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青
她伸著鳥巢一樣麻糙溫暖的手拉她進家。 有時, 她剛讓火車捎來, 空肚皮轉播著糯米飯冰鎮西瓜銀耳湯。 有時, 在她的相冊里, 給她服用江湖傳說的止痛散。 曾經的問題多么殘忍。 為啥被生下, 獨自聽風吹雨, 撣拂喑啞的憂傷? 為啥三歲即被寄居遙遠他鄉, 而不是在她花邊的衣兜里蕩漾白日夢?
她不時吐出歲月, 縫補翅膀, 從山的背面銜來種子的軼事。草木在她的仁慈之中繁殖。 另一個黃昏, 她建好房子和水塘。 早上, 變成魔法師, 變出菜園和涂著白漆的籬笆。 她終日停在窗外, 高舉小油燈。 怕黑夜變成風闖進門, 怕陰雨弄濕星星的一角。有天, 她從昏迷中醒來, 很快就恢復了從前健康紅潤的樣子。 她說, 夢太長, 塵世泥濘不堪, 星星一直在流淚, 應和句子的殘章。
她說菠菜該澆水了, 香椿樹該壓枝了, 葡萄在長大。 省下一把米, 去年的鳥快回來了。 星星攀著手臂, 落在她的溫婉嘴角。 他們同時看見春天拉響汽笛, 從蜻蜓的肩膀, 滑落覆蓋了整個花園。
戛然而止的夢。 然后, 薔薇, 薔薇呢, 一只遠走他鄉的山羊,馱來南方小半朵黎明, 卻沒有捎來白色和黃色的野薔薇。
有人悄悄告訴我, 一千里外, 點燈籠的木窗旁, 他遇到一只從不開口的憂郁鹿, 和薔薇唱了一夜的歌。
我趕過去, 為時已晚, 香氣四溢的四月空空蕩蕩, 僅有一些卷起的花邊, 貼在黃昏的天空。
我想起昨晚有人敲門。
時針 “刷刷” 向后倒轉, 我曾經的朋友: 憂郁鹿和敲楊琴的女孩, 他們送給我一張1981 年的明信片。
蕾絲藍色裙, 鹿角, 一片蓬松的薔薇旁寫著:
我們回來了, 沿著腳印, 就能離開這座孤獨的房子。
我跑出去。 他們, 已經回到了遙遠的野外。
紅發綠嘴鳥把我從亂碼窗子里領出, 帶到秋天起霧的三角格子間。 這里, 有螞蟻木質長靴拓過的印記, 彌散在一枚枚蕾絲箴言的葉脈上。
鳥: 哎, 你還記得這些嗎? 那些麋鹿角的吹奏, 那些干癟的果子, 那里的沸騰還未熄滅呢。
我: 我是誰? 我只看得到你, 和這些腐爛的泥巴。 但我已經看不到我的纖細睫毛, 凸起的虎牙, 亞麻纏繞的句子, 草莓色的羽毛……
鳥: 嗯嗯, 你曾經是個缺乏哲思和表達的人類, 但是現在,光, 落在你裙子最后一粒紐扣上, 它把你帶回到最初。 看, 那地上碎掉的黃泥模子, 就是你曾經的母語啊。
我跑到顯現圣人的河邊, 把手心寄存的老銀鑰匙扔進去, 跺腳大喊: 我聽懂了彎曲而去的語言, 放逐了輪回岸邊的小船, 39種藍色的花, 密閉的甲殼, 以及起初之前的空棘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