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丁 果 賈葆蘅
內容提要 關于加拿大華文文學的起源,迄今眾說紛紜。本文運用新發現的文學史料做出學術理論和文本研究的雙重探討,辨析既往加華文學緣起研究的缺失與誤讀,并通過80余年(1881—1966)歷史階段里的文學活動個案、作家以及刊登在華文報刊和社區刊物上的華文文學作品,附加相關的社區、人物之文學活動,尋找加華文學的緣起,勾勒出較為全面的加華文學發展軌跡,并試圖據此建構早期加華文學研究的學術范疇。其中最重要的探索,是通過19世紀80年代黃篤生日記的文學特性之發現和挖掘,給早期加華文學起源的時間點、作者身份的“非廣東四邑特征”、日記反映的修鐵路大時代等問題賦予嶄新的觀察點。依據移民入境的基本規則對華人壁詩進行嚴密的邏輯辨析,糾正了加華文學緣起問題的長期誤讀。對涉及加華文學眾多層面和作品類別的學術分析重新定位,構設一幅早期加華文學的“清明上河圖”,力圖為加華文學研究開辟全新且清晰的路徑。
加拿大華文文學的研究歷史不長,其學術范圍的定義也存在相當多分歧,原因不外乎集中在史料缺乏、優秀作品不多、作者來源地多元、學術標準難以確立等方面。但是,文學說到底是人學,文學反映人性,因此,早期華工作為一個龐大的群體出現在加拿大,帶來了中文文字,自然也帶來了華文文學的可能性。縱觀加拿大歷史,早于“新大陸發現”和各地移民涌入,印第安原住民(現稱“第一民族”)就已經在此塊土地上生存數千年,雖然沒有文字的記載,但在他們口傳的歷史故事中已能夠得以印證,其中包括有很多的文學元素在內的故事。目前各個部落正在整理這些口述傳說,形成他們自己獨特的文化地位。同樣,回溯早年華工歷史,在淘金潮和修鐵路時期那些衣衫襤褸奮斗的青年華工,大都來自中國的珠江三角洲地區,特別是“三邑”“四邑”一帶,他們獨特的經歷成就了華人社區在加拿大百年延續的基礎。雖然他們中間文盲居多,沒有留下足以傳世的純粹文學作品,但作為一個來自具有深厚文學傳統國度的移民群體,他們口傳的故事中也有相當多的文學元素。如果對華工留下的數量龐大的家書(大部分是師爺代寫)加以認真檢視和梳理,是可以追尋到早期華工時代的華文文學緣起的。筆者通過研究分析19世紀80年代初期來到加拿大的修路華工黃篤生的日記,探索加華文學的早期緣起,發現該日記比眾所周知的華人壁詩要早二十多年。黃篤生日記的出現給加華文學研究帶來了探源的新契機,也讓筆者更加重視在早期加拿大華人的歷史研究中,發現有不少受過嚴格私塾教育、文章能力頗強的“知識人”,因為各種原因淪為“勞工”,漂洋過海抵達加拿大追尋“金山夢”,他們在日記或者家書中留下不少文學作品以及感悟時代變遷、顛沛人生、文化碰撞的文字,成為早期加華文學的“礦藏資源”,這也有待于后來者繼續挖掘。
加拿大的華人社區在華工抵加后不久即形成,彰顯了古老帝國對草根百姓帶來的社會化訓練早已深入其骨髓和生活,而西方社會朝氣蓬勃的現代化轉型也給華人社區的建設注入了不同于故土中國的元素,這給早期加拿大華文文學的發展奠定了社會基礎。舉例而言,在華人社區出現的社團宗親會和邑縣協會、中文學校、華文報刊等,即超越了家書和日記等私領域的文字書寫,給加華文學在公領域的發生和發展提供了舞臺和園地。當然,華人社區的生活境遇、時代氛圍甚至遭遇歧視的悲劇性環境也給加華文學的內容主旨提供了多元多色的生活基礎。如此也足以證明,加華文學的緣起和發展,其實是兩個路向的交叉并行。一是精英文化人的文字和文學經營;一是融匯在普羅大眾日常生活中的文字和文學活動。前者提供“經典作品”,后者反映一個民族的文化傳承。華僑華人在加拿大艱難打拼之時,一方面,男女比例失衡、缺少家庭溫暖、精神生活空虛;另一方面,他們在異國他鄉遭受了社會、經濟、政治和教育等諸多方面的歧視與隔離,導致生活艱辛。但即使生活在最底層,飽受嚴重的種族歧視,他們依然沒有放棄精神生活。文學是滿足精神生活的重要載體,加拿大華僑華人編寫中文劇本,書寫注入加拿大因素的古典詩詞和對聯,舉辦中文對聯和詩歌比賽,在自創的中文報刊上設有副刊登華僑華人創作的文學作品,他們還開設中文書店和閱書報社,舉辦國學演講,豐富了社區的文化活動。隨著時間的推移,加拿大華僑華人的文學作品跟隨時代,反對種族歧視、支持反戰和中國抗戰的創作不斷涌現。當然,書寫鄉愁、移民生活和東西融合等題材作品始終是其中自然存在的。
本文以所見史料的時間為經,以華文作者(作家)生成背景、加華文學作品的形式為緯,全方位掃瞄1882年到1966年的加華文學概貌,探尋自1967年加拿大移民政策改變后多波移民潮帶動加華文學大發展前夕之華人社區經歷的華文文學洗禮,以期奠定早期加華文學的實證主義研究基礎。
從華文文學的作者來源地看,與早期華工的來源地大部分是重疊的,且前者是從后者中涌現出來。1858年淘金潮開始后,華僑華人先后來到了加拿大西部海岸的兩個英國殖民地:溫哥華島殖民地(Colony of Vancouver Island)和不列顛哥倫比亞殖民地(Colony of British Columbia)。①1866年兩個英國殖民地合并成了一個殖民地:聯合卑詩殖民地。②1871年,聯合卑詩殖民地正式加入加拿大聯邦政府,成為加拿大第六個省份,即卑詩省(British Columbia,BC省)。③1858年到1922年“禁止華人入境”排華法案推出之前,大部分華僑華人都住在卑詩省④(參見表1)。

表1 1881—1921年加拿大及卑詩省華人人口數目
這一歷史時期,中國廣東“三邑”“四邑”是加拿大華僑的主要來源地(參見表2、表3)。

表2 1884、1885年卑詩省華人籍貫統計

表3 1892—1915年維多利亞中華醫院收到捐款人數
華工來源地的證據,還可以從中華會館于1961年出版的《域多利中華會館復葬全加先友專號》的記錄中得窺一斑。早期的加拿大僑社會把去世7年的先友墓穴掘開,把尸骨挖出來,腐肉剃掉,把遺骨徹底清洗曬干后,再裝進木箱,箱子上清楚標明死者的姓名和出生地以及死亡時間。然后,加拿大各地的僑社把木箱運到維多利亞,存放在唐人街木制骨房子中,等到數量足夠多時,用船把這些木箱運到香港的東華醫院義莊,由東華醫院義莊通知中國各縣邑代表,到香港領取尸骨,運回家鄉安葬。域多利中華會館從1891年開始辦理運骨,1907年,中華會館在華人公墓處建了個磚房,用來存放木箱。⑤到了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后,挖骨活動停止了,剩余的遺骨就暫放在公墓的磚房里。⑥1961年維多利亞中華會館(即域多利中華會館)決定在加拿大重新安葬先友遺骨,根據該專號記錄,其中臺山縣有314名、新會縣有112名、開平縣有121名、恩平縣有63名、番禺縣有148名、中山縣有38名、增城縣有21名。⑦由此可以推測,早期加拿大的華文作者和讀者幾乎都來自中國嶺南地帶,而大多數居住在卑詩省。
這種情況即使在加拿大太平洋鐵路完工后仍然繼續。值得注意的是,在排華法(1923年)頒布之前,由于失業及排華潮推動,卑詩省的華人已經出現東移的現象,華文文學活動自然隨著華人人口的流動而向中部草原省份和東部安省和魁省移動,或多或少增加了一些地域的色彩,但主流仍然在卑詩省(參見表4)。

