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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味佳藥

2022-07-05 05:32:13楊知寒
小說月報 2022年5期

喉嚨里憋著東西,我確定有什么一定憋在那兒,憋住的東西不會順利往下滑,始終停在一個位置上,掉不下,上不來。這種情況出現次數太多,小時候我奶認定我是真被什么給卡住了,帶去醫院,無果,大夫舉著剛照完的片子,言語不乏暗示,即大人別對孩子說的話太往心上放。往后再說憋得慌,就沒人信,只有我媽,還會幫我揉肚子,但哪能對癥。我漸漸習慣,狀況一來,喝上一大口可樂,像給下水管里倒溶解劑一樣,往死給自己疏通。疏通十來年,還是去照片子,大夫這回告訴的人是我爸,你兒,骨頭快碎成渣了,怪不得現在走道費勁。我爸說,不能,他那是胖,壓的。又過幾年,我在南方上完大學,再回來,家人們圍住看我,只覺得驚奇。我瘦得像變了個人一樣,雖然還是腿腳不好,一瘸一拐,腿上幾個關節總不敢使勁用,用就嘎嘣響。但既然能從胖瘸子變成瘦瘸子,毛病就還是骨頭脆的事。畢竟我一直也沒停了拿可樂當解藥用的辦法。漸漸別說打嗝,連呼吸,都能聞見自己腔子里的酸。所幸我也不怎么說話,我嫌累。

始終覺得,別人不喜歡我,不怪我自己,怪始終沒碰上那些注定和我去將就的人。時間早晚的問題,早晚能有結果,如此篤定,原因在眼前我這群家人身上。從小我就沒停過研究他們,研究都在內心,但成果頗豐,也形成一套理論:就這些人里,沒一個是招人喜歡的。可他們該結婚也結婚,該生子也生子,該有工作也去上班,像我爺和我奶,也能走到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如今他倆坐在桌首,兩張老臉往塊一擱,看著都銀發銀絲,笑意慈祥,跟禮品店里賣的老夫妻娃娃似的,搖晃著撥浪鼓一樣的胖腦袋,在頭上飄著“一生一世”這樣的藝術字祝福語。我爸打三十歲就開始謝頂,堅挺十來年后,終于決心剃了禿瓢。此刻他锃光瓦亮起身,腳在桌下碰我的壞腿,一塊兒往起站。我站了,他祝酒,我附和最后一句,每每如此,感謝二老養育之恩。感謝是得感謝,我一杯灌下去,誰也不敢勸一句,他們都有點怕我。這種態度打什么時候開始,記不清了,許就是從我咕嘟咕嘟邊灌可樂,邊臉紅脖子粗的時候,齊齊,我姑的女兒上來要搶,被我一巴掌扇飛開始。這事我記得,當時,我妹哭,我爺罵,我爸指著我鼻子喊犢子,喝完最后一點可樂底后,我像大力水手剛吃完菠菜,上去給了他個電炮。發現聲音居然隨后神奇地集體消失,家人也都喪失了表情。我爺曾在背后,不止一次,小聲指著我不利索的腿腳說,純純討債來的。我裝沒聽見,怕再一轉頭,給他還能活動的那半邊身子,也嚇癱瘓了。我不怕他癱瘓,而怕我奶更不好料理。畢竟她看著傻,實際也真傻,從不真擔事。

我現在自己住在南馬路上一套小屋里,帶電梯,十一樓。說是小屋,就一個屋,帶個廁所。每次回我奶家這幢小樓,都看不出這里一點變化。屋里沒一套現成家具,全是在我爺我奶結婚前,我爺托廠里打的,每寸木紋都見包漿,摸著滾滑。客廳餐廳功能兩用,燈照永遠不亮,一到晚上看得人眼睛發酸,上廁所且得加小心,兩三平方米的小方形里,進去還得邁兩層門檻。人坐馬桶上,會覺得棚頂特別矮。好在小時候用的深粉色衛生紙,如今再見不著,那紙磨屁股。給我爺我爸,磨出兩代痔瘡來。在用紙上省的錢,不抵兩人手術費,讓我爺懊喪了許久。除去客廳,一個兩人并肩就磨不開身的廚房外,還有倆屋,難為怎么設計蓋的。每屋站的都不能超過四人,就這還分出了大小。大屋進門一步是床,小屋床沿靠門腳,東西都往床下擱。過去爸媽帶我住大屋,墻上掛著一張海灘風景畫,作為屋里唯一的裝飾,盯著它,我度過了整個童年。從脫色,看到沒了色,再看就跟黑白畫似的,海不見藍,沙不見金。我爺我奶住的那屋要更局促,常年通風不暢,充斥一股廢品站的味。全因我爺愛攢東西,聽說一九八幾年的報紙都留了兩捆。當年不扔,現今認定有歷史價值,更死活不肯。連留不留給我爸,都在心里掂量幾十年。

今天這頓,是在一年前張羅下來的,當時我還在南方,聽我爸在電話里囑咐,務必趕回,慶祝我奶七十大壽。我姑和齊齊要坐晚上飛機到,目前她們生活在上海。我姑剛被上海某大學聘為了副教授,出息大到連我姑父的工作、妹妹的上學,也一塊兒都給解決掉。最牛的,是住房也安排了一套,雖說沒產權,也算是在最繁華城市里落了腳。我媽還透露給我說,你姑已在備孕了,要生二胎。今晚我媽來不來,我心里沒準。她和我爸,在我上大學后頭一年,悄悄離婚,看樣子是想瞞我。想起這些,會覺得我媽有意思。她總以為我看似冷漠,內心其實軟和得兔子一樣,常對我抱諸多不切實際的希望。都說知兒莫若母,可她知道我,就跟我知道宇宙多大,人類打哪兒起源似的,似有個見解,其實隔岸觀火,只看個大概。快晚上六點鐘,菜全擺上,菜色都黑漆漆的,打眼就知道,今天這頓,由我奶出品,除了一道黑白菜,是我做的。老姑一家終于敲門了,帶進來冰天雪地的白哈氣,站門口兩人這頓跺腳。我那不到十五歲、體重已達一百六十斤的妹妹,跺得尤其地動山搖。看她一眼,她不動了,裝看不見我,“高傲”寫在她們母女腦門兒上。六點過半時,我知道我媽不會來了。她會在每天的六點十五分下班,她伺候的那家人,每到六點回來人。

杯一齊舉到我奶下巴上時,她熱淚盈眶,咧一口假牙,手不忘捋上根根白的短頭發,準備說生日感言。她會在每個闔家團聚的日子里,都不忘感言,常是像現在這樣,對一桌飯,模仿電視里人的口氣,說她今天如何感動,如何知足。她還會說下面這句,在我第一次看到外國電影里別人家一桌吃飯時,就聯想到她這句話。我奶幾乎在進行餐前禱告,充滿感恩,又出于國人的樸實,不感謝神,她感謝飯。感動又感謝,我奶抖著手里的酒杯說,能吃上這么一桌豐盛的,美味佳藥。她不知道“肴”念幾聲,誰也沒糾正她。我妹嘚瑟想笑,被我斜去一眼,咋不藥死你呢。

我手揣袖子在小區門口站著,周圍有幾個攤,賣冰棍的嘩啦啦擺了一地,遠看跟書攤似的,冰棍都放得相當板正,十個一排,共有五排。左邊蹲著個大姐,手邊一側一個桶,往里看看,裝兩桶凍梨。此刻大姐正跟一對老頭兒老太太砍價,從十個十元,砍到十個八元,十個七元五角了,我終于聽見頭頂有人喊:趙乾老師,五樓,把左!喊完,人頭迅速從窗里消失,窗關得也快,就跟他知道外邊冷似的。我不清楚喊我名的,是等會兒要教的學生,還是學生家長,走過那老兩口身后,沒忍住也喊出一個價,七元拿著了。說完我拐腿跑進樓群。

來之前我媽說,這個朱叔,人特別好,先前在單位時,很幫襯我。現在人家有需要,咱互相幫助,還能給我解決工作問題,何樂不為?我沒好意思點破,她上那兩天班的地方,算不上正經單位,是在我高中食堂里,臺北炸雞柳的鋪位后頭,給人炸雞柳,調色素奶茶。朱叔也不過是個承包了兩年食堂的過路販子,第三年就被我們學校開了。畢竟再不開他,直接影響一茬學生的發育,男孩愣拔不上個兒,女孩都胸部奇大,沒給他判兩年算不錯,還幫?我媽在電話里說,他兒子,和你以前情況挺像的。不愛說話,但認學,聽話,你朱叔跟我說,他兒志向可高了。我問,多高?我媽說,和你一邊高。我在小屋里睡了快一白天,醒來看見地上都是可樂瓶,和外賣吃完沒扔的塑料盒,胃里直犯惡心。窗簾整日想不起拉開,人也是等尿憋急了,才起身去回廁所。冷不防看見自己鏡子里的臉,總感陌生,就這么睡,還是掛上了一雙黑眼圈,在鼻梁上冒出好幾個粉刺頭。不擠,都自由培育吧。掛電話后,我在床沿上干坐,想打開電腦,玩會兒游戲,更想就這么睡死過去。可我睡不死。手機里除了我媽剛打的電話,整日一點響動也沒,眼前情形在我從南方回來前,都已考慮過了。同學們都該上班了吧。學文科的男孩,按說也好找工作,可我就是不想工作,想像狗一樣萬事不憂,先混一陣,解解心乏。學習、上進、立業這些事,我從六歲到十八歲,為之努力,吃過足夠苦頭了,結果證明,學好學賴,對我并無意義。它們畢竟也沒讓別人許諾給我的夢境,哪怕照射進一點現實。

朱叔家也不大,但比我家亮堂,體面得多。我進門時,朱叔已穿上外套,準備出去,一手抓著黑手包,一手給我遞雙拖鞋。小趙,你可來了。他一笑,我跟著笑,我會擠出相當難看的弧度來,我知道。同寢室的室友四年下來都沒適應得了我的笑,說我一笑就讓他們想起馬加爵。朱叔愣了下,背轉進臥室,跟老師開完會回來,拍自己班教室門似的,口氣帶著恫嚇,出來,見人。一個看不出年齡的人挪出身體,我看他,他低頭,頓時我一點不自卑了。他扁肥的腳掌踩在一雙粉色棉拖里,兩手背腰后,聲音沉穩,像唱美聲。男孩說,我叫朱懷玉,可以叫我懷玉,請問老師怎么稱呼?我說,叫我老師。朱叔拍我肩膀一下說,一會兒就該熟悉了。小趙,幫我給他補補歷史、地理兩門。他們老師說,這孩子吧,數學、英語上想再有個沖刺,費勁了。現在離高考不剩多長時間,抓緊補補能死記硬背的東西,分數抓點是點。我這邊先走,有事來電話。費用嘛,咱兩個禮拜一結。朱叔又從冰箱里給我掏出瓶礦泉水,在朱懷玉耳邊說了幾句話,后者一概應承,點著肥大的腦袋,頭不抬一下,聲音悶悶的。我喝著水,跟朱懷玉往里屋走,聽身后朱叔把門帶上,防盜門吱啦一聲響。朱懷玉默默引路,他屋里窗簾也沒全開,一股煙在頭頂繚繞,熏得嗆鼻子。反正他爸也走了,我問他,你抽什么牌子的煙?挺香啊。

他說,老師開玩笑了,我不吸煙。我說,那這啥意思?他說,剛上完香。說完他世故地點頭,就差跟我雙手合十,或作個揖了。朱懷玉坐在學習桌前,旁邊給我留好一個座位,四下看,發現他屋里還有菩薩像,有個龕。拿紅布罩三面,龕前放香爐、水果、幾串佛珠,地上有蒲團,鋪了塊藍布,留兩個膝蓋坑印在上頭。一張毛筆字貼在前方墻上,寫道,知止不殆。除此外,桌上就沒幾本書,看著書頁也極嶄新。我端詳他,朱懷玉側臉對我,視線正對桌上一本攤開的練習冊,神態如對佛經。桌上還有只大錄音機,當下我毫不懷疑,按開了,放的絕不會是英語聽力,得是《大悲咒》之類的曲子。他問我,老師,咱怎么開始呢?我回回神兒說,先確認下情況。你這幾模,考多少分?朱懷玉嘶了口氣,沒怎么刮過的小胡子雜亂黢黑,長在兩張厚嘴唇上。他臉也是黑乎乎的,和朱叔臉形一致,看年齡也直趕他爸。他想半天說,不好意思,有點慚愧。這小子是真能整景,我追問,到底多少?他說,怎么說呢,進步還是容易進步的。我問,空間挺大?他點頭,挺大。問他,到四百了嗎?朱懷玉摸著嘴上的黑毛,羞愧一笑,快到了,兩百六十七。

