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杜茂昌


吳郁從家里出發步行到單位也不過十分鐘左右的路程。這條路她走了無數趟,每一趟不經意間都有些恍惚的熟悉或陌生。
出小區大門往東,穿過一條路邊擺著攤位的早市街,那個時候,早市已經接近尾聲,可綠色蔬菜的表層依然泛著水汪汪的光亮,買菜的大娘不厭其煩地挑挑揀揀,賣菜的大叔輕咳兩下以示抗議,又討好似的大聲炫耀他的菜品。果然,一條街上,不長不短,放眼望去,若干賣菜的推著三輪車,青菜、菠菜、白菜、豆角、蒜薹、胡芹、黃瓜、韭菜、青椒,琳瑯滿目,占據著街面的一側,使本就逼仄的街道形成擁堵之勢。而那些來回逡巡的買菜人大都上了些年歲,精挑細選的姿態如同給自家遴選兒媳婦一樣神圣,不斷地物色,不斷地討價還價,臨到結賬,偏有些人對攤主擺出的二維碼不感興趣,非要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皺巴巴的零錢。如果不是著急上班,吳郁倒喜歡沉浸在這世俗的煙火氣息當中。走完這段路程,一轉彎,視野開闊起來,是一條寬展的商業街,手機店、鮮花店、服裝店、咖啡館、小酒館、大藥房、銀行、連鎖超市,有的店鋪已開張,有的店鋪尚關著門,各行其是各自展現著它們獨有的面貌,以獨有的魅力招徠著不同的消費人群。
街上的人流漸次多了起來,步行的、騎行的、開車的,南來北往行色匆匆。吳郁看了一眼表,時間寬裕,她因此走得緩慢,留意觀察這身旁的狀貌,試圖發現平庸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吳郁是報社的記者,她一度對身邊的任何事情都充滿新奇,恨不得見到啥采寫啥,多年的職業習慣讓她的敏銳嗅覺一直很活躍,未見消減。一個中年婦女拉著一個小女孩匆匆行走,嘴里不干不凈地嘮叨著,嫌棄小女孩不聽話不肯去幼兒園,擦身而過的小女孩調皮地扯了一下吳郁的衣角,眼眸里流露出焦躁和求助的意思,但是吳郁也無能為力,她知道,小女孩終究要面對未知的一切。吳郁看著小女孩遠去,小女孩的眼神被她媽媽挾持,扭轉,消散,吳郁的心里一陣空虛,好像一個巨大的氫氣球騰空而起,鳥瞰著整個蒼茫大地,一副能夠把世間萬象看得通透的樣子,但是終究要疏離和空靈,指不定什么時候便會爆炸,化為灰煙,地上的景物統統化歸虛無。
離單位越來越近,吳郁的心里逐漸不平靜起來。想起今天還有一個下基層采訪的任務,那是要到她的老東家——潞河水泵廠,去采寫一個人物通訊,她和她的老搭檔李玉良一起去,采訪的對象是潞河水泵廠的創新標兵陳不染。其實要說起來,吳郁現在的人事關系仍然在潞河水泵廠,因為廠子離市區較遠,生活上帶來諸多不便,前些年,吳郁動用了許多關系,又兼著基層通信員這層身份,七拐八拐,才辦了借調手續,跨行業到報社工作。那幾年,相對管得松,盡管吳郁不是正式編制的記者,卻在報社的斡旋下,像模像樣地辦理了一張采訪證,有采訪證,各式各樣的采訪就光明正大,工資正常拿,獎金照樣有,解決體制內身份問題倒也不是那樣迫切。何況這正式調動與借調本就是兩件事,借調已然困難,正式調動難上加難。
有那么一陣子,吳郁特別在意自己的身份,總感覺自己是個借調人員,不是正式工,名不正言不順的,干什么也沒有底氣,外出采訪時常常不在狀態,生怕采訪對象戳穿她的身份。李玉良給她打氣,說,你怕什么,你不是有采訪證么,大大方方干吧。吳郁說,可我不是正式編制啊。李玉良說,在乎那些干啥,你如今在記者的崗位,就是記者,我跟你講,你別看領導們天天咋咋呼呼,講話一套一套的,可他們干幾天就走了,好像他們是臨時工似的,我們多少年原地不動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正式工。吳郁一笑,說,你這說法很新鮮啊。李玉良說,咋不是?你只要一直干就是正式工,告訴你,我前前后后,經歷了七個主任,說來也怪,他們是按“趙錢孫李周吳鄭”百家姓的順序排的,要我看,這下一任主任該姓王才對,主任們走馬燈似的換,你看看他們是不是“臨時工”?李玉良說時自己倒先笑了,吳郁也跟著笑起來。
吳郁想起來,自己剛到報社時,主任確實姓吳,吳郁想著自己既然能借調過來,不如趁熱打鐵把調動手續順便辦一下,于是幾次三番找吳主任,示好吳主任,到吳主任家里去拜訪手里拿些好煙好酒,吳主任還真動了心思想幫她辦事,可幾經周折,事情也沒辦成,上級部門核查說是報社的定員編制超標,不可能增加。吳主任安撫吳郁,說,再等等看,說不定哪天會有轉機的。等了兩年,吳主任調離別處,新來了鄭主任,事情仍沒個眉目。吳郁又跟鄭主任說她的事,鄭主任了解到吳郁是新聞采編上的骨干,采編上偏偏干活的人極少,便一拍胸脯答應了她的要求,以干活人少為理由找了上級領導好幾趟,得到的答復卻是,你們報社不是人手不夠,而是人頭很多,想辦法自己內部協調一下人員配置吧。后來又趕上報社傳聞要改制,風吹草動的卻沒個實質性動靜,吳郁調動的事被無限期擱置起來。吳郁早沒了起先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韌勁,她想,就這樣耗著吧,這樣也挺好。
李玉良是一名攝影記者,他經常和吳郁配合,兩個人一個管拍照一個管寫稿,圖文并茂十分默契。這天,事先李玉良已約了吳郁去潞河水泵廠,他便給吳郁微信里留言,什么時候走呢?按說最平常的一句話,誰料想李玉良竟發錯了地方,等他發覺時想撤都撤不回來。事件是這樣的,他們單位里有一個工作群,鄭主任在群里剛發了一則通知:所有人上午十點鐘開會。單位里這樣信息太多了,雜七雜八的,李玉良早設置成消息免打擾模式,即便如此,群消息還是因鄭主任留言置了頂,李玉良壓根沒有細看,想也沒想,便把要發給吳郁的留言錯發在工作群里。隔了好一陣子,吳郁沒有回話,他也沒有當回事。又隔了片刻,有人在群里@他,說,老李,啥意思?誰要走呢?緊接著,又有人在群里@他,說,這是有什么內幕消息嗎?李玉良低頭細看,半天才弄明白自己搞錯對象的事實,他發了那句話后,好幾分鐘無人回應,想必是有許多人一臉錯愕,好幾分鐘后,總算有人回復兩個字,收到。接著更多的人跟貼回復收到。李玉良一看自己的那句話過了撤回時限,覆水難收,倒希望更多的人跟進回復,好掩蓋他的那句不合時宜的話,可他也知道,回復的人越多,知道他發錯消息的人便越多。單位有兩個群,最早那個群是為了工作方便,把所有的人都加了進來,當然領導們也在,領導們都有講話的癮,連群里的空間也不放過,后來竟意外發展成一個領導們發號施令的地方,有好些人在群里面一言不發長期隱身。這樣玩得沒意思,有人又建了一個群,新建的群皆為員工,把領導拒之門外,沒有領導盯著當然無拘無束,眾人什么話也敢說,想說什么便說什么,剛才@李玉良的人即來自第二個群。李玉良弄明白整件事情的經過,心里多少有點懊惱,然而木已成舟,只能是不解釋,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吳郁來到單位,把挎包往辦公桌上一放,瞧見李玉良正看著她。吳郁會心一笑,問,還去不去?吳郁在來的路上已經查閱了微信記錄,知道李玉良發錯了信息,也知道那句話應該是給自己發的,但她就是不點破。李玉良說,不是都說好了,不去怎么能行。吳郁把手機從包里取出來,放在辦公桌上,指了指手機,說,鄭頭不是要開會呢?李玉良說,能有什么重要事,你見過哪件大事要這么多人參加。吳郁說,你的意思咱倆開溜,假裝沒看到群里的消息?李玉良說,好啊,反正少兩個人根本看不出。吳郁說,就怕別人也是你這樣的想法,沒回復“收到”的人不去開會,稀稀拉拉的,鄭頭還給誰開會啊。李玉良說,你別忘了,咱們可都是正式工,你還怕他一個臨時工不成。吳郁笑著推了李玉良一把,說,你快拉倒吧,小心鄭頭聽見給你小鞋穿。