表4 1921年華人在各省分布數目
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華人二代出生,華文文學也出現了世代傳承的現象。代表上述這些變化特征的人物有在卑詩省維多利亞市出生的林禮斌、⑧司徒旄(字英石)⑨和徐子樂⑩等。
二戰后,隨著排華法的取締,華人人口逐漸增加,并且分布在全加拿大(參見表5、表6)。而華文報紙等文學園地也全國化發展,華文文學也突破卑詩省一枝獨秀的局面,變成全加拿大華人的文學現象。

表5 1951年和1961年加拿大各省華人人口統計數字

表6 1961年擁有一萬及以上華人人口城市的人數和性別分布
如前所述,華文文學在加拿大全面展開的基礎就是華人人口和作家向全加蔓延。比如居住在安大略省并參加“金山聯玉”文學活動的馬鏡湖,居住在卑詩省的林洪公、顏志炎、林筱唐、黃笏南、駱仲約和雷基磐等。跨省活動的有馮德文(Fong Tak Man)牧師,他的足跡涉及阿爾伯塔省和卑詩省。此外,有僑居阿爾伯塔省卡爾加里市的黃寬達,居住在馬尼托巴省溫尼泊市的曹禹斗,居住在安大略省渥太華市的司徒樹濃等。
值得關注的是,排華法案取消(1947年)后,來自世界各地的華人移民逐漸增加,帶動了華文作家移民來加的現象,從而使華文作品的水準較早期華工時代高出很多,并出現了有名的作家和文學作品。舉例而言,這之后從亞洲來到加拿大的作家如馮馮和葛逸凡等,以較高的文學素養,成為以加拿大作為背景而創作文學作品的華裔作家。他們在加拿大創作出來的文學作品,與先僑所寫的廣東文學作品的文風,無論從形式、內容和語言上,都出現了不同。但是,由于加拿大讀者市場仍然狹小,這些作家的作品大都沒有在加拿大本土出版,而是在亞洲出版。
綜上,早期加華文學有三個明顯特征:一是沒有知名作家和知名作品,以民間文學活動為主,且文學作品形式大都局限在對聯、詩詞之類,有些許文人唱和,其中以外交官黃遵憲等人的唱和較為重要;二是作者(作家)來源地受早期華工來源地限制,大都來自廣東地區,這自然造成早期的華文文學活動具有濃厚的廣東地方特征。但值得注意的是,也有一些從北方經廣東來的華工與商人,文字和文學功底較廣東一般作者深厚,其中佼佼者以黃篤生日記為代表;三是華文作品除了散在民間以外,不少是在華文報刊上出現。由此可見,華文報刊是加拿大早期華文文學的孕育搖籃。
加華文學的早期溯源十分困難,理由很簡單,缺乏代表性的作品和作家。也因為如此,加華文學的學術范疇難以順利建立。換句話說,加華文學的緣起可謂是眾說紛紜,卻沒有權威的學術論文能將紛亂說法“定于一尊”。如前所述,加華文學的大概念是建立在“民間文學”的基礎上,凡有大群華人居住的社區和生活圈子,文學活動便是不會缺少的一種元素扎根在社區生活的范圍里,盡管表現的形式相當多樣化,甚至可以體現在過年的對聯(門聯)上。提到加華文學的緣起,不外乎兩個要素:一是時間要早,二是要有作品和作家。從此角度出發,本文嘗試從兩個方面來尋找加華文學的緣起:一是早期華人生活(包括旅居北美的作家和外交官)中的傳統文學作品,二是早期華人在加拿大獨特生活環境(包括淘金、修鐵路等)中的文學體驗和文字記錄。其實,縱覽早期加拿大華文文學作品,主要也呈現出有兩大特征:一是傳統中國文學鄉愁書寫的海外延伸和傳承,一是使用傳統中國文學形式,但注入了早期加拿大移民生活元素。
幸運的是,筆者目前發現足以代表早期華人在加拿大獨特生活環境(包括淘金、修鐵路等)中的文學體驗和文字記錄的一個重要作品,就是黃篤生日記;而目前可以找到最早、比較有規模且能夠代表早期北美華人生活(包括旅居北美的作家和外交官)的傳統文學作品典范,就是19世紀80年代中期外交官黃遵憲在舊金山留下的“金山聯玉”。由于駐美的黃遵憲的外交和文學活動涉及加拿大,我們也將其列為加華文學緣起中的一部分,與此范疇相關聯的文學作品,則有北美文人的詩詞和對聯唱合、華人所建牌樓上的對聯、華人社團成立時的賀詞對聯,以及維多利亞檢疫所墻上的華人壁詩,等等。
1.黃篤生日記
“黃篤生日記”是一部由參加過修建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華人黃篤生(Dukesang Wong/Huang Dusheng),在橫跨中國和北美兩個地理空間、長達60年的時間里寫成的私人日記,由于具有歷史現場見證和文學色彩的雙重特征,日記在提供加拿大華工修鐵路這樣大時代的個人細節之同時,也給加華文學的溯源帶來了新的契機。有趣的是,黃篤生先后生活在中國和加拿大兩個國家,使日記內容充滿了中西文化碰撞的歷史見證和個人的心理波動。
值得關注的是,黃篤生雖然從廣東出海到北美,但他卻是地道的北京周邊地區的人,且在中國國內受過傳統正規私塾教育,自己也曾經是私塾老師。換句話說,他的文字與加拿大早期華文文學的“嶺南色彩”不同,而更多與中原文化的傳統聯結。難能可貴的是,黃篤生在自己的日記中記載了極其豐富的心理描述和人生感悟,還有細致入微的東西文化比較,以至于日記充滿了“文藝的趣味”而引人入勝,甚至可以與“文以載道”“吟詠性情”的正統文學作品媲美。正因為如此,黃篤生日記的出現,消除了加華文學在緣起探索上的尷尬,比較扎實地奠定了加華文學緣起的基礎,滿足了確定加華文學緣起所需要的學術前提:作品(日記)和作家(黃篤生)。不僅如此,由于黃篤生日記中最早表現的加拿大部分,正是處于修建太平洋鐵路的大時代,因此日記所展現的時代元素也正是典型文學作品最為注重的特殊時代背景和氛圍。換言之,黃篤生日記作為加華文學目前所能尋找的早期作品,其學術意義和文學意義遠超目前被列入加華早期文學之列的華工壁詩、傳統文人唱和以及對聯楹聯的撰寫等內容。換言之,比較既有研究,再來溯源加華文學,黃篤生抵達加拿大后的日記寫作,將加華文學的起源時間大大推前不少。
可惜的是,延續60年、總為7大本的黃篤生日記也沒有逃脫其他珍貴歷史文獻和文學史料常常面臨的相同厄運:遭遇火災而焚毀。不過,黃篤生的孫女在卑詩省西蒙菲沙大學求學期間,為撰寫學術論文而將數十篇祖父日記翻譯成英文,從而留下了部分寶貴的歷史記錄,這是加華文學早期溯源的幸運。綜觀這些遺留下來的日記,除保持日記本身具備的記錄性和相關實用功能之外,如果用大時代催生文學的理論角度來看,這些日記文本從個人史或者個人心靈史的視角記錄了一個處于王朝崩潰之際、家庭遭遇突變、個人生存面臨重大選擇的青年,從一個傳統東方文化國度走向一個未知的加拿大“金山”之地的冒險和爭取更自由生活的心路歷程,一個關乎自己和家庭小事的日記與一種具備多元審美元素的非虛構文學寫作相關聯,一種以個人見聞為敘事中心的私密性寫作自然演變成19世紀至20世紀華人勞工移民宏大遷徙之歷史背景中的一道罕見的文學景觀。這里僅舉出幾處黃篤生日記的片段,這是從“中文—英文—中文”的重復翻譯,顯然無法完全呈現出黃篤生日記原文的閱讀沖擊,也能帶來紀實文字之外的更多文學韻味:
我們乘的船是一艘很小的基督教傳教船,顛簸飄蕩在茫茫大海中。我們許多人不得不學會在搖晃中站穩。我還聽說船上有大量的上好的金器和真玉,是運往法國和英國市場的。讓我感到悲哀的是,這些物件從它們的國家被拿走了,而不屬于這個國家讓其子孫后代觀賞。白人肯定不會像我們一樣地視玉為珍品。對他們來說,除了作為一種五顏六色的裝飾品之外,沒有什么意義。于是,在那些異域國度,玉只能作為一種石頭裝飾而讓人著迷。
