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興無



開國將軍中有10位獨臂將軍,其中兩位將軍是由白求恩大夫親自做的手術,他們是彭清云和左齊。1938年10月下旬,八路軍一二0師三五九旅奉命在山西雁北地區協同晉察冀軍區部隊作戰,旅長王震請求軍區派醫療隊支援。聶榮臻即以白求恩牽頭,組成西征醫療隊馳援。白求恩在雁北地區開展戰地救護中,在極其簡陋的條件下,先后為彭清云、左齊做了截肢手術。
白求恩的鮮血流入彭清云體內
1938年5月下旬,三五九旅奉命開赴山西雁北的蔚縣、廣靈、淶源、靈丘等地,配合晉察冀八路軍開展游擊戰爭,開辟抗日根據地。根據敵情分析,王震決定以游擊戰對日軍進行襲擾、伏擊,破壞其交通運輸線,靈活機動地打擊敵人。10月25日,三五九旅獲悉,在蔚(縣)靈(丘)公路上,白天常有成隊的日軍汽車經過。王震即令三五九旅七一九團秘密進至廣靈縣邵家莊伏擊日軍。
10月27日傍晚,團長賀慶積率七一九團經過12小時的隱蔽行軍,于28日拂曉抵達邵家莊,迅速進入公路兩側山上的伏擊陣地,并在公路上埋設了“自發雷”和“拉線雷”。
上午10時許,13輛日軍汽車從靈丘向南馳來,鉆進了“口袋陣”。“轟隆”一聲巨響,日軍第一輛汽車應聲炸翻。緊接著,“自發雷”和“拉線雷”相繼被引爆。日軍汽車有的被炸翻,有的著火,有的企圖掉頭逃跑,又被后面汽車攔腰頂撞,在公路上亂作一團。
賀慶積命令一營擔任主攻,教導員彭清云和營長帶領全營指戰員向谷底日軍沖殺過去。日軍負隅頑抗,占領有利地形,用一挺重機槍封鎖住一營的進攻路線。彭清云帶著突擊組從側后猛襲這個火力點,奪取重機槍后,馬上調轉槍口向日軍猛烈掃射,把日軍抵抗勢頭壓制下去。
一營離日軍陣地已經很近,彭清云清楚地看見一個胸前掛著望遠鏡的日軍胖軍官依托汽車輪子,揮著戰刀指揮日軍抵抗。彭清云是有名的神槍手,他從班長張有仁手里拿過三八大蓋,“啪”的一聲槍響,胖軍官應聲倒下。事后從情報得知,被擊中的胖軍官是日軍北線指揮官獨立混成第二旅團旅團長常岡寬治中將,他身負重傷后雖僥幸逃脫,但其望遠鏡作為八路軍的戰利品,成為王震的隨身之物(后陳列于軍事博物館)。
這時,日軍增援部隊從北面的張家灣向邵家莊撲過來。彭清云奉命帶人斷后,掩護主力撤退。在戰斗中,彭清云右臂肘關節被日軍子彈擊穿,血流不止。他簡單包扎一下,仍堅持指揮部隊阻擊日軍,直到主力安全轉移。此戰斃、傷日軍300余人,摧毀汽車10余輛,繳獲大批武器彈藥和軍需物資。
戰斗結束后,彭清云被送到三五九旅設在靈丘縣深山老林中下石礬村的第二休養所養傷。所謂休養所實際上是一個后方醫院,條件很差,設備簡陋,缺醫少藥。
彭清云負傷后只做了簡單包扎,連藥也沒有上。休養所所長李朝選趕緊用鹽水沙布給他清洗傷口,擦上“二百二”(紅汞),然后用紗布包扎上。至于傷沒傷到骨頭,傷口里的情況怎樣,根本無法檢查。
經過一段時間,彭清云的傷口開始愈合,大家都以為沒事了。其實傷口里面已經嚴重潰爛,很快整個右臂腫得發亮,疼痛難忍。李朝選用盡心思治療,但沒能阻止傷勢的惡化,傷口往外涌出殷紅的鮮血,他用止血棉壓住傷口,再用止血橡皮筋勒緊胳膊。血倒是止住了,但由于血脈不通,他整個右臂腫得像只大紫茄子,劇痛使他陷入一陣陣昏迷之中。李朝選感到他傷情嚴重,可能很快會引起并發癥而危及生命。
