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記

文|樊北溟

在土耳其：讓洗浴成為一種享受

在東北上了四年大學的我來體驗土耳其洗浴。邁進位于伊斯坦布爾的從1580年就開始對外營業的Hamami浴室后，一種身為“中土民間友好文化交流使者”的責任感油然而生。我也很快意識到，土耳其浴是如此的奢華和周全。

“拖鞋、手牌請拿好，女賓兩位。”國內浴室熱情洋溢的招呼聲早已淡出了背景音，面前這位操著蹩腳英語的侍者，不斷提醒著我正身處異域。深深吸上一口氣，嗯，不一樣，這里的一切都和國內的太不一樣了。

剛一進門，我們就被熱情地迎入座位。侍者麻利地端來果汁和浸滿薄荷香氣的毛巾，并要求我們填寫一張關于個人健康狀況的簡單問卷。高血壓、心臟病、關節損傷或者癌癥……嗯，這些我倒是沒有，但是看看價目表里昂貴的“馬殺雞”價格，我不由得心頭一顫。在土耳其，人們延續了奧斯曼帝國的傳統，把洗浴視為一種放松身心、恢復活力和自我保健的方式，讓洗浴成為一場令人身心愉悅的享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除了基礎門票，一切都太貴了。

國內的澡堂子永遠被氤氳的熱氣包裹著，掀起隔開更衣室與浴室的門簾，那股混雜著水汽、吹風筒噪聲以及各種洗發水香味的暖濕氣流，總能迅速地在人們身上緊緊地纏上一層“保鮮膜”……然而，在這間傳統的土耳其浴室里，熟悉的情形并沒有發生。與之相反，這里干濕分離、氧氣充足，明亮的光線從高高的頂棚上直直地照射進來，耳畔回蕩著清脆的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我在心里暗暗這樣想。

|土耳其浴室博物館內景

換完衣服，我們很快便被帶入浴室。六邊形的浴室被分割成幾個小的區域，一塊碩大的大理石臺筑在中央，占據了最主要的位置，宛如一鋪東北的土炕。環繞著大理石臺的是許多裝著冷、熱水管的小型蓄水池，如臉盆般大小。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侍者就按著我坐了下來，3盆溫水兜頭而下，不用想便知，我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渾身淋遍溫水，我們被指引著“上了炕”。在大理石臺上躺定，溫和的熱氣持續提供著熱度，高高的穹頂上開滿了小洞。侍者不住地看著手表，我們靜靜地等著被“褪毛”。

大約過了15分鐘，侍者引導我們在小的蓄水池旁坐定，簡單地自我介紹過后，又是3盆溫水兜頭而下，我瞬間不記得她的名字了。

土耳其人搓澡時會使用一種織法很粗糙但較為柔軟的麻線澡巾，設備簡單，效果卻很顯著。很快，我的身上就開始“泥沙俱下”了。由面到頸，直到足底，一番搓洗過后，頓覺身體輕盈。這期間，侍者不斷地抽查她的名字，每每我正努力暗記時，又是兜頭3盆溫水。數輪過后，我終于記得眼前這位年齡頗長的土耳其阿姨叫艾貝克。

搓洗完畢，流程才進行了一半。侍者將一個碩大的大布口袋浸在肥皂水中，然后迅速提起，在空中張開袋口收集空氣，再趁勢將布袋里的肥皂水擠在我身上。這真是一種效率超高的生產泡沫的方式，三五下之后，我們就已經坐在泡沫里了。哦，這樣還不夠準確，應該說，很快，我就化身為一枚碩大的棉花糖了。豐富的泡沫緩緩劃過肌膚的感覺實在太美妙了，既像云在輕掃，又像柳枝在輕撫，每個毛孔都開始自然而然地舒展。和國內澡堂子里讓人眼花繚亂的“奶搓”“鹽搓”“醋搓”“紅酒搓”相比，土耳其浴的搓澡方式明顯樸素了很多。一想到千百年前人們就是這樣專注地清潔自己，我的心里泛起一層敬意。

就著泡沫，艾貝克為我進行了二次搓洗和按摩，全程我都坐著沒有動，甚至抬手抬腳都是由她完成。之前我們了解過古羅馬人洗浴的完善和奢華，但仍沒想到竟是這樣服務到腳趾的體驗。