最終我被許諾得到一個在這個小鎮以北的一個叫“咸水城”的地方鋪設鐵路的職位,雇主是個白人。鎮子里的工作主要包括伺候、照料在這里的家屬。在這種情況下工作當然是不體面的,我每天都見到仆人們受到病態地對待和被他們的主人鞭打。我將從事的新工作是一份不錯的活兒,以黃金支付薪酬,而且我會有數個小時來照料我自己生活和考慮自己的事情。再提一下,我非常感激Lo-en-Lai為我獲得這份工作所給予的極大幫助。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盡快回報他。我不要一直虧欠著他人,而是要成為一個有自信的人。我必須盡我所能攢錢并謙卑地恪守虔誠,雖然我還因別人的幫助一直虧欠著他們,而且就我目前的職位也無法恰當地報答他們,但我的目標一定要實現。而我曾經多年的寒窗對我將有很大的幫助,一旦我積攢了一些錢,我應該試著教書。陳的一家已經需要這種形式的指導了。而他也付得起為他的兒子請一位老師了,盡管那個孩子最缺乏的,是母親和親人的教誨。
我錐心泣喊,但愿從未經歷如此悲苦的日子。我們很多人在病痛中掙扎如此之久,但因為良藥匱乏美食難尋,即使原來擁有最強壯體魄之人,也被迅速傳播的疾病擊倒,而虛弱異常。這是一幅多么悲涼的景象。白人曾告訴我們,這些疾病來自于新鮮食物的缺乏,但所有人的居所都因鐵路的不斷延伸而漂泊不定,種植蔬菜斷無可能。為了救治重病患者,有良心的醫生盡力去附近更大的城鎮尋找優質的食物,可我對棲身窩棚的可憐人能獲得救命藥品的念頭已經絕望。我內心渴望陪伴病重的朋友,但身體精疲力盡且萬念俱灰。
對我們華人而言,當下可謂麻煩棘手。雇我們的鐵路公司中已有流言蜚語,謂我們并非好勞工,沒有按時間表盡力完成雇主的修路計劃。其實,絕大多數人病已至此,還如何賣力?不少人因傳言而飽受折磨,彼此之間如狗犬般相互撕咬。我告諸人行事謙卑期盼苦盡甘來,唯此等勸導蒼白無力,只能感嘆我這么渺小,很難幫助大家。
僅從摘錄的短短幾節日記,就看到黃篤生日記文本中豐富的歷史記錄和文學韻味:大時代里顛簸的特殊人生,太平洋兩岸東西文化的撞擊,復雜深層的心理糾結,在苦難漂泊中的人性透視,悲天憫人的儒家情懷……如此寬廣且富時代特色的文學元素,自然流暢地呈現在簡單的紀實日記載體中,讓人咀嚼再三,附加珍貴的史料價值,不免讓人驚嘆。如前所述,黃篤生并非是廣東四邑人,而是從北京周邊縣城輾轉到中國南方,再與南方華工匯成一體而進入北美,并因著“文化”和“經歷”帶來的眼光與格局,很快就從普通的華工躋身成功的富商和僑領行列,這在當時華工中是比較少見的。
2.金山聯玉
如果說黃篤生日記是“原生態”的加華文學作品,那么,黃尊憲所創的“金山聯玉”則是傳統中國文學“嫁接”北美土壤上的華文文學作品。從嚴格意義上說,黃遵憲作為大清國的外交官,他的文學活動從嚴格的加華文學學術范疇來說,理應不算北美華人社區的文學活動,而是中國本土文學活動在海外的延伸。但鑒于黃遵憲與北美華人社區的文人和商賈關系緊密,且發揮了重要的領袖作用,加上他的一些文學作品內容中有相當多的北美元素,因此不少文學研究論文也將黃遵憲列入北美華文文學活動的范疇。不過,筆者還是主張,鑒于黃遵憲的外交人員身份,他以及他的文學作品都不能列入北美華人移民文學的一部分。
黃遵憲是大清外交圈和政治圈里典型的傳統文人,吟詩作詩、撰文著述是生活內容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逢駐節海外,他的身邊總聚集著當地的文人墨客,常有賦詩唱和的文學活動,這也是他密切清政府與僑社關系、推動民間外交的部分手段。在北美駐節期間,他將這種賦詩唱和活動擴大為華文文學活動的一部分,并因此了解華人社區面臨的問題。可以這樣說,在大清晚期的衰敗歷程中,黃遵憲仍然在外交上有所作為,對華人社區貢獻良多,關鍵的因素不在于他的官位,而在于他的人文情懷,在于他通過華文文學的橋梁、通過文學特有的情感聯結能夠跟北美華社同聲同氣、共悲共鳴。換句話說,黃遵憲在北美的華文文學活動,其外延的意義有時候超出文學本身。
19世紀80年代中期,黃遵憲與劉云櫵等人曾共同出題,要求北美文人所寫兩句對聯必須選用所出題目規定之字,這就是所謂的“金山聯玉”。加拿大有一些文人墨客曾參與該活動。這里,列出加拿大文人林贊卿和趙春華等人的作品:
黃雨邨老師評 題目 長 〇〇〇〇〇〇
〇〇〇〇〇〇城
林贊卿作
長從馬帳探文府 小試牛刀宰武城
林紀卿老師評 題目 遠〇〇〇〇〇〇
〇〇〇〇〇〇山
徐畏三作
遠籌邊略資充國 錯付藩權誤祿山
呂杰卿老師評 題目 竹〇〇〇〇〇〇
〇〇〇〇〇〇樓
趙春華作
竹紀書年頒鳳闕 葵傾向日觀龍樓
3.華人對聯
對聯本身就是源遠流長的中國民間文學樣式,其精品足登文學大雅之堂。對聯是社區雅俗共賞的華文文學作品,在加拿大華人社區,華社迎接高朋、慶賀盛典經常使用對聯。1882年9月20日,華人社區為了歡迎加拿大第四任總督洛恩(Marquis of Lorne)和他的妻子路易絲(Louise)公主,特地在維多利亞唐人街,蓋莫倫街和士多街之間南側建一較大的牌樓。他們在朝向蓋莫倫街的牌樓上面中間寫有“大清國”三個大字,下面寫有God save the Queen,再往下,從左到右分別寫有詩句:“就日瞻云 起鳳騰蛟”。牌樓背面上中也寫有“大清國”三個大字,下面寫有“時和美景 綏夷崇夏”。牌樓前后柱子上從左右兩邊分別寫有對聯詩句,只可惜照片字跡看不清楚。
1896年,滿清大臣李鴻章經美國抵加拿大,先后到達多倫多、溫尼伯、卡爾加里、班芙和溫哥華等地。加西的華僑華人為了歡迎他,特在溫哥華豪街(Howe street)建了牌樓。牌樓中間是一個大拱門,旁邊有兩個對稱的小拱門。牌樓前后各有兩幅短楹聯和兩幅長楹聯,牌樓內則高懸橫批“光昭四海”。其中,兩幅長楹聯是從中國新寧移民到加拿大的文人林贊卿所寫,懸掛在牌樓前后兩側之處。
幸元老之遙臨到處增光崇物望
奉上皇而遠出睦鄰修好定邦交
懸于牌樓另一側是:
登鰲海而快乘風異地尚留元宰澤
返鳳墀而欣覲日上皇應獎老臣功
李鴻章經過牌樓看到這些詞句時,大為歡喜,認為海外竟有如此恭敬自己的文人,很是難得。
1911年,域多利中山福善堂(Hook Sin Tong Charity Association)在喜路街666號(666 Herald Street)新堂所舉行開幕典禮時,當地龍岡公所贈送書法對聯——“福善堂開幕大記念”:
福壽無疆 同來燕賀
——龍岡公所同人額手
以上僅舉楹聯幾例,便可窺見當時的文學風氣,文字中雖然有“崇上”的傳統,卻也有身居海外的豁達之氣。
4.燈謎
雖然大部分勞工都是文盲,但他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同以及由此形成的習慣仍然很強烈。因此,在異國他鄉的艱苦生活中還是有許多涉及傳統文化的生活習俗伴隨他們,猜燈謎就是其中之一,而這個最基層的傳統文化娛樂貫穿于加拿大華人社區的生活,也是華人文化人士進行中華傳統文化普及的一種手段,則構成了加華文學民間活動的一部分。
亂心 (字一,必)
尿急去廁坑 (四書一句,必也射乎)
南北戰爭 (四書一句,兄弟鬩于墻)
