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元
九連指導員王大心絕沒想到,半個月前第一次沖上高地時,他還是一排三班班長。副排長犧牲之后,他接任了副排長。排長犧牲之后,他接任了排長。副連長重傷之后,他接任了副連長。指導員犧牲之后,他接任了指導員。四個職務之中,有三個是接犧牲戰友的班。如果再往前數,在前一年春季的第五次戰役中,他也是這樣接老班長的班。
敵人退下去了。槍炮聲暫時寂靜下來,硝煙慢慢升入高空,飄向遠方。經過幾十萬枚榴彈炮、火箭炮、迫擊炮以及重型航空炸彈的轟炸,腳下與其說是土,其實更像灰塵聚集成的海水,微微浮動,一望無垠,淹沒了戰壕、碉堡、尸體、殘肢、槍炮、彈藥箱,以及一切一切起伏,只有一腳踩到塵土深處,才能碰到或堅硬或柔軟的東西。寂靜很快就會結束,炮火又將覆蓋這里,敵人必定要發起奪回高地的反擊。王大心來到高地北面的一處山坡上,這里有個碗口粗細的坑道口,緩緩向外冒著淺淺的霧氣。他焦急地用工兵鏟和雙手扒開松軟的浮土,向深處挖去。坑道里漆黑一團,爬了十幾米也沒找到還活著的戰友,直到坑道轉了個彎兒,才露出一縷細弱的橙紅色蠟燭光……
在朝鮮半島中部的群山之中,這座高地本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山。它比其他山峰都要矮,以至于有點像個男孩子,站在了兩群刃拔弩張虎視眈眈殺氣騰騰的壯漢之間。如果你能成為一只鳥兒,飛上高空,你將看到高地大致呈X形狀,交叉點處是主峰,四條山梁分別朝四個方向一直延伸到谷底。站在頂峰,山風呼呼吹過耳畔,你會覺得自己站在了一個孤島上,周圍是轟轟隆隆作響的驚濤駭浪,無數大炮和狙擊步槍正瞄準著你站立的地方。盡管他們此時沉默不語,但他們用黑色的語言講話,字里行間絕無半點兒女情長。
春天來臨的時候,高地與群山是嫩綠色的。一大片一大片或淺紅或濃紅,或淡紫或深紫,或金黃或亮黃色的金達萊簇擁在一起,五彩斑斕,炫目耀眼。樹木花叢之下,在山頂和四條山梁上分布著十多個陣地,每個陣地之后差不多都隱藏著一條坑道。高地多為緩坡,易攻難守。攻下來容易,大炮一轟,工事平了,人傷亡了,高地也就拿下來了。可你一旦拿下了高地,便成了守的那一方,所有助你一臂之力的東西將全部喪失,所有置你于死地的因素又要壓在肩上。所以,高地上唯一能夠持久防御的就是坑道。坑道越挖越深。開始時是十幾米,只夠住一個班,后來挖到了幾十米、上百米,夠住一個連。每條坑道有兩個以上出入口,多的有三四個,而且也不僅僅有一層,從上層坑道往下層坑道走,深的有四五層。挖坑道的士兵們似乎是要把小山掏空才肯罷手。
坑道挖到深處,才會理解什么是一團漆黑。這是一種絕對的黑,不見任何物體,也不見任何形狀,如果眼前猛然亮起哪怕只是一點螢火蟲的光,也會讓眼睛感到無法承受的刺痛。若是一下子來到坑道口,漫天的陽光像是從天而降的洪水,撞擊著你,錘打著你,讓你淚流滿面,讓你的雙眼仿佛飛濺著鋼水,無限明亮,又無限黑暗,直到把你折磨得死去活來,才能重見外面的世界。鐵錘砸在鋼釬上的聲音在狹小空間里產生巨大回響,而一旦停止下來,坑道里又是曠世的寂靜,人世間的任何聲音這里都沒有。
那個時候,王大心也在挖坑道。班里的戰士入伍前曾干過各色活計。副班長二六過去是個打鐵的,河北老家那個縣城周圍世世代代出鐵匠。可不是只做打菜刀、農具那樣的小物件,兵荒馬亂的年月里,不管是三八大蓋還是鏡面匣子,不管是手槍還是機槍,只要給他老家那地方的鐵匠一把真家伙,他們就能仿個八九不離十。質量相當的好,和外國進口的差別也就是,洋造的能打八百米,土仿的能打五百米,洋造的能用三年,土仿的能用兩年。逢集時,長槍短槍就擺在集市上賣。這一次,二六在山洞里壘了個鐵匠爐,全營挖坑道用的鍬鎬、大錘、釬子都由他來造。前段時間,陣地上發現美軍扔下來的鐵皮炸彈,不爆炸,但裂開之后,里面是腥臭的紅肉塊子。軍醫說這些紅肉塊子上有鼠疫病菌,能傳染,于是前線開展了防疫工作。二六打了個鐵夾子,每天都能抓住三五只又肥又大的黑老鼠,使得連里的滅鼠成績在全團名列前茅。
老兵李大棉褲曾經在日本人開的礦里當過礦工。他說,那鬼子可真獸性,所有礦工都圈起來不讓出去,有病了也不給看,硬挺著,要是有人反抗,幾十號上百號人一起拉到山上給埋嘍!每回嘮到這里,他就使勁兒摳摳又黑又長的指甲,仿佛里面總有弄不干凈的煤渣一樣,然后說,有時想想,倒覺得自己欠了閻王爺不少人情似的!李大棉褲的手藝是擺弄炸藥。各種各樣的炸藥,他用手指頭搓一搓,放在鼻子下面聞一聞,心里就有數了。坑道該炸成什么形狀,炮眼兒該打在哪兒,導火索該怎么連接,都聽他一個人指揮。到了這個時候,他那倔驢勁兒就上來了,容不得半點差錯,見了就破口大罵。他總說,挖那么多年礦,活下來不容易。靠的就是一條,小心小心再加小心,能做的就去做,不能做的,天王老子叫做也不行。是你的胳膊腿兒硬,還是這一山的大石頭硬?炸藥埋下去就是幾千斤,你那一百來斤算個?呀!
班里還有個少年兵小美,十五歲,沒爹沒娘,是第五次戰役后,部隊在后方休整時補進來的。他個子不高,身子骨也單薄,一眼看過去,很容易讓人想到一匹剛剛能站起來的小馬,或是一只撲棱著翅膀卻飛不高的小鳥。不過,他長得卻很清秀,皮膚蒼白,額角分明,眉毛黑黑地向上挑起。不經意看你的時候,眼睛仿佛明凈見底的溪水。王大心讓小美和自己一組鑿炮眼,他掄大錘,小美扶鋼釬。每當王大心瞥見小美落滿白灰的身影時,總會情不自禁地想,我絕不能讓這個孩子犧牲嘍。盡管他參加過第五次戰役,知道在朝鮮半島上死一個人是件多么輕易的事情。
一片灰塵中,透露出淡黃色燭光,人影朦朦朧朧地在動,鐵錘、鎬頭上上下下飛舞。王大心吹滅蠟燭,對小美說,咱倆坐一會兒,喝口水,歇歇吧!他摘下圍在臉上的毛巾,上面的灰塵已經結成一層薄薄泥漿。空氣里的巖石粉末濃稠得簡直可以摸得到,發出一股苦杏子味兒。
黑暗里很靜,另外幾個小組在幾十米外的坑道分支處挖掘,從巖壁里隱約傳來沉沉的捶打聲。小美的喘息里帶著嘶嘶聲響,像個肺結核病人在費力地呼吸。王大心問,小美,你有癆病嗎?身旁傳來低低的聲音,沒有。王大心又問,那你怎么了?剛才還不這樣。小美沉默了一會兒,說,就是有點怕黑,在啥也看不到的地方會喘不過氣來。王大心說,那我把蠟燭點上吧。小美道,還是節省一點用,看過會兒能不能好些。
小美接著說,我爹和我娘都是夜里死的,一點征兆都沒有。那個時候,人餓著餓著就死了,前一刻還能跟你說話,搖搖晃晃地找食吃,下一刻可能就一頭栽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后來,我跟著一個戲班子的師傅學唱戲,算是又吃上了幾年飯。豫東打大仗,師傅病了,渾身的皮膚黑黃黑黃蠟亮蠟亮的,什么東西都吃不下去,肚子卻老大,一動就有水聲。師傅也是夜里死的。一天早上,拉弦子的推醒我們幾個小孩子,說師傅沒了。我跑到師傅睡覺的廟子走廊里,看見席子卷著,他的腿瘦得像木棍,黑漆漆的。幾天后,我發現戲班子里的老七不見了。拉弦子的說是被家人領回去了。我知道,老七不是被家人領走了,而是被賣掉了。也是奇怪,這事不說破,大家好像還好受些。后來,我也等著被賣掉。每到夜晚,我都睡不踏實,似乎有人會把我拍醒,然后說,收拾收拾東西,跟他走吧。你也別難過,想開一點,不過就是換個地方吃飯。
小美緊吸了幾口氣,說道,怕黑的毛病大概就是這么落下的吧?黑色仿佛一面快要倒的墻,慢慢向我壓過來,壓在胸口上,喘不過氣,快要死了一樣。說到這兒,小美似乎更緊張了,吃力地說道,好像,就好像躺在棺材里……
王大心不語,胸膛里像是有只很野性的小動物在掙扎,聽得見咕咚咕咚血液噴涌出心房的聲音,似乎隱隱可見一絲紅色的光。坑道外面有炮火封鎖,已經越來越少見到陽光,運送渣土、木料都在午夜,頭頂上黑沉沉的。時間久了,就慢慢失去了晝與夜的感覺,只覺得時間是在黑色的夜里一直向前,永無盡頭。
他把頭靠在巖壁上,向無限的黑暗里望去,說道,你只當是坐在夜空下吧!向頭頂上看看,那里是浩瀚的宇宙,有星星、有月亮、有銀河,啥都有。不知在哪一顆星星上,或許還有一個和我們一樣的世界,那里有江河湖海、有大山平原、有飛禽走獸,一切一切都有……
小美趴在枯草叢里,干硬的地皮上結了一層白霜。他摸了摸炒面袋和急救包,心里踏實不少。沒有月亮,前方的山谷里黑乎乎一片,隱約聽見連長蹲在旁邊的一棵樹下。每隔一兩分鐘站起來一名士兵,連長拉著他的腰帶,指著遠處朦朦朧朧的山影,像是呵氣一樣低聲說,朝那個方向跑,千萬別跑偏啦!
