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后，我終于和他握手言和

蔻蔻

可是不管怎樣，沒有哪對父子會是真正的仇人，所以我們在黑暗中握手言和，而我也終于懂得了他。

他一直想要一個女兒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不喜歡我。

他一直想要一個女兒。媽媽懷我的時候，周圍的人都說看肚子的形狀，懷的一定是女孩兒。就連小鎮上那個行醫多年的老中醫把脈之后都這么說。

他很高興，布置了一間粉粉嫩嫩的嬰兒房。粉色的窗簾，粉色的床單和被子，粉色的風鈴……他還買了很多漂亮的裙子，足夠我從出生穿到四五歲。

可是他的美夢落空了。我生下來時，他還懷疑是抱錯了。直到跟醫生和護士確認妻子生了一個男孩兒，他才終于接受現實。

上幼兒園之前，我一直穿裙子。他依然心有不甘，想要把我打扮成一個女孩子。兒時為數不多的幾張照片中，我都穿著顏色鮮艷的裙子。這大概是我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時光，如果不是媽媽阻攔，我早已經把照片撕得稀爛。

幼兒園時，我終于穿得像個男孩兒。放學他去接我，總是讓我自己走在前面。如果我跌倒，他是絕對不會扶我的。他就那么站在旁邊，看著我慢慢爬起來，然后接著走。他不來問我痛不痛，他只說我是男子漢，一定要勇敢。可是明明幾個月前，他還把我當女兒養啊。

那個時候我特別羨慕別的同學，他們可以騎在爸爸的頭上，可以拉著爸爸的手撒嬌要零食要玩具，可以纏著爸爸講各種各樣的故事，在摔倒之后可以得到爸爸的擁抱……這些我都不能，他在我面前總是一臉嚴肅，好像下一秒就會打我。

但事實上，他從來沒打過我。有一次我不小心摔爛他珍藏很久的好酒，還有一次我私自涂改了考試的分數，他的臉陰沉得可怕，拳頭舉得高高的，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而我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亂翻過家里的東西。就算考得很差，也不再自己改分數，而是下次努力考好。

他總是沉默寡言，跟我沒什么話說。有時我看著他坐在角落里抽煙，很想上去讓他抱抱我，可猶豫很久還是放棄了。

很多次我都在想，如果我是一個女孩兒，他一定不會這樣。他應該會把我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疼愛和呵護。

總是用同一句話搪塞我

從小到大，他總是用同一句話來搪塞我，連多余的借口都不需要。仿佛因為我是男孩子，就必須不能有脆弱的時候。

幼時我每晚挨著媽媽睡，枕著她的胳膊我特別安心，睡得也格外香甜。

七歲那年，他突然重新布置了兒童房，要我一個人睡。他說：“你已經上小學了，作為一個男子漢，不能這么大還跟父母睡一起。”

我一聽就懵了，我才不要一個人睡，我害怕，可是他不管這些。盡管我哭著在床上打滾，他依然鐵石心腸地堅持要我去兒童房睡。

九歲那年，他和媽媽帶我去五臺山。那是我們一家三口第一次出游，我別提多高興了。

早上，他給我準備了一個小書包，里面放著一個雞蛋、一個面包和一瓶水。他說這是我的午飯，所以必須我自己背。

起初我覺得特別新鮮，一路蹦蹦跳跳，跟媽媽有說有笑，看到野花野草都覺得有趣，還摘了一大把拿在手上。

黛螺頂很高，有一千零八十個臺階。一路上都有虔誠的朝拜者，走幾步就磕一個長頭。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我心里說不出的震撼。

太陽出來了，我爬得滿頭大汗，明明沒什么重量的小書包在肩上變得越來越沉，雙腿也越來越軟，爬幾個臺階我就得坐下來歇一歇。

媽媽怕我累壞，伸手要來幫我拿小書包。他卻攔住了，說：“作為一個男子漢，怎么能這點苦都吃不了。”

他的話讓我難過，卻也激起了我的斗志。他不喜歡我又怎樣，我可不能讓他小看我。就這樣，我一路咬著牙，最終爬到了山頂。

十歲那年，我跟小伙伴在院里踢球，不小心砸壞了鄰居家的玻璃。

闖了禍的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家里，媽媽要領著我去鄰居家賠不是，他卻讓我一個人去。他說：“作為一個男子漢，你必須為自己犯的錯承擔責任。”

