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編號001

一

身處外太空的她站在飛船操控艙里，凝視遠方，不知所措。

占據她雙眸的電子地圖顯示著廣闊的銀河系與一個快速跳動的小點，這便是除了她之外最后的飛船，除了她之外的最后一位人類。

白點的跳動頻率逐漸加快，代表著另一個飛船內的危險系數正在增高。那里快沒氧氣了，制氧系統已癱瘓。營救是不可能的。她與白點之間相差好幾光年的距離，不可能幾分鐘內趕到。但飛船依舊全力以赴，向她唯一的同伴馳騁前進。她不能放棄，不能放棄營救。

白點仿佛已經耗盡余力，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地球毀滅時，幾名幸運的存活者處于太陽系之外。不久后，他們都因缺少食物或氧氣而死去。于秋原本是氧氣食物傳送員，儲備食物比一般宇航員多十幾倍。但總有一天，她也會因缺糧缺氧而死去。人類就會滅絕。

于秋無法繼續(xù)思考，她需要解脫，于是按下了重播，聆聽與最后一名同胞最后的對白。

“你……你不用來了。”信號已經很弱，“你……本不可能……到這兒……幾分鐘內不可能。”停頓，“氧氣已經快耗盡了，你……你一定要拯救人類。努力……拯救，千萬別放棄。重復，不用過來了。再見。”

許久后于秋聽到自己只說了一句話：“好，我一定會……我…你…你叫什么？”

當時她內心想到：除了我，他是世界上唯一的人類，可……我卻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錄音再次中斷，卡了好久才出現對方虛弱的聲音。

“我叫安……安好……你……？”雜音幾乎吞沒人類史上最后一次對白。

“我叫于秋，很高興……”她當時的聲音略有些顫抖。“很高興認識你。”

全人類只剩她了，她必須在生命最后幾年做些什么。為人類做出些什么……怎么可能。除了她，人類已經滅絕了，地球生物已經滅絕了，被太陽的一次突然爆發(fā)滅絕了。但，她不能什么也不做，畢竟人類只剩下她了。她的船上，還冷凍著好多箱胚胎。

于秋皺著眉頭，或許……還是有事情可做的。

雖然不能賦予人類什么幫助，但她可以做一件事：找到一個宜居星球，把這些胚胎解凍，重新開始一切。

現在，她要回一趟地球。

回家去。

二

五年后，于秋返航成功。但，那里滿目瘡痍。地球周圍的時間仿佛倒流回了盡頭，使地球成為了最原始的模樣。黑壓壓的一片，布滿凝固的巖漿。太陽發(fā)著微弱光芒，無法溫暖地球。

于秋坐在控制艙內，腦子仿佛和這家園一樣，混亂不堪，難以運轉。她不想出去，不想接受這個現實。

于秋閉上眼，努力地想象自己被家園包圍，家園等著我……家園等著我……經過一波思考后，她終于鼓起勇氣，穿上太空服，走出了飛船。

視覺上的寂靜，聽覺上的寂靜。于秋站了許久，艱難接受下這個事實。地球毀滅的通知如噩夢一般，顯得太虛假，但現在……

于秋蹲了下來，伸出一只手，輕輕觸碰布滿花紋的黑色地面。她輕輕地坐下——啊，有點燙——雙手托著戴頭盔的頭，悲傷地掉著眼淚。

那天堂般的世界已經被時間抹去了蹤跡，一去不復返。

不存在了……嗯？于秋忽然想起一件東西。

或許，那樣東西可以讓她再見一次世界。

進艙后，于秋卸下太空服，走到了一臺小儀器前。

那是一個小方盒，上端有一個全息屏。由于最近心事太多，于秋早已忘記這款虛擬游戲。

VIRTUAL EARTH 是一款高仿地球的游戲。VIRTUAL EARTH系統有些復雜，學過進階編程的人才能較好地操控與創(chuàng)造。這個游戲它來路不明，真是不可思議。

于秋點亮了全息屏，按下一個鍵，方塊前面彈出一個抽屜，里面放著一副VR鏡。

點擊回到初始頁面。

點擊進入“世界”。

于秋屏住了呼吸。

先是黑暗，然后……世界慢慢明亮起來，如同剛蘇醒的嬰兒般充滿著好奇，望著她。

于秋站在上次退出的地方，一個沙灘。夕陽照在深藍色的水面上，賦予它嶄新的色彩。海浪的聲音仿佛正與她在夕陽下漫步，又像似在諷刺她永遠走不出現實的枷鎖。

這一切都真實得太虛假。在那一刻，于秋已不在乎真假，而是欣賞這扣人心弦的、天堂般的美景。

她很快又變得憂郁起來。或許，該找人去聊聊天，即便是虛擬人物。于秋決定再創(chuàng)造一個人物。她抬起手腕上的手表，投出全息屏，點擊創(chuàng)造，點擊創(chuàng)造人物。

