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若萱
當我們提到思想二字時,腦中冒出來的首先是哲學,而不是文學。這個世界上有眾多哲學家,也有眾多思想流派,隨便拿出一本著作,其間的繁復和深刻就會令我們忍不住感嘆:是啊,沒有哪一門學科可以超越哲學的思想性。
那文學這邊呢?即使知道超越哲學的思想性已經無望,但事實上,沒有哪個小說家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充滿耐人尋味的思想,這種追求有時甚至超越了對故事和人物的追求。我們在提到小說的思想時,總會想到夾雜在文本中的思辨性話語,認為那是小說思想的表現形式。我們先不談這是否正確,當我們順著這個思路往下進行,比如,我們看到一篇滿是“說教”的小說或者大量思辨語言而非故事語言時,會產生這樣的疑問:這是正確的嗎?小說可以這樣寫嗎?這和哲學著作有什么區別?
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一方面,這些思辨語言或者說教,似乎可以為小說的思想性添磚加瓦,另一方面,又會造成小說本身的障礙,像在一條流淌的溪流中壘砌石塊,難免影響流速和順滑度。
這個問題曾反復困擾著我。首先因為我在平日里沒有養成思考的習慣,所以在看到這類文本時,有閱讀障礙,這大概也跟人追求戲劇性的本能有關,因為戲劇性的情節是輕松的,可以輕易被接受。再次我有個私人觀點,即,什么樣的人應該說什么樣的話,小說中的對話應該是日常的,要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特征,所以我看到農民說一大段思辨性話語,會覺得有些失真。還有就是,隨著時代的進步,也許作者所認為的必說不可的思想,可能在未來會成為常識,從而過時。
基于上述三點,所以我不太敢在我的作品中說出某些思辨性的敘述來。最初寫作時,我是靠情節驅動的,大概是受了“頓悟小說”的影響,往往先設想出一個戲劇性的情節,作為最后結束時的高潮,前面所有的鋪墊,就是為了最后那一刻服務的。但我很快意識到這樣寫作的局限,那就是對人物的考慮不充分,有時會造成內部邏輯的混亂。現在我擺脫了情節驅動,開始了人物驅動,先在腦子里構想出一個人物,從人物的心理入手,寫變化,寫狀態,這樣可以不依靠情節完成一篇小說。
解決了情節問題,解決了人物問題,接下來需要考慮思想的問題了。或者說,也許思想應該被優先考慮,然后再去考慮情節和人物?我不知道,也不確定,因為每個作者都有自己的創作方法。但是看了韓東的小說《救母·詩會》(《花城》2022年第三期),我得到了一些新的啟示。
準確來說,這是兩篇互有關聯的小說放到了一起。我非常喜歡韓東的小說,《韓東六短篇》一直放在我的床頭。韓東的小說都十分好讀,語言、故事、人物都非常自然。這篇《救母·詩會》也非常好讀,但我讀的時候有種感覺,和他之前的作品不太一樣:幽默減少了,悲憫增加了。也許跟題材有關,因為是兩個寫死亡的小說。死亡,多么沉重。
我還有另外一個感覺,就是這篇小說的思想,顯得非常不同,即使韓東在文本中沒有一句思辨性的話語,沒有一句所謂的“說教”。
我認真想了這個問題,突然發現,也許我對小說思想性的理解發生了變化。我依然不太贊同直接在小說中進行思辨性話語的敘述。我甚至不再認為思辨性話語能給小說的思想性添磚加瓦。我所理解的思想性變成了一個更大的詞:世界觀。作者的世界觀就是由作者的思想所構成,每個作者都有自己的世界觀,只不過有的宏大,有的窄小,有的溫和,有的激烈,但是不管怎樣,作者的世界觀會反映在作品中,所以作品必然帶著作者思想(無論深刻與否)。而我們可以做的,就是將我們的世界觀構建得更加堅固,所以我們需要哲學、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
所以,也許小說的思想性天然就在那里,有的更加明顯,有的不太明顯。我想,我之所以喜愛韓東的小說,也許是因為他有一個很堅固的世界觀,而這個世界觀,令他的小說如此獨特,也恰好和我契合。我總是會被打動,一次又一次。
如果說得更詳細一些,也許可以用另外的一個詞,“外部聲音”。外部聲音是指文本之外的聲音,一個更隱形但是無法忽視的聲音。外部聲音是世界觀的表現形式,或者說,世界觀包含著眾多的外部聲音,但世界觀并不是完全由外部聲音構成。外部聲音這個詞,更多是基于文本,要去感受,似乎很難傳達。
我舉個《救母·詩會》中的例子:母親死后,曉華去參加詩人聚會,詩人們讓他講講母親的故事,他講了一段動人的話,然后他聽到了鼓掌。“大家都覺得曉華說得太棒了,簡直就是一首詩,一首杰作。由此話題又轉移到了詩歌和文學上(這次非常自然),曉華想趁興再說點母親的事,已經插不進去了。”
看到這里時,我內心一緊,這是個特別好的細節,似乎有個聲音在我耳邊說,任何事情都會這樣過去,抓也抓不住。通篇讀下來,都會有這樣一個外部聲音,傳遞著作者的世界觀,這個聲音十分動人。它一定也和作者的思想密不可分。我私以為,這是一篇小說所能體現出的思想性,而不是通過思辨性的話語來說明某個深刻的道理。
寫到這里時,又突然延伸出另一個問題:外部聲音和小說主題有區別嗎?也許有人會覺得,這個外部聲音,就是小說的主題。但是這兩者的確存在區別,一句兩句交代不清。容我們以后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