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悠然
提 要:自古王國時期大臣烏尼的傳記銘文于1860年出土后,學者們根據其傳記文本直接將烏尼視作出身寒門且以功績升遷者。上世紀末,烏尼墓葬及一批隨葬品得見天日,題有其父伊烏烏之名的石門柱亦在其中。這些新資料表明烏尼最終成為維齊爾,且來自一個顯赫的家族。因此,“烏尼出身寒門”,以及基于此的“第五王朝后,選官從重‘血緣’轉向重‘功績’”和“一個憑借才干功勛的新興階層崛起”等所謂“共識”實不可取??疾爝@些觀點的形成過程,可以發現,學者致誤不僅源于他們以現代政治學和羅馬史領域中的術語比附埃及古王國時期的歷史現象,還由于他們對已掌握的材料做了過度詮釋。第五王朝以降,因國家管理形勢更加復雜,維齊爾出身范圍擴大到男性王室之外,但仍局限在權貴家族和王室姻親之中,“功績”在維齊爾選任上的影響力遠不如“血緣”和裙帶關系,所謂“新興階層”與此前擔任維齊爾一職的王子們實際地位接近。
本文詳細分析關鍵材料《烏尼傳記》()及相關考古發現,厘清此前對此傳記及與此相關的官僚出身和選任問題的誤讀,并重新梳理古王國時期維齊爾群體出身的變化及影響其選任的因素。
《烏尼傳記》全文皆以第一人稱口吻,按傳主烏尼為泰提(Teti,約前2345—前2323年在位)、派皮一世(Pepi I,約前2321—前2287年在位)和麥瑞拉(Merenre,約前2287—前2278年在位)3位國王服務的時間順序敘述,記錄了傳主為國王完成的一系列任務。筆者對烏尼的政治、軍事活動及其職位頭銜的變動進行梳理如下:

表甲:烏尼歷官與事跡
僅就文本而言,《烏尼傳記》似乎為學界提供了一個古埃及官員依靠自身的行政能力和忠誠品質獲得國王寵信、屢屢立功、在職業道路上不斷攀升的案例。然而,1995年重新啟動的阿拜多斯中部墓區考古調查帶來了“第二次發現”烏尼的機會。
縱觀《烏尼傳記》研究史,不難發現,古王國官僚群體研究,尤其是對官僚群體選拔和出身的認識幾乎都立足于《烏尼傳記》文本??脊艑W家對烏尼的“第二次發現”揭示了烏尼的顯赫出身,這與此前研究者眼中“寒門能臣”的形象形成沖突,理應激發對烏尼及其相關政治、歷史問題的再研究。但阿拜多斯中部墓區的二次考古調查成果刊布后,前引“寒門能臣”、“白手起家”等成說不僅未得到清理和反思,甚至還有后來者為這種值得商榷的傳統觀點繼續添磚加瓦。因此,有必要檢討《烏尼傳記》及以此為基礎的古王國時期官僚群體的出身、選任和分工研究的形成過程。
eds.,,Prague:Faculty of Arts,Charles University,2017,pp.63-83.需人員增多的要求,也是國王為平衡各大家族勢力、鞏固統治做出的必然選擇。官員的出身,即其背后的家族姻親關系,一直是古王國時期維齊爾選任的關鍵影響因素。
盡管烏尼在傳記中頻繁展示自己在工作上的效率、才華和忠誠,但是,阿拜多斯中部墓區的二次考古調查成果已經令現代人對烏尼的家庭背景有全面的認識,“烏尼僅憑為國王服務的功績就在職業生涯中步步高升”一事自然不會被輕易采信。當然,也沒有必要對烏尼在傳記中的一切敘述持懷疑態度。如烏尼一樣在傳記中詳述為官功績的官員不在少數,可見以記錄官員職業生涯為主的傳記傳達了當時社會對官員的價值取向,即推崇為官勤奮高效、忠實可靠的風氣。社會觀念未必與社會現實完全吻合,在現實中,血緣門第、裙帶關系依然是古王國時期維齊爾選任的主要影響因素。
烏尼案例的特殊性、典型性在于其文本材料與考古材料相隔100余年的發現,也在于《烏尼傳記》研究與古王國時期官僚群體研究交織的復雜歷程。這段極具參考價值的研究史提示,要拋卻未經考察的預設,將新出考古材料與古老文本等量齊觀,進入考古與文獻共同構建的歷史情境;也要溝通語文學、考古學等學科,重視不同學科對同一問題的研究進展,以不斷推進對古埃及歷史的認識。面對與現代社會有著相當隔膜的古代世界,使用其他時空背景下的特定術語(如“新人”)需要仔細甄別,謹慎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