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安林

買下這套房子的時候,兒子剛好要上初中。
“媽的,什么鬼地方!”樓上正在那份房屋買賣合同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他罵的不是房產開發商,也不是他將要居住的小區,更不是坐在對面的女孩。他就是心里有股怨氣。他買的是學區房。就因為是學區房,房價比一般的高出了一倍。“我不是一個有錢人,但孩子總得讀書。”他的字寫得不錯,算不上草書,但還是有點難認。特別是第一個“樓”字,筆畫本來就多,他還給寫成了繁體。售樓的女孩一個指頭貼在他寫的名字上,不好意思地請教他。“樓——上——”他的眼光隨著那一根小指頭的移動,認真地讀了一遍。他看到女孩露出一臉崇拜的表情。她抬頭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你就是那個寫小說的樓上老師!”這一次看的時間比較長,在得到確認以后她的臉色明顯變得好看。樓上想,也許是光線的緣故,因為現在女孩將整張臉都正對著樓上,“我在報紙上讀到過對你的采訪。我讀過你的《騷貓》。我整整讀了一個星期,我真的是太喜歡你的小說了,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讓那只貓死了?”
樓上奇怪在這個地方竟然會碰到讀過他小說的人。他雖然寫小說,但不是一個暢銷書作家,更算不上一個著名的作家。怎么可能?他有點兒不相信。但那個女孩還在說他的小說:“我還讀過你的《變異蟑螂》,你說所有的殺蟲劑都殺不死那些蟑螂,因為這些蟑螂,老婆對你喪失了所有興趣,”女孩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猶豫,“她根本就不讓你碰她,她將你也當成了蟑螂。真的是這樣?”她一直沒停止手上的工作,但她經常會拿眼睛的余光掃一下樓上。“怎么樣?”樓上還是覺得這樣的房價是不合理的:“我不是蟑螂,如果我是一只蟑螂,我只要有一間儲藏室就夠了。”他沒有注意到女孩眼光中的羞澀。“現在好了,”女孩說,“你們完全可以擁有一間儲藏室了。”女孩笑瞇瞇地看著他,并將所有辦好的文書交到他手中。他注意到女孩的嘴角有一顆痣,笑的時候,那顆痣會明顯起來。他在走出辦事大廳時想,事情就這么結束了。所有的文書裝在一個檔案袋里面。他想拿出來看看,但總覺得那個女孩還在看著他。他有點遺憾,那個女孩為什么沒有向他要簽名本。也許是不好意思。他這么想著,然后心滿意足地走上回家的路。
在快到家門口的時候,他的手機響起來了。他接起來,聽到里面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對不起,樓老師,是我。”對方遲疑了一下,“我是剛才將儲藏室給你的方小晴。”
“儲藏室!”他有點意外,如果對方不說儲藏室他會不知道方小晴是誰。現在他的意外里面就有了點其他的什么。他想,她終于想起要我的簽名本了。
“對不起,真的是對不起,實在是不好意思。”她打這個電話好像就是為了道歉,“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經到家了,如果到家了,我想請你打開那個檔案袋看一下。里面有一張收款收據。是購買房屋定金的收據。我將收據給你時,忘記了向你收錢。”電話里面的她笑了,“當時完全被你迷住了,太崇拜你了,竟然連錢都忘記向你要了。幸好不是一筆巨款。”樓上也笑了。他也想起來了。那個女孩一直在與他說他的小說,根本就忘記了還要收他的定金。
“你應該到家了,這樣吧,不知道你晚上有沒有時間,我請你喝茶。”她又笑了,“當然,別忘記帶上你的定金。呵呵,實際上我更想得到你的簽名本。”