天高還有高過天,十女同耕半畝天 (字二,夫妻)
橫三三直三三,二人同齊上,二王住一國 (字一,田)
這些燈謎作品大部分源于華僑華人的日常生活,也有些是根據中國經典作品而創作的。雖然是司空見慣的民間文學活動,卻是加拿大僑社當中打破等級觀念、老少皆宜的“寓文于樂”的華文文學活動,對傳承中華文化頗有作用。
5.華人壁詩
由于加拿大(卑詩)華人壁詩內容涵蓋了“憤怒”“吶喊”“反歧視”“時代風雨”和“家國情懷”等文學元素,故而被一些研究認為是加華文學的緣起,其實這完全是誤解。原因正在于,加華文學的學術范疇和標準沒有建立,整個加華文學研究成了一個“買菜籃子”,只要跟華文和華人有關,就可以放進這個“籃子”,就可以稱為加華文學的一部分,甚至是加華文學的起源,其實不然。僅從壁詩發生的環境來說,這個關押抵加的中國人(這個時候尚無法稱其是華僑)的邊境檢疫所,其實就是中國和加拿大的“分界線”。如果成功從這個檢疫所出來“入境”加拿大,這個人就是華僑,也就進入了加拿大的生活。反之,如果在檢疫所出不來而被遣返回去,那他就是一個移民失敗的中國人。在維多利亞檢疫所墻上發現的壁詩,其作者是否為成功入境者,史料不詳。既然無法斷定他是“華僑”還是被遣返的“中國人”,自然就無法將其歸入加華文學的一部分,至少不能將其歸為加拿大華文文學的起源。不過,鑒于檢疫所中的大部分人可以進入加拿大,后來成為加拿大華僑和華人,墻上壁詩的作者也可能是其中之一并可能繼續其作為華僑身份的“文學創作”,因此壁詩也可以勉強納入華文文學的框架之內,但絕不可能是加拿大華文文學的重要部分,而且從時間角度來看,它也要比黃篤生日記的內容晚很多。
這里,可以概略回顧華人壁詩出現的歷史經緯。1908年,負責出入境鑒證和登陸的聯邦政府在加拿大西海岸的域多利市(Dallas Road)和安大略街(Ontario Street)交匯處,即安大略街15號(15 Ontario Street)處建立了一座入境檢疫所(Immigration Building),專門對抵達的中國人進行身體檢查,以防止帶傳染疾病者入境。檢疫所于1909年11月13日啟用,當時所有中國人抵達加西后,都要被帶到這座檢疫所,檢查身體后再接受移民官的審問及繳交500加元“人頭稅”。由于當時登岸華人人數眾多,他們大都會被關在檢疫所內等候辦理手續。有人如果被當局檢查出有傳染病或回答問題不誠實,或沒有足夠的500加元“人頭稅”,他們會繼續被關押在檢疫所里,等再來船只時被遣返,或等親朋戚友支付了足額的“人頭稅”后才能入境,這個過程可能要花上幾天或者幾周。在此期間,因為擔心當事人逃跑,故將他們關在檢疫所裝有鐵窗和鐵閘的房間內,宛如監獄,與外界完全隔離,以致有人在墻上刻寫壁詩,來發泄憤怒、彷徨、恐懼和思鄉的心情。例如其中一首:
一心走金山者,
棄父母與妻兒,只因家貧。
憶昔臨行,父母妻兒叮囑。
千方萬計成千余,資助。
乃得安然上岸。
何意事生,驗眼多端,
脫衫除褲,露身,百般刑辱,
皆因國弱家貧。
追憶父母,勸同胞,回頭返鄉,興祖國。
如果說,上述壁詩屬于原創,那么墻上也出現過“有感而發”的抄詩。1977年,這座檢疫所將要拆毀,時聘維多利亞大學的黎全恩教授在斑駁的墻上發現一首詩,只有首句,其他三行有一或兩或三個字——人話外洋那樣好,風霜捱XXX,至今XXXXX,辛XXXXXX。之后,黎全恩教授在2000年新寧雜志第3期中發現黃仲楫發表的“想郎歌”,內有一首客家山歌,與這座檢疫墻上殘缺詩句吻合——人話外洋那樣好,風霜捱盡四十秋,至今白發回故里,心酸淚水隨襟流。如此證明,這是一位來自中國的曾被關押在域多利檢疫所的客家人,思念家鄉親人,把客家山歌刻在了墻壁上。不過,這首抄寫的詩歌帶來另外一個問題,即檢疫所中抄詩之人理應是剛剛到埠的“金山客”,而非在“外洋”混跡40年重回故里的游子。唯一可以解釋的是,抄詩人當時在檢疫所心緒煩亂,度日如年,且擔憂遭遣返,以至于遐想回鄉之日,兩度漂洋過海,宛如離鄉40年,已經愁白了頭發。由此也可見,被關押在檢疫所等待“命運審判”的日子,真的讓人不好過。
除了上面幾個特殊例子,早期華文文學中,很大一部分內容是有知識背景的僑領、商賈、教師等華人貢獻的,其中包括醉心于中華文化的土生第二代、第三代。比如1890年在維多利亞出生的林禮斌,家庭較為富有,他的父親曾請一位老師在家中為其授課。從1905年起,林禮斌參與維多利亞中華會館活動,任理事等,并撰寫與僑社有關的文章。林禮斌愛好詩詞,曾在僑社活動奉獻個人詩詞,例如撰聯“賀維城華僑學校60周年紀念慶典”:
巍峨黌宇矗維城,教育僑生日向榮。
莘莘學子多奇器,花甲回頭萬里程。
林禮斌曾印有詩詞集,可惜這本詩集如今不知流落何方。
如果說早期加華文學缺乏著名的代表性作家和作品,加華文學是因為社群的文學活動而成為華人社區精神園區的一叢美麗的鮮花,那么,華文報刊則是哺育和催生加華文學百花齊放的重要園地。雖然加拿大華文報刊的副刊傳統與母居地的副刊沒有太大差距,但加拿大華文報刊上的文學寫作者并無中國內地《申報》《大公報》副刊上那般群星璀璨的作家群,文章也大都是那些借各類文學作品表達思鄉、思親的游子們抒發個人情感的即興作品,這與在地華文報刊的讀者大都是華裔中下層勞工、小商人有很大的關系。再者,因為當時廣東籍華人占絕大多數,因而所刊登文學作品的內容上,除了一般的小說、詩詞、對聯之外,表達地方色彩的粵謳也相當醒目。其中值得關注的是,康有為、梁啟超等文人、思想家、維新派在加拿大建立保皇會,由該會推動發展的華文報刊,人文氣氛自然較為濃厚,文學色彩也很鮮明。1905年溫哥華保皇會總部將發行報紙提到日程之上,準備在溫哥華創辦《新報》(Sun Bo)。1907年12月30日,保皇會的新報有限公司(Chinese Reform Gazette Sun Bo Company,Limited)在卑詩省正式注冊。1908年1月7日保皇會正式出版中文報紙《新報》,同年該報就刊登文學作品如小說、笑林、歌謠、諧文、雜記和粵謳等。比如1908年1月17日,《新報》文學欄目有“短篇小說”和“笑林”等。其中,“笑林”欄目刊載《認父作賊》:
有父子二人一家,家財甚富,而性最畏賊。每夜父與子必至暗處偵視,恐有賊來盜其財物也。一夜已三更,父先寢,子猶在門旁阻伏,忽見一黑影自內而外,子見之大喜,以為笨哉此賊,今日必在我網中矣。審視突起擒之,仆之于地,拳足交下,但聞地上人呼曰:不要打,是我是我。子大言曰:我曉得是你,我打的就是你。你這個笨賊,今天也有給我捉住的時候。正用力奮老拳之際,地上人力竭聲嘶而大呼曰:你怎么瞎了眼睛,竟打起來老子來了。子聞此二語,始覺其音吐甚熟,乃大驚。釋手視之,乃其父也。蓋其父臥后忽屎急如廁,事畢后,恐有賊至,潛入門內察視,而不虞子誤以為外來之賊也。
1909年3月20日《新報》“警鐘”版面,有諧文和雜記等作品。
還有署名“天蜚”的《癡兒答債》:
某翁子愚笨,娶媳踰年,居然懷孕。一夕丁翁謂其子曰:我負爾岳父債若干,屢不還,又訂于明日,今空空如也。無辭答復,只得游去。岳來如問我在家否,汝答曰:適往前山僧寺奕祺。問何時歸,則曰未定……