后面課上,我盡量不問他問題,晃著手里的練習冊,我抿嘴笑,張嘴笑,突然對這份工作充滿熱情和寬容。像是能第一次站在不一樣的臺階上,去看待這世界上比我還弱的人,想觀瞧他是如何生存的。可以想象,像朱懷玉這樣的人,絕不會只在學習這一件事上不如意。在學校,他會受到從同學到老師的全方位欺凌,等被扔進社會——我都迫不及待,想看到他那時是怎么哭的,情景將會比看到游戲里的怪物剩一絲殘血,墜入深淵時,來得更有趣味。從他家出來時,天還沒黑,我在北風里走,興致高昂,敞懷邁瘸步,繞遠道回小屋,路上連打幾個滑刺溜。

晚上我在游戲里虐怪時,我媽電話沒到,我爸電話來了,劈頭問我,上回是啥時候搓的澡?擱平時,我早撂電話了,今天還認真想了想,倆月得有。他在電話那頭一樣熱情迸發,鼓動我,現在來趟澡堂唄,經理不在,客人也不多,爸給你好好搓一回,奶、酒,都給你拍上,再去大廳看會兒節目,都免費。我咧嘴笑,鼠標又點幾下,說,今天我上班了。他不太信,啥工作,這么快?我說,給人補習。他說,行吧,先干著。干好了來爸臺里接班,跟你說那個普通話考試,放心上,抓緊考。我樂得更厲害,電話掛了,還沒忍住笑。其實,每當我想起,我爸白天在廣播里念“我是記者趙博,晚上再到霧氣熏騰的澡堂子里給人搓泥灰”時,就想樂,比看什么搞笑節目都管用。據我所知,我爸在電臺,多年來靠一月兩千元的工資生存,茍活不見亮,不是說不說得好普通話的問題,是他根本就口吃。每回在廣播里,除了他第一句說的,我是記者趙博,再沒整句子能念完。這也許是他干上十來年,都轉不了正式編的原因,也許還有深的原因。初學給人搓澡時,他一臉忍辱負重,當晚我奶給他燒了一桌菜,望著兒子的禿瓢,她滿含深情與悲壯。兒,美味佳藥,你啥時吃,啥時有。媽活一天,經管你一天。啊,兒?給人好好搓。記著,出來進去都戴口罩,別被人認出,你是記者趙博。說罷母子垂淚,當時就給我看得拍桌狂笑。一個四線廣播里的編外記者,認啥?認磕巴啊。

我給朱懷玉當補習老師,已經當了一個月。學校會在過年期間放十天假,作為高考前最后一個長假期。那十天,我們將朝夕相處。朱叔告訴我,他要回外縣老家過年,想把朱懷玉留下補習,讓我最好搬來住下,說有我看著,他放心些。我覺得搬不搬不重要,重要的是給他看兒子,錢要再加。搬來后第一晚,我在朱懷玉床上睡著,床邊放著我帶來的行李包,里頭裝兩套衣服,一套牙具,幾雙襪子幾條內褲,再就是一本書。在我睡著前,他還在挑燈夜讀,我醒來后,卻看見朱懷玉站在床頭正翻我行李,被我突然睜眼,嚇了個好死。不知半夜幾點了,我倆僵看對方一陣,終于聽清剛才的響動,不是哪個瘋子外頭燃的炮仗,而是一屋之外,有人咣咣砸門。我問朱懷玉怎么回事,他興奮異常,居然小跑去開門,語氣溫柔體恤,沒凍著吧,姐?我有些無措,抓過被朱懷玉翻出來的那本《牛虻》,半扣臉上,裝在睡覺。

一個穿白羽絨服、戴絨球帽子的女孩走進來,邊脫外套,邊說她沒帶鑰匙,更打聽我是什么人。原以為我是她弟弟的同學,等朱懷玉說是老師時,女孩半天沒動靜。我聽著周圍聲音,女孩突然把書拿走,我倆對視。她挑著細眉毛說,嗯,老師睡眠不好。哪來的老師啊?看著還沒我大。她拿走書,在手里翻翻,舉給朱懷玉,就教你這個?我摩挲把臉,靠在床背上,也問朱懷玉,這什么人?他說,姐,我親姐姐。我不太信,朱叔怎么從沒提,也沒見她來過?女孩把書扔下,抱臂膀朝我樂,就你還審上人了。我說,是朱叔托付我,這十天照看朱懷玉,我算他十天里的監護人。咋的?她說,不咋,你可以下崗了。接著她脫下毛衣上兩只套袖,轉身去廁所,放水洗臉,朱懷玉跟隨其后拿毛巾,遞水杯。我坐在床上,看窗外夜色深沉,周遭樓群里一個個黑洞洞的窗戶眼,有點恍惚,沒全從睡眠中清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地。我在朱懷玉房間衣柜里翻找,還有沒有別的被子,打算搬外頭沙發上睡。女孩洗漱好后,嘴里咬著發圈,騰手給披散了的頭發重新束好,瞪了我一眼,還沒走?我說,工錢不是你給我開的,你沒資格趕。要么你現在給朱叔去電話,他讓我回家我就回。大半夜的,哪兒還有車。女孩說,真賴。我說,明早八點,還要給你弟上課,你少廢話,我要睡了。女孩氣得走進另一個始終屋門緊閉的房間里,我從沒進去,也沒見有人從里出來過,原來是她的房間。朱懷玉捧一床被子給我送到客廳,解釋說,我姐脾氣不好,趙老師,別往心里去。我說,你也別廢話了。還有,別再動我東西。書可以看,不許折頁,不許畫線,不許舔唾沫。

早上我被鞭炮聲轟醒,耳邊還有其他動靜,陣勢不小,像刀槍劍戟齊著舞動,廚房里熱火朝天,看表,還不到六點。裹被子坐起來,又一次思考自己在什么地方。顯然,這不是我成長中有過的場景,否則我會懷疑仍在夢中,是夢見了過去的片段。我不記得自己具體多少年,沒吃過熱騰騰的早飯,常是一瓶牛奶,加半袋吐司面包,揣好在校服袖子里。冬天,用身體焐熱,站在人擠人的公交車廂中,隨搖晃吃完。經過廚房,我看見女孩手拿笊籬,在沸水里掂來掂去,聞見了面味。那么她是起早就包了一鍋餃子,空氣中還有韭菜香,應是韭菜雞蛋餡。我沒吱聲,女孩聽見我起身,也只將側臉露出來,沒個問候。進廁所,我拿涼水拍了拍臉,洗漱好后,路過朱懷玉臥室,見門還關著,細聽,里頭呼嚕聲沒一個。若是他能每天早起一個點來背文科,在這節骨眼上,成績還能躥一截,畢竟人清晨記憶力是最好的。他沒這么做,也沒人提醒他,按說我有這個義務,可我又只想做好自己分內的事。

女孩在廳里支下一張折疊桌,在朱叔布置出的紅木家具中,這張桌子顯得不倫不類,上了歲數。我不好意思,想動手幫她干點,又想自己未必能做好,問她要不要叫朱懷玉起床。女孩說不用。她動作干練,神情冷漠,兀自端一盤餃子、半瓶老醋、一碟蘿卜干咸菜上桌,看我一眼說,廚房還有凳子,想吃自己搬。我搬來在桌邊坐下,盯著盤子里二十來個餃子,尋思鍋里可能還有,是家沒盤子了?她今天穿了件淡藍色的高領毛衣、牛仔褲,皮膚倒白,臉上細看卻有雀斑。身材很瘦,發育一般,見我愣著,將筷子橫在碗上,說,沒承想你也能這么早起。我得早走,餃子就下了一盤,剩下在屜上,給我弟留的。你要想吃,可以吃倆,但不敢說管飽。我笑了,你家這么招待人的?她說,誰說我要招待你了,你又算我什么人?我索性不吃,有點憋氣,準備看會兒電視,剛按開,她就給我閉了,說怕吵她弟弟睡覺。合著她剛才在廚房里上演全武行,客廳沒安門,就為了吵我。我盯著她,她正有滋有味給自己搛餃子,蘸醋,韭菜香從被咬破了的餃子肚里逸散出來,她邊嚼也邊看我,像我就是臺無聲的電視節目,讓她看得很有意思。我問,你是不有點兒毛病呢?她說,我要是你,醒了就該卷包滾了。我爸就是腦子不好,我弟遺傳得都有點腦子不好,沒看人的眼光。雇你要是有用,打開始就別讓朱懷玉上學,念私塾多好。我又問,你在哪兒上班?她說,五院。你想咋的?我不信她是大夫,當護士差不多,還得是那種從不給你寬心,添堵才是一絕的;扎針一針扎不定,要連戳三四個眼,還埋怨你血管長不好的一類護士。想想,有點同情她,但凡有些本事的年輕人,哪有留在這兒的。我是自愿變廢,不算。她算自愿在了哪兒呢?越細看,越得承認,朱懷玉他姐有點姿色。便說不想咋的,想單純認識認識你。

從寒流暖流、德國魯爾區和南北回歸線間回到現實,是正午剛過,我和朱懷玉前后離開書桌,補課不能補一天,他不休息,我也得享受生活。告訴他廚房有餃子,他跟我出來,看著我穿鞋說,我姐是真好。我沒接茬,外頭有點飄雪,開門能聞見樓道里也有一股火藥味,除了每年的這一點鞭炮響,你都不能信,其他時間里城市中還藏著這么多的人,各貓在各的屋子里存活。瞧見朱懷玉濃黑的小胡子,我問他怎么也不想著刮一刮。他又低頭,說他不會,也刮過,刮出許多道口子。想到過年朱叔也沒把他一起帶回老家,又想他還有個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姐姐,我心里生出不少疑團。可估計朱懷玉不會告訴我。這點他和他姐倒像,說話從不走正常神經,一個架著火炮砰砰發射,一個吊著書袋悶悶不吭。到我走的時候,朱懷玉還低著頭,似送別好大一團空氣。

又一個年到來了。今天除夕,約定好,晚上都在我奶家見面。下午我回家打會兒游戲,睡了一覺,再看外頭,已點亮不少紅燈。沿結了冰的湖面往我奶家走,一路棉鞋踩得雪地咯吱響,路上過往的臉,無不行色匆匆,各有各自著急趕赴的地方。落座后,是千秋慣例,我爸祝酒,我奶提杯,今年我姑一家沒趕回,除了我爺我奶,桌上就我們一家三口。飯是我媽下午過來做好的,一道醬燒魚,燉好后放我邊上。他們絮絮談話,我則一筷頭一筷頭地分解魚肉,看電視里無聲的春晚表演,花團錦簇,一團下去,一團上來。煙霧和酒味漸漸在桌上繚繞,年年如舊,哭聲會埋伏在最后,像顆幾乎要被遺忘了的啞彈。我媽開始拿紙巾,擦她兩只腫眼泡周圍的眼淚。一張小圓臉上,四十來年中,浮現出的永遠是低眉順眼和委屈巴巴,我都看厭了,我爸更是,搡她說,樂意哭,下桌哭去。我奶不說話,有冷眼觀瞧的意思,待我媽又哭一陣,我那坐在輪椅上的癱爺爺干脆把半杯白酒潑過去。我還置身電視節目里,精神被花團錦簇包圍著,看一團下去,一團上來,眼花繚亂,感到平靜。