李大棉褲站起來,跳了跳,看看身上有什么會發出響動。他又使勁勒了一下腰帶,說也奇怪,那腰帶無論勒多緊都總往下掉。不久,他大馬猴子一樣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輪到小美了,連長把他拉到身邊,說,先過去的老兵往地上撒了白面,多瞅瞅就不會跑丟了。說罷,連長拍拍小美的屁股,像趕馬駒一樣說道,去吧!
沖出去之后,無邊的黑色如同大霧一樣將小美團團裹住。腳下磕磕絆絆的,高的、矮的、方的、圓的、軟的、硬的,遍地都是,也不知道是什么。他盯著前方,跑幾步便趴在地上,找到那條白面的痕跡,再繼續跑。突然,一枚照明彈在頭頂上方亮起,把方圓幾十米照得慘白。那一刻,小美覺得周圍的一切像紙糊的一樣,薄薄的,沒有生命,一戳就破,畫皮一般。同時,他也看見了,在偌大山谷里,到處是被炸死的騾馬,一箱一箱散開的彈藥,一麻袋一麻袋饅頭、蘿卜、蘋果,都破了口子,還有犧牲戰友的遺體,大多殘缺不全,遠遠近近散落著手套、棉鞋、棉帽,還有碎裂的棉衣棉褲和斷成半截的皮腰帶。他鼻尖不遠處,是一條胳膊,手腕上還戴著表。旁邊是一頭被炸開了肚子的馬,白白的肋骨像一根根刺刀似的插向夜空。馬脖子上躺著一名戰友,臉上結滿了白霜,眼睛大睜著,眼珠兒結冰,像滿是裂紋的白色玻璃球。
一枚炮彈落在附近,瞬間,各種鋼鐵的、木材的、布匹的、食物的、血肉的碎片在空中雨點一樣橫飛。小美趴在那匹死馬肚子旁,爆炸過后,死馬以及躺在死馬上的戰友的冰凍身軀替他擋住了無數寒光閃閃的彈片。那一瞬間,前方高地也露出了黑黢黢白慘慘的身形。于是,照明彈熄滅過后,他順利地跑到高地腳下,一頭摔倒在了那兒。李大棉褲把小美拉到懷里,笑呵呵地問道,咋樣?小美的身體打著哆嗦,嘴里道,沒事,挺好的!
半山腰處有一條坑道。向那里行進的路很陡,薄雪在爆炸中融化,與泥土一起結成冰。在一段矮崖路上,一名戰友的遺體凍在土里,小美是抓著他的肩,踩著他的膝蓋和頭頂才爬上去的。小美一邊向前走,一邊帶著歉意默默向這位已經犧牲的戰友道謝,感謝他最后一次幫助了自己。進入坑道,小美立刻聞到一種駭人的味道。坑道最外面,坐著三十名戰斗兵、輕傷員和勤雜人員,他們分別來自十幾個單位。一名右臂被炸斷的副連長負責這里的指揮。
這之前五天里,有十幾支連隊在高地上戰斗過,還能繼續戰斗的就只剩下這些人了。再往深處走,沿著巖壁兩側躺著很多重傷員,奄奄一息,但誰也沒吭一聲,因為他們知道能被運到這里已經是最幸運的了。一支蠟燭頭因缺氧而費力地燃燒著,隨時可能熄滅。坑道最深處的三分之一用來存放犧牲戰友的遺體。
連長清點了一下帶上來的士兵,全連共一百五十八人。坑道里氧氣稀薄,他命令所有人排成兩隊,以轉圈的方式輪流到坑道口吸一會兒新鮮空氣,同時等待收復高地的進攻命令。約摸半個小時后,連長在步話機那兒聽了片刻,轉過身大聲道,突擊排的同志到前邊來!副排長大勇、副班長二六向前面擠過去。他們經過時,小美看到他們換上了嶄新的棉襖棉褲,硬硬的布料相互摩擦發出脆脆響聲,還有一縷縷新棉花發出的清香氣味。連長問二六,旗子帶了吧?二六點點頭。連長說,這是上級給咱們連的,現在把它插上吧!二六從背后拔下一根白茬木棍,將紅旗插好,綁好,然后抱在懷里。連長又問大勇,師長給的手榴彈拿好了吧?大勇將一枚手榴彈舉過頭頂,說,放心吧,一定把首長的問候親手帶到。
進入攻擊出發陣地不久,我方炮火準備開始。小美仰頭看到高地上方籠罩在一團接一團的白光之中。這些白光如同幕布,映襯著美軍搭建臨時碉堡用的鋼軌在翻滾飛舞,還有完整的或殘缺的身影在撕碎飄落,還有開裂的鋼盔、扭曲的槍支、樹葉一般的軍服破片……
這時,沖鋒號響起。它比黑夜里的閃電還明亮,比嗜血的刺刀還尖利。它好似堅冰上澆下的一團鋼水,它好似冬夜旅人前方的一束火炬。它能讓熟悉它的人獲得重生的勇氣,它能讓懼怕它的人肝膽俱裂。它比送葬的嗩吶還要刺耳,它比初生嬰兒的啼哭更讓人淚流滿面。它給溺水者以救命的繩索,它給絕望之人以撫慰的語言。它能讓人在深夜里看見朝陽,也能讓人在朝陽里看見烈火。無論它多么微弱,在一片山崩地裂的爆炸聲嘶吼聲氣浪聲中,你都絕不會聽不到它。
突擊排還未出發,一枚美軍炮彈落在后方,指導員、突擊排排長當場犧牲,副連長重傷。慌亂之際,大勇主動承擔起了突擊排的指揮責任。大家都知道,這個時候誰搶下這個位置,誰就是把最先犧牲的機會留給了自己。不久,大勇穿過前沿火力網時踏響了地雷。他帶著一條斷腿掙扎著爬到一座碉堡前,拉下了師長給的那枚手榴彈的拉環,鉆進了碉堡里。打掃戰場時,人們發現他是抱著手榴彈趴在了重機槍上面。他和美軍重機槍手被炸得面目全非,重機槍槍管扭曲了,開裂的方形槍身覆蓋著厚厚的結了冰的血肉,零件散落一地。小美記得大勇在鉆進碉堡前回頭看了一眼。當時頭頂上連續打著照明彈,他沒喊口號,也沒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目光依舊那么憨厚,讓人想起他資中老家山上生長的柑橘,紅紅的、壯壯的……如果不是手榴彈爆炸了,你會以為他不過是一早出去挖坑道了,傍晚就能扛著鐵鍬回來。小美還發現,那些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戰友們的眼神就是他們一生的倒影。他們是怎樣過完這輩子的,就有怎樣的眼神。
沿著山梁向主峰進攻的路上,小美和戰斗小組失散了。不遠處,二六在前方奔跑著。他貓著腰,把紅旗插在背后的子彈帶和腰帶里,單手拿著步槍,身體微微傾側,敏捷地躲避著炮火。他的任務是把紅旗插在主峰陣地上。不自覺地,小美就跟著那面紅旗跑起來。旗子像一只輕盈的大蝴蝶,翩翩起舞,散發著熒光和香氣,而自己也變成了另一只透明的小蝴蝶,癡癡地追著它而去。他不停地被地上的死尸絆倒,又不停地爬起來,每一腳幾乎都踩不到空地。真是奇怪,槍林彈雨之中,他竟然沒受一點傷。
美軍碉堡建在主峰東側的一截石崖上。密集的機槍子彈居高臨下,封鎖住了進攻路線。二六趴在一塊巖石后,把旗子放在身邊,回頭看了看。他看見了小美,還有另一名老兵。于是,這三個人組成了一個戰斗小組。二六把槍交給小美,讓他在后面掩護。二六和老兵各拿兩捆手榴彈,繞著大彎,趁夜色向石崖下接近。機槍子彈掃倒了老兵,他仰面躺在著了火的枯草叢里,四肢張開,手榴彈甩在一邊,一動不動。一枚手雷在二六身邊炸響,他也倒下了。不過他向旁邊滾了幾滾,借助土堆和黑暗繼續掙扎著向石崖下爬。
小美跑到二六身邊。在暗紅色的火光中,他看見二六的臉頰被彈片掀掉了一大塊皮肉,露出白色的牙齒。二六把滑溜溜沾滿血的兩捆手榴彈交給小美,嘴里含糊不清地說,你去炸了它,我來掩護。他一邊說,一邊有血水從牙齒縫里涌出來。小美膽戰心驚地接過手榴彈,想對班長說點什么。可看了一眼二六的臉,血淋淋的沒有任何表情。二六又白又大的眼珠子轉了轉,似乎是想笑一下。他用血糊糊的手捏捏小美的肩,猛地推了小美一把。
小美幸運地沖到了石崖下面,這里是敵人火力死角。石崖不高,中間有一塊突出的石橛子。小美攀上去,試著直起腰身,把眼睛探向石崖頂。在黑暗里,三五步遠的地方,美軍碉堡射口閃著機槍的火光。不過,讓小美暗自慶幸的是,一條條火線伸向石崖下,敵人似乎并未注意到有個人已經摸到近處。
這時,敵人連續打了三枚照明彈,其中一枚正在小美頭頂。小美只覺得雪崩一樣的強光涌進瞳孔,一下子就刺穿了腦袋,整個身體像只氣球一樣爆裂開來。那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許多年前死去的娘,娘像水晶一樣透明,正端著碗稀粥,右手捏著把勺子,幾顆米粒湯水耀眼奪目。他似乎看到了教他唱戲的師傅。師傅的肚子是那樣大,咕咚咕咚有水聲。可師傅竟然還能唱戲,那西府調婉轉多情,直入云霄。師傅渾身發出黃金一樣的光芒,似乎告訴小美,他永遠都不會死。小美還看見了故鄉的田野,看見秋天里碧藍的晴空,幾只喜鵲落在遍地金黃的落葉上……