那時他們還住在老房子里面。他抱著那個牛皮紙檔案袋回家時,妻子趙虹已經將兒子接回來了。兒子坐在一張小桌子前做作業,眼睛卻盯著他手中的牛皮紙檔案袋。兒子當時應該是十二歲,但已經對很多事情有了興趣,包括男女之間的一些事。鄰居一個叫嘉嘉的女孩,比他大幾歲,經常跑過來找他玩。他們幾乎是從小玩大的。有一次,兒子過生日,嘉嘉的媽媽也過來了。吃過蛋糕以后,女人們坐在電視前面聊天。嘉嘉的媽媽說:“一眨眼,我家女兒都來那個了。”趙虹說:“看不出來,完全還是個小孩。”“誰說不是,在家里洗澡,脫得光光的在她爸爸前面搖晃。”嘉嘉的媽媽一邊說著一邊笑著。樓上本來也坐在邊上。他站起來轉到臥室。他看到兒子與那個嘉嘉一起躺在小床上午睡。他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他莫名地想起以前讀過的一篇文章《棚戶區的孩子們》,內容好像是說美國貧民窟里的黑人們的生活的。但這與自己的兒子有什么關系。
妻子趙虹在飯桌上告訴他。她去新房看過了:“地點不錯,和兒子即將要去讀的中學只隔著一條大街。雖然也是一樓,但下面有架空層,還有地下車庫,太陽可以一直曬到下午四點。現在是冬天,如果是夏天,估計會曬到五點多。”她看到兒子一言不發:“怎么,你不高興嗎?”搖搖頭又說:“這樣的老房子,早住夠了。到了新房子,我們每人都會有一個房間。”
老房子在一樓,不僅有點小,而且光線也不好,但有個小院子。他們在院子里面搭了一個小矮屋。小矮屋真的很矮,人往里面鉆得低下大半個身子。但對他們家庭的作用還是很大的。比如兒子的玩具自行車,以前不管兒子騎不騎,都一直在院子的露天里面待著。南方的雨季很長,在那些雨天,他經常會看到兒子趴在窗臺上看著雨中的自行車。現在則可以放進小矮屋。放進小矮屋的還有妻子趙虹幾乎不用了的熨衣板和縫紉機,那是兩個體積龐大的家伙,一下子就占去了小矮屋的三分之一。剩下的空間還可以放什么?他有許多舊雜志,如果全都保留下來,就算再蓋一間矮屋也不夠。他盡量選一些自己喜歡的雜志。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雜志可能會留給誰來翻閱,但他覺得小矮屋里面如果沒有這些舊雜志就會顯得單調。他還放進去一些他寫過的舊稿紙,寫過字的筆記本,貼了郵票的舊信封,甚至還有一個青花的筆筒。當然,這么多東西會顯得凌亂。他將這些東西裝進一個不用了的航空箱里,還在航空箱上面掛了一把小鎖。妻子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了一眼,是打量那只箱子:“有這個必要嗎?”妻子的意思這是在自己家里,再說,箱子里面的這些東西有那么重要嗎。他笑笑,“這不是真正的儲藏室。”他沒覺得有什么不妥。這只是一種習慣,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妻子看著他固執地將那個箱子放進去時這么想。他也是這么想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種習慣。很多東西都是無法保留的,就算是有真正的儲藏室。
“我們不是沒錢嗎,為什么一定要換房子?”兒子放下碗。他一直不是很快樂,“我不怕路遠,我可以走很遠的路,就算是每天步行十公里。”
樓上看著長高了的兒子,他知道兒子真的是可以走十公里的。他想起剛剛出生的兒子,抱在手上是軟塌塌的,而現在他已經可以一口氣做三十個俯臥撐了。但這與體力無關。
“你看這些破管子,又堵死了,”妻子趙虹在洗碗槽前面顯得手足無措。地面已經被臟水覆蓋。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個下水道的問題,他們屋子里面所有的下水道都有問題,不僅僅是下水道,他們屋里面所有的水管、線路,還有地板和墻面都有問題。他剛剛在房間里面找到自己的一本小說打算簽上自己的名字。他放下書默默地拿起拖把。
“你這孩子竟然還不想走,竟然還愿意繼續賴在這樣的破房子里面……那年的臺風還沒讓你嚇破膽嗎?”