我不斷抽煙,煙灰撣到腳面上一片灰跡。我爸自己下樓去放炮仗,和十來戶從沒交集的鄰居站一塊兒,從窗戶里看,他的禿瓢很好認,他一人放鞭的架勢,也很好認。畢竟別人家都三五成群,有大人,有老人。老人囑咐小孩別離太近,小孩則不斷跑在鞭炮周圍,連他們帽子上的絨球,也跟著一跳一跳。這讓我想到女孩帽子上也帶絨球,粉色的,想到她白色的長款羽絨服,以及粉白的脖子和手臂。散桌時,不到晚上九點,我走到我爺我奶面前,三人都無話。還是我爺先破題,看啥?你都工作了。我奶勸我,大孫,有句祝福就行,奶奶早包好包了。我只說,新年快樂。我爺惱怒地揮手,走,走。我等我媽跟我一塊出樓道,我倆將在出小區后的岔路口分離。我不知道她現在住哪兒,但她說有地方住,我也就沒細問。煙花在離我倆頭頂不遠處爆裂開,我瘸著腿在前,半天不見她跟上,回頭看,我媽原地仰頭,傻看著煙花,兩手交叉著都塞進她兩只套袖里。她薄薄兩瓣紫嘴唇全咧開,跟孩子似的,包不住一口四環素牙。臨別前,我媽從一只套袖中掏出個紅包來。我接了,聽她帶哭腔說,媽還是希望,你能快樂。

我沒想到自己今晚會登上這些臺階,來到別人家門口,理由僅是,在這個年與年交割的夜里,不想再獨自睡去。門很快開了,開門的是朱懷玉的姐姐,她伸手拉我進去,態度與昨晚和今早相比,像變了一人,絲毫沒察覺我此刻心上是多火辣辣的。畢竟,這是有生以來,頭回有同齡異性親熱待我。她臉上紅霞一片,招呼朱懷玉快再添個杯,老師來了,得尊師重道。還喜滋滋地給我展示姐弟倆今晚的伙食,早上剩的餃子,加晚上燉的一條魚,就算家人團聚,大年三十了。朱懷玉呆瞧著我,他杯里是茶水,他顫巍巍給我遞上一根煙,被他姐劈手奪去,離近時,聞得見她身上酒味濃烈,再看桌下,綠瓶子跟保齡球似的列成幾行,桌上還剩半瓶白的,便知這姑娘酒量在我之上,一時不敢跟她碰杯。見我矜持,她巴掌拍上我肩膀,震得我杯里酒灑一半,聽她說,沒想到啊,沒想到。風雪之夜,還有客人。怎么稱呼啊,貴客?我說,趙乾,乾隆的乾。她說,什么破名,聽著追名逐利的樣。我請問她芳名是怎么脫俗的,女孩雙手撐臉下,擺出個葵花向陽模樣,笑嘻嘻說,秀秀,朱秀秀,秀色可餐、秀外慧中。朱懷玉目不轉睛,看著他姐。這讓我懷疑,自我進門前,現場就是這么個現場,在木訥的朱懷玉跟前,朱秀秀一人就包攬了春晚上所有節目,從相聲到小品,如今又禍禍到歌舞身上。廳里不足十平方米的面積,成就她扭著秧歌步,一顰一笑,一扭一搖,一手君妃,一手塔山,仿佛登臺在維也納歌劇院,身段看不出咋好,嗓門十足亮堂,像在屋里就炸開了幾掛鞭。

喝到深夜,我和朱秀秀已親熱地臉貼臉,抱在了一起。朱懷玉始終警惕,留神時間,不知是到幾點,他默默撿走桌上碗筷,把酒留下,一個人到廚房里刷碗。我不敢放掉朱秀秀,放掉這個脫離孤單的機會,雖然理智仍存一線,在和自己說,你并不太中意她,但手還是不受控制,往她細瘦的腰身上,上移,下探。她總能在我以為她要醉倒的時刻,如回光返照,給我一個不算羞辱的嘴巴子。抽到五個還是六個的時候,我恍惚聽見,朱懷玉回到自己房間里,放起佛樂,從他屋里又飄出那股熏眼睛的紫煙裊裊。朱秀秀突然問,你覺得我爸人咋樣,我弟人咋樣?我說,對你爸不了解,對你弟,好奇占比更大。沒見過像他這樣的小孩,說他什么都怕吧,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說什么都不在乎吧,他好像什么都揣著點擔心。擔心和怕是兩碼事。因為他信教嘛,你爸也信?朱秀秀搖頭,不信。她說,這是朱懷玉做過的,唯一勇敢的事。他只在這件事上一如既往反抗我爸,以此做交換,別的他什么都聽我爸的。朱秀秀又笑,說她其實很清楚,自己這一家,在外人眼里,要更為可笑。她說,朱懷玉不會在學業上有什么能耐的,他很能坐住凳子,卻是空坐。空空如也地坐著,站著,活著,這些他都會做得很好,吸收知識就不行了。我想朱秀秀說的是打坐,難道打坐不用理解教義?朱秀秀告訴我,朱懷玉不是在打坐,也不會念什么經。他每天按點回屋,在蒲團上跪下,念的是阿彌陀佛,對不起。念一遍佛,就像跟佛打了個招呼,再說對不起,是說自己的心里話。他是為我倆的媽,去和佛說對不起。見朱秀秀憂傷起來,我勸她喝酒,輕聲問,對不起什么?她說,朱懷玉信,我媽這輩子過得苦,死得早,人生到最后幾年成了瘋子,都是命里業債。他希望她下輩子能活得好。他還信,自己這輩子讓人瞧不上,是上輩子欠下了業。這事要怪我媽。我弟從小在她身邊長大,那時她就已經瘋了的。她告訴朱懷玉,自己身上有債主,他身上也有。我當然都勸過,沒什么用,最沒辦法的時候跟我爸一起,綁過她幾回,想給送醫院。但這種病治不好。她最后幾年里一人被丟在老家,我爸把朱懷玉也從她身邊帶走了,帶到市里念書,可帶不走朱懷玉已經接受了的童年教育。我還記得啊,有年回到老家,看他們娘兒倆的背影,雙雙跪在菩薩前,低眉,彎背,被紫煙籠罩,看著那么荒唐,可他倆眼里的彼此,又那么相愛。我媽是朱懷玉唯一的知己,哪怕她是瘋的。她一走,朱懷玉的魂也跟著去了,變成個徹底的傻小子,可以被任何人隨意指揮,做我爸最忠誠的孝子、接班人。我啊,我爸眼里從來沒我。當他后來發現一個他好些年不管不顧的姑娘,長成了大姑娘,和他在同一座城市里狹路相逢時,這老王八蛋簡直嚇壞了。

朱秀秀貼在我耳朵根下,又突然說句話,讓我感到喉嚨里再度不上不下,卡了個棗核,卡了個原子彈。我咳嗽不止,跑到她家冰箱前,想找碳酸汽水喝。幸運的是,還真有瓶大雪碧。不幸則是,在看到我憋成紫色的臉,逐漸被灌進去的汽水拯救,恢復常態后,朱秀秀也恢復常態,再不跟我提,關于睡不睡的事。她看看我的瘸腿,又看我的臉,說,原來你毛病不止這點,基本廢人吧?回到桌上,我杵著自己的腦袋,費勁抬頭,看清眼前的朱秀秀,是以怎樣眼光看待我。她言下之意,我太過熟悉,和多數人一樣,是抱有稍縱即逝的同情,和將長久伴隨的印象,即這樣的人,活著沒大價值,還拖累旁人。不一樣的是,朱秀秀眼神里還有另一層內容,讓我感到恐懼,更后知后覺體會到比睡一睡這件事,深刻得多的興奮。今晚她給予我很多第一次,讓我終于親耳聽到有人對我說出那句,等待已久的話:你到底預備在什么時候,把仇恨全給放出來?我們都笑得不行,一屋之外,煙花沸騰,每到年節,總有那個被釋放到夜空去的時刻,花團錦簇,一團上,一團下。我抓上朱秀秀的手,告訴她,咱倆都有不小的仇恨。有關我的,具體的一切,還沒計劃好。但如果能有同伙,哪怕拉對方下水,我心也全無愧疚。你可以當我是個自私透頂的人,這點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隱藏。你呢?你其實也是。要不,你不會今晚和我說這些。

當晚躺在朱懷玉家的沙發上,我什么也沒蓋,屋里很熱乎,朱秀秀睡了一會兒自己起身回房間,帶上了門。世界歸于安靜,我眼前再度出現,出現了無數次的設想,我爺、我奶、我爸、我媽、我小姑、我妹妹,包括我小姑即將到人間的第二個孩子,都會和這夜晚一樣,集體安靜,靈魂出竅。所有人的世界都會在相聚時刻,在一張團圓餐桌上,走入終結。那將他們召集在今生,結為家人的緣故,也會送他們出今生,到下一站地。他們將在站臺上整齊地繼續等待。到那時刻,我們都是等車來的陌生人了,因為客氣,對待彼此,反生出許多今生沒有的溫柔來。

我是趙乾,冬天到了,我準備寫遺書了。

其實我一直有寫點什么的習慣,沒讓別人看過,多是閑愁雜緒,也寫過小說,講一個生來兩只眼睛都呈金色的少年英雄,是如何獨步武林的。寫到最后,英雄煢煢孑立,眾叛親離,腳踏一片寂靜江湖,兩眼都生了翳。在去南方上學的前一天夜里,我在屋里生了個火盆,把它們全燒了。父母聞見自我屋里散出的濃煙,想確認我是不是抽了一條塔山。是離家前的愁緒吧,大概他們這么安慰彼此,畢竟那一晚,都沒人來敲我門。還記得的是,那晚面對屋里飛煙,我的喉嚨從沒那么痛快過,是有什么被短暫地給燒滅了活氣。說回寫遺書的事,此刻坐在電腦前,我用腳撥拉開地上的外賣盒,以及半空的可樂瓶,躊躇了好幾個點,還躊躇在一個開頭上。記得上學時老師講作文,強調說開頭就要把人拿住,能用排比用排比,給人往蒙了排,閱卷老師一蒙,就容易喜歡。我最終寫下的是:生活是一盞燈,我把它滅了,因為它從來就不怎么亮;生活是一盤菜,我把它撤了,因為它從來就不怎么香;生活是一把刀,我把它抽了,因為它扎得從來就不深;生活是一堵墻,我把它推了,因為它立得從來就不穩。

思緒飄回過家中,自己住的屋里。家里頭婆媳戰爭進展到我上初中時,父母終于取得階段性勝利,從奶奶家搬出去住了。十四歲,我擁有了第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一個可以不用跟任何人解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窩。我屋里只擺著從奶奶家帶過來的一張烏木床,一個爺爺打的鐵皮柜子,當柜子,也當桌,弄把椅子來,就能在上面完成我的學習任務,再擱下所有沉甸甸、養人又埋人的練習冊。我一直記得那個屋子里所有細節。它的上一家住戶是對老夫妻,銅包的窗框,早長滿了銹,每塊地板之間,都生有半指寬的縫,有塊地板上恰好有個圓孔,我在里頭塞了一顆圍棋黑子,十分合適,再也拿不出。屋里有暖氣片,床擺在它旁邊,半夜凍醒來,我總會摸摸那微溫的鐵片,就像小時候,和爸媽擠一張床睡覺時,摸見的,不知屬于誰的一寸皮膚。屋里墻皮脫落的地方,被我貼上了幾張圣斗士星矢的海報,看著它們,我會做拯救世界的美夢。夢里快意恩仇,能用手臂傳出光束,一甩開去,消滅學校里所有嘲笑我是瘸子和胖子的聲音。我還能用治療術讓媽媽重獲新生,長出她沒嫁給我爸前,留在照片上的相貌。更能在我爸每次深夜醉酒歸來時,堵他的臭嘴,將他震出到百里開外的地方。在那兒,唯一陪伴他的將是我爺爺。他們會被流放到一片鳥不拉屎的島,致力于收集所有生活素材,廢紙廢布廢木頭,最終無事可做,除了看守他們無用的財寶,幻想他倆是他們世界里的王。