這一瞬間,小美看到了很多很多,可又似乎什么也沒看到。他像一個第一次登上舞臺的少年,第一次站在了聚光燈下面對成千上萬名觀眾。他緊張得腦中一片空白。
小美呆呆地盯著不遠處的碉堡,一只白慘慘的機槍口掉轉過來,正對著自己,只是還沒有射擊。他惶恐不安地轉過頭,情不自禁地去尋找二六。二六趴在地上,焦急地揮舞著手臂。可小美仍然不清楚自己該去怎么做。他想,我該自己作決定了。可越是這么想,渾身就越是軟綿綿的,手和腳都動彈不得。
二六突然站了起來,像戲里的紅臉關公似的。他一邊開槍,一邊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十幾秒之后,一串機槍子彈將他打倒,再也沒站起來。小美明白了,班長是想把火力吸引過去,讓自己有機會去炸碉堡。他流著淚,看見母親透明的嘴唇在額頭親吻了一下,并且說,你幼小的時候,是別人把你的生死扛在肩上,你長大了,也要把別人的生死扛在肩上。人就是這么世世代代生活著的。
淚水流著流著,終于,小美看到了自己微微發光的身軀,雖然瘦弱,但終將一點點站起來。他明白了,自己再也不是小孩子,也不再是新兵,他要把戰友的生死扛在肩上。小美迅速爬上石崖,緊盯著那個正對著自己的機槍口,再沒猶豫。緊跑幾步之后,他來到碉堡射口前,將手榴彈塞了進去。
小美拾起二六留下來的紅旗,插在了主峰高地上。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小腿被彈片穿了個洞。不久,火線任命為排長的王大心也來到主峰。他用自己的急救包給小美做了包扎,讓小美留在原地,守著旗子。王大心帶五六個戰士繼續向主峰南面的小高地打過去。連長到了,他問小美有沒有看到其他人,小美指了指南方。正說著,營參謀長也帶了十幾個人到了。他是隨著另一支連隊,從西北山梁攻上來的。他對連長說,營里的通信員小黃犧牲了。這個小伙子,用胸口堵住了碉堡里的機槍,后背都打爛啦!說罷,營參謀長向南面小高地去了。幾天之后,他也犧牲了,是在從一個陣地去另一個陣地的路上,被密集的炮火炸倒的。
小美趴在地上,臉貼著剛被炸過,有些發燙的土壤,雙手握著旗桿。他回想著剛才那個白慘慘的槍口,自己沖向碉堡時,槍口為什么沒射出子彈?只要輕輕扣動扳機,一定沒有人能在如此近的距離下生還。難道就是在那一刻,子彈卡殼了?或是對方已經死了?難道他眼花了?我這么一個握著手榴彈的大活人沖到跟前,他竟然沒看見?他難道想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炸死?敵人到底是怎么啦?!想來想去,小美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想得累了,他覺得戰場上的唯一選擇就是你死我活,你死了,我才能活著;我死了,你才能活著。但為什么是你死,為什么是我活,這個沒有什么道理,也不要去追問,因為不存在答案。
凌晨四點,高地上所有陣地都奪了回來,但天亮之后美軍必定會發動反攻。王大心率本排剩下的十幾名士兵守衛主峰南側的小高地。在陣地后方的斜坡上,有人找到了幾根伸出焦土的木樁子,這里便是被炸塌的坑道口。挖下去,先看到幾只美軍的彈藥箱、罐頭盒,還有一地煙屁股,巖壁上倚著兩支卡賓槍,其中一支槍管上掛著件防寒服。摸了摸口袋,里面有本印刷精美的洋文小書,首頁印著“Holy Bible”。另一只胸前口袋里有封信,封口處有個紅艷艷的唇印。
往坑道深處走,趴著幾個戰友的遺體。再走二三十米,最里面有個較大的石屋子,墻壁上掛著兩面紅旗。旗子下面擺了五六只彈藥箱,落滿了巖塊和碎土。墻腳有電話機和幾截電話線,還有擺放整齊的背包、挎包。看樣子,敵人沒往坑道深處走。
有個戰士問王大心,陣地上的土都酥了,跟面粉似的,挖不成工事。有很多尸體,凍得硬邦邦的,可不可以拿來壘工事?天快亮啦!王大心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說,只能這樣了,不過,可以用敵人的,不準用戰友的。這個戰士跑回陣地,對挖戰壕的士兵們說,排長同意了!只是壘工事時摸摸鼻子和衣服,大鼻子的、穿防寒服的才能壘進去。
黎明時分,工事壘成,有四五十米長。王大心坐在小美身旁,壘在工事里的木箱下伸出一條胳膊肘,硌著了他的腰眼。王大心咧了下嘴,問道,想過要當逃兵嗎?小美困惑地抬起頭,說,沒想過。王大心笑著又問,真的?小美皺皺眉,說,天寒地凍的,又是在異國他鄉,往哪兒跑啊?王大心微微翹了翹嘴角,道,那還是想過。小美生氣了,說,怕是怕過,但當逃兵的事我不干。
王大心說,也不一定是逃回老家,裝死啊、自傷啊,甚至是投敵啊,都能保往一條命。小美望了陣子烏藍色的夜空,冷冷地說,別說了,我根本沒往那方面想過。
王大心說,昨天晚上,當我第一腳踏在高地上時,我就再也不想能不能活著回去這事了。那是什么樣的土啊?像我老家灶膛里燒稻草剩下的黑爐灰一樣。前邊也不知有多少茬連隊在這里打過了,跑一步,就要踩上一具尸體,分不清是戰友的還是敵人的。想當逃兵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心里就無數次閃過當逃兵的念頭,而且任何人任何時刻都可能會當逃兵。一個新同志,沖鋒號響起之前,還熱血沸騰著要殺敵立功,可一發炮彈下來炸死一個班,只剩下他一個,他就可能趴在地上再也不敢站起來。一個人一直都不怕死,可有一天,他睡了回熱炕,吃了頓飽飯,做了個美夢,或者行軍借宿時房東家俊俏閨女對他笑了一下,或者看了眼剛剛出生的兒子的照片,他就可能不想死了。這都是人之常情啊!
王大心捏捏小美的后脖梗子,說,除非仗打完了,或者已經死了,誰都不能保證自己就一定不會死,也不能保證自己就一定不會當逃兵。但是,有時候,當逃兵其實比死更痛苦,痛苦一千倍一萬倍……
天亮了,美軍的炮火打過來。大家蹲在坑道里,盯著坑道口的方向。白色的坑道口越來越小,最后只有碗口大。一名留在外面觀察敵情的戰士跑到坑道口,對著里面大喊,敵人上來啦——喊聲未落,一顆炮彈在附近爆炸,白光一閃,那名戰士的身影在坑道口晃了一下便消失了。隨即,那碗口大的亮光也熄滅了,坑道里墮入黑暗。
有人想沖出去,被王大心按住了,那意思是告訴大家,聽這炮聲,美軍還沒來到近前,再等等。所有人像驚濤駭浪中的一片葉子,在搖搖晃晃的坑道里抱著武器蜷縮著。不久,王大心率先向前爬,扒開了坑道口。等小美跑到陣地時,發現美軍離陣地還有四五十米。昨晚壘的工事早已無影無蹤,戰壕也平平坦坦光光溜溜。巖石、樹木、土坡等等幫助辨識地形地貌的標志物也都不見了,仿佛一下子來到了個陌生的地方。
小美跳進一個剛剛被炸出來的炮彈坑里。煙塵彌漫,土地滾燙,炸藥味刺得肺葉子疼,仿佛進了個澡堂子。他急急忙忙把手榴彈蓋子扭開,碼在身旁,步槍向前瞄準弓身而來的敵人。這時,身后十幾米遠的主峰陣地上有人喊,敵人這么近了,你們還不打?小美也沒來得及回頭看,只覺得這聲音很熟悉。一發炮彈從頭頂飛過去,爆炸之后,一條胳膊劃著弧線落到小美眼前的塵土里,黑黑的小手指頭還微微地動了動。
小美從自己的步槍準星里看見槍口一顫,隨即一名美國兵倒下了。從這一刻起,他便從惶恐不安一下子躍入了無人之境,什么樣的感覺都沒有,眼里只盯著前方,一個勁兒地向前跑,渾身仿佛要爆裂開一般。小美心想,反正也受過傷了,也殺過敵人了,最多不過是個死。整整一個上午,他踉踉蹌蹌地從一個彈坑跳進另一個彈坑,在陣地上來回周旋,彈片、子彈、刀子竟然都未傷及他分毫。有一回,敵人退了,小美不顧一切地跳出彈坑,一邊追趕,一邊朝人群密集的地方投手榴彈。他非常詫異,高大壯實的美國兵為何會像群羊一樣擁擠在一塊兒讓他炸。在一處洼地里,躲了十幾個美國兵,小美往那邊扔出了最后一枚手榴彈。他癡癡地立在原地,身上沒有武器,也沒考慮過如果有還活著的敵人過來抓他該怎么辦。