整個洗浴的過程中艾貝克都在偷偷地觀察我，當我們對視時，她向我投來了親昵、隨和的微笑。我想起童年時在爺爺家洗澡的時光，把鐵盆里蓄滿水，放在院子中央，任由夏日午后的陽光將其加溫、曬透。每次媽媽為我洗澡的時候，也是這種灑滿陽光，自然柔和的味道。

還有一點讓人意想不到：土耳其的熱水浴只提供冰的飲用水，這竟是土耳其浴的標配！總之，經過一番透徹的服務，我感覺自己已經是一個意氣風發、欣欣向榮、從里到外都煥然一新的人了。

艾貝克為我擦干身體，領著我朝浴室外走去，我們早已建立了親密的友誼。我開心又感激地搖了搖她的手，畢竟，胖碩的她數次蹲下為我服務，讓我既感動又有些難為情。臨走時，她用口音濃重的英文說：“永遠的朋友，Fan，永遠的朋友。”我有一點兒感動，但身上除了一條裹身之布，再無其他東西，沒有小禮品能夠相送，真是遺憾。

在格魯吉亞：讓洗浴成為一種保健方式

格魯吉亞是著名的葡萄酒之鄉，每年都有大量的游客來訪，人們在山間流連，在杯盞間迷醉。我們也是慕名而來，剛到首都第比利斯，我的注意力就被這座老城中那片從地面上隆起的小型“堡壘”吸引了。

一串又一串的熱氣接連不斷地從“堡壘”中向外冒，仿佛那里有一大鍋燒開的熱水正不斷向外翻著水花。不遠處就是著名的素羅拉克山了，通往山頂的纜車在天空與大地之間緩慢行進，遠眺是山，近瞧也是“山”。這些磚紅色的小型“堡壘”，究竟是做什么的？

是飯館嗎？可是為什么會開在地下？而且熱氣里沒有一點兒香味，附近也沒有店鋪的招牌。是景點嗎？可旅行攻略里為什么只字未提？也許是夜游博物館之類的項目？說不定就只是一座設計感十足的豪宅呢？畢竟這里可是人滿為患、租金一定不菲的市中心啊。

|第比利斯硫黃浴外景

我們在心里把自己的猜想推翻了三四回，最初的疑問卻遲遲沒有得到解答。眼前的“堡壘”仍然持續不斷地向外冒著熱氣，我們不想讓自己再冒傻氣，于是快步走了過去。

推開門，“堡壘”里是一條狹長的甬道，高度和寬度驟然縮減，令穿著厚重冬衣的我們顯得有些局促。進門前，我們已經在門口的紅磚上依稀看見“SPA”的字樣，因此心里多了幾分底氣，步子也邁得更大了一些。

經過一個轉角，我們前行的路變成一段一路向下的樓梯。雖然比不了《桃花源記》里豁然開朗的桃花源，卻也讓我找到了《游褒禪山記》里入之愈深、其見愈奇的快樂。兩邊的墻壁上裝飾著傳統風格的馬賽克瓷磚貼畫，屋頂如室外所見，是拱形的。

比眼睛受到更大沖擊的是鼻子，一種讓人不好意思指明的可疑氣味迅速向我們的鼻子靠攏。那是一種很沉悶的味道，像一整間屋子的人在同時剝雞蛋，再等它們經過五谷輪回后再次重逢……總之，房間里的空氣實在不那么通透和清新。如果不是在吉林的長白山泡過類似的溫泉，我一定會下意識地轉身就走。但過往的經驗告訴我，這顯然是一處硫黃溫泉。