請選擇性別，屏幕上顯示道。于秋不在乎這些了，有人陪伴已經是國王般的待遇。

點擊隨機。

屏幕上顯示：男。

歲數？

點擊隨機。

18，比于秋小好多。

性格？

下面有幾個多選題。

這是游戲的一個特點。其他需要填選的事物都無比精細，但人物性格卻不一樣，只有草草幾個選項。或許這樣會增加人物的真實感吧。

……

最后…

名字？

于秋的腦海一片空白。

名字？我哪知道……

心中某個深不見底的角落突然冒出了一句話：

“我、叫安……安好……你？”

名字：安好。

幾分鐘后，一個年輕的臉龐望著她，無比真實。

“呃？你好啊，你看起來挺先進？”

于秋給這個世界的時間設定早了幾十年。

“呃……是的，你好。”

他點頭，“……你叫什么？”

于秋愣住了：“我……叫C-192。”

“嗯？C-192？好奇怪的名字。那你多大？”

“我看起來不大，但我其實比你大很多。”

“哦。”安好環(huán)顧四周，“你為什么喜歡這里？”

“呃……就因為海灘挺美的。”這確實是事實，她今天才意識到的事實。為什么總是等到失去才會珍惜呢。

安好似乎意識到于秋在隱瞞著什么，沒繼續(xù)問下去。

于秋只是好久沒有欣賞過這樣的風景了。海潮一進一退，輕輕地撫摸著發(fā)白的沙灘，在夕陽的濾鏡下顯得無比溫柔。

于秋慢慢蹲下，遲疑地伸出手。她的手完美地穿過海浪。那是一種登上山坡又一腳踏空的感覺。哎……怎么可能呢，一切都是虛擬的。她的情緒像過山車似的，又墜入谷底。

于秋嘆了口氣，摘下VR眼鏡。

三

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虛擬世界的誘惑力有點太強大。掙扎一夜后，于秋再次拿起VR眼鏡。這次，于秋特意設定了要去的地點。她將選項調到安好的位置，安好在哪她就會從哪進入游戲。

她站在一個小公園里，幾秒鐘后，安好出現在拐彎處。

“嗯？你又回來了？”他詫異地說。經過一夜的沉淀后，他顯得更真實，莫明有種比于秋還真實的感覺。

“你看到我走了？”于秋有點驚訝。

“嗯。就突然變得很模糊然后就……”安好皺皺眉，“不見，然后，今天又出現了。如果不在意的話，請問你為什么要來這兒？你……來自哪里？”

“呃……我來自另一個世界。”只能這么說了。

“哦，好吧。你可以在不同的世界里穿梭？”

“嗯，可以這么說。”

“哦？那我們?yōu)槭裁床荒艽┧蟮侥愕氖澜缒莾耗兀磕憧雌饋砗臀覀儾畈欢喟　！彼行├Щ螅耙苍S我們的維度不同？你們高于我們？有可能……”

“可以這么說，”于秋道。

“哇哦，那你那邊和我們這兒一樣嗎？”

“大概一樣吧，很像。”

“你們也是只能看到聽到，聞到，嘗到……碰到，感知到某種事物？”

于秋思考著，“對，也就只有這些了。”

“那你們和三維人很像啊。呃，你是幾維生物啊？不對，對不起……應說人類。你長得挺像人的。你們那叫維度嗎？”

“我……不太確定。”于秋只能這么說。

或許出于好奇，安好開始問各種各樣的問題。于秋始終認真聆聽著。有人能和你講話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哈哈哈……好吧。要不去我們走走？有點冷。”

他們一邊散步一邊聊天。

“你那邊聽起來也挺好。”

于秋笑笑。

……

逐漸，一日復一日，一曰復一月，游戲成為了一種依賴。

地點一般在圖書館。

每次在一排排書架中穿梭時，于秋總感覺有一點疑惑。疑惑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一會，安好抱著一摞書朝于秋走來。于秋看了看他放下的書籍，“經濟學？你又不學經濟學，為什么要看這么高深的書？”

安好在她對面坐下，“就看看唄。可能會用到啊。你也該看看去讀讀其他類型的書，即使現在用不到。”