在早期的加拿大華文報刊中,《大漢日報》和《大漢公報》是文學版面最豐富的華文報紙,因為從規模看,兩報是加拿大華文報刊中的翹楚。在20世紀10年代,文學版面有“大漢雜錄”(1920年改為“漢聲”),還有“文宛”等,這些文學版面開設“詩界”“粵謳”“班本”“小說”“聯語”“寓言”“歌謠”等欄目,發表古詩詞和其他類型文學作品。
1.詩詞和征詩活動
勞工及移民生涯曲折艱辛、波瀾壯闊,應該是文學的好題材,無奈早期移民生活艱辛,閱讀和寫作的閑暇時日無多,再加上有“墨水”和“文學涵養”的作家鳳毛麟角,即使是上過私塾和學校的所謂文人,也忙于日常營生,難以投入大塊時間創作,以至于短小精悍的傳統詩詞成為大家較多喜歡的文學創作形式,故詩詞(多為中國傳統詩詞)唱和與征詩較多出現在華文報刊的文學版面。
從《大漢公報》文學版面來看,經常設有“詩界”“漢聲”欄目,其華人的文學作品中古典詩詞居多。這些詩歌有著中國傳統文化內容,也包含不少加拿大生活元素,從內容看,有懷念故土、有憂傷感懷、有記錄朋友離別等等。
1914年8月《大漢日報》,刊登名叫陳心存的詩詞,言“李淡如先生闊別十年矣,今日天涯重晤喜而賦此”:
程門久別莫追蹤,師弟何期海外逢。入眾行吟媲子美,登樓豪氣傲元龍。天涯欣幸瞻山斗,瀛海遨游耀筆鋒。今日維城桃李茂,天才樂育盡陶镕。
1918年5月8日,《大漢公報》刊登名叫林筱唐的詩詞:
維城晚望
蕭蕭風雨鎖維城,一抹斜陽看不清。
綠水滿江空有影,繁華落地寂無聲。
縱橫街道人來往,高矮樓臺火滅明。
光景尋常行樂處,繁華棖觸故鄉情。
1923年禁止華人入境的“排華法案”推出后,因為一時沒有新移民,年老華人生病死亡,使得加拿大華僑華人逐漸減少。根據加拿大統計局1931年和1941年的人口普查報告,1931年加拿大的華人有46519人,占加拿大總人口的0.45%;1941年,加拿大的華人有34627人,占加拿大總人口的0.3%,負增長25.6%。很明顯,華人人口逐漸下降。華人社區面臨雙重挑戰:一方面是親人眺望太平洋兩岸,卻無法相聚,分別常常變成永別;一方面是歧視浪潮洶涌,唐人街成了華人賴以生存的孤島,愁緒萬千,下筆難言。不僅如此,中國抗日14年戰爭(1931—1945),華人思鄉心切,增生擔憂國破家亡的悲情,讓加華民間文學的內容更加多元豐富,包含深切的鄉愁、反歧視的吶喊、支持抗戰的呼聲……而文學表達形式除了傳統詩詞之外,也出現了新話劇等。
1924年6月21日,《大漢公報》文學版面“詩界”刊登作者四郎的詩詞,其中1首如下:
七一前二星期席中偶詠二絕
國恥由來紀念多,重逢七一辱如何。
把杯痛飲卿將醉,拔劍狂吟作浩歌。
1938年5月12日,《大漢公報》文學版面“詩界”刊登作者劉希秀的詩:
國事感懷
故國東望客心驚,將士云屯校作營。
少小雖非投筆吏,老來還欲請長纓。
裹尸馬革何須惜,碎骨沙場不共生。
有事魯南應戊守,臺兒克敵振先聲。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華人作為加拿大的建國者之一,卻被主流社會過河拆橋,剝奪了正常公民應有的地位,故而對“加拿大國慶”(7月1日)的來臨非但沒有喜悅之情,反而觸發其巨大的不滿與憂郁,以至于呼喊出“拔劍狂飲作浩歌”的悲情。由于排華法案的出臺,華人不但不慶祝加拿大的國慶日,而且將其視為是“國恥日”,這表明加華文學超越了一貫綿長的鄉愁特征,注入了一種強烈關注當地政治的情感,從而拓寬了加華文學作為“離散文學”的尺度。
二戰后,延續戰前的文學活動形式,征詩(大都是舊體詩詞)和征對聯是文學副刊版面呈現華人社區文學作品的主要方式內容,《大漢公報》在這方面還是扮演重要的角色。然而,戰爭結束加上排華法案取消之后,和平繁榮的景象和歡愉的心情躍然文字之間。可見,加華文學的另一個顯著特征就是它的時代感。1951年7月26日,《大漢公報》刊登回應征詩8首,其中有1首來自溫尼泊曹禹斗的作品:
贈征詩社孤風詞長與吟友
唱酌大雅集群雄,化育癡聾竹錦功。
研究書林窺學海,開通文藝羨孤風。
劉郎好句驪珠得,商隱無題獺祭工。
編就見聞新耳目,朝朝暮暮閱匆匆。
再如,1963年10月2日,在《大漢公報》“詩界”版面中,有作者馬立邦的詩《云城賞中秋月》:
中秋天上放光明,萬里云河份外清。
滿嶺電燈同白晝,高樓大廈列云城。
獅門來往人入鯽,海底通車路砌成。
賞月聯吟群慶祝,嫦娥未見露真形。
二戰結束,并沒有出現令人矚目的新起華文作家,報紙讀者比較熟悉的一些作者多數仍然是戰前就活躍在社區多年的文人、老師,其中有黃孔昭、司徒旄、顏志炎、林筱唐、徐子樂、司徒樹濃和黃寬達等。其中,徐子樂年幼隨父回中國,受到中華文化教育,后回加拿大,他善詩詞,創辦國學講座課程之余還曾主持征詩和對聯比賽,并任評判。徐子樂“為祝維城中華會館成立75周年暨華僑學校成立60周年聯合紀念慶典雜詠八章奉獻”,“其二”如下:
中華會館固堂堂,公利公權著約章。
大手經綸冶國策,同情振展濟時方。
藥王悲愿開醫院,大士慈心建墓場。
謀正首丘歸蛻骼,還多善舉展宏綱。
黃孔昭曾任教員,有不少文章在《大漢公報》上刊登,文學造詣不俗。如詩詞《贈徐子樂回國》:
昨觀大漢報 吾子將東渡 友作送行詩 擬江淹別賦 我聞意黯然 繼又欣然慕 所慕子榮旋
故鄉安雅步 會親戚故交 酣酌青旗酤 倘若際風云 扶搖金闕路 黯然感別離 驥尾無能附
回念在育人 常時共朝暮 奇文與賞之 疑義尋訓故 品茗往茶樓 臨流戲白鷺 天涯敘萍蹤
心曲互相布 今忽唱驪歌 余懷似躍兔 祝君渡大洋 破浪志堅固 府仰水天間 玄機應覺悟
祝君影成雙 琴瑟相調護 努力崇明德 中原期會遇
僑居卡爾加里的黃寬達,經常給《大漢公報》投稿。他于1956年6月26日在《大漢公報》發表詩詞《送黃文甫君復歸云城》(調寄浣溪沙),整個作品呈現出作者與送別對象“亦師亦友”的濡沫之情:
明月橫空景色請,依依折柳送君行,分攜惆悵不勝情。
歡聚傾尊猶記昨,厚蒙指導倍恩榮,驪歌忽唱感零丁。
司徒樹濃居住在渥太華,經常在《大漢公報》發表文學作品,也曾經與徐子樂在《大漢公報》文學專欄唱和。其中二首:
村居
清溪垂柳水云鄉,漱石泉聲入草堂。
避俗何妨茅屋小,野花撲面發清香。
江邊晚景
紅蓼江邊一葉舟,漿聲驚動飛鳧游。
清風習習舒懷抱,月涌波濤雁去秋。
司徒樹濃于1966年出版詩詞集《旅加吟草》,通過詩詞描述出加拿大的風土人情,已經少見游子匆匆的情緒,“只把他鄉作故鄉”,展現了作者一種落地生根的淡定。
1966年1月4日,《大漢公報》的“漢聲”版面刊登都城(多倫多)華人盤行三的詞作:
水調歌頭 客邸新年
今夕是何夕?除夕入新年。人間慶祝佳節,爆竹聲喧天。客邸寂寥蕭瑟,風蕩牙簽積雪。透戶不勝寒,燈影照孤坐。
感嘆幾時還,沽春酒,澆塊壘。醉陶然。人生如寄,樽盡歌嘯且酣。擾擾紅塵浮幻,素位行乎貧賤,清凈心如禪,惟愿常無恙,守道少尤愆。
值得注意的是,“盤行三”應為筆名。在報紙副刊上出現的各類文學作品,有些用的是筆名,且都是小作品,可見當時的加華文學,仍然沒有出現具有影響力的作家。
