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堅
自黨的十九大以來,反腐敗斗爭的壓倒性態勢已經形成并鞏固發展。在此背景下,反腐題材電視劇創作也展現出新形態。反腐劇內容離不開特定社會歷史條件,它反映了中國社會在各時期出現的腐敗現象和與之相應的正義抗爭,是政治意識形態在電視劇領域傳播的重要形式,通過藝術形象構建社會共識,促進現實社會的和諧與統一。在過去的二十多年中,這一題材幾經演變,也曾遭遇困境。時至當下,觀眾的旺盛需求、作者的厚積薄發讓反腐題材創作孕育著更多的可能性。
自1995年陸天明編劇的電視劇《蒼天在上》播出以來,反腐題材受到市場和觀眾的重視,出現了《抉擇》《至高利益》《人間正道》《絕對權力》《大雪無痕》《黑洞》等作品,這批作品社會反響強烈、藝術水準高超,兼具娛樂性和藝術性,讓反腐劇屢屢成為一時的現象級作品。但是,2004年4月廣電總局向各衛視下發《關于加強涉案劇審查和播出管理的通知》,涉案劇退出黃金檔,與之相關的反腐題材也受到牽連。再加上反腐題材政治敏感度高、創作難度大,在藝術表現的深度與力度上需要多年積累,自此之后的十多年中鮮有爆款出現,陷入創作困境。直至2017年3月,由周梅森編劇的電視劇《人民的名義》播出,其時收視率突破8%,刷新了近十年省級衛視電視劇收視的最高紀錄,反腐題材電視劇的社會關注度達到歷史高點,證明這一題材的藝術生命力和市場號召力。
時隔四年,同樣由周梅森編劇的新作《突圍》播出,這是反腐題材的又一部力作,被寄予厚望。《突圍》聚焦國有企業反腐與改革,將京州中福集團的內部矛盾與京州市棚戶區改造的危機融合在一起,探討了國企領導個人野心與欲望膨脹帶來的企業治理問題,同時對黨員干部堅守初心并尋求企業發展突圍的奮斗歷程做了細致描述。從劇作來看,劇本扎實線索繁復、人物動機復雜且安排得當,用“家庭劇+職場劇”式的雙核模式結構劇情,體現了周梅森在敘事技巧上的全新追求和獨特角度。
“雙核”驅動的劇作
為了在第一時間抓住觀眾,以往的反腐劇開頭普遍采用懸念模式,用突發事件制造危機,它足以影響到一時一地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形成非解決不可的態勢。《蒼天在上》中是市長、公安局長先后死亡,案情卻撲朔迷離毫無頭緒;《人間正道》中是平川市的農業、工業各種問題紛至沓來,市委書記心力交瘁,倒在了工作崗位上;《大雪無痕》中是市政府秘書處的張秘書被殺,又有人寫信給省反腐領導小組,揭發東方鋼鐵公司向省市某些領導行賄;《人民的名義》則第一集就把國家部委項目處處長的巨額貪腐行為暴露在觀眾面前,內容勁爆、辣筆直書,戲劇性之強烈前所未有,樹立了反腐題材的標桿以往反腐劇的主要情節,都是在緊張、激烈、正邪勢不兩立的斗爭沖突中展開的。
然而,《突圍》有別于以往反腐劇的展開套路,周梅森采取徐徐鋪設線索、緩緩構造情境的策略,在把齊本安、林滿江、石紅杏、牛俊杰等主要人物交錯的關系網交代清楚之后,又平行地鋪陳中福集團、京州市委、京州時報社、棚戶區等地方的人物群像,不斷地堆積危機,從而引發觀眾“有沒有幕后大boss?”“誰是大boss?”的猜想。通過這一系列情節的引入,把“家庭”和“職場”關系捋清楚了,才把企業領導人聯手外部企業做局,侵吞國有資產的陰謀公之于世。可以說,《突圍》的敘事策略迥異于《人民的名義》,體現出周梅森編劇技巧的新探索。
劇中,作為大型國企中福集團的領導者,林滿江、石紅杏、齊本安三人處于戲劇沖突的中心。一方面,他們師出同門,情同手足,在師父程端陽的培養下成長為國有企業的核心骨干,這讓該劇有了家庭劇的內核。另一方面,這三人在中福集團身居要職,有上下級和同事關系,肩負為國有資產增值保值的重任,這讓該劇又有了職場劇的內核。在這樣雙核驅動的劇作結構下,人物在復雜的環境中做出各自不同的選擇:林滿江個人野心膨脹,棄黨紀國法于不顧,把國有企業搞成了私人的“林家鋪子”,墮入利益交換的深淵;石紅杏因對林滿江的情感而迷失,喪失企業管理者的底線;齊本安則憑著對原則和信仰的堅守,公私界限的底線守住了,用斗爭的智慧與腐朽勢力斗爭。這種設定讓劇情在情與理、德與法的糾結中得到充分展開,給人物內在的心理動作增添了維度,使得身處在這場反腐斗爭中的主人公們在沖突中彰顯各自性格的弧光——毫無疑問,對演員詮釋角色是一次高難度的挑戰。