兩個人達成一致,不參加單位的會議,李玉良拿起照相機,吳郁裝上筆記本和錄音筆。李玉良駕駛,兩人一起,驅車前往三十公里外的潞河水泵廠。
一路上,吳郁反倒沒什么話說,靠在副駕駛的位置,想起她在潞河水泵廠待過的那段時光。
至少有十五年,那時候,吳郁剛參加工作,她被招聘到廠里,因為是大學生,廠部的人比較重視,安排她搞一些日常的行政工作,什么寫寫畫畫之類的,吳郁干這些真沒覺得吃力,她在高中時就擅長文科,在大學加入文學社,受過不少的熏陶,典型的文藝青年。沒過多久,廠里讓她擔任兼職通信員,專門跟外部的新聞媒體打交道,定期發一些廠里的宣傳稿件。
吳郁那個時候最大的想法其實是不想在廠里干。她大學畢業時有過短暫的城市漂泊史,想在她所就讀的那個大城市安營扎寨,苦點累點她也能忍受,可是她的父母念她是家中獨女,好說歹說非要讓她回故鄉的小城,而且還托了關系把她安置進小城里一家規模不大不小的企業,離家近怎么樣也好有個相互照應。吳郁懵懂地就業上班,心里面卻始終是不情不愿,幻想著有朝一日能擺脫這平庸的生活,重返那個令她眼花繚亂的大城市舞臺。她在廠子里每天都是重復三點一線的模式,工作之外,住在宿舍吃在食堂,雙休日沒班時坐通勤車回小城轉一轉,會會朋友逛逛商場。然后到了星期一,又得一頭扎進廠子里,想一想就覺得煩,情緒難免低落,可這樣的小心思終不會讓外人知曉,見到廠里的同事依舊是臉上例行公事地笑一笑。
吳郁有段時間確實厭倦廠子,設想過一百種逃離廠子的可能。她猶豫著要不要辭職,與父母決裂,重返她熟悉的大都市生活。她選擇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挑了一個自己喜歡的專業充電,豐富自己的涵養。她還報名參加小城的公務員考試,拼命地復習,筆試面試最后卻仍差那么一點火候,她不服輸,接連報了幾年,幾年里陰差陽錯總是不能如愿,到了后面,她漸生氣餒之心,覺得自己好像并不能勝任那種充滿競爭的挑戰。日復一日的平淡消磨掉她身上的銳氣,溫水煮青蛙一般,都市的浮華離她越來越遠,她躲在這里,將自己掩埋在齊腰深的日?,嵥橹?,隨著慣性而行,無需做無謂的掙扎。小城間的舒適,廠子里的安逸,讓她把所有的夢想都藏匿起來,她曾經的過往,她曾經的追求,似乎她不提起,就沒有一個人會知道。
真正讓她放下身段,與廠子建立水乳交融的關系的契機,是她在廠子里談起戀愛,決定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廠子和廠子里的人。
吳郁剛來廠子時,模樣清俊,身形消瘦,有一種吸引人的氣質,關鍵還是個單身姑娘,立馬成為未婚男士的搶手貨,一幫小青工沒事找事地成天圍著吳郁轉,希望得到吳郁的關注與青睞,繼而能與吳郁有過多的交往,說不定還會擦出點什么火花來。吳郁那時正愁苦于自身的際遇,哪里有閑情搞這些,小青工們的心意她都懂,但是她一概采取冷處理,不去搭理他們,逼急了干脆直接拒絕掉。吳郁有她自己的想法,她不想把自己身陷于此,一輩子待在廠子里,深層次地講,其實她心里還裝著一個人。
也不完全是一個人。應該是每一個時期有一個人。在小城上高中時,她和班里的一個男同學互有好感,兩個人很談得來,接觸得多了彼此都心生愛慕,心里明鏡似的,卻礙于青春獨有的羞澀和單純,誰也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喜歡對方。高考結束,兩人報考了不同地方的大學,暑期快要收尾的那幾天,男生約吳郁看了一場電影,電影院黑暗的光線中,男生試圖握一下吳郁的手,緊張得摩擦幾下竟沒有成功,男生掩飾自己的慌亂,貼著耳朵問吳郁,你開學后會給我寫信嗎?吳郁沒有去聽電影里的聲音,倒是聽見男生粗壯的喘息,她的心里怦怦亂跳,回了一句,你要給我寫,我就給你回。電影演完,兩個人意猶未盡,吳郁等著男生的表白,陪男生溜街,溜到很晚,男生始終沒有說什么實質性內容。吳郁說,要不你跟我去我家吧,我父母回老家正好家里沒人。男生和吳郁回到家中,繼續閑聊,本以為該發生點啥故事,誰料聊了整整一夜竟是和平相處。很多年后,吳郁依然懷念那個令她心旌蕩漾的美好夜晚,她甚至想,如果男生給她寫信主動示好,她會毫不猶豫地嫁給男生??墒牵猩环庑乓矝]有寫給她,寒暑假他倆在小城里偶爾也會碰面,簡單說幾句客氣話,后來聽說男生在學校里搞了一個對象,再后來兩個人各忙各的,拉開距離幾乎沒怎么相遇過。吳郁心里掛念這份懵懂的感情,男生在她心田劃過淺淺的痕跡。上大學后,吳郁談過一場戀愛,男朋友是同系的學生,人卻是南方人,兩個人其實在生活習慣和個人習性上有很大差異,不過這些并不妨礙他們的交往,他們也忘了是如何走到一起的,或者是情感的寄托,或者是異性的吸引,又或者是某一瞬間的突然來電。男朋友個子不算太高,一雙眼睛閃耀著精明的光芒,有時候他像個孩子,故意要在吳郁面前撒撒嬌,有時候又像個莽漢,為點瑣事生起氣來樣子也挺嚇人,但更多的時候男朋友特會哄人,陪著吳郁消磨大量時光,說一些好聽的話,買一些外賣零食,搞得吳郁內心漸生一種離不開他的感覺。水到渠成,兩個人手也拉過,吻也接過,在某個夜色的掩映下,男朋友還會抱著她,手上毛躁地做一些勇于探索的動作。吳郁心里喜歡他,總會縱容他的舉動,甚至通過輕微地顫抖和呻吟來迎合他,當然吳郁也是有底線的,她不會任由男朋友的雙手馳騁。吳郁堅守許久后還是失守了,大四后半段,男朋友約她外面吃飯,吃著高興便喝了不少酒,喝過酒男朋友帶著她開了一間房。吳郁心里還是喜歡他的,夢想著會跟他走到一塊,有些酒精的唆使,但更多的是心甘情愿,吳郁和男朋友抱在一起,赤膊相見,交融地編織著絢爛的夢想。男朋友氣息很急,如同駕駛著一輛馬力十足的越野車,不斷地沖撞,不斷地飛翔,吳郁的心也跟著飛旋起來。多年過去,那一夜的經歷至今回想讓她仍是心醉,她不后悔。男朋友最終與她因畢業擇業不同而勞燕分飛,可男朋友的樣子卻深深烙印在她的心房。
吳郁把自己包裹得嚴嚴的,不給那幫圍著她轉的小青工好臉色看,小青工們知難而避逐漸落潮般退卻,轉投到別處。一晃兩年過去,一番大浪淘沙,留在吳郁身邊的只剩下兩個人,一個叫陳不染,一個叫燕潞方,陳不染是廠子里三車間的技術員,專業知識過硬,人還風趣浪漫,時不時地給吳郁送點鮮花什么的,燕潞方是廠子里的子弟,本地戶籍,老子是廠子的二把手,養成驕橫霸道的性格,他追吳郁也沒怎么樣上心,可能還參雜著玩一玩的態度,偶爾想起會冒出來簡單粗暴地騷擾一下吳郁。到了這時,人生沒有那么多的選項,吳郁妥協,被動地接受,干脆就在這兩人中選一個吧,嫁誰不是嫁。與外界猜測的有所偏差,吳郁并沒有同看似郎才女貌的陳不染結合,而是投向燕潞方的懷抱。
燕潞方最初對吳郁的態度是散漫的,他天天花團錦簇的根本還沒玩夠呢,當然更沒想好和誰結婚,也想不到吳郁會答應同他結婚。結就結吧,稀里糊涂地結吧,隆重地舉辦過婚宴,宣告單身生涯的完結?;楹?,燕潞方秉持著放蕩不羈的個性,誰也管不了,在廠子上班,自由調換好幾個崗位總也沒個滿意的,后來廠子在小城設立了辦事處,他覺得那里好,在辦事處掛個副職的頭銜,逍遙自在地浪跡于小城的市井生活圈。家里面,吳郁更管不住燕潞方,燕潞方在外面有不少鶯歌燕舞的朋友,吳郁說過他幾次,他是個狠人,啥都不解釋,一把鈔票擲了過來,說,用你管我,給你錢花不就是了!吳郁氣得不行,決意要同他理論理論,可燕潞方已摔門而去,好幾天不回家。吳郁有時也想結束這草率的婚姻,想了想還是算了吧,隱忍著過吧,這樣的結果不是自己挑選的嘛,誰家的日子能那么完美,更何況燕潞方畢竟家境殷實。生了孩子后,他們在小城置了一處房產,孩子大些,吳郁想著能多陪陪孩子,就讓燕潞方想辦法給她調工作。燕潞方這些年在外面似乎玩膩了,對吳郁雖說還是老樣子,可對孩子卻特別上心,心思慢慢回歸到家庭中來。他托人給吳郁辦了個借調。廠子里其實是不想放吳郁的,甚至還想以廠團委書記的待遇誘惑吳郁留在廠子里。吳郁不為所動,死活要走,一晃離開廠子也有好幾年的光景。