“嗯。或許我該看看關于養(yǎng)老的書，以后肯定能用得到。”于秋開玩笑道。

“可以去嘗試一下其他書。”安好說，“經濟學還挺有意思的。”

到中午，于秋去了外面，她做了一個深呼吸，說：“圖書館真悶啊。”

安好抱著一摞書，“這就是為什么我喜歡借書出來看。”

“每次借那么多書你太重了，不累嗎？”

“不重吧，到咖啡館就可以放下了。”

安好在往常的位子坐下。“你要喝什……”他說道，“……啊對我老是忘，你不吃這邊的東西。”安好點了拿鐵，喝了一口問，“你今天上午說的養(yǎng)老的書是什么意思啊。”

“別在意，我只是開玩笑而已。”

“我就是想問問養(yǎng)……呃……養(yǎng)老是什么意思？”

于秋有些吃驚，“你不知道養(yǎng)老是什么？那，你們的老人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他疑惑道。

“他們老了，生病或行動不方便不是要養(yǎng)老的么？養(yǎng)老就是照顧老人呀。”

“為啥要……照顧？”

這真是一次顛覆三觀的談話， “照顧會……呃……應該會增長人類的壽命啊。”

“增長……壽命？”安好的聲音變得好奇，“壽命是什么？”

“壽命的盡頭……是死亡啊。”她突然預知到了安好下面的問題。

“啊……死亡是什……”

“別問了！”于秋脫口而出。

安好愣住了，“啊……抱歉，對不起。”

于秋向前靠了靠，內心有些壓抑，“你是不是會一直活著？就像你現在這個狀態(tài)。永遠不會失去意識，永遠不會被抹去存在。”

安好看著她，然后點點頭，“你們……真的會失去意識么？”

于秋并沒有理會，“你會永遠十八歲么？”

安好慢慢地點頭，“你……不會？”

于秋理解了，在這個世界里沒有時間。雖然也有一年四季，但所有事物的本質都是不變的，所有人的時間都是靜止的。于秋忽然想起了那怪怪的圖書館：圖書館里缺少歷史書，因為這里沒有歷史，因為這只是個虛擬世界。于秋拽掉了VR眼鏡。

一片死寂，不知從何而來的激烈情緒終于征服于秋。她蹲在了飛船的大理石地面上，絕望地盯著花紋。于秋起身，走到飛船控制臺，按下播放錄音鍵。真正的安好的聲音再次響起，“……一定要拯救人類！努力……拯救，千萬別放棄。”

她要拯救人類，不能沉迷于過去，這個地球家園已經被徹底毀滅了，不可能再有生命了。宇宙那么大，她要去看一看。到時候把自己冷凍起來，設定自動駕駛，飛船一定能找到一個適合的星球。首先，先干掉這破游戲再說。于秋不會給自己留可以隱藏的角落。

她轉向游戲小方盒，發(fā)現游戲里的安好正站在屏幕的畫面里：她忘退出游戲了。

安好盯著窗外看，清澈的雙眸倒映著地球真實的面貌。他的表情，反應，都無比真實，“原來……你們的世界長這樣。”

于秋抹去眼淚，“我們的世界？這才是真正的地球。”

安好茫然地看著她，“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這，是真實的世界;你，和你那天堂般的美夢是虛假的！你只不過是個游戲罷了。一個游戲系統。你是虛擬的，懂么？”

安好的眼睛瞪大了，“啊……啊？什么……”

“虛擬的！你，還有那破世界，都是由一個系統操控的。而那個系統是由我操控的，我可以讓你生病，讓大雨淹沒你們的地球，讓萬物都枯萎，抹去世界的存在，讓時間流動……對，其實我只要創(chuàng)造時間，一切……”于秋的聲音慢慢升高。她知道這樣很不理智，知道自己在對一套系統發(fā)火，但她按耐不住，“……一切都會自動化……都會滅亡！只要有時間，萬物終究都會滅亡……像我的世界一樣……”

安好看著她。再也無法容忍的于秋兩步跨到全息屏前，懶得關游戲就拽出設置頁面，想要注銷這游戲。在全息屏里，安好往后退了一步，顯然嚇了一跳。

于秋笑了，她對這世界的掌控權帶來了短暫的滿足。內心深處或許知道不應該這樣，應該保持理性，但于秋此刻不想理會，“對，這就是我的控制頁面，我可以讓任何事情發(fā)生……一個簡單的方法就可以搞定一切……”現在于秋就是創(chuàng)造者，“有時間就可以……對。有時間的流失，就可以……我可以做到這一切……”這是一種發(fā)泄脾氣的方式。于秋正輸入一排排的編碼，根本不在意安好的反應。或許……只要達到這編碼的盡頭，就可以達到解脫，從這噩夢的解脫……