當時三五九旅衛生部也在下石礬村,李朝選急忙跑去向旅衛生部部長兼政委潘世征報告。潘是三五九旅醫術“權威”,看了彭清云的情況后,也束手無策,立即向王震報告。王震馬上向正在前線的白求恩求救。
白求恩是11月6日率西征醫療隊奔赴廣靈、靈丘前線的。接到王震的口信后,白求恩馬上帶著醫療隊,冒著漫天大雪趕往下石礬村休養所。
李朝選為了搶時間,于11月16日一大早,組織人用擔架抬著彭清云去迎白求恩。大約走了兩三里路,彭清云又昏迷過去,李朝選只好把他放在一棵大樹下搶救。正在這時,白求恩的馬隊沿著山間小路飛奔過來。雙方碰面后,白求恩邊聽李朝選的情況介紹邊查看彭清云的傷情,他打著手勢說:“火速把人抬回去,必須馬上做手術!”
回到村里,白求恩仔細檢查彭清云的傷勢后,制定了手術方案,潘世征當助手,李朝選負責麻醉、止血等工作。在白求恩的主刀下,開始了搶救彭清云的手術。白求恩一點一點地剝開他胳膊關節處腐爛的肌肉,找到損傷的血管頭進行縫合,可剛縫合上血管頭又斷了,白求恩又找了三次,進行了三次縫合,但三次血管頭都斷了。說明血管頭已經壞死,白求恩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臉上露出歉疚和難過的神情,攤開雙手緩緩地說了一段話,隨他而來的董越千翻譯:“為了挽救彭的生命,只能截肢了。”
彭清云的截肢手術也做得很艱難。沒有手術鋸,李朝選找來一把從日軍手中繳獲的工兵鋸。白求恩接過工兵鋸端詳了好一陣子,嘆了口氣遞給護士嚴格消毒。手術中,白求恩想盡量把胳膊的位置截得低一些,截開后發現肌肉組織已嚴重壞死,截除部位只得上移。移到什么部位適當,只能從表面的腐爛情況判斷,這樣又截了兩次,發現里面的肌肉組織都腐爛了,第四次定位在腋窩處。氣溫極低,但白求恩額上滲出了汗水,護理人員給他擦了擦汗,他成功做了第四次截肢手術。
手術中彭清云失血過多,必須馬上給他輸血。大家都爭著獻血,白求恩決絕地說:“來不及驗血了。我是0型血,萬能輸血者,趕緊抽吧!”看到大家依然反對,白求恩近似生氣地命令:“同志,知道嗎?彭的胳膊是擊中日本將軍的胳膊,他能為消滅法西斯流血,我獻一點血算什么!快,別多說,搶救彭要緊!”說著,他挽起袖子,大家望著他那嚴峻的眼神,知道無法改變他的決定,只好把針管插進他的血管。白求恩的鮮血徐徐流進了彭清云的血管里,兩個不同的民族和人種的鮮血融合在了一起。整個手術從上午10時開始到下午4時結束,終于挽救了彭清云的生命。
大家陪同白求恩在彭清云身邊守了整整一夜,白求恩見他的傷口沒有異常,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第二天一大早,一夜沒合眼的白求恩,拿起聽診器給彭清云做了一次細致的檢查后,站起來高興地說:“很好!”他反復叮囑護理人員,這一周是關鍵,七八天后才能脫離危險。