他的眼神那樣嚴厲，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感情。盡管有一百個不愿意，我還是硬著頭皮去鄰居家道了歉。

最不堪的一個斗士

他不喜歡我，我當然也不喜歡他。別的小朋友被問到喜歡爸爸還是媽媽的時候都會猶豫，然后說都喜歡。只有我立場堅定，每次都說媽媽。他倒是從來不生氣，仿佛我不喜歡他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跟他作對，是我的樂趣。他叫我好好學習，我偏偏不聽，上課不是睡覺就是看小說，作業也經常不按時完成。

中考時，我的成績很不理想。他拉著我到處求人，低聲下氣說好話，還把自己都舍不得喝的酒拿出來送人。

看著他的身影，我覺得他真是渺小卑微得可憐。我想拉著他離開，我想跟他說大不了復讀，可最終我什么都沒干，也什么都沒說。

高中我開始努力學習，可是對他的敵意依然存在。他一直希望我報省內的大學，我卻一心想走得越遠越好。高考志愿表上，我填的所有學校都離家千里之外。

開學時，他執意要送我。我搬出那句他常說的話，我是男子漢，可以自己去學校。

他卻不肯妥協，說我第一次去那么遠的地方，他不放心。

到了學校，他幫我鋪床，整理行李，跟我的舍友們套近乎，要他們照顧我。他突然變得絮絮叨叨，我有些不習慣。

臨走時，他不斷地叮囑我，認真學習，好好跟舍友相處，錢不夠就打電話回家……那是他第一次跟我說那么多話，我嘴里說他啰嗦，心里卻暖暖的。

我去火車站送他，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他有了明顯的白頭發，腳步也不像年輕時那么有力。他揮手叫我回去，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眼睛突然酸酸的。

后來媽媽打電話來我才知道，為了讓我在外面不受委屈，走的時候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我，而他只留下一張回程的火車票。

很久以后我看李承鵬的書，書上說父親是世界上最不堪的那個斗士，我突然就想起了他。大概，全天下所有的父親都是這樣，為了兒女，變成最不堪的斗士。

我終于懂得了他

他鮮少跟我聯系，有什么事情都是通過媽媽轉達。

去年快過年的時候，他難得給我打一次電話，我們卻沒說幾句就吵起來，我一氣之下退了回家的火車票。

大年夜，媽媽在電話里跟我說，他一整天都看著我的照片，回憶我小時候的事情，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頭。聽著外面的爆竹聲，想象著他的樣子，我突然格外想家。

也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他雖然一直想要女兒，可是隨著我一天天長大，他覺得兒子也不錯。他很后悔給我穿了幾年裙子，怕我以后缺乏男子氣概，所以才對我加倍嚴厲。

我五歲那年，媽媽再次懷孕。他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會擁有一個女兒，可是怕我受委屈，他和媽媽一致決定不要腹中的孩子。

過完年沒多久他來看我，帶來一大包土特產，全是我愛吃的。他的白頭發更多了，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看起來卻慈祥了一些。

他幫我收拾房間，衣服雜物全部歸類放好。他又買來很多菜和水果塞滿冰箱，還下廚給我改善伙食。他甚至還買了幾盆蘆薈吊蘭之類好養活的綠植，說這樣房間看起來才比較有生氣……

晚上他跟我睡一張床，我們有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他說他不是一個好爸爸，他不知道該怎么養大一個孩子，沒有給我足夠的關心和愛，才會導致我總想躲著他……我跟他說我的委屈，說我對別的小孩有多羨慕，說我對他的恨……

可是不管怎樣，沒有哪對父子會是真正的仇人，所以我們在黑暗中握手言和，而我也終于懂得了他。

為了不讓他和媽媽操心，我決定回老家工作。他高興得忘乎所以，忙前忙后替我張羅，仿佛不記得我早已長成了一個可以為自己負責的男子漢。

如今，我每天下班便回到家里。媽媽會準備豐盛的晚飯，他會倒一小杯酒跟我對飲。吃完飯他迫不及待地拉著我下棋，卻因為棋藝太差經常耍賴。媽媽總在旁邊笑，說他越老越像個小孩。

最近，他開始催著我找一個姑娘戀愛結婚，然后給他生個胖乎乎的孫子。

這一次，我決定聽他的。

胡曉宇摘自《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