至于我奶,我設想是,隔一周放她去島上看望爺倆,給他們做一桌黑漆漆的美味佳藥。我爺將吃一口吐一口,吐一口打她一拳;我爸也跟著打,他邊打,我奶邊哭。三人循環往復,哭聲將他們團結在一起。無數個孤單凄慘的夜晚,我靠幻想活著,靠仇恨教給自己做人的道理,還靠可樂維持生存,說著說著,我已對排比信手拈來。意識到不能輕易寫下去,陳述痛苦過于容易,而容易不屬于我復仇的一環。我已蟄伏其中二十三年,因此我決計寫下一篇最好的悼文,流傳后世,讓它出現在每一臺教育青年人心理健康的晚會屏幕上,再復印成冊,輾轉到每一個少年犯手里。當他們讀到我寫下的遺書時,會在冰冷的看守所里顫顫發抖,熱淚奔流,為所有做過和沒做過的惡念,給自己下跪,祈禱他們各自的明天。

除夕過去,到年初五,朱秀秀基本沒出現,回來了也和我沒幾句話。但我知道,那晚我們說過的一切,都已刻進彼此記憶,不容忘卻。有次上完課朱懷玉突然問我,我可以和你聊聊那本你帶來的《牛虻》嗎?我說,行。看完了?他說,沒看完,看到亞瑟回來了,再次見到瓊瑪,她已認不出來他。我當然記得那本書里所有段落,從翻翻就能掉頁和上頭遍布了的可樂污跡來看,我看過不知多少回了。他說的內容,一度讓我非常迷戀,試想復仇最美妙的部分,不就在于此,除了主人公自己,無人知曉背后的因果和審判,除了主人公自己,其余人都以為,事情業已過去。我和朱懷玉一起站在他家陽臺前,他為我開了窗戶抽煙,還偷摸吸兩口我吐出的煙,滾圓的小肚子在他穿的墨綠色毛衣下,原形畢露,隨呼吸一動一動。我說,我看書不多,就這一本,翻來覆去讀。其實你該多看看別的書,學習之外的。懂我意思嗎?他說,開卷有益,對不?我說,不對。我這話單指是你。你就別對學業抱太大希望了,有工夫多看看這世界其他部分。他點頭,老師說得有理。其實我也是第一回看小說。我挺驚訝,那你容易迷上,真的。朱懷玉說,我爸總跟我說,少想別的。所以我基本都不想。我會想想的,是我買的老子的《道德經》,話不是都能看懂,但總算都是字,我也認識字,能看下去。我問,悟了嗎?他說,談不上,我是覺得老子狀態挺好。他能想說什么說什么,說完讓人費死勁去猜。我一直懷疑,是不是總說讓人聽不懂的話,別人就能高看你一眼?我不知道朱懷玉想得對不對,我有過類似的想法,卻不是憑借和他在同一年紀里,掌握的其他學問。我曾試圖讓自己在所有人都競賽的學業上,一騎絕塵,也真做到了。可除了讓老師不再針對我,讓瞧不起我的同學漸漸對我敬而生畏,并沒換來其他。連我當時喜歡著的班花,也沒在我傲人的成績前,多給我說一句:同學,你好。我的心越來越貼近于牛虻,死心到了南美洲,受盡人間凄苦的牛虻身上。后來他以戰斗者的姿態回歸故地,看待他人總一派輕蔑,收獲了褒貶不一的名聲,再無幻想地去做事和做人。牛虻用慢條斯理的語調講話,來掩蓋口吃,用綾羅綢緞的衣裳,掩蓋身上的傷口和被人打殘了的瘸腿。用惡語傷人,藏住他心里火山噴涌般的熱情和執念,更用面具似的嬉笑,藏住他對瓊瑪的愛,和最后那份善良。我絮絮說了一些,說到朱懷玉眼里放光,我直盯著他笑。他或許覺得這是超越了師生關系的友情,于我內心,更像看到了一只家養的豬,表情居然有了屬于人的向往、人的熱情。

晚飯時朱秀秀意外回來了,羽絨服下還穿著白大褂,頭發盤成一團,一個黑夾子豎在腦袋上,沒別好,天線似的。那晚我下廚,拿她家冰箱里剩的雞蛋和青椒,炒了一盤,外賣叫了兩碗米飯,正和朱懷玉悶頭扒拉,抽空提問他,洪都拉斯首都是哪兒?他被我問得噎住。朱秀秀聽見,端出給自己現下的一小鍋方便面,加入我倆,坐桌邊翻我一眼。安撫弟弟跟安撫兒子似的,說,你趕緊咽,別想別的。朱懷玉笑了。飯后朱秀秀在廚房里刷碗,我假裝拿東西,在她身后走來走去。她突然說,不想上班了。我問,是跟我商量呢?她擰緊水龍頭,擰不緊,水滴總慢慢積蓄著,她便拿了個不銹鋼盆子,接在下頭。我不知道她心里正在想什么,但朱秀秀看一滴水,看了很久。她回頭說,你的事,不許牽扯我弟弟。明不明白?我說,壓根扯不上他。你怎么這么說?她又說她不想干了,早有此意。她打算高考之后,帶朱懷玉去南方。我問,朱叔知道嗎?她說,他和我是一個想法,但我們都不會帶上彼此。我倆都想帶朱懷玉走,不管我倆誰帶他走,對他來說都是另一種活法。我問,我一定得支持你嗎?朱秀秀一笑,你可以支持我,那樣我也會支持你。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追問,我想干什么?對話聲都越壓越小,朱懷玉在他自己屋,聽動靜,又念經了。朱秀秀說,我可以幫你,真的,我們可以互相幫一幫。她這些話,讓我又想起我媽,女人是不是都喜歡互幫互助?還是都只為自己想做的事,去找個合乎理由的借口?朱秀秀和我臉對著臉,她又一次拿走我手里攥成圓筒的一卷書,《高中地理疑難詳解》。我現在最大的疑難就是她。聽她說,這幾個晚上,在朱懷玉睡著后,她會把《牛虻》拿來看,跳著看,已經知道結局了。她繼續笑,說,我知道你為啥喜歡這本書。我問,為啥?朱秀秀背轉我,鋼盆里已落進一盆底的水,仍有水滴緩緩在水龍頭上蓄積,預備一躍加入。她說,因為你和姓牛的,都是瘸子。

我爺在癱瘓前,還沒這么精神。先前他嗜睡,現在卻能瞪直眼睛,在輪椅上耗一整個白天,孜孜不倦,研究晚報上的錯別字。我疑心別是糾錯有獎,我奶告訴我,還真有,一字一元。你爺現在一天往五元錢的指標奔。要是當天沒有,他就翻早先的報紙。此刻我爺一人坐在紛繁的紙片前,正擱下放大鏡,嘴里罵罵咧咧。我奶諂媚地給他遞去蘋果,他咬了一大口,再度遞回,我奶再順他留的牙印啃下去。他是因為聽見我奶剛才說他被人罵了的事,才不高興的。原來我爺昨天和我奶去超市,看見賣姜的貨攤上立了一塊牌子,寫著“掰叉罰款”。他本就哆嗦的手里,正好掰一個生姜的叉,被售貨員逮了正著,罰款五元。我爺張口問候對方祖宗十八代,連祖墳外頭的人也沒饒了,爹媽奶奶立時飄于半空,蓋住了店里放的流行歌曲。最后還是在對方詛咒我爺瘸三代人的送別語中,由我奶扔下五元,推著老英雄匆匆出戰壕。我爺今天立志找出十元的錯,不然覺都睡不著。我奶沒忍住又透露給我這些,被我爺在腦袋上罵出了花。我盯著他,老東西,閉嘴。他也盯回我,泛紫的嘴唇束成小口。我上手去摸他的頭,哄孩子似的,這就對了。我被他使狠勁,一巴掌打走,同時嘴里噴口濃痰,向我射來。我沒躲開,我奶緊著給我擦。不用擦,我起身,去我爺那個各樣工具都置備齊全的老屋里,掂出一把鉗子來。他口齒不清看著我說,我是你爺,我看你長大。我蹲在他輪椅前頭,臉上還掛著他口腔里的味道,憋著呼吸說,是,我給你卸個輪子吧。

我給你卸個胳膊腿吧。我教你走直線,你倒是走啊。疼?忍就不疼了,我主要就鍛煉你個忍。看見餅干就伸手,你就要。那是你姑孝敬我的進口餅干,你他媽哭?跟你死媽一個德行,外頭號喪去。說完,我爺照著我十一歲的腿骨打去,手里拿著一把鉗子,砸,一砸定音,你是瘸子了。

老趙,你這干啥呀,就一個大孫子。好孫兒,不哭,不吱聲,咱不理爺爺。奶奶都心疼,好孫兒,再走兩步,你不疼,你能走。聽話,等你媽回來了不許和她說啊,不許說是你爺給你打的,說自己摔的,你這么說,奶奶還能疼你。不這么說,就是挑唆我和你媽打仗了。那樣的話,你爸媽就得離婚,你就沒人要了,啊?奶奶抱著我的半截身子,看我的兩條腿懸在空中,在她吆喝聲下,我上下蹬腿,仿佛空中騎行,的確沒有障礙。

我奶撲在輪椅前,不許我卸。按說今天我不該來,但也必須來,給他們送上這兩包朱秀秀拿給我的興安嶺小葉木耳。我奶在罵聲中送我出來,我倆一起走在除夕當晚我媽仰頭看煙花的那條路上,仍一前一后。不同的是她精神矍鑠,一頭短銀發,看著都紅光滿面,比我媽壽數要長。她追上來說,別理你那死爺,他老糊涂了,我都不愛搭理。我兩手插進棉襖兜里,默默打量她。記起家里曾說起過,我奶為何要在當年那個波濤洶涌的年代里,下嫁給戴著“臭老九”標簽的我爺爺,只為愛他鼻梁上卡著的一副眼鏡片,說它們看著那么透亮,跟著顯得鏡片后的人,也那么知情達理。或許人都會在其他地方,收獲來自不同人不同的評價。我不想說話,感覺喉嚨又發緊。回去一路上,我壓步子走,怕速度快了呼吸急。只有這樣,我才能撐到汽水流進身體的時刻。

回去,見我媽等在樓下,她總是這樣,不提前聯系我,會突然抵達,好像也對最終能不能見到我,抱隨緣心態。她穿著十年前的紅褐色羽絨服,還是戴雙臂的藍花套袖,棉布口罩將她本就高原紅的一張小臉,蓋住了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都由那雙動物性的眼睛里帶出信息,像里頭剛下過場雪,還掛著冰霜。我媽每次來,都攜帶這樣的目光,雖然她從沒告訴我理由,但其中充盈的,對自己崽子的憐愛,卻是每一次,都讓我感到難受。她說今天下午她不用過去給人看孩子了,雇主一家去北京過節了,她可以休假一回。說著,她跟著走進我狹小的家,沒由我說什么,已經熟練地邊擼袖子,邊奔去廁所和所有臟污了的地方。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不斷重播的春節晚會,有兩個瞧著臉熟的笑星,正演出一場喜劇尾巴上的教育課。他倆一時淚水漣漣,都長出我媽的樣子來。喝完地上剩的兩口可樂,我打出嗝,再從兜里掏出煙,點了一根。我媽問,你今天什么時候去朱家,他家那個兒子能離開人嗎?我說,能,不是殘廢。我媽沒說話,半晌她從墻后偷露出半張臉,看我神情如何。我問她,你這活,打算干到什么時候?她說,我才剛收拾。我說,你給那家人干到什么時候?她想想說,快了,這種主顧,沒有長的。她手里的活跟著停下,站在原地,看我抽煙,看我看電視。我瞧她,有話?她點頭,愿意跟媽去南方嗎?我問,多南?她說,佛山。我挺驚訝她能說出一個具體的地方,看來早有計劃。她說,你朱叔跟我說,想去佛山辦個廠,要是你愿意,他一塊安排你。我問,可樂廠啊?我媽說什么工作她沒問,但覺得朱叔是真心幫我。我招呼她過來一塊坐。