兒子不出聲了。那年的臺風真的是可怕。大概有兩年了。應該是19 號臺風。電視廣播早就在預報了,但每年都是這樣,大家都習慣了這種虛張聲勢的聲音和圖像,所有人都沒有將每年都會光臨的臺風放在眼里。也就是這樣的時候,他們剛吃過晚飯,外面的風雨突然就猛烈起來,樓上看到屋子的地面上出現了幾只蟑螂。他拿起自己的拖鞋去打蟑螂,但蟑螂怎么也打不完。后來他發現那些蟑螂是從門外涌進來的,成群結隊,浩浩蕩蕩。樓上從來沒有見到過這么多的蟑螂。他打開門,發現門外已經是一片汪洋,水正在一步一步地往屋內逼來。他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些水。他唯一的想法是趕緊關上門。只一會兒工夫,水就從門下面的縫隙中涌了進來。水很快就漫過了腳背,漫過了小腿,漫過了膝蓋。樓上想打開房門往樓上轉移,但房門已經打不開了。樓上和妻子首先想到的是兒子,兒子拿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塑料盆在屋子里面四處轉悠。他終于下定決心將自己放進盆里面。但盆子突然傾斜了,“好咸!”兒子的嘴巴里面進了水。這時停電了,房間里面一片黑暗,冰箱突然間倒了下來,發出沉悶的聲音。樓上和妻子扶著兒子的塑料盆安慰兒子:“不怕,馬上就會沒事。”幸好有院子,院子里面幸好搭了小矮屋。事后他們想。樓上打開了通往院子的門,一家三口互相攙扶著爬到了小矮屋上面,像三只小貓蜷縮在風雨中。
水很快就退去了。政府部門的災情報告說因為遇上了百年一遇的“風、雨、潮三聚頭”,又時值天文大潮,城市里面所有的下水道都被潮水倒灌了,你根本就分不清洶涌的大水是從什么地方襲來的。他們下來時,房間里已經是一片狼藉。他們用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來清理房間。房間是清理好了,但那些咸濕的海水已經浸泡了房間的每個角落,沒有一個地方幸免于難,包括他們搭起來的小矮屋。兒子的自行車大半個輪子都陷在了淤泥里面,還有縫紉機和熨衣板。最慘的要算那些舊雜志了。他小心地拎出那個航空箱。“有用嗎?”妻子白了一眼航空箱。他不好意思地打開上面的鎖,里面還有半箱的海水,那些舊稿紙,筆記本,舊信箋都泡得脹成了一團,在那只青花筆筒里面,他甚至看到了一條黃鱔。那條黃鱔蜷曲成一團,好像是睡著了。他不知道它是怎么鉆進這個箱子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蹲在院子里面用自來水沖洗兒子的自行車,妻子的縫紉機和熨衣板,還有那只航空箱以及里面的舊雜志。這時候,嘉嘉和她媽媽也會過來幫忙。他們家住在頂樓。她媽媽和趙虹坐在小板凳上洗那些被海水浸泡了的衣被。嘉嘉和兒子一起洗那些玩具。所有人都光著腳,褲腳綰上去,白白的腳肚子在陽光下像切成一段一段的蓮藕。他將舊雜志一本一本攤曬在小矮屋的平頂上面。洗累了的時候,他看到風吹動那些舊雜志,嘩嘩嘩地發出一陣聲響。他將航空箱也洗干凈了,還有那只青花筆筒,還有那些筆記本。他還將一些稿紙放到水龍頭下沖洗。在將那些泥漿沖洗干凈后,那些紙也沒了。他拿出那些貼了郵票的信封,將外面洗得干干凈凈,只是已經看不出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姓名和地址了。
在他的夢里面,總有那么一個房間,在一個陰暗的樓梯下面。那扇門永遠是沉默的。從來都不會有人注意到。那是在父親的校園里面。暮色中,他經常坐在那個樓梯的最下面兩格等待父親回來。實際上樓梯上去并不是他們的家。他家在對面的那個樓梯,中間隔著一個天井。住在樓梯上面的是一個姓蘇的女音樂老師。她有一個比他大幾歲的女兒。女孩叫莎莎,一個像外國女孩的名字。他并不喜歡她們母女倆人。因為他不喜歡她們的長相,特別是她們的頭發,總是那么卷著。蘇老師的臉狹而長,眼睛有點突出來,眼珠帶點褐色,有一次他在電影上看到一個修女,覺得蘇老師和她長得太像了。他將這個發現告訴了一起玩的小伙伴,沒想到打那以后,所有的孩子都將蘇老師叫成了修女。修女家是沒有男人的。這一點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就像他們家沒有女人。他奇怪的是修女家的房門總是關著。他雖然經常坐在去她們家的樓梯上,但從來沒有看到過她們開著的房門,更不要說房間里面的模樣。但他知道她們家有一架風琴。坐在樓梯上時,他可以聽到彈琴的聲音從那扇緊閉的房門里面傳出來。這種聲音是那么悅耳。有時候,他會跑到下面的天井里面。站在天井中,可以看到修女家的窗戶。有兩個窗戶。窗戶上掛著湖綠色的窗簾。窗戶外面有曬衣服的鐵絲,上面每天都會掛出一些奇形怪狀的衣服。天井里面有一口水井。那時候并沒有自來水。他看到掛在鐵絲上的衣服往天井滴水。他想,這些水是怎么上樓的?