想什么呢?睡著了?李玉良的一句話把吳郁從遐思里帶回現實。吳郁忙說,沒有啊,就是昨晚睡得有點晚,犯困。李玉良一臉壞笑說,你們家老燕是厲害,雄風不減當年呢。吳郁伸手搗了李玉良胳膊一下,說,你就知道瞎說,好好開你的車吧。
李玉良偏不,來了閑聊的興致,扯開嗓子談起笑話,一個接一個,葷的素的全有,逗得吳郁光笑。一個小時左右的路程,眨眼間已到潞河水泵廠門口。
見到陳不染時,吳郁笑著說,陳大廠長,你可真行,幾年不見,都熬成廠長了。陳不染看到吳郁身邊還有一人,略顯矜持,含笑說,糾正一下,副的,我只是分管技術的副廠長。說時,眼光詢問著拐向李玉良。吳郁趕忙介紹,說,我同事,李玉良,大攝影師,得過新聞“金鏡頭”獎呢。李玉良略顯謙遜地說,別聽她瞎吹,其實僅是入圍過。說時,兩人握了一下手。陳不染讓吳郁跟李玉良都入座。
李玉良剛坐下,手機響,他歉意地笑了笑,拿起手機起身到外面去接聽。
辦公室只剩下陳不染和吳郁兩個人。陳不染給吳郁倒了一杯碧螺春,略顯深情地反復望著吳郁,說,你沒變樣子,還是那樣的典雅、知性,不愧為咱們廠曾經的“廠花”,哦,不,不是曾經,現在也是,在我心里永遠都是。吳郁“撲哧”一聲笑了,說,你這酸話說的,都過去多少年了,還提這一茬事,對了,嫂子還好吧。陳不染愣了一下,說,不好,離了,去年我們離了。吳郁很驚訝,說,啥?離了,你們咋離了?陳不染嘆口氣,說,事已至此,有啥好說的,不過,也未必是壞事,現在,起碼有了讓我重新追求你的權利。吳郁說,你又說瘋話呢。陳不染轉移話題,說,想想當初你不該離開廠子的,那個團委書記也算是個科級待遇,你要不走,怎么樣也給你留著呢。吳郁說,我也很郁悶呢,你說我這有多尷尬,報社每次調整人事,都沒有我的份,人家說我手續不在報社,沒辦法解決,廠子里肯定也不會給我待遇,我又沒在廠子里干活,相當于兩頭沒著落,兩頭靠不住。陳不染說,聽起來是有些虧,那你回來吧,回來我們一起干。吳郁說,看你說的,既然走了,回是不會回來的,要是圖回來,我當初就不走了。
吳郁說時,站起身來,來回踱步觀察陳不染辦公室的布局。暗紅色的木地板發出幽亮的光,房間當中擺著兩盆虎皮蘭,虎皮蘭后面有一張茶幾,圍著茶幾是一圈沙發?;⑵ぬm的這面是陳不染的辦公區,一張碩大的辦公桌,桌子上一角放著一個藍色的地球儀特別顯眼,辦公桌背后是一排書柜,透過書柜的玻璃門窗看到里面堆滿了各種書籍,隔層中間還豎著一幅陳不染與某重要人物的合影照。吳郁見多識廣當然識得這個重要人物的影響,把他們的合影擺出來確有分量。吳郁沒說什么,跨上一步,往窗戶前走,站在窗前向下俯瞰,整個廠區盡收眼底,這幾年廠區的綠化頗見成效,環形的人行道把一片綠色裁為兩截,內環有一片蔥郁的草地,靠近路邊還有密集的小葉黃楊,外環是成行的雪松與翠柏。吳郁陷入回憶,她也曾在這片土地上居住過、生活過,有些印跡是無論如何也抹不掉的。呆立片刻,吳郁回頭對陳不染莞爾一笑,說,你混得不錯,等你哪天真當了一把手,我就回來跟你干。陳不染問,真的,假的?吳郁笑著答,你說呢。
兩個人正閑聊間,李玉良返回辦公室。李玉良在吳郁的身旁耳語幾句,吳郁顯得挺驚訝,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李玉良,得到的是李玉良肯定的眼神。李玉良說,咱們怎么辦,要不先回去?吳郁說,來都來了,回去也不頂什么用,干脆采訪完再說吧。
陳不染看出兩個人的狀況,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吳郁表現得很堅決,眼神冷酷,像要臨危完成使命一般,正色說,那我們開始吧。三人各自入座,調整坐姿。吳郁拿出筆本,把事先想好的幾個問題拋出來問陳不染。陳不染確實是在崗位上磨礪得久了,說起話來不卑不亢的,頗有講究,先是把省里市里扶持創業的大環境夸贊一番,又是把廠黨政領導如何抓生產抓經營抓管理吹捧一通,倒絕口不提自己的事。吳郁暗嘆,這人成精了,張嘴就來的說辭講得如此嫻熟,如此一本正經,和以前一起在廠里那時候的油腔滑調判若兩人,聽他煞有介事地說著這些正確的廢話,關鍵還挑不出啥漏洞來,吳郁有些厭倦,盼著他早點打住。偏偏陳不染好像把這冗長的講稿背下來一般,不管不顧地仍在繼續。
吳郁趁著陳不染換氣的短暫停頓,突然插了一句,我其實很想聽聽你的創新項目呢。陳不染愣了一下,卻還是話鋒一轉,笑著說,這真沒什么好說的,我其實就是把之前的一個產品項目改良了一下,申報了一個國家級的專利,沒承想借此能獲得全市的“創新標兵”榮譽。說時,陳不染拉開辦公桌的抽屜,翻出一疊重要的資料,從中取出一張專利證書,專利的名稱是“一種感應式球狀逆止閥裝置”,發明人是以陳不染為首的一干人,右下方有“國家知識產權局”的鮮明大印。陳不染拿給吳郁和李玉良看,說,你們看,就是這個東西,一種水泵逆止閥的改造,我想了好幾年,去年才把它做成功。李玉良取過相機,對著專利證書“啪啪啪”連拍幾張,還要讓陳不染擺個造型給他也拍幾張,李玉良說,你這是謙虛呢,都拿這么大的成績還謙虛啥。
好歹在水泵廠待過些時日,雖說沒有在車間直接從事勞作,可耳聞目染的多少也知道一些。吳郁明白這逆止閥是一種防止介質倒流的裝置,也明白廠子里按部就班搞生產好多年,真要琢磨點技術革新那是非常困難的,她的心里不由對陳不染產生幾許佩服。不過,這個時候吳郁其實更關心另外一件事情,巴不得采訪快點結束。
吳郁等李玉良給陳不染拍完照,問陳不染,說說你這創新項目的始末吧。陳不染說,一言難盡啊。陳不染提起他自己的事,話匣子打開,倒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沒了剛才的過分客套,顯出難得的真誠意味。陳不染說他原先當技術員的時候就想過這個問題,也接到過部分客戶的反饋意見,這些年一直堅持做課題研究,一點一點嘗試,一點一點突破,還例舉出幾個他扎根車間搞項目的案例,忙的時候領導不滿意,職工不滿意,就連家里的老婆也是一肚子意見,嫌他不回家,好在不管經歷怎么樣的坎坷,產品終于試驗成功,可等他歡喜地回到家中,老婆卻攤牌非要和他離婚,他起初以為老婆同他開玩笑,沒想到老婆卻是認真的,說是在外面有了人,而且說強扭的瓜不會甜,兩個人這樣再捆綁在一起沒什么意思,希望能好聚好散,他想來想去,同意了老婆的請求。陳不染說著這些事情,說到后來居然仍保持著心平氣和的語調,就好像不是在說自己的事,而是置身事外,敘述著別人的故事。
陳不染說,你們看,實際上就是這樣一個經過,也不是我不想提這個什么所謂的創新,于我來講,這哪里是成功啊,在我的生活中,這其實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失敗,不管前面如何風光,家里后院卻著了火,老婆都跟人跑了。
吳郁看起來還是有點心不在焉,對陳不染說的話并沒有過多的表示,好似她分神間沒有怎么樣細聽,又好似她對于陳不染的情況早已了然于心。李玉良卻在一旁禁不住一陣唏噓,連聲說,你太了不起,太了不起了。陳不染看著兩個人的反應,兩人截然不同的反應超出他的預料,他本是說給吳郁聽的,吳郁平平靜靜,李玉良卻大呼小叫。他內心泛起一縷苦笑,可還是裝著十分豁達地說,讓你們見笑了,聽我講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不過,最后這一截內容,寫稿時建議就不要寫了吧,畢竟與主題無關嘛。
這個時候,吳郁回過神來,收拾筆和本,與李玉良對視一眼,對陳不染說,時間不早了,采訪任務也完成了,我們準備回去,給你帶來諸多叨擾,一定請多包涵。