我媽又瘦了,離近看,臉上肉一條一條的。她搓著手上紅白不一的皮膚,手背上是先前被我爸燙下的幾塊兒煙疤,一受凍,就通紅成梅花,看著醒目,仿佛受苦的藝術。她轉頭看我,兒,總得想想你以后。我說不想去。她問,為啥?我說,沒為啥,去了沒意思,不是我想干的。我現在就想待在家。你無非擔心我待廢了,你沒必要。我又沒啃老。她說,媽怕別人看不起你。我問,誰看不起了,朱叔?她說不是,是我爸,是我爸總在和她說,她把我給慣廢了。我說,也許他只是看不得我自在。我比他過得自在多了。她說,天下父母,哪有這么想自己孩子的。把煙掐滅,我嚴肅看著她,我奶是這么想的,我爺也是這么想。所以讓他們兒子,讓我爸一輩子活得窩窩囊囊,沒大出息。事實不就這樣嗎?她又有要哭的趨勢,我心里煩,別過臉去。再回頭,看我媽正從深處呼出一口氣,身體前傾,人看著更干癟了。我想拍拍她后背,或幫她捋一下頭發,很難做到。半晌我問,預備什么時候去佛山?從她眼神里,我知道自己說準了好些事,也叫我猜準了。朱叔人怎么樣我不知道,希望能比我爸對她強。我告訴她的是,媽,我去不了,在這兒我有女朋友了。沒告訴她的是,媽,其實你也去不了。除非,那天你不來。

朱懷玉各門功課都有一定程度的提升,他先前所言非虛,進步空間,的確挺大。他不斷和我暢想,關于他畢業后的打算,總而言之,他一定要跟我屁股后頭走。照朱秀秀說的,是拿我拜了大哥。殊不知,大哥眼前路并不長,緊著掐算,最多剩兩站地。一站是技術關,一站是心理關。我想得已很清楚,只是不能和人商量,心里時常憋得慌,面對朱懷玉天真的眼神和勁頭,我哼笑,無法陪他沉浸其中,像他也無法真沉浸于做個好學生的夢。朱懷玉說,他往后想做個手藝人,做微雕,做紫砂壺,還想做和尚,做道人,做個吃齋的好人。有時我會和朱秀秀一起聽他講,眼神偶爾掠過他頭上,默默交織住,再無奈雙雙看回他,像看回我倆的孩子。老天做證,我真覺得這十天,是我人生里最好的一段時候。我雖沒得到愛,但也沒被愛束縛住,我計劃仇恨,又到底還沒實踐它。我清楚自己的人生會停在具體哪一刻,我看著那個爆炸鍵,在眼前平穩安放住,隨時間慢慢耗。一切都不耽誤,每到晚上和朱秀秀朱懷玉一雙姐弟,看同一場電視節目時的平淡與溫情。溫情,就是不必開口。情緒流動像小股的電流,它吱吱作響,可不叫人受痛。

我終于和朱秀秀說,請你,教我做道菜。朱懷玉正睡午覺,今天朱秀秀沒值班,從早到晚在家。她手剛離了水槽,聽我這么說,腰上圍裙重新束緊了,也不問什么,將我帶到鍋臺前。我問,家有白菜木耳沒?這菜好像就這兩個原料。她從冰箱給我拿了半棵白菜,木耳裝在袋里,往出倒,拿小碗接著,問我使多少。我說,試驗品,不用多。她倒了一碗底,接水泡上。我問,木耳泡多久能吃?朱秀秀抱著肩膀,說,半個點就行。你是一點生活常識沒有,這些年咋過的日子,少爺啊?我心情不錯,咧嘴大笑,看表情,朱秀秀也是給嚇一跳。于是我問她,我笑起來真這么嚇人?她說,嚇人,跟沒笑過似的,連嘴也是現割的。我已經習慣朱秀秀的說話方式,但到底不好意思,看著水盆里的木耳,不用一會兒,它們就從枯葉似的小片,膨脹成黑色的肉朵來。朱秀秀默默打量我,不知道她都看到了什么,可她神情語氣都變了,一聲嘆息后,手把手教我做菜的一切,熱鍋涼油,先熱鍋,再爆鍋。噼里啪啦的聲響,白菜先下,炒軟了擱木耳,倒上少許醬油和糖,鹽最后放。

我用鏟子壓鍋里的白菜,讓它快些干癟。幾滴油迸裂開,跳到臉上,我直齜牙,被朱秀秀推去身后。說我既然第一回學,學她手法還是以觀察為主,一邊看著就好。我看著朱秀秀鍋臺后的腰,多寬,有多寬?兩手一塊兒差不多,能給抓很緊。她說,讓你看,沒讓你賣呆。去,撿個盤,裝菜。就著一盆黑白菜,下酒,朱秀秀和我又坐在那張浸滿油花的圓桌邊,聽電視音樂臺里放著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歌,“我無語問蒼天哪,為何滿腹柔情盡消磨”。她喝著朱叔放家里的白葡萄酒,使白酒盅倒給我。一人一杯,酒香都混了營,中西合璧,格外上頭。我掐著自己的喉嚨,希望它這時候無論如何不要噎,我有話說,我有攢了好久的話想說。朱懷玉卻醒了。還是趿拉著他那雙棉拖,步伐沉重,推開屋門,驚訝地發現我倆在喝酒。我說,你不行再睡會兒吧,下午晚點上課。朱秀秀招呼他,弟弟,你來。我手里酒盅頓時千斤重。朱懷玉坐我邊上,被我剜去一眼。朱秀秀瞧見,酒盅直沖我,你啥意思?我一口喝了,再看朱懷玉,只說歡迎加入。我還想說,我他媽沒話說了。朱秀秀對著朱懷玉,眼含萬般柔情,說,后天他就回來了。我們再不能這么逍遙了,是不?朱懷玉說,姐,我還是希望你多回家來。她說,姐會的。姐不想以后,姐想和你說明天。朱懷玉臉上突然有種奇妙的光彩,過去我從未見過,此時他看著差不多七八歲大,還臉紅,還抿嘴偷笑,不是觀察我,就是去觀察他姐,更顯出一種惶恐。我問,明天到底什么日子?朱秀秀說,明天是我弟十八歲生日。他生日大,每年都趕正月里。正月一忙,總被人忘了。今年想好好給他過一回。我說,那停課一天吧。朱秀秀和朱懷玉四掌相擊,惹得我也沒忍住笑。這回我笑,他倆都在笑,我沒引來他們的害怕。過后我想,大約因為情緒相通。人情緒相通的時候,身邊便沒有異類。

晚上,我去訂蛋糕,蛋糕店出門一條街,是我爸干搓澡的地方。那條街上沒怎么亮燈,北風刮得兇,人都穿暗色衣裳,看步態,沒幾個歲數小的。我猶豫要不要過去看一眼。我想起了每一年自己的生日,想起因為和我爸生日相近,每年爺倆都分享同一個蛋糕。先給他過,蛋糕吃完放進老冰箱,制冷效果近乎于無,到給我過時,奶油都放酸了。我突然瞧見了一張很像我爸的臉,戴著包耳朵的棉線帽子,正挑開澡堂的棉門簾,往外走,在夜空中呼出一團白汽。有人跟著挑簾,在后頭喊他,我爸看來十分熱情,笑容憨厚,回身接過對方送來的,他先前可能忘在店里的東西,擱回到他自行車的前籃里。那個籃子,還是后編的,為給我放書包用。放了幾年,往后他不再送我,我也不再和他于夜晚中照面,除了年節,除了真是被他醉酒吵醒的時候,父子倆失去了獨處的時間和緣分。那些夜晚,我總縮在自己房間被子里,沒一晚不在睡前反鎖屋門,恐懼他來自酒鬼的打擾。現在我爸,早不是記憶中那個樣。他灌風蹬車子,踩向十字燈中,光線越見璀璨,他背影看著越佝僂。我能想到,在他抓著車把的一副棉手套下,每個手指都暈了多少層的皺,人若總在熱氣里蒸著,是會變得松懈。站著看了一會兒,扭頭往朱懷玉家走,路上收到朱秀秀的信息,奶油要多,水果別放酸的,我弟不吃酸。回她,知道了。我總是羨慕那些在冬天過生日的人,每當頭頂像現在這樣飄下雪來,我都羨慕生在冬天,并死在冬天的人。前者老天給他們放禮花,后者還有老天,給他們撒紙錢。

晚上的蛋糕我一口沒動,都分給朱懷玉和朱秀秀。他倆都珍惜這一天,感覺不當朱懷玉的生日過,也當個特別日子慶祝,朱懷玉今晚甚至喝了一點酒。奶油沾滿他的黑胡子,看著像刮掉它們前,要涂上去的泡沫。朱秀秀送了個檀木手串給他,我送的則是早想送的電動刮胡刀。朱懷玉木訥地一手拿一件,不知內心在想什么,隨眼眶一點點積蓄。當整點報時的鐘聲從身后響起時,他人打了個哆嗦,說這會兒該去念經了。話說完他屁股還猶豫在椅子上,是不想走。朱秀秀把他抱進懷里說,媽今天不會怪你的。你今天可以好好玩。朱懷玉還是說了聲,阿彌陀佛,對不起。天早黑下了,但外頭并不昏暗,有人在樓下放煙花,不遠處公園結了冰的湖面上,也能隱約瞧見被燈泡圍起的冰場,人影在上頭繞圈滑行。我獨自站在朱家陽臺上抽煙,聽見身后,姐弟兩人又抱在一起,哭成一團。我想的是,人都說,兒的生日,娘的難日,從不想,兒到人間第一聲就啼哭,是不是也有諸多不情愿。喉嚨又不太舒服,沒忍住,我咳嗽兩聲,被朱懷玉聽見,端著可樂杯子過來,看我喝下。身后一片安靜,朱秀秀許是醉了。我倆面面相覷,同看晚間的焰火和燈照。他臉上淚痕未干,像個小獸犢子似的問我,趙老師,我到底是不是個廢物呢?

我沒回答,他胡子上還掛著一塊奶油,我抹了問他,甜不?朱懷玉點頭,他哪勝酒力,兩手撐在窗框上,看著像個秤砣,量不清他自己人生的分量,更別說,去掂量別人的。朱懷玉突然說起,他在老家度過的童年,和媽媽住在一起,就他們倆,長年累月,誰也不覺得孤獨和奇怪,似乎別人家都會是這樣過日子。他當然知道爸爸住在城里,也知道他為什么不在家,理由都是媽媽告訴的:你爸變心了,人也變壞了。朱秀秀在十五歲時離開老家,那年朱懷玉九歲,也是在一個過年的夜晚。媽媽在飯桌上監督姐弟倆,分別給朱叔打去電話。她期許的不是已拔起個子的大女兒,或是虎頭虎腦的小兒子,而是希望他倆中任何一人,能動用親情,去幫她勾回失去了的丈夫和舊夢。口水從她嘴角直往下掉,滑成一條銀線,無數次落飯桌上頭,落在每一個無法接通的滴聲后頭。朱懷玉轉頭看我說,我爸那天沒有接電話。我媽實在受不了,抬手掀了年夜飯,人在滿地飯菜里打滾,她抓自己,還不斷朝空氣里磕頭。我姐也受不了了。我其實分不清,她那時是在扶媽媽,還是打媽媽。站在當中,我被她倆分別拽住一只手,往兩個方向拉。我笑說,你還是個香餑餑呢。朱懷玉跟著笑了下,在別的方面我不是。我問,后來呢?朱懷玉說,后來姐姐收拾東西走了,媽媽像找爸爸那樣又去找姐姐,那陣子我總一個人在家,晚上面對滿墻神佛,很害怕。姐姐一直沒回來,我很快也被爸爸接走了。接我走那天,我媽還躺在醫院床上,嘴終于不再往外吐沫子,之前她一直吐,一直吐,醫院都不愛收拾了,滿屋都是農藥味。她抓緊我一只手,在我手上摳下五個血道子。朱懷玉把他那只黑胖小手放在身前,讓我端詳,道子已不十分清晰,內里卻還能露出鮮紅色,是抓得深透了。我不知道朱秀秀聽沒聽過這一切,朱懷玉說,他姐其實不是護士。她只是初中畢業,進不了城里的醫院干。朱秀秀現在一直在藥店給人站柜臺,有時要值夜班,兼給人打更。她爸爸不喜歡她,嫌她沒有學歷,說她早就廢物了。

