3月回國，劉斌斌實際到手至少有22萬元。

“雖然很累，但還是挺能掙錢的。”劉斌斌這樣評價“菠菜”的工作。但與勤勞的員工相比，李陽就覺得“工作壓力太大了，完不成任務”。

2019年4月，李陽經人介紹來到這家網絡賭博平臺做推廣。但連著幾個月都完不成基本任務，工資只拿了部分底薪，于是李陽轉成了客服，負責給客戶解答疑問。就這樣做到2020年10月中下旬，他返回國內。一年多時間里，李陽非法獲利至少14萬元。因為是辭職回國，他還向公司賠付了1萬余元。

“菠菜基地”里有很多這樣的中國員工，在菲律賓當地人眼里，這些樓里的中國人工資很高，月薪能拿9萬比索（約合人民幣1.1萬元），而當地白領的月薪折合成人民幣，也只有兩三千元。

“菠菜”老手栽在賭博網站上

浙江人朱文林是個老“菠菜”，沒事就喜歡在網絡上玩點賭博游戲。由于近年來相關部門加大了對網絡賭博的打擊力度，朱文林能找到的賭博渠道越來越少了。

2019年6月，有人在微信上添加朱文林為好友，向他推薦一個叫“彩票網”的網站，并且稱如果在這個網站上面玩的話，可以在平臺上面充值“上分”、購買彩票，如果押中了，錢也可以“下分”提現。

于是，朱文林就想著試試手。按照對方發來的鏈接，他找到了“彩票網”的界面，網頁上有很多版塊，比如“彩票游戲”“視訊游戲”“棋牌游戲”“體育投注”“開獎網”“優惠活動”，版塊的下面是很多熱門游戲，比如IG賽車、香港六合彩、幸運飛艇、三分賽車以及各種六合彩和賽車之類。

朱文林一下就明白了，這是一個賭博性質的網站。想要在賭博網站玩，還需有“內部渠道”——因為沒有邀請碼就沒法注冊賬號，而且這種網站很“狡猾”，鏈接基本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改變，一旦改變，需要對方提供新鏈接才能登錄。朱文林按照對方指示，先注冊了一個賬號，再填寫對方給的邀請碼，最后在平臺上輸入了自己的姓名、銀行卡卡號、手機號等信息，通過實名認證后才有了專屬賬號。

之后就是在平臺充值“上分”，有兩種充值方式，一種是公司入款，就是通過銀行卡（點開存取款以后可以看到一張銀行卡卡號、開戶名、開戶行等信息）轉賬的方式進行上分。另外一種是線上支付，可以通過支付寶或者快速充值的渠道進行充值。等平臺工作人員收到錢以后就會給客戶上分了，上分的分數跟匯款的金額是一致的，比如，匯款1000元，賬號上分數是1000分。

“上分”后，朱文林就開始沉迷于彩票網的各種賭博游戲了。比如他常玩的“幸運彩票”，簡單來說，就是猜數字，一共10個數字，按照第一到第十的順序填你心目中的數字。這個游戲5分鐘開一期，在每期開獎之前，對方有人會指導其買第幾名的什么數字，或者從第幾名到第幾名買什么數字，按他的建議買就能中獎。

買了數字以后，如果開獎下來正好中獎的話，根據相應的賠率，平臺上會給相應的分數，一般的賠率有1賠9.9，還有1賠42等。剛開始，朱文林在對方指導下中獎了，相應的分數也根據賠率增加了，在贏了以后，朱文林就在平臺上最下面的取款界面提出申請，輸入取款金額和取款密碼以后，錢一般10多分鐘就會到賬了。而且，根據用戶上下分記錄和投注記錄等信息，平臺會給予返現，一般是1萬元的流水返50元。

幾個月下來，朱文林在賭博網站上的流水已有四五十萬元了，直接虧損則達到了近10萬元。于是，朱文林憤而報警。浙江嘉興警方很快發現了這個服務器架設在菲律賓馬尼拉的賭博網站，并順藤摸瓜抓獲了已返回國內的網站工作人員高遠方、劉斌斌和李陽等70余人。

在境外開設賭場也能構成犯罪

2021年10月13日，劉斌斌、高遠方、李陽被刑事拘留，同年11月18日被逮捕。辦理該案的浙江省嘉興市南湖區檢察院第一檢察部檢察官李娜告訴《方圓》記者，劉斌斌、高遠方、李陽經他人介紹前往菲律賓馬尼拉，在明知彩票網為賭博網站的前提下，為境外賭博網站擔任推廣或者客服，分別非法獲利至少22萬元、17萬元、14萬元，均屬情節嚴重，應當以開設賭場罪追究刑事責任。

今年3月17日，嘉興市南湖區法院一審宣判，以開設賭場罪，判處被告人劉斌斌有期徒刑一年四個月，并處罰金;判處被告人高遠方有期徒刑一年二個月，并處罰金;判處被告人李陽有期徒刑一年，并處罰金。

“類似中國公民赴境外打工從事違法犯罪的案件并不少見，中國員工已經成為跨境網絡賭博的重要一環，即犯罪‘工具人。”李娜表示，因我國周邊一些境外賭博集團實際控制人和參賭人員主要為中國公民，為提高招賭成功率，犯罪集團往往聘用中國人來幫助其實施犯罪。由于賭博網站推廣、客服等工作門檻低、工資高、來錢快，公司還承諾“包機票、包吃住”，許多人明知是違法行為仍然鋌而走險，有的人法律意識淡薄，雖然最初是被騙去國外，但工作后即使知道了違法，也抱有僥幸心理，認為“法不責眾”，且人在國外比較安全。

“但事實是，在境外開設賭場也能構成犯罪。根據刑法屬地管轄原則，雖然在菲律賓開設賭場可以申領牌照后合法化，但是網絡賭博聚集的都是國內的賭客參賭，相當于在國內開設賭場，所以認定為開設賭場罪。”李娜表示，這些跨國打工的中國人，不僅要每天連續工作12個小時，還會遭遇護照被押、工資被扣等各類懲罰和對待。此類犯罪已形成明確的產業鏈，有人負責定向招聘，有人負責辦理護照簽證等出國手續，有人培訓員工上崗，嚴重影響社會安定和群眾生命財產安全，亟須引起重視。

李娜建議，一方面要加大網絡招聘監管力度，針對招聘網站、貼吧、QQ群等容易發布招聘信息的地方重點審核，加強對招聘信息的篩查，從源頭防止虛假招聘信息通過網絡傳播。另一方面，許多求職人員法律意識淡薄、輕信他人，應加強出國務工常識和相關法律知識宣傳，增強出國務工人員對勞務招聘陷阱的辨識能力和風險防范意識。（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40081EB7-A290-414B-893E-250D359294F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