陳不染說,你看你,說得多見外,你不還算咱水泵廠的人,咱們不都還是一家人嘛,何來打擾之說,這樣的打擾以后歡迎你常來,怎么說也是宣傳咱廠子呢。陳不染執意留他們吃過飯再走,吳郁卻推說單位有事非走不可,僵持幾個回合,陳不染見留不住,只好說,那下次吧,下次來了可一定不能餓著肚子走。
吳郁恢復了常態,開心一笑,說,那一言為定,等你當了一把手,少不了要好好吃你一頓,咱可說好,你別想拿工作招待餐糊弄我,必須是你親自買單,找個好點的酒店,我狠狠宰你一刀。
王念平?這個名字這樣有辨識度,似曾相識的感覺,可究竟是哪一個王念平?是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人呢?還真不好說。
吳郁在潞河水泵廠初聽李玉良悄聲說出這個事情,心里一驚,差點驚呼一聲,可她到底克制住了。李玉良當時說,鄭主任走了,來一個王主任,叫王念平,喊咱們回去開會呢。領導們換得勤,一茬接一茬,趕場子似的,這個領導的脾性還沒摸透便立馬再換一個,按說這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偏偏這個人叫王念平,一下子牽扯出吳郁的千般情緒。她真猜測不出這個王念平到底是什么來路。小城不大,他們還都是搞新聞的,但凡人事有點變動總會提前嗅到一些信息,可這個王念平卻好似橫空出世,之前在小城從未聽說過有這么一號人物。
采訪完陳不染,吳郁和李玉良往回返。李玉良說,還是你行,沉得住氣,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都想著不采訪,著急回去看看這新來的王主任長什么模樣。吳郁說,啥叫沉得住氣,是有必要著急趕回去嗎,回去也是個誤事,不如干點事。吳郁問李玉良,說,老李,你知道王念平這個人嗎?啥來頭?李玉良說,沒聽說過,八成也是當跳板干兩年鍍鍍金,說不定就會高升調走,這樣的事一點也不新鮮。吳郁說,我只是奇怪,這個名字和我以前的一個同學一模一樣,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李玉良說,那好呀,如果真是那樣,我還能跟上你沾沾光呢。
等他們趕回報社,新來王主任的見面會早就散場了。午飯時間,人們各自吃著工作餐,沒有人因為換了主任而自亂陣腳顯得慌亂,依然是各干各的井然有序。吳郁吃過午飯,回到電腦桌前,計劃把上午的采訪內容整理出來,坐在那里,思謀了半天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滿腦子想的居然是“王念平”這個名字,左一個,右一個,上一個,下一個,無數個“王念平”交織在一起,扭曲著跳著舞。
吳郁裝模作樣也寫不成稿子。這時,有人過來傳話,說是新來的王主任找她。吳郁懷著忐忑的心情朝主任辦公室走去,敲門進去,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有些愣神。吳郁說,果真是你!王念平說,我也沒敢想,果真是你!
這場面真有些失措,雖說是多年未見,兩個人的容顏和氣質卻變化不大,仿佛還是很多年前的那種感覺。吳郁當然忘不了王念平,他不就是自己高中時候的那個朦朦朧朧的男同學嘛,兩個人好過,一起看過電影,差點便要發生點什么故事,可結局卻是只刮風未下雨,以至于時隔多年乍然相逢,仍是一度心慌不定,保留著初戀般的美好與羞怯。王念平說,我看了一下花名冊,就奇怪吳郁是不是你,畢竟你這名字很獨特,叫人過目難忘。說著,王念平伸出手,要和吳郁握一下手,邊握邊說,老同學,沒想到以這樣的方式和你見面。吳郁強裝鎮定,迎住王念平的手,禮貌性地握了一下,說,我也是沒想到啊,你不是一直在L 市嘛,咋調回來了?還給我當起了領導。
王念平松開吳郁的手,示意她坐下,說道,我之前是在L 市,打拼也是很辛苦,這不,父母親年齡大了,我又是家里的獨子,他們不跟我去L 市,那我只能是調回來,陪在身邊多盡盡孝道,說實話我在L 市干得習慣了,本不想來回折騰,恰好有這樣一次機會,說是能解決我半級待遇問題,所以左右權衡還是決定回來。吳郁說,哦,是這樣啊,回來挺好。王念平說,回來就好,不過真沒想到,回來見到的第一個老同學便是你,咱們那一班的同學在小城做事的還不少呢,改天抽個空約一下,很久沒聚過了,和同學們好好敘敘舊。吳郁說,小城里的同學經常見,你這回來,我們當然得組織一下,給你接風,這事我籌劃著辦吧。
兩人聊了一陣子,起初的拘謹漸漸消散,聊著聊著話就多起來,聊了聊同學少年時代的往事,聊了聊工作之后各自的境遇,當然也少不了彼此婚姻家庭的情況,還有子女們的上學教育問題。吳郁挺羨慕王念平的,說,你這次回來也算衣錦還鄉了,比我強好多,都是同學,我可比你差遠了。王念平說,看你說的,不是這么個比法,女同志顧家肯定多一些,男人在事業上不打拼不行啊,你家老公我看人家事業就做得挺好。吳郁輕蔑一笑,說,他哪里能和你比,不過是仗著家里老子的余威,混了個科級待遇,而且還是個副科,這都好多年了,家里老子退位后他原地踏步,這“副科”病怕是治不好了。王念平說,慢慢來吧,有些事情不可強求。吳郁問王念平,你愛人和孩子呢?王念平說,我先過來,孩子上學呢,計劃下個學期再辦轉學,老婆也是隨后再調工作吧,先看著孩子上學。吳郁說,那也行,我把小城的幾個同學張羅一下,咱們聚聚。
隔天晚上,吳郁把小城里常來往的十來個男女高中同學喊到一處“潞州宴”酒樓,算上王念平十四五個人,開了一個大房間,豪華的一張大桌,桌子上一面雅致的玻璃轉盤,碗碟餐具精心擺放。王念平和同學們一一握手,寒暄不已,最后謙讓著坐了主位,男女同學交叉著坐下來,王念平故意把吳郁安排在他的身旁。王念平說,都是老同學了,不講那么多客氣,菜呢也別點了,讓老板給咱們搭配著上,酒盡管放開喝,今天我做東。果然,老板配菜有一套,六涼十熱,七葷八素,還配了兩道湯,陸續上齊,特別是幾份特色招牌菜,花椒魚頭、番茄山藥驢肉鍋、烙餅卷馓子、豬頭肉,一下子把王念平的故鄉情結調動起來,舉杯與大家共飲。他帶來白酒紅酒,男同學喝白酒,女同學喝紅酒。剛開始的時候,共舉三杯,同學們紛紛祝賀王念平事業有成,榮歸故里。王念平端著舉杯,與眾人隔著碩大的酒桌遙相致意,感謝大家今晚能來相聚,以后在小城混日子還得仰仗同學們的幫助。酒過三巡,同學們一個個過來要與王念平碰杯喝酒,王念平怎好拒絕,唯有放下斯文,來者不拒一一應下。喝著有了感覺,他拿起酒杯轉圈挨個找同學們喝,男同學、女同學個個都有說不完的陳年趣事,特別是幾個女同學嘻嘻哈哈的非常鬧騰,不知誰提了一句說是以前王念平喜歡過吳郁,然后有人起哄,非要讓王念平與吳郁喝一個交杯酒。王念平笑呵呵的,臉色緋紅,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緣故,手執酒杯斟滿酒走到吳郁跟前,滿懷期望地等待吳郁響應,吳郁卻揮手表示不答應,對那幾個女同學說,你們這幫人啊,真不想理你們。奈何架不住眾人的哄鬧與推搡,吳郁說,好好,就這一杯啊。兩個人各自舉了酒杯,兩條胳膊相互纏繞著,把杯中酒送入各自唇齒間。吳郁喝完酒,發現有人拿著手機在拍視頻,沖那人喊道,你別拍,快刪掉!眾人笑得更起勁,攔也攔不住。
這一場酒宴,王念平左一杯右一杯喝得不少。最后,同學們一個一個起身告辭,說些來日方長改天再聚的話。送走了眾人,只剩下王念平和吳郁,吳郁喊了一輛出租車,要把王念平送回家。王念平醉意上頭,說,都這個點了,不回家了,回父母那里吵著他們睡不著,送我回單位吧。吳郁攙扶著王念平,把他送至單位的辦公室。