真的很奇怪,他在心里想,他從來就沒有想過修女家的樓下會是什么。樓下和樓上中間有一個樓梯,但這個樓梯卻不連接樓上和樓下。樓梯不僅不連接樓上與樓下,而且還遮擋了樓下的一切。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建筑。他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聽到樓梯上面的房間里風琴的聲音停了下來,然后響起修女的聲音:“今天就練到這兒吧,太熱了,你看你的衣服全濕透了。”他有點幸災樂禍,這么熱的天氣,誰讓你們整天關著個門。他從來不和莎莎玩。莎莎的臉白得像面粉,加上那蓬卷起來的頭發,整個人像是一件瓷器,好像碰一下就會碎。修女的聲音聽著讓人耳朵不舒服。他想大概是教音樂的緣故。教他音樂的女老師的聲音也是這樣讓人難受,像是什么硬物在玻璃上劃過,讓人的牙齒無端地發脹發酸。他聽到水倒在水盆里面的聲音。這聲音聽起來舒服多了。“我的衣服呢?”是莎莎的聲音。他想象現在修女應該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收掛在窗外鐵絲上的那些衣服。
他還是不明白她們房間里那么多水是怎么從天井的水井里面進入房間的。當然,什么也看不到。他覺得這里面肯定有一個秘密,也許是有一條管子,從她們房間的某個地方一直延伸下去,一直通到那個水井里面。他從自己坐的地方開始打量。他想尋找那條想象中的管子。他先是順著樓梯往上找。他將耳朵貼在樓梯的扶手上,希望能聽到水流動的聲音。樓梯有十二級,上去有個平臺,平臺與修女家的房門之間還有三級樓梯。門依然關著,但那只是一扇木門。木門有點短,與三級樓梯之間有一些空隙。這是他第一次發現這個空隙。他的眼光就是從這個空隙進入修女的房間的。
原來她們在屋里面都不穿衣服!他似乎一下子知道了她們家不開門的原因。他看到了床,看到了半個衣柜,看到了一張桌子的四條腿,當然,他也看到了那臺風琴。修女彎著腰在床前疊衣服。她的屁股翹著,腰往里面收進去,形狀像一只傾斜的花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難看。他想準確地用一個詞語,比如好看、美麗、漂亮,想想都不合適。另一角,莎莎坐在一個大大的臉盆里面。相比之下,莎莎真的是太難看了,胖胖的身體像一只冬瓜。他想,也許可以將莎莎的樣子告訴小伙伴們,這樣,過不多久,莎莎的名字就會變成冬瓜。這么想的時候,他笑了。就在他笑的時候,發現了隱藏在樓梯側面的那個房間。
他是從上往下看到的,就在那三級樓梯的空隙之間。原來這兒還有一個房間。從空隙看下去,透過蜘蛛網他看到了幾張疊床。他還看到壞了的乒乓球桌,竹子做的書架,還有標槍和各種顏色的三角旗子。太有意思了。他像猴子一樣很快地從樓梯的扶手上滑下來,門就在樓梯后面。門上有鎖。一把很小的掛鎖,完全生銹了。他猶豫了一下。但他還是伸出了手。那把鐵鎖像是一塊風化了的石頭,馬上在他手上變成了一把碎鐵屑。他輕輕地推了一下,那扇門發出一種聲音,有一種霉變的氣味從里面擠出來,似乎比他更加迫切。他幾乎是從那條門縫擠進去的。當他將門從里面掩上時,覺得自己像個小偷。他喘出一口氣,現在安全了。他坐到疊床上。他不怕灰塵。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完全沒有陌生的感覺。這是一個小房間,有一個窗戶正對著樓梯。窗戶又窄又高,上面還是弧形的,裝的是那種彩色的玻璃。他試著躺倒在疊床上,斜著一雙眼便可看到外面的樓梯,但不會有人看到他。他很滿意。在竹子做的書架上,他找到了很多畫冊。畫冊上印著學校的公章。他將那些畫冊放到疊床的床頭,舒舒服服地躺好后,然后一本一本地翻看起來。