中午時分,這一側陣地上只剩下小美一個人。他這才有些慌了,不知憑借自己的力量該如何擋住敵人的進攻。從其他陣地上來了一位班長,帶了挺機槍。小美不認識他,但和他一起度過了兩三個小時的時光,因為不久之后,這位班長也犧牲了,被一顆子彈打穿了額頭。小美把他的遺體拖到半截樹樁子后,仔細端詳著他滿是塵土的臉,感到非常孤單。這位陌生的班長是在陣地上與他待得最久的一個人。
高地上暫時寂靜下來。小美蜷縮在一個大彈坑底部,拽了條棉大衣蓋在身上。發燙的土壤慢慢變冷,然后變硬,漸漸結起白霜,巨大的山風在耳邊呼呼作響。天空灰白色,陽光無力地穿過塵土煙霧照在陣地上,沒有絲毫熱力。小美臉朝天空,滿眼都是白茫茫的,像是秋天里的湖水,群山與大地變成了眼角余光里一條淺淺的黑線。持續了一天的高亢狀態慢慢冷卻下來,他歪過頭,開始認真打量陣地上的一切,開裂的巖石、扭曲的槍管、嵌滿彈片的樹干,一顆顆金色的子彈散落在灰塵里,隱隱發出閃光,橫七豎八的尸體帶著各式各樣的表情,一張張黝黑的臉上露出白亮亮的牙齒,大睜著血紅的眼睛。一個戰友就坐在不遠處,肚子上插著美軍匕首,手里握著一顆手榴彈,上面沾著紅紅白白的腦漿子,神態很安詳,睡著了似的。小美記得他是在和敵人拼小刀子時犧牲的。
有軍服布料摩擦土塊的脆硬聲響傳來。小美小心地把頭探出彈坑,看見一個受傷的美國兵正艱難地掉轉身體,準備向山坡下爬去。美國兵額頭覆蓋著凝固的血漿,卷曲的金黃色短發看起來很臟,偏偏地貼在頭皮上。他用某種垂死掙扎的野獸那樣的目光狠狠盯著小美,仿佛小美只要動一動,他無論如何也會要了這孩子的命。小美呆呆地瞅了美國兵一會兒,漸漸地,美國兵的目光暗淡下去,仿佛眼前根本就沒人一樣。他吃力地繼續向前爬,呻吟著,帶著哭腔。
爬了幾米遠,美國兵似乎爬不動了。他絕望地嗷嗷叫了幾聲,不管不顧地想要站起來,絲毫也不懼怕被冷槍打死,可最終還是跌倒了。這時,我方的大炮打到了陣地上。小美后來才知道,炮兵以為小高地上的人都犧牲了,所以用炮火覆蓋了陣地。他的心頭有一絲惋惜,那個美國兵看來是爬不回去了。他縮回頭,連忙滾進彈坑底部。震天動地之中,小美甚至看見一架美軍飛機與炮彈撞在了一起,在空中爆炸出一團明亮的火球。后來,一枚炮彈落在彈坑邊緣,把他埋了起來。
夕陽軟綿綿地落下去,仿佛不愿意讓這一天輕易結束。李大棉褲把小美從土里刨出來,對他說,小高地不守了,連長讓咱們撤到西北山梁的坑道里去。
李大棉褲坐在坑道里,感覺時光回轉,自己又鉆進了當年挖煤時的礦井下面。外面的土地結著薄霜,里面卻熱氣蒸騰,幾顆汗珠緩緩地順著前胸往下滑。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悶熱的空氣卻還缺氧,那感覺像人落進了水里,拼命呼吸卻無濟于事,涌進肺子里的水只能把人嗆死。剛進坑道時能聞到一種很駭人的味道,現在鼻子麻木了,啥也聞不到。這里和其他地方差不多,最深處擺放遺體,再往外是重傷員,靠近坑道口才是還能戰斗的人,也包括輕傷員。當然,也有的坑道把遺體挪到了外面,這不代表他們不愛自己的戰友,那完全是另外一種對待生死的態度。
這地方離坑道口比較近,卻沒有一點光亮。李大棉褲靠在潮濕的巖壁上,傾聽著黑暗里各種各樣的聲音,就像在礦井里分辨隱藏在煤層深處的危險一樣。他向左手邊摸了摸,摸到了一個人的身上。那人呻吟了一下,說,不要摸了,疼啊!李大棉褲意識到這是個重傷員,不過不認識,是其他連隊的。他問,傷得這么重,怎么到這里來啦?那人回答,知道活不了了,就要了顆手榴彈,自愿來守坑道口。躺在里面啊,臉旁邊就是尸體,還喘不過氣來,太難受了。這里到底敞亮一些,死也要死在一個舒服點的地方。要是鬼子來攻了,我還沒死,這顆手榴彈就和他們一起享用,也算得上一回好死。
李大棉褲又向右手邊摸了摸,摸到一個瘦削的肩膀和一顆小腦袋瓜。小美說,別摸了,是我。李大棉褲笑笑,不語,只是用硬硬的手指彈了一下他的頭頂,像彈老家地里的香瓜一樣。
太陽在冰冷的晨霧中升起到離山尖半尺遠的地方,開始是灰白色,然后是粉色,最后才慢慢變成濃紅色,坑道口處也有了亮光。二三十個美國兵從山梁子上悄悄下來,發現了坑道口,并端起槍小心靠攏。突然,一個腿上腰上頭上都纏了急救巾的士兵從洞里爬出來,抱住一個美國兵的大腿拉響了手榴彈。里面射出機槍子彈,稍一停頓,又跑出三個戰士,站在洞外空地上向美軍射擊。他們站立的地方十分危險,實際上是幾十支卡賓槍的火力交匯點,掃倒了七八個美國兵之后,自己也全都死了。
美國兵向坑道口攻了三五次,后來停止了。因為他們發現,每一次進攻,洞里都必定要沖出幾個人。這幾個人明知沖出來是個死,也還是這樣做。哪怕上一次沖出去的人沒有一個回來,下一次還會有人自告奮勇沖出去。他們用一條命換兩條命三條命,每次都要讓對方付出代價。在這種毫無懸念的以死換死的戰斗中,敵人放棄了。
有一次,小美也要站起來沖出去,被李大棉褲抓住后背按在地上。他掙扎了幾下,沒想到大馬猴子一樣的李大棉褲竟然這么有力量,手指頭像鐵鉤子一樣抓得皮肉生疼。這一拽,讓小美又活了一回。他問李大棉褲為什么不讓他去,李大棉褲只是狠狠地說,還沒輪到你,急啥!
又過了一天,從坑道口上方滾進來許多干稻草,然后是開了蓋子的鐵皮桶,一股股汽油咕嘟咕嘟往坑道深處流。只聽清脆的一聲響,一只帶火苗的銅殼打火機在空中拋了一條弧線,落在土上。霎時間,坑道里像爆炸了一樣被藍色火焰充滿。
所有人向坑道深處退去,并且壘了一道土坡,阻止汽油流進來。大火發出轟轟的響聲,潮濕的巖壁很快被烤干,然后爆裂。本就稀薄的氧氣被火焰抽走,蠟燭芯上的火苗掙扎了一下,毫無征兆地熄滅了。溫度越來越高,即使遠離火舌,仍然感覺皮膚在發干發脆,像貼在燒紅的鐵板上一樣疼痛,似乎只要再過一小會兒,皮膚就會啪地崩開,流出焦黃的油脂……
有人抓起沖鋒槍要往火里沖,王大心一把推倒了他。此時,上級剛剛通過步話機任命王大心為副連長。他吼道,要死也得死得值!那人呆呆地坐在巖壁下,眼光直愣愣地盯著火光,嘴里顛三倒四地念叨著,拼了,拼了。王大心嘴角抖了一下,又抿住嘴,問道,大家都想想,看有沒有什么辦法!讓火這么燒下去不行啊!
李大棉褲低著頭,用一種很不情愿地神情說,我有辦法。王大心認真看了他一眼,道,說吧。李大棉褲回頭看了看火苗,說,現在差不多了,可以用爆破筒炸。王大心有點不相信,問,你見過?李大棉褲說,我老家那兒有個銅礦,不知怎么的就著火了,里面困了一百多口子人。那一次就是用炸藥把礦洞里的大火炸滅的,一百多人都出來了。什么道理整不明白,但指定管用!
王大心扭過頭,問,誰去?李大棉褲突然擋在前面,張開手臂,大聲喊道,主意是我出的,我去。給我挑一根最大的爆破筒!然后,他躺在地上,說,快,你們都往我身上尿尿!有多少尿多少!看看身上濕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尿,抓起爆破筒,大吼著,從大洋子對面飄過來的紅毛綠蓋兒王八犢子們,老子給你們送終來啦!吼過,他一頭沖進大火里。
幾十秒后,從坑道口方向傳來一聲巨響,一股氣浪像地震一樣把站在前面的人推倒在地,大大小小的石頭土塊沙子風吹落葉一般飛進來。震顫之后,火頭果然弱下去了,地上只剩零星細小的火苗,一踩就滅。李大棉褲從濃煙里鉆回來,軍用棉襖棉褲撕出好幾道口子,露出來的棉花也燒焦了。他咧著白白的大板牙,發了瘋一樣嘶叫著,抓起沖鋒槍,道,快!快!快跟我出去,還能再干死他幾個!