吳郁安頓王念平坐下,找水杯給他沏茶,說,你也是的,喝這么多干啥?王念平抬眼看了吳郁一眼,詞不達意地說,高興,喝酒高興,和你在一起,高興!吳郁曉得他滿嘴醉話,指了指辦公室值班時休息的一張床,說,你歇著吧,我要先回去。吳郁轉身準備走,王念平卻猛地站起來,搖晃著從后面攔腰抱住了吳郁,說,你先別走,陪我一會兒。吳郁奮力掙脫,說,你干什么,喝多了你!王念平松開手,說,我沒喝多,你聽我說,我早就想回來小城了,回來小城有很多個原因,但你也是其中一個原因,你不知道吧。吳郁沒料想王念平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心里不由得戰栗一下,可她還是冷靜地對王念平說,你是真喝多了,快休息吧。吳郁把王念平引到床前,王念平對著吳郁說了一句,我喜歡你!話音未落,王念平竟一頭栽倒在床上,醉得不省人事。吳郁看著眼前的王念平,內心百感交集,這個人也是的,本來都消失這么多年了,早就化成記憶深處的一粒塵埃,卻忽然硬生生地重新闖入她的生活,還說出這么一句莫名其妙不著調的話,早干嗎去了,要是二十年前跟她講了,彼此的人生軌跡是不是會另有走向,可是這種假設又有什么意義呢,說不定結局比現在還要糟糕。
吳郁幫王念平脫掉鞋,把他雙腿擺放床前,又找了一條毯子給他蓋在身上。王念平嘴里含混不清發出粗笨的喘氣聲,可能是真醉了,猝不及防就醉了。吳郁把那杯茶放在他的床頭柜上,盯著王念平看了幾眼。這個男人,眉眼英俊,鼻梁高聳著,醉酒后的睡姿依然是那么令人動容,你看他的嘴角似乎還掛著淺淺的微笑,歲月的侵蝕仿佛只針對女人,女人過了四十,再怎么樣保養都有走下坡路的趨勢,但是男人卻正是春風得意。此時的王念平早沒了年少時的青澀,臉上的棱角經過雕琢,顯得愈發剛勁而豐潤,處處散發著成熟男人的魅力。
吳郁其實也喝了一些酒,有點微醺的感覺,她這樣注視著王念平,竟不舍得離開。她想起了多年前和王念平同居一室的那個夜晚。那一晚,她鼓足了勇氣邀約王念平同她一起回家,事后她都佩服自己的魯莽和草率,可偏偏王念平沒有表示反對,而且她父母確實那晚回了老家。她把王念平帶回家中,時間應該已快十二點,她問王念平,你困不困?王念平說不困。她打開電視兩個人一起看,看著看著好幾個頻道都被他們看得沒了節目,深夜停播,電視屏幕上露出一個圓形的圖案,上面有很多的線條和方格,圓球之外閃耀著刺眼的雪花點,看不成電視他們就聊天,聊那晚一起看過的電影情節,還有剛才模糊的電視片段。聊著聊著,王念平打了一個哈欠,還用手下意識地掩蓋這個動作,吳郁又問,你困不困,你要困了就睡會兒。王念平說我不困。兩個人接著聊,聊高中的生活,聊以后的打算,可能還聊起了諸如金庸、瓊瑤以及阿拉法特等各種各樣的話題。王念平嘴上說不困,可他的身體還是背叛了他,歪靠在沙發背上整個身體蜷縮成泥。吳郁看在眼里,有些心疼,說,你要真困就去我床上睡會兒吧。王念平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直了直身子,說,沒事沒事,繼續聊。接下來他們說了些什么,早忘得一干二凈,可能提到了班里面誰誰誰喜歡誰誰誰,也可能提到了將來誰誰誰會和誰誰誰在一起,卻始終是沒有說他們倆自己的事。吳郁后來還是提議叫王念平躺在沙發上,她自己則從家里找出一張折疊單人床,把折疊床展開,兩個人都躺下來,吳郁關了燈,兩人說著無邊無際的話,隔著客廳的茶幾打發漫漫長夜。還真堅持了一個晚上,誰也沒瞌睡,越聊越精神。外面的天色隱約有了些亮光,新的一天就要來臨。王念平從沙發上起來,繞過茶幾,趴在吳郁的跟前,吳郁能從窗外泛著的微光間看到王念平幽亮的眼睛,甚至能聽見他略顯急促的呼吸,四目相對,大約持續了五六秒的樣子,吳郁問他,你要干什么。王念平遲疑了一下,迅速把目光移向墻上,那里掛有一面鐘表,他說,我看一下幾點,我要準備走呢。
這便是那一晚他們之間發生的故事,雖時隔久遠,吳郁卻依然記得如此清晰。她看著眼前一動不動的王念平,心里亂得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想了想,還是決定離開。時候已經不早,她需要回家。
周末的時候,陳不染給吳郁打來電話。吳郁接起電話,忙解釋說,真是不好意思啊,這幾天忙得團團轉,你的稿子我還沒寫完呢,好吧,下周一定寫完,合適的話下周就能見報。陳不染在電話那頭笑了,說,看你想哪去了,我又不是說這事,你就是壓根不寫我也真無所謂,我是覺得上次你們來了,匆匆忙忙的連個飯也沒吃,過意不去,不如今天請你們吃飯吧。吳郁說,不用客氣,哪來的那么多講究。陳不染說,今天休息,我正好要到小城去,順路一起吃個飯吧,叫上你那同事。吳郁說,既然你有這心,那我問李玉良一下。
吳郁電話問李玉良,李玉良推說家里一大堆事情,都是攢著禮拜天集中辦,這個飯局真去不成。吳郁也沒招,正想著如何回復陳不染,說她也不去了。這時,燕潞方從衛生間出來,問了一句,你這大早上一通又一通的電話,跟誰聯系呢?吳郁說,咋了,我還不能跟人打打電話,告訴你,好幾個男人約我吃飯呢,你說我去不去。燕潞方斜著眼一笑,說,去啊,怎么不去,長能耐了,最好是跟別人跑了才好,你跑了我還能再找一個。吳郁說,就不能好好說話,是你們廠的陳不染,上周去廠里采訪他,他非要請吃飯,要不,你和我一塊去吧。燕潞方說,別,可千萬別,你要讓我見了他,一言不合再打起來,這小子這幾年噌噌往上爬,我瞧見他就來氣。吳郁說,人家又沒招你惹你,你生的是哪門子氣。燕潞方嘟囔著說,就是瞧見他不順眼。
實際上吳郁是真沒打算和陳不染一起出去,可她見不得燕潞方這個態度,把心一橫,決定赴陳不染的約。她給陳不染回了個電話,告訴陳不染說她可以的,時間地點定好了告訴她一聲就行。吳郁趁著空閑時間,給燕潞方父子做了早餐,然后沒頭沒腦地開始收拾家務。燕潞方吃完早餐,心血來潮說是要帶著兒子去濕地公園,還明知故問地跟吳郁說,你去不去?吳郁覺得很好笑,質問燕潞方,說,你說呢?燕潞方說,好好,不問你了,你自便,最好是傍個大款,給家里也能創造點效益。
燕潞方帶著孩子一走,家里頓顯安靜。吳郁抹灰拖地干了一通,感覺心神疲累,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一時之間啥都不想干。她對于接下來和陳不染的相約,不知道是該期待還是該排斥,腦子里有點亂。怎么說呢,假如自己早些年選擇了陳不染,而不是燕潞方,那么肯定會走上截然相反的方向,也許還會是沒完沒了的生活瑣碎,也會有柴米油鹽般尋常的分歧和爭吵,但想來總會是另外一種情形,可到底是什么樣子呢?她一時又想象不出來。
時間尚早,吳郁索性玩起了手機,刷微信朋友圈,看一下大家的動態,對于感興趣的話題忍不住還會點一下贊。刷到王念平,想起幾天前剛剛才加上他的微信,王念平發的,都是相當高大上相當正能量的內容,單位里的同事、高中時的同學,交集好的一些人都給王念平點贊。吳郁也想點一下,手哆嗦了一下到底沒點,她點開王念平之前發的,挨著往下瀏覽,試圖發現生活中關于王念平的日常真實,哪怕是一個瞬間,可是王念平就跟新聞發言人一樣,除了這些看似無比正確又毫無意義的鏈接外,他的朋友圈根本沒有自己的影子,你無法透過可能的線索了解到他的喜怒哀樂。
吳郁不看王念平,又按著順序去看別人,刷了一陣子鬧哄哄的,啥也是過眼云煙轉頭沒了印象。她想起陳不染,特意找見陳不染的朋友圈,想看看他的狀況,誰知陳不染更絕,朋友圈居然是一道橫杠,什么也沒有。這樣做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屏蔽了眾人或者是設置了時限,一種是壓根就不發朋友圈。吳郁不知道陳不染是哪種情況,她倒更希望是后者,可那樣做的話,顯得這個人也太沒生活情趣了。他怎么能把自己包裹得這樣嚴實,難道說庸常日子真的在他心頭激不起任何一絲漣漪嗎?還是說大千世界的繁華他已熟視無睹,什么也觸動不了他的神經?
