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

韓醫生長得矮小,戴黑框近視眼鏡,穿白大褂兒,顯得玲瓏小巧。見面后,我常套用魯迅的腔調調侃他:“別露出褂子下的‘小來。”他不惱,只是笑笑。
我認識韓醫生,是從訂報紙開始的。當時我在晚報做副刊編輯,報紙銷量不好,讓記者和編輯定量征訂。我是坐班編輯,沒記者門路廣。訂不出報紙要扣工資,我只好找到在福利院當院長的三叔,讓他訂20份報紙,以解燃眉之急。
幾日后,我去福利院取訂報款,見到一個小個子醫生,手里拿著一摞晚報,與我三叔爭辯:“分院只有三個醫生、五個護士,醫護人員人手一份,滿打滿算,只能分攤8份報紙。給我們訂15份,剩下的7份,讓誰看啊?”三叔說:“報紙由總院訂,費用不用你們分攤,你們收到就行了。”小個子醫生糾正道:“報紙是用來讀的,收到也不能當擺設。醫護人員人手一份夠了,訂多了浪費。”說完,扔下多余的報紙,匆匆地走了。
小個子醫生走后,三叔向我介紹:“這個醫生姓韓,是新來的,是福利院分院的院長。”我問三叔:“這人咋這么多事呀?”三叔說:“他是個好人,就是太愛較真兒。其實他說得對,但你也不容易,這多出的7份我自掏腰包結賬吧。”
隨后,三叔給我講了韓醫生的故事。
早先,韓醫生從上海醫科大學畢業,被分配到市里一家精神康復醫院工作。韓醫生醫術精湛,治好了不少精神病人,在患者中頗有口碑。韓醫生一門心思看病,給患者開的處方上都是些既便宜又能治病的藥。因為醫生的工資是與處方緊密掛鉤的,韓醫生每月的收入都在全科室墊底兒。韓醫生氣不過,與刁難他的科室主任較真兒,最后甩了一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科室主任也不尿他,說:“你走呀,誰留你呢?”
韓醫生虎落平川,自尋出路,到一家私人開的養老院謀生。這家養老院位于郊外,住院的老人不多,只有三個護理員,三班倒輪流護理老人。有個護理員叫柴俊,愛打麻將,下班打,上班期間也溜出去打。柴俊溜出去打麻將時,就把一定量的安眠藥投入暖壺,老人們喝后昏昏欲睡,有的還因躺得太久生出褥瘡。那兩個護理員怕擔責任,向院方反映柴俊的問題。柴俊是個蠻纏的人,院方也不敢管他。韓醫生初來乍到,聽到護理員反映的情況,暗中跟蹤柴俊,看到他向暖壺投放安眠藥時,當即拎起暖壺朝他潑去。多虧里面的水是昨天灌的,柴俊沒被燙傷。最終柴俊被辭退,韓醫生停職檢查。韓醫生不寫檢查,辭了職,這才托朋友找到我三叔,應聘到福利院。
韓醫生能跟我熟絡,還是靠晚報牽的線。韓醫生不愛看報上的新聞,只愛讀副刊上的文學作品。他看了我編的《清河》副刊,感覺不錯,就托我三叔把他寫的散文交給我,想投個稿。我當時對他有怨氣,沖三叔說:“多訂一份晚報,他都要較真兒。現在想發稿了,他倒不較真兒了?”三叔說:“你先瞅瞅,若寫得不好,就別給他登。”我粗略地看過,寫得還行,就答應三叔給他編發。接著韓醫生又寫了幾篇散文,每篇都好,我都給他發表了。后來,我與韓醫生成了文友,彼此興趣相投,都是性情中人,在工作上都屬于愛較真兒的人。
直到經歷了那檔子事兒,我們才成了真正的朋友。
那些年,我得了一種怪病,發病前一點兒癥狀也沒有,病一來,就覺得鼻孔被堵住,只有進的氣兒沒有出的氣兒,憋得我死去活來,每次都必須打120、掛急診,用氧氣才能把我的這口氣兒撈上來。我發病的癥狀很像心梗,給我看病的馬醫生也這樣說:“你的心臟出現了早搏,不行就安支架吧!”我膽兒小,每次犯病都拖著,沒敢安支架。
那天我的病又犯了,憋得上不來氣,被120送到醫院急診室。馬醫生見了,果斷地說:“抬到手術室,立刻做支架!”當時韓醫生也趕到了,向馬醫生喊道:“你是什么醫生?動不動就給病人做支架!”馬醫生說:“我是什么醫生不重要,你這個福利院精神科的醫生,別不是走錯門了?”韓醫生說:“你把他做過的24排冠脈造影拿來,讓我看看。”馬醫生不屑地說:“你看得懂嗎?”又轉過頭對我說:“你做不做?不做命沒了,可別怪我!”
還沒等我說出做還是不做,韓醫生架起我走出了急診室,邊走邊沖我說:“心梗的搶救時間只有幾分鐘,你要是心梗還能拖到現在?”我有些轉過神來,問他:“我這是啥病?” 韓醫生說:“急性焦慮癥。我給你開些藥吃,保你藥到病除。”我吃了韓醫生開的帕羅西汀、坦度螺酮之后,竟然真就好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馬醫生與韓醫生是老同學,但韓醫生卻和他尿不到一個壺里去。韓醫生很是看不起他的老同學,經常對我說:“他現在怎么變成了這樣?要想掙錢,他該去經商啊!”
韓醫生邊行醫邊搞文學創作,工作和生活還算如意。我三叔退休,新院長上任,韓醫生仍然改不掉愛較真兒的性子。有個在分院住過院的輕癥病號,想拿到醫院開具的精神病鑒定證明,提前辦理病退手續。也不知他與新院長是什么關系。那天新院長來找韓醫生,委婉地問他能否給辦。韓醫生當下甩了臉子,說:“他的病早好了,我再鑒定證明他有病,我就是失職!”新院長說:“他就是想辦個病退,也沒啥大不了的,你通融一下嘛。”韓醫生說:“你想給他辦,你來辦。我通融不了!”新院長表面沒再說什么,背后卻開始處處給他“穿小鞋”。
韓醫生不是個能忍氣吞聲的人,可身在屋檐下,他不忍工作就不好干了。我擔心韓醫生忍出病來。那天我去看韓醫生,他好像喝多了酒,紅頭漲臉地立在一面鏡子前。我走到韓醫生身后,他沒發覺我,竟對著鏡子喊道:“你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
那是一塊鑲著白求恩頭像的老式水銀穿衣鏡。
韓醫生已經淚流滿面了。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