除了強攻和火攻,坑道里的人還經歷過毒氣。毒氣的種類似乎也各不相同。有的聞了只是讓你惡心嘔吐,渾身像患了瘧疾一樣癱軟。有的能燒壞肺子,吸進去之后就會聲嘶力竭地咳嗽,直到口中帶血,肺葉子像碎掉了似的,一塊一塊地給咳出來。還有的毒氣能熏壞人的腦子,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手腳抖個不停,槍也握不住,說話瘋瘋癲癲的。坑道里有個劉審計就是這樣被搞壞了腦子,不過,他倒是過得更快活了,這是后來的事。
來毒氣時,大家把毛巾尿濕,蒙在臉上,水是舍不得用的。也幸好坑道還有其他兩個出口,堅持一陣子,毒性就被稀釋了。不幸的是那些重傷員。他們本就命若游絲,也動彈不得,不少人口鼻流血,蜷縮著身體死去了。
入夜,小美靠在李大棉褲肩上,閉上眼,反正在坑道里啥也看不見。李大棉褲嘆了口氣,道,雜種操的,又在鬼門關闖了一回!小美覺得李大棉褲和以前不一樣了,靠在他的身上很踏實。小美問,你上回說還沒輪到我是啥意思?這回就輪到你了嗎?李大棉褲想了想,答,說不好,每個人心里都有桿秤。死這個東西像炸藥似的,危險是危險,還是講規矩的。
李大棉褲沒再說這個事,而是問小美,你知道啥是“照相”不?小美答,咋不知道,照照片兒唄。李大棉褲嘿嘿一樂,來了興致,說,過去,俺老家縣城里有日本憲兵隊。一年冬天,太冷,山上的胡子下來投降了。日本子說,沒事,投降就好。三天后到憲兵隊照相,虎口刺破了,染上墨水,發給證件,往后就算良民了。三天后,幾百個老爺們兒進了憲兵隊,再沒回來。只有一個從憲兵隊后墻翻出去,跑進山里,撿了條命。后來他說,個鱉犢子的,什么照相啊?憲兵隊后頭有條河,上面事先鑿了四五個冰窟窿。人一進來,雙手立馬用鐵絲捆上,鐵錘子照腦袋上一敲,活著就給塞進冰窟窿里頭。
李大棉褲又問,知道啥是“推大溝”不?小美答,不知道。李大棉褲說,日本子在的那前兒,俺們那嘎達老百姓是不準吃白米的,發現了要蹲笆籬子,也就是監獄。俺們村門口的石碑頂上,隔三岔五就要擺幾顆人頭。還有啊,那前兒不能提自己是中國人,也不準掛中國地圖。俺也不太懂,還一直以為自己就是滿洲人呢。推大溝啥意思呢?就是日本人覺得你這個村的人不可靠,比如有反滿抗日的,就大半夜把全村人拉到山溝里,說是去挖礦,一到那里就用機槍給突突了。大溝用土填平,從此就沒這個村子了。還有一次,有個大戶,在院子旮旯里晾了塊女人用的月事布,白色的。你想窮人家女人都用稻草,也用不起那個。可能是沒洗徹底吧,讓日本子看到了。你就琢磨那布像個啥吧。結果一家人給抓走了,男的沒回來,女的回來了,但再也生不了孩子。
李大棉褲的興奮勁兒似乎過去了,情緒有點低落。他問,你知道“人圈”嗎?人圈就是日本子對付政治胡子的辦法。日本子起的名字好聽,叫集團部落,俺們叫人圈。想想羊圈、豬圈、牛圈,你就知道人圈是啥意思了。啥是政治胡子?當年,有一伙胡子和其他胡子不一樣,那是真打日本子。他們穿的衣服,都是從打死的日本軍官身上扒下來的。上身是日軍黃呢子軍服,下身是老棉褲,或者上身是狗皮襖子,下身是日軍黃呢子馬褲,上面都帶著日本子的血呢!俺們老百姓那時也不知道,就管他們叫政治胡子,后來才知道是抗聯。東北那地方大,土也肥,插根筷子都發芽。所以,家家戶戶住得比較分散,只要肯出力墾荒就餓不著。抗聯的隊伍走到哪兒,住到哪兒,打到哪兒,就吃到哪兒。日本子拿他們沒辦法,干脆,把老百姓都圈一塊兒。那人圈可真是人圈,有住草棚子的,有住地窖的,一冬下來身體就造完了。關鍵是人圈天大亮才開門,太陽沒落就鎖門,這叫莊稼人咋種地呢?
李大棉褲的記憶好像開了閘,繼續說道,給日本子挖煤那前兒,不敢得病,得了病也硬挺著,不敢說。那日本子不通人性,真怕他們給你拖出去埋嘍。到了晚上,不敢睡覺啊!一有人進來查房,心就哆嗦,生怕人家拍拍你,對你說,起來,你家人來接你啦!天一亮,發著高燒,下了礦井,他媽了個巴子的,這下心里倒踏實了,還挺高興!心想,有活兒干了,死不了了,又能熬一天。
李大棉褲問,知道我為什么跟你說這些嗎?小美答,讓我恨日本子。李大棉褲搖搖頭,說,不是。小美又答,讓我別忘了過去受的苦。李大棉褲又搖搖頭……
小美剛進坑道時就見過劉審計。沒有太多的印象,只見他坐在角落里,臉朝著巖壁,你問他話,他呆呆地看你半晌也答不出一句來。實際上,劉審計比小美早好幾茬進坑道,往高地上運物資,上來就下不去了,只好留在里面。他過去是地方干部,沒怎么打過仗,這回估計是腦子受到驚嚇,不太好使了。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有一回敵人放過毒氣彈之后,劉審計倒像變了個人似的。話也多了,也愿意動彈了,幫助照看重傷員,清理坑道的活兒搶著干,臉上常常掛著笑意。那快活勁兒,坑道里再沒人比得過他。只是無論說話辦事,你都會覺得他腦子里缺了根弦兒。
小美很喜歡和劉審計說話,心緒極差的時候和他說上幾句,就會莫名其妙地生出那么點快樂來。小美覺得,在坑道里,哪怕是最勇敢的人心里也壓抑著恐懼,只是每個人都努力地去面對它,小心翼翼地控制它。但無論怎樣藏在心底,這種情緒還是會傳染,只要說上幾句話,哪怕是豪言壯語,哪怕是視死如歸,哪怕是熱血沸騰,你都會在某一刻,出其不意地感受到對方內心深處的彷徨。唯獨劉審計不是,他腦子里裝著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事情,但絕對沒有害怕。所以,當你和他說話的時候,感受到的只有很純粹的快樂。你可能覺得劉審計很好笑,但你卻打心眼兒里覺得那種快樂彌足珍貴。你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他身邊來,想看看他臉上容光煥發卻又傻兮兮的笑意,想聽聽他有點瘋瘋癲癲的話。
有一天,小美聽到一段讓他終生難忘的對話:
我說李大棉褲,你這個人怎么這么不自覺呢?
我咋不自覺啦?
我的尿都給你喝了,為什么你的尿卻不給我喝?
這不是還尿不出來嗎?
這是劉審計和李大棉褲的一段對話。怎么說起來的呢?坑道里沒水了。挖坑道時,要求每條坑道儲備一個連隊二十天的用水。可誰也沒想到這里就成了美軍的主攻方向,仗打得這么兇。別說一個連隊,這條坑道里的人來自十幾個連隊,也就是說有十幾支隊伍進過坑道,那水還哪夠呀!汽油桶里還剩下個底兒,不過不敢喝,只有出坑道襲擊敵人的戰斗小組才能喝上小半茶缸。
小美舔過巖壁。這上面雖然沒多少流水,可它是濕漉漉的。小美趴在上面,很有耐心地一口一口舔。舔上一個小時兩個小時,舌頭嘴唇疼了,嗓子眼兒里的焦渴卻減輕不少。李大棉褲的辦法也多。他是把餅干一塊一塊地擺在墻腳下,讓餅干吸收水分。待一面軟了之后,翻過來,讓另一面吸潮。等上個把小時,餅干變得軟軟的,也就能下咽了。他還把自己的炒面也照此方法鋪在巖石上,然后把炒面搓成一顆顆藥丸大小的球兒,放在嗓子眼兒,像吃中藥一樣吞下肚子。干起這些事,他不慌不忙的,總是用一種興致盎然的態度對其他人說,再多放會兒,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王大心的辦法說來讓人哭笑不得。他要是看誰渴得受不了了,就會湊過去,說道,我下衣兜里呀,揣著一把青杏子,可酸啦!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在兜里抓著,好像真的要抓出來似的。這個辦法百試不爽,每一個聽到他說這話的人都會舌頭上冒口水,而且第一次有口水,第二次還有口水。哪怕知道王大心兜里根本就沒有青杏子,口水還照樣流。王大心總結過經驗,這個辦法之所以管用,關鍵在于你不能把手從兜里拿出來,得讓對方腦子里想著這個青杏子。他腦子里有了,口水就有了。
所以,堅持三天五天之后,喝尿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可以這么說,不喝尿,坑道守不住。小美覺得,人渴到急眼時,只要有液體滴在舌頭上,那都是甜的。有的戰友就喝煤油解渴,結果喝死了。喝第一口尿時,哪里嘗得到什么騷味臭味啊?簡直就是有人把自己從閻王爺那里給拽了回來,抱著搪瓷缸子撒不開手,直到最后一滴尿進了嘴,嘴唇才戀戀不舍地松開。那一刻,他特別后悔,前幾泡尿為什么白白撒掉了呢?還有一泡讓李大棉褲要走了。
坑道里的人把尿稱為茶,那還真不僅僅是起了好聽的名字,讓喝尿這事聽起來好受一點,而是因為即使是尿也很珍貴。一泡兩泡三泡四泡還行,久了之后,尿也沒那么多了。越來越少,越來越稠,最后顏色像醬油一樣。
有一回小美問劉審計,你咋就不害怕了呢?劉審計想想,說,剛上陣地那會兒,真是給嚇著了。焦黑焦黑的土一直沒到大腿根兒,一腳踩下去,都是胳膊大腿的,那誰不害怕啊?進了坑道,一片黑,啥也看不到。我就覺得喘不過氣來,所有的東西忽忽悠悠的,一會兒遠一會兒近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不太真實。我看你們,就像一個個稻草扎的人偶一樣。尤其是面前總仿佛有一道門,那門是鐵黑鐵黑的,有一只手推著我逼著我去拉開那道門。我不敢去,不知道門后面有什么,總覺得一定很可怕。于是又有個聲音黑沉沉地對我說,你去拉開它,你早晚得拉開。
劉審計說,我琢磨著,那黑門是不是就是個死啊?那感覺像是有人拽著你的脖子往鍘刀下面送一樣。可讓美國鬼子的毒氣彈一熏,操他姥姥的,我倒是把那道門給拉開了。就像眼前燒了一場大火,或是被雷劈了似的,白光一閃,門就開了。我一看,門那邊也不是閻王殿那樣的嘛!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世界,這邊啥樣,那邊也啥樣!打那兒之后,我就啥感覺都沒有了,你讓我找找害怕的感覺,我倒是怎么也找不到了。不知道為啥,就是一瞬間的事。現在我看啥,倒是比過去都亮堂,好像他們自己會發光似的。
劉審計很認真地說,我都想好了,下了山我要教你做臘肉,跟俺四川老家一樣的做法。
小美聽后,心里咯噔一下,好久才喘過氣來。他問劉審計,你咋知道咱們能下山?借著四五米遠處一點燭光,小美看見劉審計迷迷瞪瞪地掃了自己一眼,然后自顧自地重復了一遍,下了山我就教你做臘肉。也不知劉審計聽沒聽懂小美的話,反正這話似乎沒在他心里攪起絲毫波瀾,就一下子給滑過去了。
小美吐了口氣,閉上眼,道,你說吧,我聽著呢。
劉審計說,回老家之后,我要用十年功夫學習醫術。記得家里有本老醫書,祖上傳下來的,卻沒來得及好好看。這回來朝鮮,很多戰友受了傷也沒法及時治,看著真是不好受。我記得小時候有個老醫生,會針灸止痛,銀針扎上,你把那人肚子切開他都不疼。我要是也會這手,戰友們能少受多少罪?