那些畫冊太有意思了。他看得入了迷,以至于在那張疊床上睡著了。睡夢中他看到一列火車向他飛馳而來,慌亂中,他拿起放在火爐上的水壺。他覺得這幅漫畫太有意思了。列車員對著飛馳而來的火車搖動著手上的水壺。他覺得有意思的不僅僅是這些漫畫,這個小小的儲藏室帶給了他無窮的快樂。整個暑假他都有了周全的計劃,他可以在小伙伴中挑選最貼心的幾個來參觀他的皇宮。他已經將這個儲藏室當成了自己的宮殿。但他真的看到了水壺,不,應該是水桶,兩只水桶在外面的樓梯上移動,他甚至都聽到了水在桶里面晃動的聲音。他感覺到那兩個水桶晃進了樓上的房間,聽到水倒入另一種容器的聲音。他似乎還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恍惚中他覺得那是父親的聲音。他是在第二天的中午被人叫醒的。他看到了父親。父親的臉色很不好看,他想難道他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覺?
“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昨天晚上沒有月亮,我幾乎將校園的每個角落都找遍了。我以為你是被貓叼走了。”父親的口氣有點憤怒,但好像又不敢向他發太大的火。母親走了快十年了,父親一直一個人帶著他。
“一只貓可能會叼走我嗎?”他覺得父親的話說得有點可笑,“一只老虎還差不多,起碼也得是只大灰狼。”他只是在心里面這么想。
“整個晚上你都在這屋里面嗎?”父親打量著小小的房間,他似乎是不相信,“一個人在這樣的屋子里面睡覺,你保證自己沒做噩夢?”父親并沒有等待他的回答。父親站到那個窗戶前往外面打量,甚至還跑出去在樓梯上上下下地走了幾個來回。父親帶來了一個木工。木工在往那扇門上裝鎖。父親是校長,他有這樣的權力。木工裝的是一種叫“司別靈”的鎖。他看到那鎖裝在一個盒子里面,盒子上畫著一只牛頭。這樣的盒子有兩個。他看到木工熟練地將鎖裝上了。這種鎖不同于那些掛鎖。木工只是輕輕地將門帶了一下,門就關上了。不只是關上那么簡單,只聽得“吧嗒”一聲,那門就鎖上了。這時,他已經被關在了門外面。他看到木工拿著另外一把鎖往樓梯上面走去。木工竟然還帶來了很多工具。他在將修女家的門也換上同樣的“司別靈”鎖后,還將修女家的門整個修整了一下,下面的那道縫隙沒有了,那扇門就像是新的一樣。
樓上在現在的房子里已經住了有十多年了。房子太大了,這是妻子趙虹經常要抱怨的。真的就像妻子當時對兒子所說的那樣,買下這個房子以后,他們全家每個人都有了一個房間。除此之外,還有一大一小兩個客廳,一大一小兩個書房,兩個衛生間,寬敞的廚房和餐廳,當然還有儲藏室。這是一種奢侈的生活。他坐在書房里面寫小說的時候經常會這么想,妻子趙虹很少來打擾他。她更多的時間是坐在客廳軟沙發的一角織毛衣。但有時候她會偷偷地溜進兒子的房間。
兒子的房間已經空了好幾年了。房間似乎是慢慢空出來的。讀初中的時候,兒子開始夜自修。學校很近,但他總是很早就出門,一直到很晚才回家。趙虹看到兒子消瘦的身體背著沉重的書包出門,總是要叮囑他早點回家:“書是讀不完的,可身體就這么一個。”她說。但兒子回來得總是很晚。有一天,趙虹一臉嚴肅地走進書房,坐到樓上對面,說:“我要和你談個問題。”樓上吃驚地瞪大眼。他從來沒有看到過妻子這么嚴肅的表情,內心不由得生出一種恐慌。趙虹說:“我覺得咱們的兒子有問題,”她把自己的一雙手放到桌子上,“有人在我們原來居住的老房子那邊看到咱們兒子,很晚了,他撐著一把傘,站在我們家原來的院子外面,好像是在等人。”樓上看到妻子那雙手在不停地摳著桌面。
“等人?”樓上疑惑地問,“你說咱們兒子在老房子的院子外面等人?怎么可能?會不會是那人看走了眼。”
“問題是并沒有下雨。你說,不下雨,他打著傘,那樣子是不是特別可疑?”