朱秀秀拿酒瓶敲著我倆身后的門框,示意她醒了,節目繼續,進行到哪步了?我一時懷疑,老天爺其實正在滿足我一直以來的愿望,他不是正給了我兩個,愿意和我將就的人嗎?天知道,我將做些什么。如果老天一直不把他們派給我,我會做得義無反顧。反正遺書已快寫好一半,菜也即將練會,勢在必行,只差一個日子了。我們各自把外套、帽子、手套穿戴好,踩得樓道臺階咚咚響,我幾乎是跳著走完,有點逞強,但喝醉了的朱懷玉和朱秀秀,此刻都不會比一個熟練的瘸子,將步伐走得更穩重一點。三人搖搖晃晃,朱懷玉走在當中,被我和朱秀秀各攬著肩膀,向夜色進發,我們都被一樣的寒風吹得臉色發紅,眼睛發燙。經過公園外的煙花攤時,我們買了一些,帶進古樹參天人影稀疏的園里島上。破碎了邊角的石磚椅,變作了我們仨的露營地。朱秀秀在石椅上坐,看我和朱懷玉將煙花抱去冰面,選好了頭頂一塊最安靜的天空,準備燃放。她尖細的嗓子未等煙花綻放,已叫嚷不絕,等煙花真在深藍色的天空上冒開了,她聲音又消止。朱懷玉一眨不眨地仰著頭,沒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我和朱秀秀都在更早時候,貼近他一側耳邊,說了同樣一句,你不是廢物。弟,祝你生日快樂。

和朱秀秀坐在石桌旁,我沉默下來,看看煙花,再看她的眼睛,發現她看我的時候更多,光照不明,只有一霎的燦爛,能叫我看清她眼里布多少紅絲。她說,趙乾,其實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也不想問。但希望你知道,這些日子,我和我弟十分快樂。我說,你也可以問。她問,你要殺人?我說,對。再問。她說,你要殺你家里人?我說,又對了。問我原因吧。她低一回頭,復又看我,和你的腿有關?我說,不用客氣,和我的殘疾有關,和我這兒有關。我指指喉嚨,從外衣口袋里掏出一瓶兩百五十毫升的小可樂,放到了桌子上,說,這是我的心寶,得隨身帶。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就會喘不上來一口氣。那種感覺習慣了,也永遠不可能習慣。朱秀秀說她明白,能試圖明白。我也想了想,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吃蛋糕?和朱懷玉一樣,我也沒什么機會享用蛋糕,不是沒錢,是沒人意識到,這是個應該買,應該讓我吃到的東西。有天晚上,我家里人都睡了,那已經是我爸生日過完三四天后,快到我的生日了。我家那臺冰箱保鮮不了這么久,我也不想再吃酸蛋糕了。所以那天夜里,我從父母房間溜出來,到廚房,打開冰箱,努力不發一點聲音,準備用手挖冰箱里的蛋糕吃。我不敢開燈,好些奶油都被我糊到鼻子上。可我終于吃到了。朱秀秀笑問,甜嗎?我搖頭,已經酸了,但我就是忍不住一直吃,我怎么也忍不住。燈很快就亮了。是我妹妹,她起夜,見我在廚房,滿臉白,以為看見了鬼。她尖叫不休,人都被她叫醒了,我爺、我奶、我爸、我媽、我姑。他們團團圍著我,除了我媽都在笑。邊笑邊說我是個心機重的餓死鬼。餓死鬼,還心機重,我只有八歲,我不會是他們想的那樣。朱秀秀起來,從身后抱住我。我抓著她胳膊,讓她的手背壓住我的嘴,我不想再打嗝,再像那晚一樣被詛咒似的,在笑聲中打嗝,打到我抱頭鼠竄,找不到一個安全的角落。我的自尊心,我有自尊心啊,我的自尊心往后被活吊在喉嚨里。隔三岔五,要用可樂殺一殺。

朱懷玉喊我們,煙花都放完了。他不敢走近,面無表情看著我和朱秀秀,像當年他困惑姐姐和媽媽的動作一樣,分不清我倆是在彼此拯救還是互相放棄。這種問題的難度,超越他解答的能力。硫黃味在島上竄離,遠處,別人的煙花仍繼續放出,我們靜靜觀賞,身上已全空無。除了回程路上仍肩并著肩,手連著手,還擁有的,就只剩各自心底,那不能被繼續說明的酸楚。

我曾問自己,是不是非得如此,沒有別的希望在,別的路好走?當然有,我還這么年輕,雖說一直沒干正經事,但我信,我會找到工作,來養活自己,幸運的話,還能組建家庭,擔負更多責任。我問自己為什么非得做這樣一件事,我能預料它引起的影響,社會上的討論,和對我所有的謾罵和攻擊。孝道,在每個國人基因里刻下的痕跡,太深了,它長久要求著單方面的容忍,要斑衣戲彩,要臥冰求鯉。我不要求我的家人自我出生,就非得委屈自己喜歡我。喜歡不能勉強,畢竟我全不是按他們滿意的后代模樣,來到這個世界的。對他們我同樣不能勉強喜歡。是愛,是所謂血緣,將我們組合到一個家庭里,而愛是責任。從小到大,沒人教給我責任和愛會有親密伴隨的關系,讓我總以為,責任是痛苦,愛又是傳說。二十來年,我的生命離不開他們為我盡的責任,可我仍要說,更多的是靠我自己摸爬滾打過來的。如果一個人僅靠物質滿足就能變得幸福,變得珍惜生命,那么大約是,他從來也沒養成過珍惜自己精神的習慣。我卻不是生活在荒島之上。在我周圍,有許許多多的參照,日復一日向我傳達,你缺失,就算你假裝不缺失,你低人一等,就算你努力證明,不低人一等。若人被剝去骨皮,比試心靈,我很清楚,我會是如何慘敗的。更會讓你們看到,相比我的瘸腿,我丑陋和令人討厭的個性,還有更讓人惡心的千瘡百孔。于是我非得如此,為討還二十來年生命里遭受的,為懲罰傷害我和本該保護我不受傷害的家人們。他們有意也好,無意也好,都實現了對一個人完整的摧毀,讓一個人從生到死,也只能依靠他的親人(仇人)們,從中去借取能量,而始終也沒得到一段友情、愛情,哪怕只一次,得到他人的欣賞。看客要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還會說,造成今天,也因為他自己。我想回答的是,站在地獄外面看地獄的人啊。你們長久遠離烈火,已經不會相信火能夠燒到人身上,將人燒焦。更不知道在東北這樣的地方,人們多屬開朗靈活,個體如何能走不出一場火陣。畢竟這兒有漫長的冬季,和那么樂于讓人傻、好著活完一生的天然牧場,喂人吃雪,再天生長出,所有降低沸點的糧食。可在我心里,火燒了二十來年,那么也許我,就是老天爺于萬千之中,投下的一個惡作劇般的殘次品。能信嗎?所有見過我,和我說過一兩句話的人,你們能信嗎?在那個面惡嘴損的趙乾,那個笑容惹人硌硬的趙乾心里,其實藏著漫天野火,和無數舉火把的人。你們不信,當你們只是習慣性地忽略灰塵,忽略我。

我僵著手,讓它不抖,不把字敲得太激烈。手機響了,我挺激動,想許是朱秀秀,其實我弄不清楚我倆現在的關系,但一定有點進展。這種進展總叫我忍不住幻想,更忍不住對自己叫停,總之,千難萬難。沒想到,卻是上海人趙齊齊的信息。齊齊和我有微信,加上后不怎么說話,壓根沒兄妹情分,現在她能找上我,跟對我當頭棒喝差不多,這讓我聯想到小時候,多少次為她挨過的打、遭過的罵,手抖得更厲害。齊齊問我,現在有沒有女朋友?我說,不關你事。她回個偷笑的表情,我沒理,手機擱桌上,去廁所撒尿。再回來,看她發了個女孩的照片,美顏痕跡十分明顯,下巴跟瓶起子似的,往上直翻卷。她說,這我同學,便宜你了。我發語音過去,不用,愛便宜誰便宜誰。齊齊打字回,我上課呢。告訴你,過這村可沒這店了。我問,你才多大啊,你同學多大?齊齊說,上海本地的,家里兩套房,就你還想咋的?我說,滾。她發了個翻白眼的表情。看我半天沒回,又發張圖,還是那個瓶起子下巴,照片上女孩臉也只露出下巴來,再往下,該露的都露了。我點上煙,放大端詳一會兒,沒大意思,基本沒有發育。齊齊撤回圖片,問我,現在愿意處了不?我問她,你媽知道你這樣嗎?她也發了語音,兩秒,里頭一聲輕哼。再回我道,放心,沒人會找你麻煩。你和她處唄,反正她啥你都看過了。我說,趙齊齊,我能知道為啥嗎?她說,因為我恨她。我們都恨她。我想象瓶起子被人扒光在學校某一墻角,拍下照片時的場面,想象她只顧著捂臉,周全不了上身和下身,想象趙齊齊一雙鐵臂,是怎么重捶她小腹的。剛才那張照片上,女孩小腹幾個拳印,瞎子才看不見。我感覺自己就差咬碎了牙,想把趙齊齊也扒光,任人觀看,更想讓朱懷玉這樣的小孩去踢她肚子,一下一下,踢到她吐。回手我把趙齊齊刪了,看她再發給我的驗證消息是,祝你好死。

我樂得嘴縫閉不上,照廁所里的鏡子,反復感恩天意。天意讓我飽滿了我的動機,好妹妹,算你一個吧。高三再度開學,年節徹底結束,和朱懷玉姐弟倆,再不能像那十天里,朝夕相處。我又回到了我的腐爛小屋,回到黑白顛倒,被網癮和煙癮兩頭包容的環境中。照著鏡子,我好好收拾了番,沖過澡,刮掉了胡子,再給腋窩里抹點花露水,穿上件最板正的格子襯衫,準備到下午五點,下樓出門。赴我有生來第一場,可能也是最后一場約會。

在西餐廳吃完一頓提前買好優惠券的晚餐后,夜色將至,我送朱秀秀回藥房。她在離藥房一拐角的地方,在我臉上吻了一下。可以說猝不及防,可以說意料之中。我僵著笑容,像癡呆一樣,瞧她全凍紅了的臉,和絨帽子下的頭,沒壓住的紛飛碎發,一時非常想伸出手臂,與她擁抱。朱秀秀對我說的是,不剩幾個月了,等朱懷玉拿到畢業證,她就帶他走。我可以和他們一起走,也可以隨后趕上,在南方會合,這樣行嗎?我伸手碰了一直想碰的,她的白脖子。她撇撇嘴,笑意一掠過去,看著我說,你要放棄那些想法,你知道嗎?從你找我拿木耳,到讓我教你做黑白菜,我心里便一清二楚了。我問,哪些想法?朱秀秀滿懷哀痛看著我,只能這么形容,她過去伶牙俐齒損盡我八輩祖宗的作風,已在什么時候,隨寒冬逝去,一日日變得若隱若現,不再是確定的性格。我低頭說,風大,快走吧。她站了一會兒,轉頭離開。離遠看,我第一回發現朱秀秀居然走路是內“八”,也是有些古怪的。這發現讓我笑得不行,像被人往鼻子里灌進了醋。

秀秀、懷玉,遺書也是信的一種,我最后說給你倆聽。懷玉,我不能騙你說,你不是廢物。在一百個人眼里,你都是廢物,哪怕在你爸眼里,都如此。可你應該還記得牛虻,記得他在瓊瑪心目中,無論受多少屈辱,都仍是當年的亞瑟,往日的英雄。人的心,是最容易,也最不容易變化的。以你的智力,我希望你多聽你姐的話,她愛你至深,所有愛你至深的人,都是你一生中可靠的燈照。別信其他,其他你把握不住。秀秀,我愛你。

