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面片湯

李慶海

入了冬，刀子似的冷風刮起來，爹咳得越來越厲害，有時候他在屋里咳，震得滿院聒噪的鴨鵝都斂氣凝聲。

娘勸爹去村上的衛(wèi)生所瞧瞧病，爹不以為意地說：“刀閑易生銹，人閑易生病。我就是入冬后閑壞了，多找點活兒干興許就好了！”

于是，爹便終日不肯閑下來，即便是在小小的院子里，他都能忙活一整天，搓苞米、拌豬食、磨玉米面……爹忙完這樣干那樣，腦門沁汗，都顧不上擦一下。

只是，爹的咳嗽聲依舊很少間斷，爹一聲一聲地咳，手里一頓一頓地忙著活計，咳得厲害的時候，脖子上的青筋凸起，黝黑的臉上泛出很多紅血絲。

娘一把將爹的手握住，憐惜地說：“秋涼冬凍，愛生雜病。身子骨要緊，去村衛(wèi)生所讓張大夫給瞧瞧病！”

爹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自己身體好，病菌繞著跑;閻王下過令，咳嗽不算病。這是在院子里憋的，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就好了！說著，爹掙開娘的手，戴上手悶子，拽起爬溜，把繩子挎在肩上，推開院門走了出去，爬溜在雪地上留下兩道長長的痕——爹要去樹林里撿干樹枝當柴燒。

娘盯著爹的背影無奈地嘆了口氣。

傍晚，天黑了，爹回來的時候，爬溜上的干樹枝堆得如小山丘似的。爹的氈子帽上滿是雪，眉毛和胡子都結上了冰碴，爹用手摸著我的紅臉蛋，對娘說：“晚上把炕頭好好燒燒，看把娃凍的。”

娘把炕燒得發(fā)燙，炕席都差點被燒煳，我的小夾襖里滿是濕乎乎的汗——娘在想，爹在樹林里凍了小半天了，把炕燒熱了讓他暖和一下身子。

爹還是咳，能看出他在刻意地忍，甚至憋紅了臉。娘不知道在哪兒討了個治咳嗽的土方——白糖拌雞蛋水，爹起初不肯喝，說：“入冬了，雞減蛋了，我一個大老爺們兒喝什么雞蛋水？”娘說：“雞蛋重要，還是治病重要？”爹只好依了娘把雞蛋水喝下去。

雞蛋水仍不奏效，爹還是咳，夜里我都能被爹的咳嗽聲弄醒。我聽見娘窸窸窣窣地為爹蓋被子，娘用命令的口吻對爹說：“明早必須跟我到張大夫那兒去瞧病！”

第二天一大早，娘就強拽著爹去了村衛(wèi)生所，太陽丈把高的時候，爹和娘回來了，手里多了個單子。

娘說：“廟小供不了大菩薩，村里的藥不全，你去趟城里，照著藥方去抓藥。”

爹說：“身子有力，必能自愈，花那么多錢買藥干什么？”

娘說：“藥到才能病除，不吃藥怎么能治好病，何況你這么重的病！你要是不去抓藥，我這飯一口都吃不下了！”爹聽了思忖片刻，點點頭，對娘說：“好吧，我去抓藥，順便把扎好的笤帚背到城里賣一賣！”

爹背著笤帚進了城，等到夕陽鉆進了西山頭，我和娘才在村頭看到爹的身影。

爹的臉上灰灰的，且滿是汗，背上的笤帚沒了，斜挎了一個包。爹見到我們，急切地打開背上的包，先遞給我?guī)讉€演算本，我高興地抱住了爹的大腿。爹又從包中拿出一塊布，遞給娘，說：“你做個布衫。”娘接過布料，追問爹：“藥呢？”爹一怔，忙說：“這兒呢，這兒呢！”接著從包里拿出一個黃紙包。娘看了，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

兩天里，爹按著娘的叮囑堅持服用從城里開的藥，可讓人納罕的是，爹的咳病依舊沒有好轉。

爹揶揄地說：“看看，藥到根本沒有病除，還得靠我自己的身子骨！”娘疑慮地說：“按理說，吃了藥，最起碼咳嗽應該有所減輕啊！難道是藥不對癥？”

爹說：“哼，買這么貴的藥都不對癥，我不會再買了！”

娘嘆著氣說：“總得想個轍治好你的病啊！”

爹安慰娘說：“放心，會好的，會好的。”

過了幾天，爹外出干活，娘翻出爹的藥包，怔怔地看了好久。我清晰地看到，娘的眼里分明泛著淚花。

第二天，娘去了城里，回來后背了一小袋白面，娘大著嗓門告訴爹和我：“入冬了，你們的伙食要改善一下！今兒給你們爺兒倆做面片湯。”

我興奮地拽住娘的手，爹也非常高興，對我們說：“你們娘兒倆多吃，我才不會覺得餓！”

娘舀了幾勺面粉，用水均勻地拌好，和成面團后，用搟面杖搟平，然后輕輕地抻出許多小面片，慢慢放到開水滾燙的鍋里，小面片在沸騰的水里歡快地跳著舞。

不消半個時辰，一鍋熱氣騰騰的面片湯已經(jīng)做好，娘先是盛了一大盆，并在湯里放了一些料，叮囑我說：“這盆是你爹的，千萬不要動，晾一晾，我再給你盛！”

爹干完活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娘把面片湯端給爹，催著爹趁熱喝：“這面片湯喝下去，身子骨才有力，病才能好得快呢！”

娘做的湯的確好喝，我喝著，美美地細品，我還是第一次喝這么可口的湯。

只是爹在喝面片湯的時候，蹙了一下眉，我問爹：“難道娘做的湯不好喝嗎？”爹馬上搖搖頭：“不，你娘做的湯好喝得很呢！”說著，咕嘟咕嘟地喝起來——爹從不浪費糧食，把娘端給他的湯喝得一干二凈。

娘做的湯好喝不算，還管用，爹喝過幾次后，咳嗽真的逐漸好了。

我對娘做的湯念念不忘，以至于我參加工作后有一次回鄉(xiāng)下，吃晌午飯的時候，娘問我要吃什么，我想起娘當年做的面片湯，便讓娘再給我做一頓面片湯。

娘把湯端給我，我細細品，湯的味道很鮮美，和當年的一樣好喝。我問娘：“湯很好喝，為什么當年爹喝的時候，皺著眉？”

娘掃了一眼屋外的爹，趴在我的耳朵邊上告訴我：“當年，你爹脾氣犟，為了給家里省錢，不肯在城里買藥，包著玉米面、高粱米面當藥來騙我，虧得我看出來了，差點就誤了他的病情。后來我就偷偷地去城里照著藥方給他買了藥，就著面片湯哄著他喝下去，他的病才有了好轉。”

我聽著，一抹眼睛，竟抹出眼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