要提及的是,詩詞刻本是中國古代以來文人將自己作品在民間流傳的一種“出版習慣”,加拿大華人社區的文人自然也延續了這種傳統。此外,在一個英語社會,尤其是華人備受歧視的社會,由政府來收集和刻印華文詩詞,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私人收集和刊印就是唯一的途徑。難能可貴的是,由華裔文人集中收集刻印的《詩詞匯刻》于1957年被大漢公報社隆重推出。《詩詞匯刻》早于1953年左右就開始印刷,但是因業務故障,連續幾年都沒有推出。從第1頁到第252頁,每頁都有十多首詩詞,其中不乏描述北美生活場景、歷史事件、文人唱和的作品。而作者大多數來自加拿大和美國的僑社,加拿大作者有顏志炎、司徒英石、徐子樂、曹禹斗、李瑤華和劉穰學等,卑詩僑界著名文人孤風(徐子樂)作序。在此,僅舉兩例:
贈周寶山君次感懷“原韻”
顏志炎
雨后園林翠欲流,春深五月冷如秋。
分居遠地懷人恨,窮向蒼天問事由。
關塞烽煙征戍苦,江山割據古今愁。
粵謳格調師招子,僑界馳名大作留。
談玄
司徒英石
大塊文章力與聲,空時相對復相迎。
天人異動曾何憾,物我皆忘更有情。
宇宙周行因是果,圣賢出入道先盟。
雞蟲得失誰能管,萬類無私孰不平。
大漢公報社在《詩詞匯刻》推出后,熱情宣傳,并刊登一些文人唱和司徒英石的詩詞以助力推廣,如溫尼伯周鶴齡的《奉和司徒英石〈詩詞匯刻〉原韻》:
吟壇崛起振雄聲,一紙風行到處迎。
征集聞人題好句,聯同騷客論陶情。
侯封馮李非高愿,詩和蘇陳似有盟。
薈萃群英齊雅永,孤風編輯批詞平。
當然,像《大漢公報》如此大手筆刊印推出詩詞刻本,實屬鳳毛麟角,僑社更多的是文人自己刻印詩詞選本,流傳于同好和家族當中。例如,1963年溫哥華文人雷基磐出版詩集《莘園吟草》,葉公綽、潘伯鷹等名家和加拿大僑界人士司徒旄等為之題字。僅舉一例:
回 溯
——呈大漢公報孤風老師
湖海遨游自在身,春分化雨坐時新。
文壇雅扢漢唐學,國粹宏揚道義親。
盡有詩詞供我讀,亦多經典作儒珍。
微師六籍將焉用,一脈留為養性真。
2.對聯
征對聯一直是中國民俗文化活動的重要內容,是雅俗共賞的語言文字活動,是否能進入文學的殿堂或許有不同的爭論,但它卻百分之一百是加拿大華人社區文化活動中常見的文化活動,也自然而然成為加華文學當中的一部分,或者說是加華文學邊緣上的一部分。當然,除了新春佳節、社團成立、婚喪事情中出現對聯作品,華文報刊也是征聯活動的主辦者以及好作品的刊登者。華文報紙的重視和推廣,將對聯推到了公眾參與和欣賞的“文學活動”范疇。
華文報刊征聯活動的消息,在《大漢日報》和《大漢公報》上經常出現,且往往就變成華社街頭巷尾熱烈討論的話題,可以稱為報紙最佳的“文學廣告”。比如1914年8月1日,溫哥華廣吟社在《大漢日報》就以傳統修辭對格轆轤格式征求對聯:
月云 海天 夢情
云月 天海 情夢
單比:月賞正宜聯雅詠
冠軍謝銀20元,由李春華先生評閱。一場文學競逐的最后結果是,溫哥華、域多利和乃磨等埠均有華人獲獎。其中對聯冠軍為溫哥華的李以五,其對聯為:漢土重開新日月,歐洲劇擁(涌)惡風云。單聯冠軍為溫哥華的蔣壽石,其單聯為:漢興否念錫麟亡。前者針對當時辛亥革命和歐洲一戰,后者懷念壯烈犧牲的維新烈士徐錫麟,意境皆宏大寬闊,體現加拿大華人心系祖國和天下的情懷,這與華人在當地備受歧視的境遇完全不同。可見,華文文學活動對華人的精神世界的支撐有很大的積極意義。
《大漢日報》于1915年6月16日登載廣告征求好詩,標明首期的題目是“中國現象”,第二期的題目是“華僑苦況”,指明由《大漢日報》前編輯馮自由評閱。這次征詩的冠軍獎金是15元。此廣告由美國華芝館發起,通過加拿大報紙,向加、美兩國華僑征求好詩。這一征題,也證明華文文學活動與華人所處的時代息息相關,因此,對加華文學的評價也必須從它和華人所處的大時代的關系中去加以衡量與判斷。
1928年8月24日,《大漢公報》刊登溫哥華龔貞信書報局征聯啟事,指出為了提倡中華國粹特征聯。征文寄到美國舊金山,中華民國駐美國舊金山總領事龔安慶評閱。選錄100名,冠軍獎銀10元。1929年1月21日,溫哥華龔貞信書報局組織的征聯揭曉,其中卑詩省、緬省和沙省都有人獲評。
1929年3月26日,《大漢公報》刊登對題求教:
梅 蘭 云 國 文
菊 竹 雪 家 武
征聯以梅菊、蘭竹、云雪、國家、文武為引,用轆轤格式做七言聯,并指出會在中華民國十八年五月十五日送到加拿大總領事保皞先生來評閱。按照以往慣例前100名有賞格,每份送交的對聯收費兩毛五。
1935年3月28日,加拿大滿地可風雅社舉行征聯活動,第一名獎25元,第二名是20元,第三名是15元。會題有“遠子雨節緣上楚月史海”“高民天名青州秦花文江”等。1944年,溫哥華觀風社為救濟病僑而征聯,徐子樂先生評閱,第一單聯題目是“為濟病僑聯雅詠”。1945年3月,觀風社舉辦第二會征聯救濟病僑活動,蘇靄云評閱。
由上述的史料可知,華人社區的對聯征集,規模不小,而投稿的人數也相當可觀,顯見加華文學中的寫對聯活動是華社很重要的“集體活動”,體現了加華文學的大眾性,這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著名作家和著名作品不多的短板,也形成加華文學大眾化的特點。
3.寓言、粵謳、班本和小說等
早期報紙不光只刊登詩詞、征集對聯,為了吸引更廣大的讀者,也刊登一些寓言、粵謳、班本和小說等,其特點有四:一是新文學形式逐漸出現;二是廣東地方特色濃厚;三是華人生活內容更多進入文學作品;四是香港文學作品流入加拿大華人社區。以下舉例釋之。
1912年,加拿大《新報》主編何卓競編寫劇本《顧國恥》,由華人在溫哥華唐人街的劇院舉行演出。該劇是一歷史教育和啟蒙劇作,再加上時局持續動蕩,至三年后的1915年3月13日,醒群鐘戲班到乃磨華人劇院義演,演出了《顧國恥》。
有意思的是,加華文學中具有廣東特色的粵謳作品,并非“在外地唱家鄉的山歌”,而是借助粵謳的民間文學形式反映加拿大華社的生活內容,如1914年9月的《大漢日報》刊登作者署名三郎的粵謳作品《賑災》:
奴要助賑,黨左個股金釵。約指珠環,一律當埋。首飾本是儀文,唔系是必要戴。就算衣裳當盡,亦系義所應該。(葉北音)亙古災臨,難及今日浩大。睇下不少流尸漂泊,汝漢江淮。……
當然,值得關注的是,文化沖擊和差異也是加華民間文學的常見題材,此類內容對反省自身文化、帶來文學啟迪有積極意義,如1914年10月《大漢日報》刊登寓言《驢犬爭妒》:
西國風俗,最喜養犬。往往將犬放于膝上,如引逗小兒。一日驢見之,遂生嫉妒之心。想犬與我同一獸也,彼能諂媚主人,吾豈不能哉?于是將前兩足舉起,擱在主母之身,亦欲諂媚。不意主人見之,命馬夫鞭而逐之,此驢誠不知分量。世人有權勢者,雖有小疵亦可含容。若下等之人,一有過失即加怒罵,為人者當自量焉可。
同年10月,《大漢日報》還刊登了署名礪廷的作者創作的班本:“災民慘受苦,拖兒帶女呼,倡辦善后路,七級勝浮屠……”
1924年6月21日,《大漢公報》刊登作者名印的粵謳作品《七一紀念》:
七一紀念,確實心傷。我未開言,就先已斷腸,呢個紀念問題,非比別樣。講起番嚟,想共各位參商。第一先要合群,把民氣漲;二要文字鼓吹,法子最良;三要演說會大開,講多幾賬。激起人心振奮咯,怕乜虜勢方張。講起佢苛例待我嘅情形,真系令我地心悵悵。哎,冇乜想,為人須向上。但愿同胞此咯,發奮去圖強。
作品顯然有鼓動民意坐而起行、團結起來反對排華惡法的政治含義,宛如民間政治動員令。