我奶過幾分鐘就到廚房來,她實在不放心,我到底能不能分清,開燃氣和閉燃氣的開關,是往哪兩個方向走。明天到她七十大壽,我說,奶,我沒掙下什么錢,也不給人補習了,沒能力給你買好東西,當天給你做盤菜吧。我那兒沒灶,想今天在你這兒練練手。我奶說,都行。泡這么些木耳?小盆里的確長滿了木耳,她看著直可惜說,一次吃不了這么多。我也知道吃不了,可我就放了這么多。我說,剩下泡好的給你們放冰箱,想著吃啊。我奶歪腦袋尋思,說她好像在哪兒看過,木耳不能泡太久。我說,那就扔了,明天我過來,再泡一點。我爺始終聽著廚房里的動靜,“扔”是家里不能出現的字,一聽到扔,我爺就恨不能給輪椅飆車,趕來阻止。他進來后,嚷著不扔不扔,雖然聲大,氣勢已減弱許多,直躲在我奶身后,暗暗和我眼神交匯。他還沒忘了前一陣我試圖卸他輪子的事。和全已花白的頭發和胡子不同,我爺臉上一對眉毛始終黑而濃密,好像一件他自己也知道是唬人的武器,除了擰眉,他再也使不上別的回擊了。

晚上我去我爸澡堂,想在大日子前洗個澡。路上給我姑去了個電話,講了齊齊找我的事,我姑說她知道了。她那邊聽起來挺忙的,我和我姑的關系一直如此,我倆沒有話,即便她不忙,也沒有。她倒從沒對我怎么不好,如果忽視也是不好的一種,那其實,她罪不至死。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她,但總會聽到關于她的信息,就像你即便從不出門,也會聽到社會上又發明什么,人類又突破了什么。我姑在家里,代表著永遠的向上和高級。她似乎生來就該被崇拜,什么都做得好,很少被責怪,但我總覺得,看到她的每一次,都使我喉嚨卡得更厲害。她修剪成利落短發的腦袋,架在身高馬大的骨架上,也戴副眼鏡,和電視里那些你清楚與自己永無交集的精英一樣,即便她是你姑,你也從不該指望,她會把眼神落你臉上,當真和你說句什么心里話。今天我能打電話來,她很意外,更意外我張口就說出了趙齊齊的惡行。小時候每當我和齊齊有矛盾,總由爺爺奶奶來裁決,即便是我打了她的那一次,在我姑進門聽說后,她也只是安慰女兒,將齊齊穿著粉秋衣的小身體抱進懷里,說姑娘不難過,姑娘別放在心上。她對我的不責備,讓我當時恨透了她。像齊齊不是被自己哥哥打了,而是被石頭絆了一跤,被風吹出了感冒。我挺想試試的,這一次,她總該跟我說點什么。

趙乾啊。她說,我姑始終叫我大名,言談相當客氣。不要總是仇恨你妹妹,她還小。我問,這件事你知道了,作為母親,打算怎么辦?我姑又在和邊上其他人說話,再說她知道了,她會處理。我問,你其實一點不信,對吧?她說,姑明天回去,和你妹一塊兒。到時讓她和你道歉,這樣好吧?我說,那個女孩怎么辦?齊齊拍了人家的裸照。我姑一聲嘆息,你們啊,就是能鬧。她再不說話,我也無話好說,掛電話前,我最后向她確認,你懷孕了?我姑笑起來,啊,是。

澡堂我很少去,所有讓我必須赤誠相待的地方,于我都像地獄。何況這里蒸汽騰騰,進了門,非得脫了精光,再剝層皮,才能離開。我倒是第一回看我爸飛著熱汗,跟躺椅上的大哥,眉開眼笑,說,受累,咱翻個面吧?我長久站在一束水流下,默默被澆,看清我爸所有動作,是既熟練又做不好。他不斷被客人要求,沒吃飯啊,不舍得使勁。每當此時,我爸就吞一口氣,力量不為人知,全積蓄到澡巾上,犁地一樣去開墾陌生男人的皮膚。落下的灰塵,就是他土地里的收獲,不當穿,不當吃,還叫人有點惡心。我也躺到那張新換了塑料膜的椅子上,趴著,讓他先來背部。我爸放下澡巾,問能不能讓他歇下,今天活太多了。他到旁邊找了個空水龍頭,給自己澆。那一刻,他不知道我正起身端詳他。我想到的,是記者趙博。想趙博不應該出現在這里。他該心懷電視臺,惦著利比亞,成為電視里的戰地記者,當著萬戶千家侃侃而談,沒一句磕巴的話。還想起青年趙博在他兒子小時候,對后者信誓旦旦,你爹我,力拔山兮氣蓋世。不比奧特曼都能耐?

澡堂里,瓷磚昏黃,白霧騰空。幾乎都是老頭,都在池子里泡自己,跟泡瑤池似的,幻想益壽延年,更借此逃離現實中種種。我爸沖完水,一鼓作氣,搓我的下巴頦、肋骨和大腿。搓著搓著,霧氣中問我,還想添點服務不?我問有啥,他如數家珍,奶、酒、鹽、醋。只有客人想不到,沒有老師傅做不到。你又瘦了,咋整的?說著,我爸拍一下他好些年養出來的小肚子,手上緩了緩說,爺兒們,你吃勁啊。我說,過去我一百六十斤。我爸說,想不通,咋能減下那些肉的。一直想問你,是不在外地念書那幾年,出什么難事了,你總也不說?我向后看他,他沒看我,我爸嘴咬開醋包的一角,讓我躺平,往下澆開,酸氣彌散,到我背上涼涼的。我說,說了有啥意義?他沒回答,醋水在他運勁下溫柔地包裹著我,從沒有過,被他這樣柔和地對待。從幾歲起,我爸不再抱我,也可能是我主動,先去拒絕了作為父親的他每一次笨拙的示好。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總恐懼他碰我,看到他的手,會讓我神經緊張,畢竟隨那只手帶起的掌風,曾無數次刮痛我的臉。如今我所有被他清潔著的地方,幾乎都沒逃過他的揍,逃過他身體力行的教育課。他當時怎么叫我來著,肥豬,大傻兒子?我想起就笑,當他后來再也打不過我,我可以在任何時候想笑就笑。我一笑,他話頓時變得少。

沖沖去吧。他拍我的胳膊,想說記下手牌之類的話,到底沒出口,和他并排站在水流里,他的身體,我的身體,兩個世界上最大限度相似的靈魂和肉體,永遠在面對面時感到尷尬,語言阻塞。洗好后,我穿好衣服在外頭抽煙等他,他以為我已先走,門簾挑開后看見我,下意識驚訝地笑。給他遞煙過去,他看看煙標,問我,咋不抽點好的?我說,不抽給我。他利落點上火。借門里一點熱乎氣,我倆僵站在澡堂外頭,誰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讓彼此在冰天雪地里雙雙沉默地抽完一根煙。想起來,我問他一嘴,當年你倆離婚,誰先提的?他低頭跺腳,不關你事。我說,我媽要走了,你知道吧?我爸不信,逗呢,她走得了?我扔掉煙頭,給他把車推來,看我爸踩上去,并將他泡皺了的雙手,前后塞進里頭都已破了棉的手套中。踩了踩車鏈子,他回身囑咐我,你也干干正事吧。就我跟你說的普通話考試,抓點緊。趁我還在崗,給你安排進臺里完事。我直樂,逗呢?他剜我一眼,罵,小白眼狼。明天你奶生日,早點過來。說完,蹬車子,他蹬遠了。

十一

一桌菜都是黑色,我炒的那盤黑白菜,擺在外圍,也是一團黑。在我姑帶齊齊也入席后,一家人終于少有的團聚,除了我媽不在,可誰也不覺得多遺憾。我奶剛說完她那句代表性的祝酒詞,美味佳藥,家庭氛圍是多么重要啊!重音勾在“多么”上,抑揚頓挫,定下基調。我爸起身,將放在桌下的壽桃蛋糕拿到廚房去,打算等晚飯吃完,再切它。我奶張羅大家動筷,眼神掃到黑白菜上,咧嘴說,這菜,乾乾做的,咱們今天都多吃,多猛攻它。我說,做得不好,但比較用心。我爸先起筷子,我從沒覺得,時間可以這么漫長,一塊普普通通的木耳,在他筷頭上,被我想象成秤砣,兩根木頭又如何夾得住,如何能被安穩放進嘴里,滑到胃中?我想克制自己發抖的手,想在他放進嘴的前一刻,說句我的祝酒詞,說出來,或任何能打斷他的話。可我還是閉上了眼睛。門鈴在響。睜開眼,我爸起身到對講機前,詢問對方是誰。聽不清答語,他也開了門。門開后,朱秀秀站在那兒。

她手里拎了兩盒紅彤彤的保健品,說從自己單位拿的,不成敬意,今天貿然來,是想認個門。我的家人們,全都不知所措地或站起,或僵著表情,看待這如同天外來客的少女,是如何自來熟地,笑著問問這個問問那個,問還有凳子不?凳子搬來,她插空坐我邊上。我看著朱秀秀,打一看到她的眼睛,我就清楚了,她已經找著了我留的信,那封被我在今天出門前打印好,夾在《牛虻》里的信。《牛虻》那一頁中,應景寫著亞瑟赴刑場前,留給愛人瓊瑪的話:在你還是一個難看的小姑娘時,我就愛你了。那時你穿著方格花布連衣裙,系著一塊皺巴巴的圍脖,扎著一根辮子拖在背后。瓊瑪,我仍然愛你。

朱秀秀總也坐不住,站起來,她拿我的酒杯,先敬我奶。這是奶奶吧?她看向我問,我有點不好意思,她跟著自我介紹,我叫朱秀秀,叫秀秀就行。我是趙乾對象,今天您過壽,來祝壽星生日快樂。我奶忙不迭跟著站起,捧酒杯相碰,姑娘,你真是嗎?大家都笑。朱秀秀說,奶,我真是啊,和趙乾,我倆都好多久了。他您還不知道,老藏著不說,今天算他長心,剛才囑咐我,也來參加生日唄。我才下了班,尋思沒啥帶的,拿了點壯骨粉和維生素過來,想您和我爺歲數大了,保養自個兒總沒有錯。我爺想跟著碰杯,有點躊躕,憋著不動。只見朱秀秀和我奶一人造了半盅白酒,都客氣個沒完。我不知道說什么,朱秀秀帶來的寒風,讓我從剛剛灼熱的呼吸中,暫時解脫,卻又暈個不行。我爸在底下捅咕我,小子,行啊。我嗯一聲,也喝了半盅。趙齊齊咯咯笑,不住打量朱秀秀。朱秀秀注意到了,隔遠給趙齊齊擺擺手,一副待小孩子的和藹與包容,向我確認,這是妹妹吧?妹妹啊,老聽趙乾說起你,說你學習可好,可聰明。我不信地看著朱秀秀,她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沒好臉的朱秀秀嗎?來前她還化了妝,沒醉臉上就有兩塊紅,畫得跟中國娃娃似的,透著喜慶和熱乎。像她從來就是這么待人接物,嘴總是咧著,從不覺得累。

我爸去和朱秀秀攀話,姑娘,我是趙乾父親。朱秀秀要給我爸敬酒,我爸有點被她嚇著,姑娘,咱不急喝,先捋捋情況。他踹我,快點,你介紹介紹。我悶聲說,這我對象,在藥店上班,處兩個月了。我爸摸著他的禿瓢,跟朱秀秀講,你看叔叔也沒準備。朱秀秀嘴倒是快,爸,不用準備,我們小輩的,不給你們添麻煩就行啊。我插話,沒到這步,真沒到。朱秀秀笑著,趙乾,都是自己家人,你老裝啥玩意。咱倆的事,你就一點沒透風?眾人再齊刷刷看我,像我和朱秀秀已該生米成熟飯,已該領證,更該在外有了個孩子。我沒比其他人更能摸得清狀況,只好說,你來講。朱秀秀簡直英姿颯爽,敬完我奶敬我爺,敬我爸,還敬我姑。姑,你就是姑吧?趙乾最佩服你,說你在上海,老大能耐,有文化,有水平,對他也是沒說的,“純純”教誨,不遺余力。趙齊齊說,諄諄,是諄諄。我瞪她,還是應該藥死她。朱秀秀給我一下子,斜楞人孩子干啥?妹妹說得對,嫂子我是沒大文化,但心里熱乎。一看到你們這家人,我就知道,趙乾所言非虛。再找不著這么相親相愛的一家了。我一口酒好懸沒翻出來,拽她一把,坐下吧,倒霉娘兒們,話咋尋思說的呢。