彭清云手術后,一連4天處于昏迷半昏迷狀態,第五天才徹底蘇醒過來。當他得知白求恩為他截肢并為他獻血的情況后,熱淚奪眶而出:“是白求恩大夫給了我第二次生命。”他傷口奇痛,咬唇強忍,以致于嘴唇咬破。白求恩讓給他打鎮痛劑。那時旅衛生部只有8支鎮痛劑,打到第四支時,疼痛稍稍緩解一點的彭清云搖頭拒絕再用鎮痛劑,他知道這種藥奇缺。
彭清云的傷勢稍好一些后,就向王震要求回前線打鬼子。王震看了看彭清云空蕩蕩的右袖筒,說:“清云,你現在已失去右臂,暫時不要到戰斗部隊去,等生活適應后再說。”“怎么,不要我上前線打鬼子啦?”彭清云激動地打斷王震的話。王震說:“沒有誰不讓你打鬼子。只是先讓你到旅教導營當政委,先不打仗,完全養好傷再說。”
此后不久,彭清云又精神抖擻地回到戰斗部隊。1955年,彭清云被授予少將軍銜,曾任總參通信部政委。
1988年11月,是白求恩為彭清云做截肢手術50周年,彭清云特意寫下一首詩,以表達對白求恩的深切懷念:“血脈勃勃五十載,長憶英雄白求恩。逝者已矣生者老,滿江春水滿江紅。”
為左齊截肢時大發脾氣
在下石礬村,白求恩為彭清云做完手術后,又對在休養所養傷的傷員逐一進行檢查治療。這時,王震披著滿身征塵從前線趕到這里,對白求恩說,剛剛打了一個勝仗,有很多傷員需要治療。他說,七一七團參謀長左齊負了重傷,還介紹了左齊在剛剛結束的明鋪伏擊戰中的英勇表現。
1938年11月17日,王震命令三五九旅七一七團伏擊由蔚縣前往淶源的日軍田原運輸大隊。團長劉轉連、政委晏福生率領主力從淶源進入蔚縣,在飛狐峪腹地的明鋪村設伏。劉轉連指揮一連在明鋪村阻敵,左齊在西側峰頂指揮對敵軍的攻擊,團政委晏福生負責指揮預備隊。
上午9時,日軍35輛運輸車進入伏擊圈,最前面的汽車壓響了公路上的地雷,趁日軍混亂之際,左齊一聲令下:“狠狠地打!”瞬間,所有武器猛烈開火。但日軍訓練有素,很快穩住了陣腳,開始瘋狂反撲。
激戰正酣,七一七團一挺重機槍突然卡殼,機槍手一時無法排除故障。日寇乘機端著槍猛撲上來。左齊正在指揮部隊反擊,忽然發現重機槍不響了,性急的他連忙跳進機槍掩體,親自排除故障。可就在他排除機槍故障后,剛一直腰的瞬間,日軍連續兩發子彈幾乎同時擊中了他的右臂,致使他當即摔倒在陣地上。原來,日軍一直在尋找八路軍的指揮人員。日軍指揮官三宅用望遠鏡鎖定了左齊,立即指揮一等兵大森和另一名日軍士兵同時對左齊射擊。左齊右胳膊頓時鮮血如注,擔架隊要抬他下去,他不管不顧,重新組織火力壓制住敵人,但他自己因失血過多,昏倒在陣地上,鮮血早已浸透了他的棉衣。衛生員迅速給他綁扎止血帶,然后向后方轉移。
七一七團此戰共斃、傷日軍200余人,擊毀軍車35輛,還俘虜了日軍翻譯官田秀谷和一名日軍士兵,運輸大隊長田原在絕望中切腹自殺。
當晚,擔架隊抬著左齊向后方轉移,途中一度迷失了方向,耽擱了時間,直到11月19日,他才被抬至下石礬村。白求恩檢查了左齊的傷勢,發現他右臂連中兩彈,已被打斷,因止血帶捆得太久,整個右臂發黑壞死,生命垂危。白求恩轉身沖著護送人員大發脾氣,說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正確的方法應該是每隔一段時間放松一次止血帶,以保證肢體正常供血。那時衛生員都沒有經過專業培訓,會纏繃帶就上了戰場,不懂得這個醫學知識。