或許是房間里早已人滿為患，也或許是店員意識到彼此語言不通，總之，沒有人迎上來招呼我們，更別提熱情地介紹了。我會的俄語很有限，腦海里的英語詞庫里也檢索不出“硫黃”，幸好在電光石火之間想起了應該是全球通用的化學式，于是在前臺的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S”。店員顯得很高興，隨即流露出“這家伙很識貨”般贊賞的表情，同時還有一種難以掩飾的驕傲。后來查了資料我才知道，原來格魯吉亞的硫黃浴歷史悠久、聲名遠揚，早在1890年，SPA就已經相當盛行了。彼時，貴族經常來泡硫黃浴，男人們浴后會互相按、壓、捶、拉，以此放松身體。后來，有很多人甚至不遠萬里，專程來此療養。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里不再只是一處簡單的溫泉，而是當地民眾交流情感的重要地點。至于我們在外面看到的那些紅磚小“堡壘”，其實是歷史的生動證明—這里仍然保留著17、18世紀圓頂地穴式的建筑風格，簡直是過去留給現在的珍貴饋贈。

硫黃浴分為兩種，一種是單獨的包間，另一種是公共的浴室，種類不同，價格也迥異。這里不是按人數收費的，而是按時間。小時候看小品，臺詞里有一句“泡著澡，看著表，舒服一秒是一秒”，給我留的印象很深，沒想到長大以后在離家萬里之遙的格魯吉亞，這句話成了準確的收費標準，讓人不禁莞爾。

我們選好包間，短暫地擁有了整個溫泉池的使用權。硫黃浴有藥用功效，據說對皮膚很好。包間內，更衣室、洗手間、淋浴和水池一應俱全，通常是先在淋浴下沖洗，再移步池中浸泡。或許是因為見識過了奢華的土耳其浴，硫黃浴除了水質之外，泡澡環節再無特色，搓澡的方式也簡單粗暴。水中的礦物質含量高，泡澡前店員反復提醒，一定要把金銀首飾取下來，否則會變色。

在捷克：讓洗浴成為一項娛樂活動

捷克的啤酒盛名在外，據說它那優異的品質與原材料、水質和工藝都有關系。啤酒的品質直接反映在色澤、泡沫和口感上。“啤酒浴”是捷克的特色體驗項目之一。在捷克，人們把洗浴開發成了一項獨具特色的娛樂活動。

出發前，我們在當地歷史悠久的伯納德啤酒屋的網站上預訂好了行程。網站為我們提供了不算豐富的選項，僅有單人浴、多人浴和浴后按摩，看不出有何特色。不過除了常規的洗澡項目外，客人們還可以選擇一些當地的特色美食，邊泡澡邊品嘗，想想倒真有幾分愜意呢。隨著出發日期一天天臨近，我心里仿佛儲滿了正在發酵的麥芽，它們不斷冒出興奮的氣泡。

等到親臨現場我們才發現，所謂的捷克“啤酒浴”，更準確地說來，應該叫“啤酒花浴”，而且泡澡水是由工作人員當著顧客的面現“兌”的！工作人員把一整盆形似海草的墨綠色啤酒花倒入溫水中。據她說，其中的成分對人的皮膚有益。喝了這么多年的啤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啤酒花呢。它們長得小而細碎，呈現出一種生機勃勃的嫩綠色。然而，就是這些神奇的小東西，竟然變魔法般地釀造出讓全世界的人們神魂顛倒的飲料。

|捷克

從洗澡的方式上來說，捷克“啤酒浴”的內容和普通的水療并沒有太大的區別。唯一特別的是浴缸旁邊連著一個扎啤機，顧客想喝，隨時可以接。一邊將身體浸泡在啤酒花里，一邊豪飲著品質上乘的當地冰鎮啤酒，這種泡澡方式，還真是有幾分瀟灑和奢侈呢！揚州人泡澡時偏愛喝茶，講究的是“皮包水”和“水包皮”。沒想到在遙遠的捷克首都布拉格，還能找到志同道合的“盟友”。

在伯納德啤酒屋的網站上，我們預訂了“啤酒浴”的下酒菜。和國內的油炸花生米、雞爪、鴨脖不同，捷克的下酒菜包括香腸、酸黃瓜、黑面包和某種傳統的捷克蘸醬。蘸醬的英文名字我沒看懂，但介紹里寫了“traditional（傳統的）”的字樣，于是我果斷地下單，并在線上完成了付款。到現場吃了一口才發現，這種傳統的蘸醬挺膩的，淺嘗一口就讓人覺得頭腦發麻、眼睛發昏，快被膩得動脈硬化了。于是我們淺嘗輒止，只挖了一勺，趕緊作罷。