升級的演員表演
我們看到,在《突圍》的前八集中,三位演員似有表演不到位之嫌——在劇作的鋪陳階段,采用家庭劇與職場劇常用的生活流模式,讓懸念線索隱藏,矛盾沖突平淡,只給了他們有限的詮釋空間。應該說,《突圍》情節節奏上的安排是不走老路的,使得主要演員的表演在劇集前半部分平面化,以至于剛播出時眾多觀眾質疑演員和角色的匹配度。然而隨著劇情的深入,前史逐漸清晰,罪惡逐漸揭露,戲劇沖突愈加強烈,角色之間的碰撞讓三位演員的表演逐漸走向豐滿,他們的表演能力得到發揮,人物也在后半部分立體化起來。
劇集的后半部分,黃志忠扮演的林滿江、閆妮扮演的石紅杏和靳東扮演的齊本安的完成度都很高。兄妹情、同事情在三人之間糾纏,卻生發出矛盾和斗爭。林滿江的道貌岸然、石紅杏的愚忠盲從、齊本安的堅忍忠誠都盡顯無遺。劇作對人物的設定是從其性格演變入手的,當林滿江、石紅杏和齊本安走上領導崗位,面對權力的誘惑,他們的性格發揮出各自的能量,從而重新定義了自我。可以確定的是,黃志忠和閆妮的演藝生涯中從未扮演過同類角色,他們的表演都有重大突破,將角色的性格本質及其轉變過程拿捏得準確到位。而靳東此次的表演也頗為獨特,有別于他以往“霸道總裁”式的風格,把齊本安身上質樸、隱忍的一面展現了出來,以至于有觀眾評論“靳東軟弱了”。但是,齊本安身上有正氣、有勇氣,不同流合污,也不做糊涂蛋,當他被打壓到底的時候終于爆發出正義的怒吼,正面指責林滿江把“辯證法”搞成了“詭辯論”,把“革命倫理”搞成了“江湖義氣”,把“黨和組織”搞成了“林家鋪子”,實在是振聾發聵的表演。可以說,林滿江、石紅杏等人的墮落腐化是其人物性格的悲劇,齊本安的堅守是人物性格與操守所致,而演員的深刻演繹和塑造讓這些角色站住了腳。
藝術探索值得肯定
反腐題材電視劇創作之難,在于涉及社會及政治陰暗面,諸多敏感內容要被適當地展現。涉案劇十多年前被清掃出黃金檔就是因為“創作無禁區”,產生了負面社會效應。相似地,反腐題材電視劇的創作牽動中國社會公平正義,其創作難度大、禁區多。對作者來說面臨兩難,一方面,要全景式展現社會經濟與政治生態,振聾發聵之余擔起社會道義;另一方面,隔靴搔癢、不觸及靈魂的表達又缺少話題性和批判力度,實在是橫亙在作者面前難以逾越的難題。對于當下的創作而言,問題的關鍵不在于能不能描寫腐敗現象和反腐敗斗爭,而在于如何描寫,怎樣把故事講好。
國企反腐與改革題材敏感,但《突圍》直擊痛點,有突破、有批判、有反省。在故事內容層面,《突圍》不僅對國企經營發展中的焦點問題如并購、拆分、出售等進行了呈現,也對其中滋生腐敗現象產生的原因進行了深層次的探討。把企業領導人膨脹的權力欲和錯誤的家庭觀作為表現對象,批判“一言堂”“家天下”“林家鋪子”“任人唯親”等觀念。在藝術技巧層面,以“家庭劇+職場劇”的雙核模式為驅動,以中福集團的“反腐線”、京州市委的“政治線”、京州時報社和工人新村棚戶區的“人民線”三條敘事線索交替敘述。
《突圍》體現的社會責任感和藝術探索是值得肯定的。制片方在呼吁健全企業制度、揭露現實陰暗與丑陋、抨擊人性丑惡的同時,弘揚社會正氣,為觀眾提供情感觀照和精神撫慰。在反腐敗斗爭常態化的背景下,我們呼喚反腐題材電視劇的創作更應站在新的高度上,結合社會發展的新形勢以及出現的新問題,結合藝術手法的創新,涌現更多具有時代感召力的優秀作品,這樣才能完成時代交給的新任務。
作者杭州師范大學文化創意與傳媒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