但我也被她嘲笑,這種感受前所未有,和設想中看見所有人都死我跟前的震撼,是相差不多。當所有人都懷著,小子,能耐啊,這樣的眼神問候過來,酒也讓人格外上頭。我不敢再看朱秀秀一眼,怕這不過是死后的夢。朱秀秀又張羅吃蛋糕,看到桌上這么滿,她自言自語,得找個地放啊,蛋糕呢?我說,有,廚房。她端起我那盤黑白菜,問,廚房在哪兒?所有人都指給她,姑娘,身后就是。我跟她一起到廚房,見朱秀秀以迅雷之勢,將我做的菜倒進了垃圾桶。我搡她一把,還想給她一巴掌,我紅眼了,可我知道無論如何,自己也下不去這一巴掌。朱秀秀凜然說,身后可沒有子彈等著你。你不是注定上刑場的牛虻,知道吧?我反問,拿你自己當救世主了唄?她說,不和你辯,現在不辯。說完,她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發現了廚房里的蛋糕,啊嗚一聲叫,惹所有人都急著問,趙乾你咋了?朱秀秀笑嘻嘻地捧出蛋糕,說,為啥不先唱個生日歌,點蠟燭,許愿呢?我再沒理她,獨自在廚房里站著。聽外頭桌上,大家都跟被催眠了似的,照朱秀秀吆喝的做。他們拆開了蛋糕外盒,在壽桃周圍插下蠟燭,我爸關了燈,好些聲部齊著唱起生日歌,由朱秀秀領唱:祝你生日快樂,快樂快樂,多快樂。她還加詞,是加了我沒能加入的詞。片刻靜默后,掌聲稀落。再片刻,我猴子撈月似的想抓起垃圾桶里的木耳和白菜,徒勞無功,再也抓不出一盤菜。

全喝多了,除了在沙發看電視的、后來小豬似打起呼嚕的趙齊齊,當我再回到飯桌時,只看到朱秀秀趴在我爺輪椅上,露半只眼,對我賊笑,說她現在可以回家了。我爺嫌棄得不行,趙乾,快給送走。我攙她走,除了近距離看我的朱秀秀,沒人注意到我臉上淚痕新一重,舊一重,哭得眼泡都腫了。走出樓房,我倆還和守在窗口、一頭銀發的我奶揮手。我奶喊,吃得咋樣?朱秀秀喊,沒治了!她靠在我肩上,我倆在路燈下坐片刻。我問她,朱懷玉在哪兒呢?她說,在家,準備高考。我說,替我跟他說,放棄數學和英語聽力,多背幾篇英語范文。她說記下了。我說,好容易準備的菜,就被你這么給倒了。她說,我倒了,有誰說了什么嗎?我點頭說,是,沒人在乎。朱秀秀轉臉一笑,輕聲說,那你干嗎在乎?眼前車流和人影都很匆匆,這是第一次有異性靠在我肩膀上,只要靠上,頓覺自己軟弱了。軟弱,很軟弱,我是死過一回的小鬼。

十二

往后的事,一半在我們設想的美好之中,一半沒在,沒在的一半,倒像是成全了前頭。即我和朱秀秀一塊兒去了南方,朱懷玉也順利地被朱叔和我媽帶走,飛到更遠的佛山去生活。我已和家里斷掉所有聯系,似乎合該如此,也是最好的結局。朱秀秀進了杭州一家電子廠,我則進了一所教育機構,我倆活得都不累。每晚回到小出租屋,做飯,看電視,攢錢,計劃旅行,日子進了令人昏昏欲睡的節奏中。有時晚上醒來,借月光看她,我會忍不住笑。我總想到那晚我奶過七十大壽,她作為一級演員表現出來的樣子。畢竟那晚過去后,朱秀秀仍我行我素。當我有時加班回來晚了,她會溫柔問候道,還沒死呢。

又到一年年底,沒考上任何大學的朱懷玉,早給我們來了信,說朱叔擰不過他,準備放他從廠里出去,念專門的佛學院。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走進個收容自己的山門,過上真正想過的日子。他學會了用微信和上網,常在網上的社交平臺發廣告:朱懷玉,男,無不良嗜好,誠征好友,男女不限,貧富、智力不限。我看了和朱秀秀說,你弟還是應該出家。朱秀秀端著一鍋沒咋熱透的紫菜雞蛋湯,甩給狗似的甩給我,說,吃都堵不上你嘴。你少影響我弟弟。朱秀秀和我,漸漸像找著了自己落生來就該留下的荒島,再多一個人就足夠,島上我們兩人伴隨,無須計較男女、貧富和智力。我已經攢了些錢,輔導好了幾個家里殷實的高考生,此刻可以拍胸脯應承她,也應承朱懷玉,北方咱都待夠了。什么雪啊,煙花啊,咱該看看往前沒見過的景。朱秀秀咬了一嘴紫菜,黑黢黢的,抬眼瞧我,比如?我說,比如大海。她笑了,我也呼出一口氣,說,我知道,你想看大海。她說,沒見過,聽我爸講過。他現在住的地方,離海不遠,螃蟹二十元買四個。我說,小螃蟹吧,指定沒肉。她說,有肉沒肉,那是海,是蟹。你咋知道是小螃蟹?我說,我媽說了,那點玩意,還不夠她塞牙的。

可我還會做噩夢,還會在半夜或什么時候,感到喉嚨塞得厲害。我堅持不去醫院,朱秀秀這點最好,她從不勉強我,只囑咐我勤刷牙,多喝水。所有讓你感到不舒服的事,解不解決都看自己,但不要去影響別人,這樣就可以。她有她的善解人意。畢竟在我倆最困難的時候,冰箱里也從沒斷過碳酸汽水,在我腿疼的時候,她也會邊看電視劇,邊給我按。有時看到她心潮澎湃了,手下力道也沒準,但我受用,疼也是生命的體驗。在夢里,關于腿被打折,關于叫我忍耐,關于我爸的掌風、我姑的忽略,當然,還有那個小豬娃娃、趙齊齊的嘲諷,從未消失過,但越來越像一團風。夢里總是顛三倒四吹過去,吹得我于昏睡中也知道,吹風又能把人吹怎么樣?可我永遠不會說,那都過去了。在接下來的十一月份,在和朱懷玉約定好到三亞去見面的飛機上,好容易等著兩張打折機票的我和朱秀秀,于起飛前漫長的等待中,開展了一次關乎未來的對話。

朱秀秀第一次坐飛機,看什么都新鮮,什么又都不敢露出覺著新鮮的樣子,怕被看低。我替她拉起窗邊的遮光板,扣好安全帶。她眨著一雙單眼皮眼睛看了看我,說,我媽也是一輩子沒坐過飛機。我說,你還不到一輩子。她低頭笑,是,我沒到。我說,秀秀,對不起,我不敢結婚。她問,咋了你?我說,一坐飛機,我就想到墜機。我看了太多災難電影。她說,想點好事吧。我說,想了,更不敢想。空姐過來提醒說,飛機可能晚點,我們有各種飲料,二位選什么?看著推在過道里的飲品車,我不用選擇,要可樂。空姐給倒了一杯,我接來,再問朱秀秀要什么。她跟空姐說,一瓶啤酒,你擱這兒就行,別倒了。我壓下朱秀秀的胳膊,和人家說,一杯水,謝謝。朱秀秀不可置信地看著走了的空姐和車,問我,憑啥不給,不各種飲料嗎?我后來無數次覺得她可愛,她可愛不自知。朱秀秀也有點不好意思,啜著紙杯里的水,說,別這么看我。我說,秀秀,我愿意和你永遠這樣。我不會是個好父親,所以我們別要孩子了。我把你當女兒養,行嗎?她喝著水,樂了。她坐著總是挪來挪去,座椅始終不能調到叫她舒服的角度上,掰狠了,被后頭人踢了一腳。解開安全帶,我起身看后頭,后座是個戴眼鏡的胖子,和我過去的模樣差不多。我沒說什么,只是笑了一下。胖子卻立時轉過臉去。快起飛了,朱秀秀忍不住偷摸在我耳邊說,你笑就像馬加爵,不好看。但是你笑吧,真管用。

沒讓朱懷玉去機場接我倆,所有難為他的事我和他姐都不做,自行坐車到朱懷玉住下的酒店,敲響他的門。現在不是旺季,這家離海不遠的酒店價錢不高,朱懷玉已提前住了兩天,給我們仨開好一個套房。我和朱秀秀睡里頭,朱懷玉在外,這樣也不影響他每到鐘點就得進行的念經和打坐。房間里檀煙裊裊,朱懷玉現在蓄了胡子,雖說視頻里也見過他這樣,再見到,還是嚇我一跳,不敢以姐夫身份對他吆五喝六,懷疑他已在哪兒得了道,有了真神通。可朱懷玉還是朱懷玉,還會在給他姐一個僵硬的擁抱后,隔出幾步,對我作揖,趙老師。我脫口而出,免禮。朱秀秀罵罵咧咧,邊擺弄房間里所有設施,邊回身瞪我倆,少丟點人吧都。

先前自己來南方,我已見過海,再見到海,還是深深知道,這是不屬于我基因里的,異世界的美夢。海灘上人不多,但跑跳著的青年男女,無一不讓你覺得,他們是真該生活在這兒并享受其中的人。椰林樹影、金沙灘、藍海岸,恍惚中我看到小時候在奶奶家看到的,房間里的塑料貼花,重現眼前。當時何敢料想,有朝一日,我身畔也會有一個姑娘,雖然朱秀秀看不上那些穿比基尼的女郎,只肯穿連體的深色游泳服,可當她走在我躺椅前頭,不留神舒展下身體時,還是叫我萬分得意。屁股和腰,都是我的,今天明天,都是我的。至于一個女人的子宮和來生,說穿了,我沒半點興趣。我深知自己不會做得好,我深知自己在東北的最后一年,是如何度過的,對于往后,便看得更清楚。海灘上放著旁邊旅客帶來的音響旋律,是首英文歌,朱秀秀受教育程度有限,朱懷玉受教育白費,那么慚愧慚愧,也只有我能懂,雖然我一樣叫不清歌手是哪國人,歌屬于哪種流派,但就如那年冬天,我們仨在一起看到的,視野有限的天空和煙花,何用相識?相識就是舊相識。

I want to know

Have you ever seen the rain?

I want to know

Have you ever seen the rain coming down on a sunny day?

我不相信誰都看過,誰都經歷過。人的心,是最容易,也是最不容易變化的。

朱懷玉沾了滿身沙子走來,我第一次看到他幾乎裸體,想給自己眼睛戳瞎了。閉眼再睜開,身邊如此真實,還真是金黃沙灘,碧藍大海,三人都躺在白色沙灘椅上。我突然想闊氣一把,跟朱秀秀商量,叫生猛海鮮來吃,叫頂級廚子給咱做。我已能想到,大個兒的蟹鉗肉入口,是什么滋味的。朱秀秀揶揄我,啥都吃,不怕有人給你下毒啊?知道來龍去脈的他倆,對著笑我。我只敢擰朱懷玉的肥臉說,非親非故,下什么毒?他居然還笑,還甩脫我的手,奮力奔遠,挑釁我去追。我當然追,為啥不追。畢竟一個瘸子去追一個胖子,對彼此來說,都是痛苦,也都是鍛煉。

原刊責編??? 顧拜妮

【作者簡介】楊知寒,1994年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9屆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上海文學》《芙蓉》《山花》等。曾獲蕭紅青年文學獎、豆瓣閱讀征文大賽最佳人物獎,已出版短篇小說集《作繭》、長篇小說《寂寞年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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