“啤酒浴”體驗完畢后，現場還會有一個蓋章、頒發證書的環節，并且還贈送了整整兩大瓶啤酒。外國人似乎對儀式感很是看重，截至目前，我們斬獲的證書有：堪察加的直升機證書、芬蘭的破冰船證書、波蘭的鹽礦證書、捷克的啤酒浴證書……如果將它視為一個娛樂項目，捷克“啤酒浴”的設計倒是足夠用心。

在芬蘭：讓洗浴回歸洗浴本身

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在一向以“高冷”著稱的北歐國家芬蘭，我們竟然解鎖了一次汗流浹背的體驗，而且還是在滴水成冰的冬天！

是不是越是寒冷的地方，人們越是對熱量和溫度有著近乎狂熱的追求呢？坐在芬蘭的桑拿房里，面對著眼前整整一大盆被燒得通紅的火山石，我近乎絕望地這樣想著。

這是一場關于恒心和毅力的對決。每一個推門進來的人都會將一瓢冷水澆在滾燙的石頭上，“刺啦—”冰涼的水隨即化為蒸汽，迅速消失不見。只是人們的愿望也太單一了吧？每一個剛進來的人都希望讓室內的溫度高一點兒、再高一點兒。

芬蘭浴又稱桑拿，在國內，后者的知名度顯然更高。不過兩個名字說的其實是一回事兒，前者是意譯，后者是音譯。在芬蘭語中，“桑拿”的意思是“一個沒有窗子的小木屋”，從我現在大汗淋漓的處境來看，芬蘭浴的傳統顯然得到了很好的保留。

整個桑拿房都是木質的，密封性極強。剛進來時，我還可以輕松愜意地或坐或臥，此時卻有些如坐針氈。難怪剛剛在更衣室里，我看見許多當地人換完衣服后，仍然隨身攜帶一個坐墊，原來不是為了隔臟，而是為了隔熱。墻壁的一側懸掛了一個溫度計，通紅的示數高調地實時匯報著室內的氣溫。人們仿佛在暗地里較著一股勁兒，誰先看見上面的溫度低于65℃了，就迅速往石頭上澆一瓢冷水，又是一聲“刺啦—”，示數迅速被水蒸氣“舔”高了不少。剛開始我只是覺得有些氣悶，接著額頭上就像有無數螞蟻在爬一般，然后忽然下起一場急雨，沖走了七零八落的螞蟻。

在芬蘭，據說像這樣的桑拿浴室超過300萬個，而芬蘭人口大約是552萬（2019年）。

芬蘭浴是芬蘭之行必不可少的體驗項目，更是當地人樸素平凡的日常。這里的人們努力讓洗浴回歸其本身。人們清潔著自己的身體，也在清潔自己的過程中，努力尋找自我與自然之間的微妙平衡。

如果你以為芬蘭浴只是汗蒸，那實在是想得太簡單了。這里的人們喜歡探索極致的冷與純粹的熱之間微妙的平衡，所以最常見的芬蘭浴室既有汗蒸房，又有冷水池。當然，如果推門就是冰雪浩瀚的戶外，冷水池自然可以免掉。也許有人會問，這樣一冷一熱地反復交替，身體受得了嗎？我體驗之后的感受是：每一次鼓足勇氣的嘗試都會將自我認知的范圍拓寬一點點，也正是在不斷試探的過程中，我們找回了在極端的生存環境之下對自身的掌控感。

除了自帶坐墊，偶爾還會發現一兩個戴著氈帽的人。聽起來有些滑稽，桑拿房里的最高溫度有時可以達到七八十攝氏度，在這樣的環境里還要戴一頂厚厚的氈帽，這與在三伏天穿皮襖有什么區別呢？其實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措施。氈帽可以為頭發保濕，避免室內過高的溫度使頭發變得干枯毛躁，也可避免頭皮敏感。原來，戴氈帽和用樺樹枝拍打身體、往火山石里加植物精油一樣，都是對身體有益的方式。

當來到這些各不相同的浴室，我感覺自己好像置身童年時看的電視節目《正大綜藝》的拍攝現場，面對世界的紛繁，一次又一次睜開好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