小美沉下心聽著,也不反駁他,順水推舟地問,十年學醫可真了不得,那你十年后準備干點啥呢?
劉審計說,十年后我也想好啦!我要學西醫,先從學外語開始。我準備學四國外語,有英語、德語、俄語、法語,每門外語用五年時間,這樣我就可以讀外文的醫書了。不光讀外文醫書,我還要到外國學習醫術,把真本事學到手,為國家作貢獻。
小美心中暗笑,道,你可真有毅力!我給你算算,這樣下來可就是三十年啊!劉審計很有信心地嗯了一聲。小美問,只是有一點不太明白,學洋文有啥用?國家讓學嗎?就算你學會了,國家還能讓你到外國學醫術去?到哪兒?到美國、英國?那可是咱們的敵人啊!
劉審計道,今年是一九五二年,三十年后是一九八二年。敵人能總是敵人?還打起來沒完啦?興許那個時候,國家就準咱們到外國學習先進技術了呢!
也不知為啥,聽劉審計一通胡謅八扯,小美心境倒好了許多。他輕輕推了一下劉審計,道,你還是講講怎么做臘肉吧。
劉審計咽了口口水,舌尖依然干得發脆,喉嚨里像鋪了層刨花。可他興致不減,說,我小時候,家里草棚上掛了半扇豬。我爹說,那豬他小時候就掛在那兒了,只不過要大許多。算一算,最少有五十年。每到過年,就從上面割下一小塊,放在河水里洗凈上面的黑油,用火燎一遍,再用辣子、香蔥炒,最巴適啦!我琢磨著,那塊臘豬肉也快吃完了。等我回去,馬上再臘上一頭,這樣,五十年后,我的兒子、孫子就都能吃上了……
王大心向坑道口爬,看見一個戰士悶頭擦子彈。他把手放在戰士的后背上,感覺對方在發抖,目光惡狠狠地要沖出去拼命似的。王大心用沙啞的聲音說,咱們得熬下去啊!說完,他拿出一塊一寸見方的白蘿卜遞給那個戰士。
由于坑道里的人員太過雜亂,上級再一次通過步話機任命王大心為指導員,與另一個連的連長共同指揮這條坑道的戰斗。連長的嘴被一枚彈片打豁了,掉了幾顆牙,腮幫子也穿透了,說話漏風。大家都叫他豁嘴連長。擔任指導員后,王大心和連長把坑道里的人分成幾組,有戰斗組、有支援組、有護理組,連重傷員也編入了后備組。小美成了坑道文書。
事務非常繁雜。當王大心千辛萬苦把各項頭緒安排妥當之后, 哪怕累得精疲力竭,心里總要閃過一個念頭,今天會不會就是自己的最后一天呢?這念頭倒不可怕,有點像干了一天重活的老農民,臨回家前坐在地頭上,癡癡地仰頭看會兒星空一樣。時間久了,這念頭仿佛例行公事,在休息之前跟你報個平安。它要是不閃過一下,倒好似缺了點啥。王大心把筆記本攤在一只木彈藥箱上,借著燭光記上幾筆。猛然間想起什么事情,又到連長那邊商量去了。臨走時,他對小美說,你到里頭瞅瞅,看有沒有重傷員需要照顧。
越往坑道深處爬,氣味越駭人,濃得如同棉絮,堵住氣管、喉嚨、肺葉子,像鐵箍一樣牢牢裹住胸口。坑道兩側,頭挨著腳躺著重傷員,中間只留巴掌寬的空隙供人進出走動。膝蓋下的泥土濕滑黏稠,呈黑紅色。有只手抓住小美,一個戰友費力地說,小家伙,陪我一會兒。
重傷員是黔西山里人,部隊在他老家剿匪時入伍的。小美從挎包里拿出一盒牙膏精,抹在重傷員嘴唇上,這樣能讓他的渴念減輕些。重傷員輕輕拍拍他的手背,算是道了謝。他說,大軍來我家時,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日子啦!我的一個姐姐沒衣服穿,光著身子。大軍看不過去,救濟了一條褲子。我的弟弟也沒衣服穿,在路邊生了一堆火,站在火堆邊瞅著大軍。他也得了一條褲子。過去,沒衣服穿也沒覺出啥來,大軍來了才知道那樣不體面。我老家那地方,不準種糧食,只準種罌粟,年底用罌粟換口糧,給你多少你就拿著多少。
后來,我跟著大軍走了。第一次看到鎮子,里面有青磚壘成的樓子,還是兩層的。我嚇了一跳,心想世界上還有這么大的地方?后來,到了畢節,到了重慶,到了武漢,還過了長江,那世面見得可就多了。越往北越洋氣,有大樓、有馬路、有電話、有電燈,我還頭一回坐上了火車。
他又說,負過好幾次傷了,這回最重,肯定是不行了,腸子都流出來啦。想一想,離開家還不到兩年,這輩子算是過完了。有點短,不過也值了。吃過餃子,吃過肉餅,還見過了山外面的大世界。老家的人,就算過上一百年,怕是也只知道種罌粟……
正說著,從幾個方向傳來沉悶的爆炸聲,坑道使勁搖晃開。這次爆炸和以往不一樣,不是那種炮彈炸在地表上的震動,而是來自地下深處的晃動。小美只覺頭頂上的巖石開裂,落下土塊碎石,灌滿了脖子。他馬上坐起來,手腳并用向外爬,爬了幾步遠,聽見身后轟隆一聲響,塵土像洪水一樣撲過來,燭火熄滅。
爆炸聲不斷,身下的碎土越積越厚,快把坑道堵住了。一團漆黑,煙塵塞滿氣管、耳朵,腦漿子給晃得稀碎,聽不見任何聲音,也不知該怎么辦,仿佛這世界只剩下他自己。這是在哪兒啊?小美哭著向前爬,沒著沒落的,身體不斷撞在顫動的巖壁上,不辨方向。黑暗像墳坑里填下的土,終將牢牢地把自己埋住。
終于,爆炸停止了。小美從一個個身體上爬過去,不敢停下來,也不敢去看看他們是否還活著。爬了好久,他撞到了一個坐著的人。這人摸摸他的臉,把他扶起來摟在懷里。
這人用一種很懇切的語氣說,咱們不能放棄啊!
小美聽出他是王大心,可黑暗里久久沒人應答,只有粗重的喘息聲。
自打上了高地,誰也沒想過要活著回去,對不對?可咱們也不能就這么死,等死的滋味不好受啊!那是一千匹一萬匹豺狼在咬你的肉,一口一口直到把你咬死。你們就愿意這么死嗎?你們就不想再堅持一下再試一下嗎?
還沒到死的時候啊!
李大棉褲咳嗽了幾聲,道,依我看,這回狗日的是來了專業搞爆破的,炸藥不一般,埋的地點也準。坑道是塌了,可跟我過去挖煤的地方相比,還不算個啥。兄弟們要是信得過我,就跟著我干。我保證帶領大家把坑道口通開!
劉審計沒頭沒腦地說,大家都會沒事的,等咱們下山時,小美給咱們送蘋果呢!
豁嘴連長用拳頭砸了一下石壁,含含糊糊地吼道,俺倒要看看,是鬼子的命硬,還是老子的命硬。豁出去了,挖他娘的!大家有多大力出多大力,實在動不了的,在一邊吆喝幾句也行!
所有人在坑道里排好隊,間隔一條胳膊遠,或坐著,或跪著,傷比較重的還有側躺著的。他們把刨下來的土塊碎石向后傳,每次一小捧。前面的人累了,換下來,后面的人到前面去。不知挖了多久,有一天,李大棉褲扭過頭,用呵氣一般的聲音對王大心說,指導員,掏開啦!王大心爬上前去,把臉貼在拳頭大的洞洞上。洞外邊是夜空,滿天的星星,同時有寒風吹進來,讓人渾身猛地一哆嗦。最讓人刻骨銘心的是那一縷縷新鮮的涼冰冰的空氣,吹進了肺子里,讓人熱淚盈眶。王大心轉過身,也壓低了聲音對后頭說,大家別著急,也別發出動靜,一個一個到前面去,輪流吸一會兒外面的空氣。
小美吸進第一口帶甜味的空氣時,由于用力過猛,差一點嗆死過去。他覺得,這是他一生當中過得最黑的一段時光。與坑道里相比,世界上任何黑暗都算不得真正的黑暗。
坑道剛挖通時,王大心與他有過一次對談。
王大心問,還怕黑嗎?