董越千悲痛地把白求恩的意見翻譯給大家:整個右臂已經壞死,必須馬上做截肢手術,否則有生命危險。
左齊強烈要求保住右臂,他難以接受終身殘疾。白求恩像疼孩子那樣輕輕拍了左齊一下,搖搖頭走了出去。王震跟出去與他商量,然后回到屋里。董越千再次向大家解釋,白大夫實在無能為力了。王震徑自來到左齊跟前,給他做工作:“白大夫是為你的整個身體著想,才做這樣的決定的。”看到左齊眼里還是噙著不理解的淚水,王震又說:“一只臂膀照樣打鬼子嘛!看你們團的政委晏福生,人家就是‘一把手’,不是工作得挺出色嗎?胳膊固然重要,但整個生命更重要,更是革命的無價之寶!我要是你,我心甘情愿當第二個晏福生!再說,七一九團的彭清云,幾天前也鋸了胳膊,也是白大夫做的手術。”
左齊理解旅長是為他好,為了抗戰的需要,他咬了咬牙,難過地點點頭,同意做截肢手術,但忽然淚如雨下。王震趕緊俯身擁抱他,替他擦去淚水。白求恩見到此番情景,緊緊握著王震的手連連說:“謝謝,謝謝!”王震道:“你把話說反了,應該是我們說‘謝謝’才對。”
白求恩成功地為左齊做了右肩關節離斷手術。術后白求恩又對三五九旅衛生部部長潘世征提出了嚴肅的批評,指出醫務人員對傷病員應有高度的責任感,左齊就是因為扎止血帶時間過久而造成截肢,這是很不應該的。在場的醫務人員都深受教育。
左齊蘇醒后傷口劇烈疼痛。當白求恩給他換藥時,他堅持不打嗎啡,以致額頭上不斷滾下豆大的汗珠。白求恩握著他的左手,向他伸出了大拇指,說精神療法也很重要,實施醫藥與精神并療的醫術才是治傷病的良方,保持樂觀向上的精神,對傷口的愈合大有好處。
有的傷員因傷口疼痛發出了哼哼聲,可左齊做了那么大的手術卻從不呻吟,別人問他不痛嗎?左齊說:“怎么不痛?可白大夫教了我‘精神療法’,痛你越怕它就越痛,不怕疼痛才能戰勝疼痛,戰勝傷殘,重返前線。”左齊把“精神療法”的心得與病友分享,一起“約法三章”:一是忍住傷痛不要哼哼,以免互相影響情緒;二是輕傷員幫助護理重傷員,互相關心,互相體貼,相互鼓勵,造成團結、樂觀向上的氣氛;三是積極爭取早日傷愈回前方多殺日本鬼子,報仇雪恨。
左齊帶頭并組織傷員們一起自覺運用白求恩的精神療法,取得了積極效果,白求恩很是欣慰。左齊是他這次救治的級別最高的軍官,在醫治其他傷員的同時,他很關注左齊的傷情,把他從加拿大帶來的僅剩的一瓶磺胺留給左齊,用于術后感染的治療。
在養傷的那些漫長日子里,左齊開始以頑強的毅力練習用左手寫字。傷愈后,他重返殺敵戰場。1955年,左齊被授予少將軍銜,曾任濟南軍區副政治委員。
左齊十分感謝白求恩,稱白求恩給了他第二次生命。他還請畫家畫了一幅白求恩肖像掛在自己家中,向這位偉大的國際共產主義戰士表示永遠的敬仰和感謝。
有趣的是,本文提及的3位獨臂將軍——彭清云、左齊、晏福生,1939年秋他們在參加三五九旅祝捷大會時,拍了一張合影照。照片上,他們的右袖筒空蕩蕩的,或系入武裝帶,或垂在右肋邊,但都精神抖擻,器宇軒昂。
闊別40年后,1979年6月,3位老戰友在北京參加全國“兩會”時再次重逢。在人民大會堂東門外第四十級臺階上,按照40年前拍照的站位,又一次留下了一張珍貴的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