不能否認,加華文學的文學源頭乃在故土。華文報刊從早期開始就引入中國本土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雖然不是加華文學的“文本”,但卻是加華文學的“加溫器”,對培養華人社區的文學讀者和作者起到很大的溫潤和催化作用,故而也可以在加華文學的歷史敘述中占據重要的角落。舉例而言,在《大漢公報》“漢聲”文學版面專門刊登的文學作品中,不少是連載中國內地與香港作家所寫的作品。1922年連載小說《盜之俠》,1929年《大漢公報》文學副刊連載小說《非衣令》,1931年“漢聲”文學版面連載小說《再回頭》,1935年“漢聲”文學版面連載小說《荔枝紅》。
大時代的催逼,苦難和壓迫激發的憤怒情緒,戰爭帶來的人生反思,常常會孕育優秀的文學作品。但是在加拿大華人社區,由于種族歧視等多方面的因素,華人人口以華工和商人為主,而少知識人與文學家,加之生活的艱辛以及文學市場的狹窄,更難出現創作耗時的大作品,以至于早期加華文學的內容大都局限在社區少數文人的唱和、寫對聯以及廣東地方戲劇的創作上,根本沒有大規模的文學作品或者專業作家的問世。而在二戰之后的和平時期,生活的繁榮剛剛開始,文學雖然有了很好的發展空間,但仍然處于蓄勢待發的醞釀期。值得關注的是,戰后中文報刊和其他社區類雜志有所增加,副刊版面也增加很多,這帶來了兩方面的變化:一是華人業余文學愛好者有了更多的發表空間;二是戰后港臺通俗作家的作品大量流入加拿大華人社區,長篇小說如靈蕭生的《沉醉軟紅裙》、程小青的《霍桑探案》和金庸的《射雕英雄傳》等作品也在加拿大華人中流傳。這些新時代的白話文學,取代了戰前的半白話小說,對加拿大華裔作家和文學愛好者的寫作風格也產生了影響。
4.刊物文學
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文學刊物常常是年輕或者不知名的作家一下子在文壇躥升起來的基石。但是在加拿大華文文學的歷史上,至少在20世紀50年代之前,并沒有出現過這樣耀眼的文學刊物,或者說并沒有出現過稱得上標準的文學刊物。這里所提及的刊物,基本上是社區某些社團或者群體辦的包羅萬象的“文學雜志型”刊物,或者干脆就是某社團的特刊。在這些刊物中,也出現過一些屬于加華文學的作品,但大都是小品、隨筆、詩詞、對聯之類的東西,可視為是中文報刊副刊的某種延伸,也是僑社大眾文學的一部分。這些刊物中的文學作品,雖然不是鴻篇巨制,卻也反映出華人生活中的喜怒哀樂,展示華人在文字中抒發鄉愁,也在文字中傳承中華文化。如下是幾個較為突出的例子。
在中國抗戰期間由溫哥華禺山總公所創刊的《禺聲月刊》(1939—1947),是加拿大僑社較早出現的一本刊物,里面自然有不少反映那個時代的各類作品。而由域多利禺山學校學生自治會出版的《禺山校刊》,一部分內容則顯示出青春活潑的學生氣息。1948年4月4日由維多利亞禺山學校學生自治會主編的《禺山校刊》刊登了小故事、小文藝、詩、粵謳、賦、粵曲和幽默小說等文學作品,其中有學生的作品也有成人作品,例如徐麗葵同學的《痛的覺悟》和《夜半人聲》、徐秉章同學的《剪四寸》,都是一個個文學小故事,言簡意賅,充滿趣味。
而在成人作品中,舊體詩詞和地方曲賦仍然是主流。這里且舉署名為禺山老民的作品《春感》、銘新的詞《傷春》和謝耀光的《中華頌》。
春 感
云淡風輕又暖春,幾番惆悵夢伊人。
今朝只視緋綾帕,只剩唇脂拌淚痕。
傷 春
冷雪消溶,燈花過后,又是寒煙迷翠柳,池鴛戲水逐清波,見深院桃紅依舊。
悵懷紅豆,怕看紫燕雙飛溜,怎堪寂寞依朱欄,書空咄咄愁和酒。
中華頌
(一才白)對著國旗鞠躬后,還期國事早和平。
(小曲八板韻)家家同響應,人人濟共興,萬眾起歡聲,高歌以祝慶,全球毋別姓,大家同表情。……
值得關注的是,在該期校刊中,竟然出現了一些充滿幽默的“小小說”,如其中一篇署名周頌球的《舊鞋》:
管家人有一個孩子去讀書,因為缺乏錢,經濟力不充□以孩子的鞋,要許久才換。前兩日,母親同他去買了新鞋。歸途中,經過姑母的家,他媽媽是要入去談談的,但先教他不要說是足上穿的是新鞋。孩子果然無語。到出門時,姑母見他捧起一個鞋盒,于是問:“姑母,你知道盒里是甚么東西嗎?”姑母答:“不知。”他說:“是舊鞋啊。”
1960年由維多利亞中華會館和華僑學校聯合推出的《加拿大域多利中華會館75周年·華僑學校60周年紀念特刊》,里面有獻詞與論壇、文獻與專載、題詞與圖片、著述、雜文和詩詞等,雖不是純文學刊物,但是刊有當地文人徐子樂、司徒旄、林禮斌和李東海等人詩詞四十多首,尤其還有先僑詩詞遺墨,如李澹愚的《謝李夢九、馬瑞堂、李勉辰、溫學修、關崇德、周家職、周家超、馬道政諸君入園存問》:
偶爾微軀憂採薪,閑中小住愛湖云。
別來幾日秋風健,難得群公禮數殷。
樹下移談看水色,石邊分做帶苔紋。
知予肺渴思甘露,搓手橙香正夕曛。
加拿大華人延續故國傳統,在僑居地維持艱苦生活的同時,仍然喜歡舞文弄墨,甚至開同仁詩社,以豐富海外漫長的單調生活。20世紀早期的廣吟社、聯吟社、聯騷社和大漢詩社等,民國前后域多利的黃梅詩社等,都擁有一批經常投遞古典詩稿的愛好文學人士。這些古典詩歌作者,大多數來自加拿大,而這些詩社還舉辦征詩、征聯比賽,有時美、加僑社同時進行。但是到了20世紀50年代末期到20世紀60年代初期,華文文學開始超越一些文人唱和娛樂的階段,出現了接近文學專業水準創作的萌芽,而培植這種文學萌芽的平臺,就是華裔第二代、第三代創立的文學團體。舉例而言,1957年在溫哥華成立的海峰會(Hai Fung)是一個集文學、體育和藝術于一身的團體;1958年,卡加利成立新潮文藝社,除該埠有會員,外埠也有一些通訊會員。該社于當年10月刊發一份刊物《新潮文藝雙月刊》,發表小說、詩歌和散文等作品。
入境時期,加華文學的展示比較集中地體現在報刊和公司社團主辦的一系列征文征稿活動中,這些活動為加華文學的成長提供了肥沃的土壤。1957年中華文化事業公司為《人生漫談》舉行了征聯活動,有200名華人獲得嘉獎,獲獎者既有來自加拿大華人也有來自美國的華人,徐子樂擔任評審。《大漢公報》在創刊50周年之際,也曾征集一些與該報相關的小短文。盡管這些活動規模較小,但畢竟擴展了華人視野,起到了推動華文文學發展的作用。
除了征文、征詩、征對聯之外,僑社之間也會有吟詩作詞的文學創作活動。比較有規模的一次性吟詩、作詞、賦文的文學創作活動,常常發生在新的堂所或者生意落成和開張慶賀之際。1922年馬紫金總堂堂所落成開幕典禮,加拿大不同地方馬姓族人均發出祝詞。例如,“斯堂也,經營締造,聿觀厥成。費巨萬之金錢,結一姓之團體,其法良意美。洵足嘉矣。鼎彝曩以路事奔走該埠,蒙各兄弟推愛,流連數月,雅意殷拳。竊嘗以聯絡感情,共敦宗誼。……”1936年,華僑為慶祝云埠成立50周年特寫門聯——聊逢海若談秋水,笑剪湘天吸彩云。還有社團贈送禮品中寫有富有詩意句子——升平富貴、三陽啟泰、喜溢眉梢等。1939年,禺山總公所落成后,加拿大很多僑社發來祝詞,有上百首是四句賀詞,也有其他賀詞,例如:溫哥華岡州總會同仁敬祝:“開幕之慶,人才薈萃,濟濟一堂,典禮輝煌,會務發展,禺山之光,發達無疆。”1951年,溫哥華中華會館重修落成,黃江夏堂送來白絹賀詞,長約二丈多。上面寫道:國會之基,下面寫出賀詞,是黃寄生所作。這篇作品也刊載在中華會館的《加拿大云高華中華會館舉行重修落成開幕典禮特刊》中:
美輪美奐,鳥革翚飛。念茲團體,僑民所依。濟濟董值,為公馳驅。盡而天職,敬而威儀。昌言諤諤,大局是誰。排難解紛,有難興之。無畏強御,無淆是非。嗟我華旅,勢渙力微。外侮紛來,無往不巇。何以安內,親愛勿離。何以對外,公理是持。全心全得,使可庶幾。凡百君子,其鑒于茲。
有趣的是,閱讀書報是20世紀上半葉華人社區的一種聚會方式,也是華人關心加拿大和祖國新聞的一個途徑,也是凝聚社團向心力的“精神咖啡館”。如前所述,加拿大華文文學的一個重要特性就是大眾性和社區性,這種特性的延伸效應則體現在加拿大華人社區掀起的閱書報社的建設上。閱書報社是華文文學的傳播平臺,對加拿大華文文學的發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也對開辟華文文學發表園地的中文報刊的發展起到了很大的傳播和普及作用。換言之,在華人社區沒有正規圖書館的情況下,閱書報社也起到了“小圖書社”的作用,有利于華人社區在精神、文化層面的進步。當然,建立閱讀書報社需要錢和地址,一些大社團陸續創建閱書報社,其中包括溫哥華民星總社的民星閱書報社、阿爾伯塔省庇里磨的覺民閱書報社等。
順便一提,除了閱讀書報和文學刊物之外,華人社區一直有習詩作文以及了解祖國近況的需求,有些文人便開始從事相關的教學工作。1927年1月,由旅居溫哥華20年的著名文人黃孔昭牽頭,創辦明倫學校中文函授科。溫哥華的國學函授書院,由詩人徐子樂擔任教授,學習課目有詩、詞、對聯等。1927年2月,溫哥華洪門宣講社宣布成立,每星期六晚開會,邀請社區有知識之人和從中國來的名人演講,還曾請黃孔昭等人演講。這些書院、講座的出現,對培育華文文學的幼苗作用很大。
綜上所述,早期加拿大華文文學的發展,與華人社區的發展是相互依存的關系,華人社區的興衰起落直接或者間接影響華文文學的興衰起落,甚至可以說,華文文學產生的精神影響力給遭遇各種磨練的華人社區帶來了抗壓和減壓的重要作用。就抗壓而言,無論是面對歧視還是面對“排華”,華文文學作品成為加拿大華人社區文字作者的吶喊和抗爭的工具,使讀者的憤怒情緒得以宣泄,抗議之聲有了出口;就減壓而言,排華法案和世界大戰造成華裔大洋分割、親人難見、故土難行,書寫和閱讀華文文學作品成為在唐人街孤島上奮斗的華人們減輕思鄉和思親愁緒壓力的最佳調節手段。更難能可貴的是,在異國他鄉的打拼中,華文文學成為加拿大華人傳承族裔文化、確認自我定位的重要標志,這典型地反映在加拿大早期華文文學重視中華傳統詩詞、地方戲曲的特征上,而對聯等創作形式的普及,將加拿大華人帶入“全民性文學”的狀態之中。總而言之,早期加華文學具備文學的認識社會、認識自我、教化審美以及干預現實性的所有功能。
當然,優勢中也蘊有弱勢,早期加華文學的短板也十分清楚。“大眾性的文學”特征造成了鮮少卓越且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和作品,而華人所處的艱辛環境及移民來源地的狹窄性也導致大作品尤其是長篇小說難以出現,從而減弱了華文文學的藝術感染力以及對加拿大華社人群的社會影響力。不過,值得關注的是,“黃篤生日記”給研究者追尋早期加華文學的腳蹤、拓寬加華文學作品的時代意義開創了全新的視野。
隨著加拿大1967年“普遍性移民政策”的出臺,較多體現移民接收公平性的計分制得以實施,包括專業作家在內的獨立移民源源不斷登陸加拿大,加華文學的發展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早期華文文學的弱點也可以一一被克服,使加華文學進入了“文學常態”發展的時代。對此,我們期待以后有機會再另文介紹和分析。
①1849-Vancouver Island Becomes a Colony ,卑詩省省議會官方網,https://www.leg.bc.ca/dyl/Pages/1849-Vancouver-Island-Becomes-a-Colony.aspx,檢索時間:2022年3月29日;1858-The Mainland of British Columbia Becomes a Crown Colony, 卑詩省省議會官方網,https://www.leg.bc.ca/dyl/Pages/1858-Mainland-British-Columbia-Becomes-a-Crown-Colony.aspx,檢索時間:2022年3月29日。
②1866-The Island and Mainland Colonies are United, 卑詩省省議會官方網, https://www.leg.bc.ca/dyl/Pages/1866-Island-and-Mainland-Colonies-United.aspx,檢索時間:2022年3月29日。
③1871-B.C. Joins Confederation,https://www.leg.bc.ca/dyl/Pages/1871-BC-Joins-Confederation.aspx,檢索時間:2022年3月29日。
④“Chinese Immigration”, Daily British Colonist, March 28, 1861.
⑤CCBA Annual Report, 1907, Minutes of meeting on July 1 and July 30, 1907 ;《友先遺骸候安置:著述》,《加拿大域多利中華會館75周年·華僑學校60周年紀念特刊》,加拿大域多利中華會館印,1960年,第10頁。
⑥《友先遺骸候安置:著述》,《加拿大域多利中華會館75周年,華僑學校60周年紀念特刊》,加拿大域多利中華會館印,1960年,第10頁。
⑦《域多利中華會館復葬全加先友專號》,域多利中華會館,1961年6月25日。
⑧The Department of the Interior Chinese Immigration branch, No.00452 ,資料來自加拿大聯邦政府,感謝張啟礽幫助查找的資料;林禮斌:《域埠中華會館之沿革及華僑學校創立之源起——著述》,《加拿大域多利中華會館75周年·華僑學校60周年紀念特刊》,加拿大域多利中華會館印,1960年,第1—2頁;陳熾:《我所認識的前輩華僑林禮斌先生》,《華埠通訊》1993年第1卷第3期。
⑨The Department of the Interior Chinese Immigration branch, No.00044,資料來自加拿大聯邦政府,感謝張啟礽幫助查找的資料;司徒英石:《歲首閑話》,《大漢公報》1957年1月1日。
⑩征聯揭曉,《大漢公報》1957年1月25日;《哀悼徐子樂老師》,《大漢公報》1970年11月28日;梁麗芳,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加拿大華人文學:古典詩歌的創作和異地化,https://open.library.ubc.ca/soa/cIRcle/collections/59585/items/1.0103077,檢索時間:2022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