小美答,過來了。
王大心問,啥叫過來了?
小美答,過來了就是過來了,說不清楚。
王大心點點頭,道,嗯,懂了。
沉默片刻,王大心接著說了下去。
……
與其說我們是在與敵人較量,不如說是在與死較量。
……
在黑暗里,我覺得不遠不近的地方,有一道門。我向著那道門走,走得很累。我又怕走到它跟前,因為我不知道那道門后是什么。拉開之后是一片光明,說明我們勝利了。拉開之后是一片黑暗,說明我死了。
……
過去,我一直以為勝利的門和死的門是兩道門。可我這回發現,他們也可能是一道門,拉開之后,既是一片光明,又是一片黑暗。真不能想象,那將是個什么樣的景象?但我琢磨著,肯定是一片黑暗吧,因為那時我已經死了。
……
這條路可真長啊!又黑又長。明知道到了終點仍舊是黑暗,可還得走下去。我不能向路兩邊看,也不能離開這條路,因為路兩邊也是黑暗。或許有的人離開了,他們活了下來,他們到了有光的地方。可那有光的地方就是光明嗎?我不敢去那樣有光的地方,因為去了那里,還是會有黑暗來撕咬我的心,永生永世不會停息,讓我生不如死。
……
與敵人較量有勝算,與死較量沒有勝算。
……
可你要是不敢與死較量,那就絕無勝算。
……
在坑道里堅持到七天左右,上級來了命令,有運輸隊將向高地運送一批物資,請坑道里派人前來接應。運輸隊下又分小隊,各坑道迎接屬于各自的小隊。王大心組織了兩個戰斗小組,共六人。小美這個戰斗小組有個班長,叫嘎嘎,四川人。大家都不知道嘎嘎是什么意思,他也不知道,據爹娘講是一種能吃的東西。有個衛生員,背了十只軍用水壺。有人說,坑道往下十幾米處有個鐵匠爐,過去炊事班在那兒做過飯,洞里地上有積水,這次出去看能不能順便搞些水回來。
坑道外面是布滿彈坑的緩坡,起起伏伏如同海水。還不到月中,有半牙月亮掛在頭頂。炸裂的巖石,半截樹樁,稀稀疏疏的殘留灌木隱沒在黑暗里。還有散落的鋼盔、皮靴、槍支和十幾具尸體留在不遠處,保持著死去時的姿態。坑道口戰斗之后,他們就一直在這里,雙方都無法收尸。雖然寂靜,但誰都知道,只要發出丁點動靜,立刻就會有槍林彈雨從四面八方壓過來。嘎嘎把碗口粗細的坑道口悄悄扒開,差不多有腰那么粗。他回過身,貼在小美的耳朵邊說,我中彈了,你不要管我,一直往前跑,千萬不能停下來。小美點點頭,理解了嘎嘎的意思。
嘎嘎最先出了坑道。他趴在地上,乍一看像尸體一樣,每隔一會兒挪動一點,很有耐心,也很沉得住氣。終于,他消失在不遠處。小美也照著這個樣子往坡下爬。爬出幾步之后,山上有美國兵在大喊著什么,又往這里放了幾槍。小美大睜著眼,一動不動,扭曲著大腿和手臂,擺出死尸一樣的身形。近在咫尺處,有張戰友的臉,眼睛睜著,活著一樣,臉上結著白霜,眼角有一道淚痕,凍成了薄冰。小美倒是一點也不慌了,閉了會兒眼睛,像是擠著戰友睡著了似的。美國兵沒發現有什么異常,開過槍便蹲了下去。
衛生員就沒有那么幸運。盡管出發前,所有的水壺都用裁開的棉被包過,但還是發出了響聲。幾個火力點同時朝這個方向打過來,還發射了一顆照明彈。衛生員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準備向坡下跑去。還未邁開腿,一發炮彈正落在腳下。白光一閃,他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個冒著濃煙的彈坑,和十幾片卷巴巴的水壺鋁片。
小美匆匆回頭看了一眼,繼續往前跑。鞋底一滑,又加上傷腿一軟,便順著山坡往下滾。可巧正滾進了那個洞口邊,嘎嘎一拉把他拉了進來。地面上有一層銅錢厚的薄冰,小美跪下來,顫抖著,用指甲將薄冰摳起來,揉碎了,大把塞進嘴里。薄冰里有沙子、碎石、炭渣和煤油,硌得牙齒咯吱咯吱直響。冰慢慢融化,很久之后才開始感到有水滋潤了焦渴的肚腹。
嘎嘎也和小美一樣,兩人低著頭,身體挨著身體,呵哧呵哧地咽著碎冰。許久,嘎嘎先清醒過來,一把拉起小美,把他抱住,說,夠了夠了,再吃就把腸子吃壞了。小美癡迷地盯著地面,幾次掙扎著要掙脫嘎嘎的束縛。嘎嘎死死箍住他,直到他也清醒過來。
嘎嘎朝山下望去,山谷里的封鎖線像鍋底剩下的一攤黑水,沒有動靜,也不知運輸隊來了沒有。他解下自己的水壺,把碎冰一點點裝進去,輕輕一搖,冰化成水,有石子撞在鋁皮上的沙沙聲,像灌了泥漿一樣。小美的水壺也是如此。
嘎嘎小聲說,這里安全一點,因為有坑道口的這一面山坡咱們的炮火也打得到,美國兵輕易不敢下來。小美嗯了一聲。嘎嘎從脖子上摘下一段繩子,放到小美手里。小美摸了摸,上面有個金屬的小花,五瓣。嘎嘎笑笑,說,這是一個朝鮮姑娘給我的。去年夏天,第五次戰役結束后我在一戶朝鮮人家里養傷。村子里沒什么男人,只有幾個上了歲數的老頭。朝鮮女人愛干凈,不管日子過得多窘困,裙子卻總要洗得白白的。她叫英子,家里只有一個爺爺和她。我在她家吃到了三個雞蛋,實在過意不去,就把攢下的一雙黃膠鞋給了她爺爺。朝鮮人特別喜歡這個東西,很耐穿。
后來傷好了,也該歸隊了。臨走前一天晚上,英子把我叫出來,在一棵蘋果樹下,我們就抱在一塊兒了。我還親了她,親在嘴上了,她不反抗,也使勁親我,兩片嘴唇跟燒開了的水一樣。第二天,英子站在路邊給我唱《桔梗謠》。我都走出幾里地了,回頭一看,她還站在那兒呢。朝鮮女人要是把心給了你,那真是什么都豁得出去。不瞞你說,在坑道里的這些天,我沒想我親爹親娘,只一個勁兒地想著英子了。
嘎嘎往地上吐了口沙子,道,仗打成這個樣子,我肯定是不能活著下山了。他用拳頭砸了一下巖壁,又道,要是有誰跟我說,你不用死了!龜兒子的,我馬上把槍甩了,找英子去!啥他奶奶的也不顧啦!
山下傳來爆炸聲。小美探出頭,看見山谷里打起了照明彈,還有炮火的閃光,像除夕夜的鞭炮。銀色的亮光里,一個個黑色的小人影東倒西歪,緩慢又無助地向這邊移動。嘎嘎看了一眼,道,背了那么多東西,又走得那么密,兇多吉少喲!
炮火漸漸朝山坡上覆蓋過來,照明彈一顆接著一顆,像白天似的。隱約有支四五個人的小隊伍向這邊爬過來。嘎嘎和小美決定爬出洞迎一迎他們。這幾個人呈網狀散開,吃力地向上爬。在十幾米遠處,小美看到一發炮彈落在了他們中間。巨響過后,只有最邊緣上的一個人爬起來,繼續前進。嘎嘎跑過去,把他拽進了鐵匠爐洞子里。這名運輸隊員前胸和肩膀上的軍裝被氣浪撕開了,露出被火藥熏黑的皮膚和流血的傷口。不一會兒,小美也回來了,脖子上掛了五只裝滿水的軍用水壺,一布袋肉包子,手里還拿著一包什錦水果糖。這些是他從犧牲的運輸隊員身上找到的。
當運輸隊員進入坑道,王大心一把將他摟在懷里,頓時淚流滿面。這是他在度日如年的坑道歲月里,頭一回看到新鮮的,卻又是活著的面孔。一個腿被炸斷的重傷員竟然掙扎著站起來,說,這個時候,就是親爹也不一定敢上來啊!
運輸隊員也流淚了。他從腰里拽出六根白蘿卜、一條香煙,擺在坑道地面上。他后背上有一只裝滿水的鐵皮箱子,可是被彈片擊穿,如今只剩下薄薄一個底兒的水了。小美也把拾回來的東西擺在地上。運輸隊員用手一個一個撫摸過去,點著數,對王大心說,給俺打個收條吧,一樣一樣都記好嘍。他拿起那包什錦水果糖,上面沾了一大片未干的血跡,又濕又滑。他說,這東西后方的人是吃不上的。
裝肉包子的白布袋子上也濺上了大片血跡。運輸隊員指了指,說,肉包子比炒面好,又有菜又有飯,啥都有了,還方便送。他發了會兒呆,愣愣地把收條裝進兜里,又說,我們這個小隊出發時八個人,只有我一個上了高地。爬山坡時,一發炮彈過后,我的前后左右黑乎乎的就沒有人啦!那感覺,跟在閻王殿見了閻王爺一樣。
嘎嘎爬到王大心面前,十分激動地說道,指導員,我護送他下山,絕不讓這位兄弟再傷一根毫毛!