吳郁想不明白,也懶得去想。刷完微信刷抖音,看一個接一個流水一樣的小視頻打發時間。
忽然地,冷不防中間,陳不染微信里發過來一條信息,說是我的事情差不多辦好了,你發個位置,我開車過去接你。吳郁心里一慌,要等的這個時刻說來即來,而自己居然還沒有收拾打扮,想好出門要穿的衣服,她回復陳不染一句,你稍等。并給陳不染發了位置。然后,她匆匆行動起來,約莫過了二十幾分鐘,才重新回話,告訴陳不染自己好了,她也下樓往小區門口走。
陳不染在小區門口來回踱步,不慌不忙氣定神閑的樣子。吳郁看見他,趕忙說,你早來了吧,讓你久等了。陳不染說,沒事,我也剛到,今天專門為你服務呢,等你應該的。陳不染說時,走到他的車前,禮貌地給吳郁打開了車門。吳郁看了一眼陳不染,陳不染今天穿著比較休閑,一雙白色的運動鞋,一條淺藍色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灰黑相間的夾克衫,不像上次在辦公室那樣西裝革履正正規規的裝扮。陳不染問,咱們接下來去哪里?對于小城,我沒你熟悉啊。吳郁說,我知道有一家重慶火鍋不錯,要不一起試試。陳不染說好,在吳郁的指引下,開車前往那家火鍋店。一路上,吳郁問陳不染咋今天這樣精神,看上去至少年輕五歲,辦啥事呢,怕不是約會情人吧。陳不染說,當然是約會情人啊,要不然我肯定在廠子里待著,跑到小城干什么?吳郁說,那讓我見見你的情人唄,瞧瞧照片也行。足有一分鐘陳不染沒吭氣,吳郁還以為他有什么難言之隱,便更懷著一份熱切的期待,用眼神凝視著他。陳不染余光瞟了一眼吳郁,知道吳郁在等他回答,終于開口說,你想哪去了,你要找的人不就坐在我跟前嘛。吳郁品著陳不染的話,明白過來,有些假裝的惱怒,又有些故意的嬌嗔,揮手在陳不染的胳膊上搗了一拳,說,你凈瞎說!
到了火鍋店,陳不染讓吳郁點餐。吳郁笑著說,讓你破費了,其實沒必要非要吃一頓的。陳不染說,怎么沒必要,我其實好多年前就想請你吃飯呢。吳郁說,你又來了。吳郁也不客氣,要了一只鴛鴦鍋,一半清湯,一半微辣,然后點了幾盤牛羊肉,一盤蝦滑,一盤腦花,還有毛肚,另外配了一些生菜之類的鮮蔬。不多時,火鍋煮沸,冒起清香的蒸汽,陳不染又給吳郁端來一碟小料,兩個人開始往鍋里煮牛羊肉,猩紅的肉片剛扔進鍋里,幾個翻滾,肉片已卷縮著變成褐色。陳不染喊吳郁快吃。吳郁動起筷子,打撈鍋里的肉片。其實,他們都吃不慣辣的口味,清湯鍋里還好說,微辣的那一鍋,把他們吃得沁出汗珠,時不時還要仰一下頭,故作鎮靜,說一點也不辣,說這話的時候兩個人都不去看彼此的眼睛。
吃的間隙,他們聊起了天。吳郁說,你說我再回去廠子里怎么樣?陳不染說,那敢情好啊,你回來吧,我給你找個合適崗位,實在不行你給我當助理。吳郁說,你說話好使嗎,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回去。陳不染說,咋了?干得不順心?不過,話說回來,你走出去還是對的,我內心也是很矛盾,想讓你回來一起干,可你回來又覺得耽誤你前程,你說在廠子里有什么奔頭,周而復始的節奏,還是你現在的工作有品質,跟不同的人打交道領略不同的人生,所以從這個角度講,又不希望你回來。吳郁愣著沒回話,心里感覺有點怪怪的,下意識拿起手機看了一下,想到什么便問陳不染,說,我看你不怎么發朋友圈啊。陳不染說,我也想發啊,我也有七情六欲的,看著別人成天的各種曬,我有時也想曬一曬狗日的心情,可我不能發,這就是企業體制內掛銜人員的悲哀,我發了員工要怎樣看,領導們又怎么樣看,干脆不發省心。吳郁哦了一聲。陳不染說,限制比較多,不自由,勸你還是打消回來的念頭吧,盡管我是想讓你回來。吳郁還是哦了一聲。
這一餐吃得差不多時,陳不染接了一個電話,接著便神色慌張起來,說是單位找他有些事情,萬不得已需要趕回去。吳郁當然理解,工作還是第一位的嘛,于是說,你快回去忙吧,我沒事的,謝謝你的盛情款待,我可以自己溜達逛逛商場。陳不染抱歉地說那我先走一步。
等陳不染一走,吳郁的心里莫名有一種失落,她也說不上原因,覺得這場飯局解決了什么問題,又好像什么問題也沒有解決。余下的時間,她真想去某個商場轉轉,可又不是那么特別強烈。她掏出手機看了看,朋友圈有一些人更新了內容,她劃著往下看,瞧見燕潞方發了幾張照片,帶著兒子在濕地公園玩,其中有一張是兒子手里舉著一根香腸,臉上的笑那么甜。
又是新的一周。吳郁到了單位,感覺首要任務還是把上周在潞河水泵廠的報道采寫出來,并安排版面下稿子。
吳郁基本寫完時,有人傳話說是王主任喊她去辦公室。她到了王念平那里,王念平示意她坐下,臉上浮起笑容,說,我也是才清楚,你還不是咱們報社的正式編制呢,你看這事搞的,我得想辦法把你弄進來。王念平說這話時,滿臉的真誠,確實是想幫助吳郁一把的意思。吳郁說,唉,這都是歷史遺留問題,要辦起來頗為不易,如果能辦也早就辦了,如今只能是這樣耗著。王念平說,這事得徹底解決,要不然遲早是個問題。
王念平說這件事,卻根本不提那晚醉酒的情形,或許是他真喝多了,或許是他不想說起,然而歷來都講酒后吐真言,吳郁認為他不可能一點印象也沒有,他不說并不代表他不清楚這些。吳郁看著王念平一臉的正經,真不知道他是不是裝出來的。
吳郁本想問問王念平那晚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但她到底忍住了,她知道自己不能開這個口,如果要說的話,該怎么樣來啟齒,假如自己冒失地說了出來,王念平卻矢口否認,那么自己又如何下得了臺?還是不予理睬的好,就當什么情況也沒有發生過,她學著王念平的樣子,也是一臉的嚴肅。她把這幾年自己的經歷簡要同王念平提了一下,還說到前面兩任主任如何幫她辦手續,結果都是無功而返,以證明這件事情確有難度。王念平聽完吳郁的介紹,皺了皺眉頭,說,哦,是這樣啊,那這事需要從長計議,不過,你放心,啥事只要想辦總會辦成的。
在王念平的辦公室,吳郁坐著十分不自在,她可不想讓同事們過多知道她與王念平之間的關系?該怎么樣說呢,是老同學還是老情人?老情人談不上吧,即算是老同學她也不想落這個閑話柄。她真想起身離開這里,不料王念平接著和她談起業務上的事情,問她這問她那的,搞得她一下子走掉也十分不禮貌。
緊要關頭,還是李玉良救了她,李玉良在微信里留了一句言,哪呢,問你個事。吳郁聽到手機響,查看一下,抱歉著對王念平說,不好意思,我出去接個電話?;氐阶约旱霓k公桌前,一扭臉看到鄰桌的李玉良,李玉良正露著不懷好意的笑看向她。辦公室還有其他的同事,吳郁不想公開同李玉良說話,也學著李玉良的做派,在微信寫了一句,你笑啥?李玉良回復,領導找你了,什么意思,是不是你同學???吳郁說,巧了,還真是。李玉良說,你要發達,記得照顧一下兄弟們。后面還跟了一個齜牙的表情。吳郁說,你就別鬧騰了,我都不該跟你提這事,咱低調吧,我可不想人人皆知,注意保密,不要亂說。后面附了一個噓的表情。李玉良說,那不行,得掏封口費,請我吃飯。吳郁說,昨天請你你不去,對了,你剛才要說啥事?李玉良說,你那同事,水泵廠的陳廠長,他現在不是單身嘛,在家里無意說起來,我老婆那邊有個親戚,也是離異,感覺合適,可以幫他們撮合撮合。吳郁說,難得你有心,我替他謝謝你。一并發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吳郁把手機擱下,抬頭看了一眼李玉良。李玉良還在那里低頭鼓搗手機。吳郁覺得非常搞笑,現在的人真是奇怪,明明兩三步遠,明明可以語言交流,卻非要盯著手機屏幕變相溝通,這也是一種現代人自我封閉的通病吧。她不想再說廢話,給李玉良留言,好了,不說了,干工作。