……于秋按下結束鍵。

在全息屏的那一端，世界仿佛顛覆了似的。一切都變了，或許有沒有變。這已經是一個有時間的世界，像于秋的一樣。

像真實的世界一樣……這句話點醒了于秋。冷靜后，于秋抬起手，點開一個頁面，輸入了密碼：上面寫著……注銷世界。于秋已經跟這個游戲玩夠了。她抬起手，準備按下。

“停！”

于秋定住了。

“誰？“她抬起頭，安好看著她。

“如果你不想摧毀全人類的話就別按那個鍵。”安好的聲音很冷靜。

于秋看著他，反應半天，“什么？”

“如果你不想摧毀全人類的話就別按那個鍵。”他說。

“全人類？”于秋皺皺眉，“……我說過多少遍了，你是虛假的沒……”

“等下！”

于秋莫名地再次愣住，看著安好，心里什么東西動搖了。安好的眼神看起來無比真實……

“我知道你的意思，”安好說，“但你又怎么能證明我和……這個世界是虛擬的呢？你們和我們一樣，是三維的人，過著同樣的生活，你們以前的世界也和我們一樣。我們有什么不同？”

于秋的手依舊抬著，完全僵住。

“你們沒有時間，你們沒有死亡，怎么可能一樣？”

安好的嘴角上揚了，于秋內心咯噔一下。

“現在不是……有了么。”他說。

“但那是我創(chuàng)造的啊。”于秋道。

“你能確定你所在的世界的一切事物，包括時間，不是別人創(chuàng)造的么？記得我以前問過你，你的世界里有沒有宗教信仰？你說雖然被科學干掉了很多，但是還有的。其實啊……你們的一部分不也是在信奉一個上帝么？”

“你……的意思是……”

安好的嘴角上揚得更厲害了，“很有可能，或許……或許也可以把世界定義為虛假的吧，我們都不是真實的。假作真時真亦假嘛。”

于秋緩緩地把手放下，屏幕那端的世界真的和我所在的世界不同么？或許……一樣？真的么……

安好似乎把像所有的話都說完了，站在那里看著于秋，似乎無限延長的沉默。

“對了，我有點好奇。”安好語氣輕盈很多，“你剛才放的那段音頻……也有人叫安好？我的名字是這樣來的么？為什么啊……”

于秋莫名其妙地想笑。這人真奇葩，非要在這種時候問問題。

“這……那個聲音其實是地球除了我以外最后的人類，他很早就去世了。我只知道他的名字，甚至連面都沒見過吧。”于秋深吸一口氣。“你也叫這個名字的原因……或許是因為……我想讓我的同胞再見見這個世界。”

安好再次笑了。

“我叫安好，你呢？”他說。

這句話仿佛讓時間倒流。于秋站在控制艙內，正通過充滿雜音的對講機和他講話。

“我叫于秋。”于秋聽到自己開口了，“很……很高興認識你。”

雜音中斷，錄音結束…

但……“也很高興認識你！真好聽的名字。”

葉開老師評：

《重生》是一部奇妙的作品，我覺得你涉及到了一個獨特的哲學問題：這個世界到底是不是由什么高級生命創(chuàng)造的？作品設定非常獨特，一開始就說于秋是僅存的一個人類，她在與另一個瀕危的人類安好告別后，決定返回地球——一想到這里，我就覺得震撼，太孤獨了，整個宇宙都容不下的孤獨。于秋回到了被毀滅過一輪的地球，廢墟上毫無生命痕跡。于秋找出了一個虛擬世界游戲，創(chuàng)造一個人類，這個人類，被她叫做：安好。后面的對話顯示出你的思維日漸成熟，尤其是對于生命、存在、真實、虛假的對話，都令人沉思。故事結尾反轉獨特，于秋發(fā)現根本沒法注銷這個世界——作為一個虛擬人物，安好變得有血有肉了。于秋就是創(chuàng)造了這個世界的“上帝”，她帶著自己的世界，決心繼續(xù)下去。不過，既然是最后一個人，她到底要怎么繼續(xù)拯救人類呢？或許是她帶著一船的胚胎？她要把這些未來的人類撫養(yǎng)大，重新在地球上生活？這些，都是要好好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