“你是說他干了什么壞事?”樓上自己先笑了。兒子能干什么壞事,無非是懷舊了。當然,將“懷舊”用到兒子身上不怎么合適。他想起自己就曾跑到小時候住過的地方去找那間儲藏室。他并不想再見到修女和她的女兒莎莎。當然,沒人可以保證修女還活著。如果不出意外,莎莎應該還活著。他想起自己當年從那條縫隙間看到的莎莎,心里面還是禁不住發笑。但他同時會想起另外一個女人的身體,難道是修女的身體?他還會想起當年睡在樓梯下面的儲藏室里做的夢,想起夢中那個像父親的聲音。
妻子趙虹似乎一直是在這樣的擔心中過來的。她擔心的只是兒子,而對樓上好像從來就沒有擔心過。兒子上高中時開始住校,只有寒暑假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再后來就上了大學,兒子是在寧夏上的大學。再后來,兒子就出國了。趙虹依然會不斷地出入兒子的房間。她會將兒子不用了的一些東西,如籃球、足球、滑板、啞鈴,一樣一樣地收拾到儲藏室里面去,當然,還有兒子復習用過的書和本子。而過不多久,樓上會在兒子的房間重新看到這些東西。他有時候會懷疑是兒子回來了,兒子昨晚就睡在他自己的房間里面。當發現兒子不在他自己的房間時,樓上會下意識地打開儲藏室的門。樓上從來不敢翻看兒子那些寫有字跡的紙張。有一次他偶爾看到兒子在一個作業本后面畫的卡通小人,一個男孩與一個女孩。畫旁邊寫了一句英文。樓上不懂英文,但他猜測應該是“我愛你”“我會一直等著你”之類的意思。只是這樣的本子很多,趙虹全都將它們清理到儲藏室里面了。樓上想,兒子恐怕早已經忘了這些小小的卡通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是可以永遠儲藏的。他總是會莫明奇妙地想起那場臺風,夢中那些水會淹沒所有的一切。他已經記不起那個航空箱以及里面裝的那些東西是怎么在他的生活中消失的。
某個星期天的早晨,樓上收到了出版社送來的一批新書。他不是一個有名的作家,所以出版一本書時,出版社會讓他自己包銷一部分。妻子趙虹讓送書的工人將那些新書搬到儲藏室去。樓上在整理儲藏室時,發現了一個檔案袋。他打開檔案袋,看到了一堆購買這幢房屋的文書。奇怪的是還有兩個他的簽名本。一本是《騷貓》,另一本是《變異蟑螂》。就像是個夢,他想,那天晚上難道他沒有將書送給她?他找到了那張收款收據,收據上面的收款人處寫著方小晴。他看著眼前的新書,心想,時間過得好快。他拆開一包新書,抽出一本。書名是《儲藏室里的陰謀》,看書名像是偵探小說。他記得自己原來的書名是《被儲藏的光陰》。他想起那個編輯的電話。他沒有與她見過面,但她在電話里面提出了中肯的意見:“《被儲藏的光陰》,怎么看都不像是一部長篇小說,根本引不起讀者的興趣,應該加上一些一般讀者喜歡的元素,比如情欲、兇殺、出軌等等。”
書印得還不錯。當然,說的是紙質。他輕輕地翻動著。書發出像風吹動的聲音。這讓他想起那些曬在陽光下的舊雜志。他在新書的一個地方停下來:
“那么,現在你們家的儲藏室里面都裝著什么?”她面帶微笑地看著他,她想,眼前這個男人幾乎沒什么變化,還是那樣。那樣是什么樣?她又想。
他們坐在一家叫“儲藏時光”的咖啡店里面。從第一次開始,他們一直都在這兒見面。他給她帶一些書。不一定是他寫的書,也不一定是小說。但那次是例外。他們坐在他的書房里。書房很大。四面墻壁全是立地的書柜。有一張很大的書桌,桌面像鏡子,可以照出人的影子。這讓他想起水井,想起那個被他叫成修女的蘇老師,還有被他叫成冬瓜的莎莎。他聽到了水流動的聲音,這還讓他想起自己的父親。就在那個儲藏室里,他在模糊中看到了父親的身影,這似乎成為他心中一個解不開的謎團。