李玉良那邊是安靜了??墒菂怯舻氖謾C卻仍在活躍,又接到一條微信,吳郁一看,竟是王念平發來的,王念平問她,考慮得怎么樣?吳郁被這條莫名其妙的話語震住,不知道這究竟是有何所指,是發錯了,還是指調工作的事情,抑或另有隱情。吳郁猜不透,只能是按兵不動,啥也不說,裝作沒看見。王念平又來一句,就是那晚我說的話啊。吳郁覺得這事沒那么簡單,似乎她能猜出王念平的用意,她很想發一條信息,問問王念平究竟是何意,但她不想太過主動,還是忍住沒回話,說不定她的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果然,好半天王念平沒動靜。吳郁把稿子收了尾,一行一行校對起來。干工作時吳郁特別謹慎,生怕一時疏忽造成不必要的錯誤,然而她此時注意力卻老是無法集中,電腦屏幕上的字跡模糊起來,一個一個好似游弋的蝌蚪。她是既期冀王念平有個明確的態度,又害怕王念平發來曖昧的情話。她看似在審閱稿子,心思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手機響了一聲,微信的留言。吳郁心神不寧,倒不敢去看是誰發過來的消息。她強裝鎮定,把心思收回來,努力讓自己冷靜,挨著把稿子通讀一遍,直至確認無誤。然后才拿起手機看,果真還是王念平發來的。王念平說,不好意思,那晚見了許多人,把持不住喝多了,后來都有些斷片,不過我說的那句話絕對是真誠的。吳郁想,自己要是再不言語,怎么樣也說不過去,便回復道,沒事,沒事,都喝多了,我也喝了不少,說的話都不記得了。吳郁打起太極推手,想把問題推而化之。偏偏王念平不想就此罷休,很快發來一句,就是那句“我喜歡你”,我真是這樣想的。吳郁心里有些亂,暗想王念平這是怎么了,事隔多年,她自己早就把這些少年時代情情愛愛之類的東西看得云淡風輕,有什么啊,在殘酷的庸俗生活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那么,王念平何出此言,是蓄謀已久的深意,還是臨時起意的虛情?她回了一句,你咋還在說醉話。王念平說,沒有,我是當真的。吳郁說,你當不當真我不管,可我不能當真。王念平說,你咋就不能接納我呢。吳郁說,你早干啥去了,要是你早二十年就這樣說,你我還會如此嗎?王念平說,唉,那時候不是少不更事嘛。吳郁說,那你現在說算什么,喜歡一個人能當飯吃嗎?不是我物質,是問問你自己喜歡一個人能給對方帶來什么?王念平略作停頓,隔了片刻才說,那我們可以做個朋友吧。吳郁說,難道我們不是嗎?王念平說,我的意思是說,可以再進一步的那種,比如說情人。吳郁說,你這又是什么意思,是拿你所謂的成功來向我炫耀嗎,我的生活確實是一塌糊涂,可也沒到需要找一份情感施舍的地步。王念平說,你誤會了。吳郁說,我沒有誤會。王念平說,我要怎么樣說,你才肯相信。吳郁說,好了,不說這些了,我要去干工作,不干工作你養我啊。
結束掉與王念平的短暫交流,吳郁的心里卻始終無法擺脫夢魘一般的糾纏。王念平也是的,走失多年的懵懂情愫過去也就過去算了,為什么這個人要重新闖入她的生活圈,而且是這般趾高氣昂任意踐踏她的領地。
王念平現在成了她的同事兼上級,不想見面每天卻總要碰面,不想搭腔卻隨時都會給她留言,真是令她難堪。她似乎有點陷入甜蜜的苦惱之中,說實話,她也渴望有人向她表白,談談情說說愛的,盡管她知道這個年齡說這些都是不著調的扯淡,當不了飯吃,但至少證明她還有一點魅力存在,而且對方還是自己曾經的戀人,可是這樣一份感情乍然出現在她的眼前,她又慌得不知所措,感覺與自己所想的樣子到底不同,她只能與對方保持距離,虛與委蛇,躲一陣子算一陣子。
回到家里,燕潞方還是那個老樣子,吊兒郎當的對什么也不上心,一副與世無爭混日子的狀態。吳郁看到他,也來氣,真想背地里找個男人瀟灑地搞些生活的小情調,然而這樣的念頭也只是想想而已,找誰呢,就算隨便找個人總不至于再吃回頭草吧,何況當年她和王念平之間其實并沒有什么,王念平對她的辜負與傷害甚至還要更大一些。吳郁問燕潞方,你有沒有熟人,幫我調個工作,不想在報社干了,在小城換個別的清閑單位。燕潞方瞪了她一眼,說,你當我真是神通廣大啊,你想干啥就干啥,倒忘了你去報社費盡九牛二虎的力,你不想干的話,那就回原單位吧。吳郁說,你不是成天吹噓神通廣大,認識這個認識那個的,關鍵時刻一個也派不上用場。燕潞方說,你行!你行你自己上啊,你不也天天這個局長那個老總的到處采訪,也沒見你采訪出個啥來。吳郁說,你要真不幫忙,我只能回水泵廠了。燕潞方看了看她,說,你神經病吧,放著好好的報社不干,回去干啥,回去和陳不染搞到一塊?吳郁氣不打一處來,說,你愛咋想就咋想吧。說完這句話,也懶得搭理燕潞方。
宣傳潞河水泵廠重點寫陳不染的那一期報紙出來后,吳郁對著版面拍了幾張照片,微信發給陳不染,同時把報紙的電子版鏈接一并發了過去。
沒多大工夫,陳不染回話,太感謝你了,上次吃飯沒盡興,改天再約一下吧。吳郁說,不用客氣,這不都是應該的嘛。隔了幾分鐘,吳郁又問陳不染,說,你們那里最近效益怎么樣?陳不染說,還行吧,你什么意思,真要回來???吳郁說,偶爾有此念頭,靈光一閃。陳不染說,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念頭吧,好馬不吃回頭草,你都好不容易出去廠子,再回來做甚?吳郁說,廠子里難道不好嗎?陳不染說,該怎么樣給你說呢,你看看報紙,就是你剛才發的那張,提到我們的逆止閥,簡單點說吧,水流過去不想讓它再倒流的裝置,水猶如此,人何以堪。
吳郁看了陳不染的解釋,心里面很有觸動,沉思不語。想起這些年來的種種經歷,雖然有些情景還會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可她知道,那都是些遙遠的記憶,漸行漸遠,而且沒有一幕會重新上演。這種不可逆的趨勢好像給每個人都安裝了一臺看不見的逆止閥,生命的長河,或急或緩或寬或窄,結局是只能前行,不可溯流。
愣了片刻,吳郁忽又想起什么,跟陳不染講,我同你說一件事情,希望你好好考慮一下。陳不染說,你只管說。吳郁說,你現在不是單身嘛,有個挺合適的對象,人家雖也離異過一次,但各方面條件都很好,你想不想認識一下。陳不染說,暫時沒這個興趣,不想找,麻煩。沒等吳郁回話,陳不染又來一句,要找肯定不找別人,找也找像你這樣的。吳郁一看,來了氣,說,你們男人咋都這副德行,再這個樣子,不理你了。陳不染說,我說的是真話。吳郁說,啥真話假話的,你要這個樣胡說,我把你拉黑掉。陳不染沒說話,只發過來一個尷尬的表情。
報社每周要開一次例會,開會中間少不了業務上的一些交流。臨到最后王念平講話,王念平說了些別的,夸了幾個人的業務水平過硬,點了幾個人的名字,其中居然還點到了吳郁。這讓吳郁坐立難安,不知道王念平究竟是怎么樣想的,幸虧說了幾個人的名字,否則單點她一個人,那還了得,那豈不是要成為眾矢之的。吳郁敏感地認為,盡管王念平有向她示好的意思,而且也有拉出好幾人來做掩護,但無疑還是把她暴露出來,將她推向孤立和無助的境地。同事們會怎么樣看怎么樣想,肯定會猜測她與王念平的關系,說不定還會給她冠上一個另類的標簽,說她是靠不正當的角色上位,極有可能扒出她與王念平的許多往事,說兩個人不僅是同學,還是所謂的戀人關系。
吳郁感到,這些傳言正有肆無忌憚蔓延的趨勢。那么,一旦傳開,她在報社的日子將舉步維艱,可天地悠悠,她又能去哪里呢?