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妻子出差了,兒子在學校夜自修。她說:“我的簽名本呢?”說這句話時,她目光平靜、心安理得。書是早就簽好了的。她拿過簽名本環顧了一下書房,整個房間只有一把椅子。她坐到那把唯一的椅子上。那天晚上她穿著黑色的長裙。長裙在赭色的地板上拖曳而過。她看到上面的字還是寫成了繁體。她用一個手指貼在那個名字下面。這次是兩個人一起念出來的聲音,聲音很輕,但雙方同時在其中捕捉到了一種不可言說的情愫。他看到了兩種聲音赤身裸體地在書房里糾纏在一起。那張書桌像一架照相機,將一切都真實地記錄下來。“我喜歡。”她說。
她舒適地將自己的身體放在轉椅上。轉椅的皮是黑色的,她身上的衣服也是黑色的,還有她的長發,這讓她的臉像一個剪影。“太白了!”他說的是那張臉。他奇怪自己竟然沒有用“太漂亮了”這樣的恭維。他覺得眼前的她就像一張黑白照片。他伸出手去在她的嘴角碰了一下。那地方有一顆黑色的痣。他似乎是想幫她擦去一顆沾在嘴角的飯粒。他感覺她的身體痙攣了一下。她說:“我喜歡!”她的手里還是捏著那本書,但坐著的椅子卻向遠方滑動而去。那個遠方很遠,遠得讓人永遠無法到達。
他送她走時,才發現書房的門一直沒關上。但關不關門好像意義不大。外面是一條走廊。兩邊有許多的門。門都安靜地關著。走廊上空空蕩蕩。他在書房的門口再一次吻了她。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指著那些門說:“哪一間是儲蓄室?”他帶著她一直往走廊的盡頭走去。他在門前站了一會,似乎是有什么猶豫。“怎么,有什么問題嗎?”“為什么要看儲藏室,里面會很亂。”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轉動門的把手。就在門打開的一瞬間,他以為時光倒流了,他看到了童年的自己。那個孩子蜷縮在儲藏室的一角,他在手忙腳亂地拉牛仔褲上的拉鏈,拉鏈好像是鉤住了什么,孩子發出痛苦的叫聲。他看到孩子的腳下扔滿了一團一團的紙巾。
樓上合上書。他知道自己在書中虛構了許多的故事情節和人物場景,但又覺得書中寫的一切就發生在昨天,清晰、準確、歷歷在目。他找來一支筆。他將那本書重新打開,在書的扉頁上簽下了那個女人的名字,還有自己的名字。他將那本書和所有的一切重新裝進了檔案袋。而那個檔案袋將一直放在儲藏室里面——就是這樣,許多發生過或者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都會寄存在儲藏室里面。只是,他閉了一會兒眼睛,就看到了許多的儲藏室,每個儲藏室里面都有一個孩子,應該不是同一個孩子。但誰敢說不是同一個人呢?只是那個孩子在不斷地長大,而孩子長大的過程中又總是有許多讓人無法言說甚至無法啟齒的瞬間。當他重新睜開眼睛時,終于看到了一個無比真實的儲藏室,這是樓上的儲藏室,就算再碰到多年以前的那場臺風也不會有任何問題。當然,他知道自打那次臺風以后,政府痛定思痛,下決心在城市周邊筑起了長長的防洪大壩,而且在那個地方還建起了一個公園,公園里面立起一座高塔,上面蹲著一頭銅鑄的大水牛,似乎是為了紀念那場臺風。樓上想,現在他將儲藏室設置在樓上還有意義嗎?當然,這指的只是那些有形的東西,比如已經簽名了的書,但其他呢?就算是再怎么高的大壩,再怎么像樣的儲藏室。他知道,都沒有辦法保證,可以儲藏住那些無形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