每次從同事身旁走過,原來談話正酣的同事忽然閉了口,把她搞得一愣神,同事們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一下,她強裝鎮靜勉強一笑,待她經過走遠,同事們復又酣暢淋漓地交談起來,仿佛剛才在有意回避她似的。他們的聲音虛無縹緲,聽不真切,可吳郁感覺句句是在說她一般,還有他們刻意的舉動,玩味的神色,遮掩的語調,這些都令吳郁覺得非常不舒服,可她又能怎么樣,總不能停下來聽他們在談什么,或者對他們交談的內容進行質疑吧。
吳郁悄悄給李玉良發了一條信息,在干嗎,你去看看他們閑聊什么,是不是在背后議論我。李玉良回話,不可能吧,你想多了,沒人說你啊。吳郁說,那我一路過,他們就不吭氣,我一走,他們又嘀咕起來。李玉良說,這些人平常不都是如此,不必計較。吳郁無語。李玉良又說,剛才王頭不是還表揚你,我們都需要向你學習。吳郁說,你咋也這樣,跟我說實話,我和王念平是同學這事是不是你到處亂說的,我咋感覺都知道一樣。李玉良說,天地良心,我絕對沒說,守口如瓶。吳郁還是無語。李玉良說,你管別人的看法干什么,好好做自己就是,何況,你們本來就是同學,這一點誰也改變不了的。吳郁說,你懂個啥,就是不想提同學這一檔子事。
忘掉煩惱的最佳辦法便是拼命工作。吳郁問李玉良要不要一塊出去采訪。李玉良說好啊。兩個人相約出了報社。李玉良路上跟吳郁說,你還是想太多,管他們狼吃羊還是羊吃狼的,說到底,領導們都是干幾天就走了,就跟我之前說的,他們都是“臨時工”,咱們才是正式工,想想你是正式工,是不是心里有點底氣。李玉良說時,自己哈哈大笑起來。吳郁等他笑得緩下來,幽幽說了一句,可我并不是正式工啊。李玉良不再笑,認真地說,別太在意這些,說實話,你比許多正式工都要強呢。吳郁看到李玉良說話時一臉的真誠,知道他不是在虛假地奉承,可她還是不快,說,到底是不一樣,我的處境很尷尬,進不得退不得,左右為難。李玉良說,一個身份而已,顧慮那么多干啥,人嘛,高高興興的才是根本。
吳郁同李玉良出了報社大樓,回首一看報社大樓,整個建筑宏偉氣派,像峭壁似的直挺挺立在那里,陽光斜照過來,大樓投射下來的陰影覆蓋了他們的身形,以至于個人在宏大的事物面前顯得格外渺小,格外單薄。這幢大樓里面聚集著無數的像他們這樣的工作者,每個人都有故事,每個人都有秘密,或許她自己的那點小心思根本不值一提。再看樓前一條寬闊的馬路,中間加設著一道隔離欄桿,南來北往不間斷的車流,道路兩邊還有人行道,人行道上行人各自匆忙趕著往前走,仿佛有迫切的事情在等待、在召喚。吳郁想,她自己本就是一介凡夫俗子,被生活挾持著隨波逐流,世事變幻,下一秒的走向,恐怕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唯有保持本心,不被紛繁的世相所迷惑。
李玉良隨口說了一句,咱去哪里,要不回訪一下潞河水泵廠,捎帶看看你那陳廠長,跟他聊聊找對象的事。吳郁呵呵笑了起來,說,你咋還記得這事,我跟人家提過,人家說暫時沒這想法。李玉良說,他還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得有這想法,我可是剛跟老婆要了一張照片,發給你看看。吳郁接收照片后,把照片放大,仔細看了一遍,覺得這個女人挺有風韻的,臉頰消瘦,五官精致,一雙丹鳳眼尤其含情,盡管照片上看不出年齡,但眉宇間依稀有經風歷霜的洗練,應該是同齡人。她心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情愫,既想把這個女人真心介紹給陳不染,讓他重新構建美滿的生活,又悄然對這女人升起一絲淺淺的嫉妒,她曉得這女人暫時和陳不染八竿子打不著,起碼八字連一撇都還沒有呢,可她沒來由地嫉妒啥呢,她也說不來個所以然來。李玉良待她看完照片,說,怎么樣,不錯吧。吳郁點點頭,說,不錯不錯,我一會兒就給陳不染轉過去。
對于李玉良提出的要去潞河水泵廠跟蹤采訪的建議,吳郁卻持否定態度,她心頭一動,有了主意,說,要不咱們別條條框框的,不要限制采訪對象,今天咱們沿著這條街朝前走,一直朝前走,隨機找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報道一下,也考驗一下咱們的應變能力。李玉良馬上應允,說,你這個想法好,咱們就這樣干。
兩個人順著人行道往前走,路邊的街景依舊,不去留心倒看不出有什么變化,高樓大廈都是靜止不動的,車流人流卻異?;钴S,在眼前來回變化,交織成各式各樣轉瞬即逝的畫面,伴隨著滾滾翻騰的喧囂聲。吳郁的心里有點不安,這些真實的場景給她帶來莫名的虛幻,她很想隨便逮著一個人,同那人聊一下所經歷過的喜怒悲歡,暢聽一下別人發自肺腑的感言,她覺得哪個人也行,可具體到每一個實體人又覺得并不那么像,路上的行人昂首闊步,來去匆匆,根本沒有一個人會為她期待的眼神而逗留,她于是感到哪一個人也是不合適的。她甚至想,要是街上來點什么有趣的事情也好,比如說兩輛車不小心碰撞發生剮蹭,兩個車主下車后叫嚷起來,可是放眼望去,十字街頭紅綠燈閃爍,車輛南來北往井然通過,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靜。他們走得漸遠些,吳郁回頭看了一眼報社的大樓,大樓在宏闊的天地間已顯得并不那樣突兀,那樣傲然,樓層間每一扇小窗戶都排列得整整齊齊,規規矩矩。大樓的背后,是一片廣闊的湛藍天空,天空深邃而寧靜,沒有一片云彩。
恰在這時,吳郁的手機響了一下,她下意識地察看,卻是王念平發來的信息,王念平留言,你在哪呢?吳郁不想回復,假裝沒看見。王念平又說,方便的話晚上一起吃個飯吧。吳郁還是沒理會。
吳郁把手機放下,李玉良卻受到傳染似的拿起手機。李玉良翻看了幾下,卻忽然驚呼起來,扯住吳郁說,你快看,快看。吳郁湊到跟前,李玉良一指,原來是他們單位的那個工作群里,有人在說話。前一條消息是某人剛剛問了一下,今天的副刊有什么好照片沒?緊接著王念平跟了一句,再忙也得吃飯啊,你不答應我就一直等你。關鍵是說完這句后面還附著一朵玫瑰的表情。李玉良不解,問吳郁,說,王主任這是啥梗?吳郁臉色一紅,暗想不妙,這不是王念平要私發給自己的腔調嗎,咋一下子甩到大群里面,這不是沒事找事的節奏。她極力掩飾自己的慌張,說,我哪里知道。心里卻對王念平一通臭罵,你真是個笨蛋啊。
好在,王念平還是反應很快的人,發覺不對,居然迅速撤回了那一句話。
吳郁怔怔地看了看李玉良的手機,說,好了,不去管他,咱們辦咱們的事,說不定下一個路口就有精彩的故事。吳郁說時,快步走去,把李玉良甩開一截,李玉良放下手機,緊攆上來。他們走出去很遠,單位的大樓已消失在高低錯落的建筑群中,倘若此刻再回身,恐怕是根本不會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