令人吃驚的是,嘎嘎不僅回來了,而且還拖回來一個俘虜。這個美國兵年紀不大,被嘎嘎用手榴彈砸昏過去了。他有著金燦燦的頭發、白白的額頭,像剛從土里挖出來的白色瓷器,看起來說不出的漂亮。天亮之后,他才蘇醒過來。小美說道,漢子阿坡,愛勿得揩爾油。文化教員教大家這句話時,說它的意思是舉起手來,我不殺你。可這個美國兵似乎也沒聽懂,自打醒了之后就一直掙扎個不停,只好把他的雙手雙腿捆住。給他水和餅干不吃,兩天之后,水也沒有了。給他一茶缸子尿,他嘔吐著一腿踹翻。他絕不相信志愿軍士兵其實是把活命的東西給了他。小美懷里揣著一顆帶血的水果糖,幾次想給這個年輕俘虜吃,可最終也沒拿出來,因為他覺得對方肯定也不會把這當作什么好東西。
有天晚上,俘虜死了。身子一歪,栽在巖壁下,無聲無息的。小美爬上去,摸了摸,在他的防寒服上衣兜里掏出一只牛皮夾子,里面有幾張照片。一張是俘虜和一位年輕姑娘的合影,在一處草坪上,背后是一幢洋房。小美看了眼照片,又看了眼死尸,覺得人死了真是說不出的古怪,本來很漂亮的人,現在竟這么難看。還有一張照片是一個中年美國軍人抱著一個娃娃,看起來是在中國,因為背景是在一片皇帝宮殿一樣的地方。想來這個娃娃就是死去的俘虜。
大家看過照片,誰也不說話。小美失神地把牛皮夾子放回死者的衣兜。旁邊的劉審計冒了一句,你就是手欠,這坑道里自己人都不好活,你偏要再抓一個回來。這下好,人讓你禍害死了。嘎嘎悶悶地說,你把嘴給我閉上,小心我弄死你。說完,他把俘虜的腿搭在后背上,向坑道深處拖。他把尸體碼好,轉身要走,想了想,又爬回去,用袖子把俘虜的臉擦擦干凈,端詳了幾眼,才離去。
王大心靠在石壁下,閉上眼,默默地與焦渴對抗。他的心尖顫抖著,每顫抖一下,就是過去了一秒,時間就這樣一秒一秒緩慢而又惶恐地流逝。焦渴像瓶子里裝滿的硫酸,已經漫到了瓶口,每一秒都可能漫出來把人燒毀。王大心數著自己的心跳,意識總不那么清醒,數過幾十下之后就忘記了,再從頭數。
這時,報話員爬過來,對他說,上級命令你下山。王大心猛地睜開眼,問,你說什么?電話員重復道,我確認過了,上級命令你今晚下山,并且帶上連里剩余的戰斗骨干。幾天之后要大反攻,師里要你們組建新的連隊。
豁嘴連長連忙爬過來,問道,有我的命令嗎?報話員道,上級命令你繼續堅守坑道,到時配合反擊部隊奪回高地。豁嘴連長瞅了一眼王大心,失望地坐了回去。他舔舔開裂的嘴唇,出神地盯著坑道頂。久久的沉默,每個人都在想不同的事情。豁嘴連長坐起來,笑著說,怎么說也是下山了,幫我帶點東西。他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張照片,背面寫著名字和老家,塞到王大心的兜里,道,下去之后找機會交給師政治部王干事,他是我老鄉。
沿著高地北面的五圣山山腳走了幾十里,來到后方山谷。這里剛到了一千五百多名剃了光頭的新兵,將以他們為基礎,組織十幾支新連隊。王大心數了數,上高地時全連一百五十八個人,現在只有八名戰斗骨干回來了,而且每個人都帶著傷。
小美的小腿一直沒好。坑道里又熱又濕,缺少藥品,傷口早化膿了,在濃黃的膿水中,隱約看得見米粒大小的蛆蟲鉆來鉆去。他很難過,因為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身體變得這么臟,還生起了蛆。所以一到后方,他就折下草稈將蛆蟲挑揀干凈,又要來了鹽塊,用濃鹽水把傷口沖洗干凈。軍醫還給了他紗布和消炎粉,對傷口愈合大有幫助。
去后方的路上,小美覺得恍若隔世。過了封鎖線之后,路就好走了,也沒有那么多死尸和散落的物資。路邊甚至有茶水攤和油餅包子攤。一碗一碗茶水擺在木板上,想喝多少喝多少。焦黃的油餅和白花花的肉包子,碼在盆子里,像小山一樣,路過的部隊隨便拿。還有朝鮮姑娘在路邊唱歌跳舞,衣服白白凈凈的,面若桃花,仿佛從天上下來的。
路邊礦洞里有個包扎所。做手術的醫生胸前的白大褂濺上了密密麻麻的血痕,一層干涸之后又鋪上一層。他神情很恍惚,一個勁對小美說,快把傷員抬進來,快啊!可小美到洞外看了看,并沒有什么傷員。洞口處躺著一個重傷員,傷在腹部,臉上透著又黑又黃,泛著尸體一樣的蠟亮光澤。身體極其消瘦,看著是一張臉,可你又分明看見一只骷髏。你知道他還活著,卻總覺得那里躺著一具木乃伊。重傷員的眼皮微微張開一條縫,眼珠沒有焦點地轉著,不見他發出聲音。整個礦洞都很安靜,傷員們默默地躺著。小美很吃驚,竟然能有傷員從高地上抬下來,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到了后方,小美喝了很多水,吃了很多肉。然后,倒頭便睡。這里的供給蠻充足的,尤其給高地下來的戰斗骨干發了許多好東西,比如新軍裝、罐頭、香煙、牙粉。也很安全,不像在前沿,時時刻刻都要挨飛機大炮的炸。兩天之中都似夢似醒,迷迷糊糊當中有新兵補充進來,自己當上了副班長,帶領新兵進行訓練,告訴他們一些高地上的注意事項。那些新兵有快三十的大老爺們兒,有和自己差不多的孩子,可在小美看來,他們都傻乎乎呆頭呆腦的。聽上級說,這些新兵頂多只有三五天訓練時間,之后就投入高地大反攻。三五天能干什么呢?能把槍打響,能投出手榴彈,沖上山時別擠在一塊兒,不過如此了。
小美真正睡醒是在兩天后的半夜時分,與其說是睡醒,不如說是驚醒。那感覺可真是可怕,心里咯噔一下,人就醒了。腦門上有很大的汗珠,身上也鋪了一層薄薄的汗水,說不清是冷還是熱。眼睛睜開很久,還感覺心里忽忽悠悠地上下搖擺。眼前有個黑色的東西趴著,用一種黑漆漆又明晃晃的聲音在說著什么。很難分辨它的語言,但意思卻一下就懂,似乎是在說,你這回是一定要死了!或者在說,你這回是肯定過不去啦!
白天的時候,小美從來沒聽過這個聲音,可此時卻如此分明。他不由自主地想,這聲音你想聽不到都難!是啊!上高地時一百五十八個,回來八個,再有一百五十八個上高地,八個里頭還會有你嗎?他驚慌地坐起來,在黑暗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這個現實。周圍的腦袋安靜地躺在地鋪上,鼾聲、磨牙聲、放屁聲此起彼伏。小美惶惶然地想,他們難道都看不到嗎?是啊!他們都是新兵,沒打過仗,沒進過坑道,他們怎么能知道呢?十天前,我不也是新兵嗎?
小美坐起來,穿上鞋子,來到洞口,想呼吸一下冰涼的空氣。有個人影坐在松樹下,在吸煙。他把煙頭的紅火遮住,但還看得見白煙。小美走到近處,是李大棉褲,地上已經鋪滿了煙頭,還在吸。李大棉褲抬頭掃了一眼,道,嘿嘿,小家伙,終于睡不著了?小美蹲下來,向李大棉褲要了一支煙,手指哆嗦著夾好,放在嘴唇上。過去,他從沒覺得這煙有什么好抽的,所以這回把發給自己的一份香煙讓給了李大棉褲。現在,這煙味辣辣的,刺痛了舌尖,刺痛了肺子,竟然是種很舒服的感覺,讓人很安心。李大棉褲拍拍他的腦袋,說,你個小鱉羔子長大啦!
小美問,你也害怕嗎?李大棉褲點點頭,道,哪有不害怕的?只是,打得這么兇的仗,還是頭一回遇上。李大棉褲的嗓子被煙熏啞了,聲音很尖。他又說,個癟犢子的,當初要是不下坑道就好了,死了就死了,一點也不知道害怕。這回來了,睡了幾天熱被窩,吃了幾頓飽飯,身邊又多了這么多彪子①一樣的新兵,心里倒撐不住了。一分一秒都覺得要瘋,真是有點后悔啦!人他娘的可不能過好日子。
李大棉褲有點激動地說,我們班里的新兵一個勁兒找我嘮嗑,問這問那的,我病病殃殃的不愛搭理他們,他們還不高興。我操他媽的,我要是把一肚子話都講出來,他們就得嚇尿褲子。他們還問我為什么不叫他們名字,他們是有名有姓的。我他媽的不知道他們有名有姓嗎?可一仗下來,十個里頭活一個,我把名字記得那么清楚干什么?我讓自己難受嗎?這么多年,我死了多少戰友啊?上高地前,咱們連是貴州、四川、湖北、河南、河北人都有。部隊到哪兒,就有哪兒的人參軍。起床吃飯集合列隊都是南腔北調的。可現在,媽的,清一色的東北口音,都是從我老家那塊兒補進來的新兵,越聽越憋屈!把我整死算了,這他媽的活著太苦啦!
李大棉褲不管不顧地又點上一支煙,三口兩口地抽完,說道,這夜真是太長了,知道我這幾天是怎么過來的嗎?受不了的時候,我就坐到洞外,凍得渾身發抖,直到凍僵,腦子麻木,想什么都不行了。或者我就一直看天亮,太陽慢慢升起來,天空變紅變亮,有那么一刻,我突然就不怕了。要不你也跟我試試?
小美又向李大棉褲要了一支煙,深深吸著。他肩靠李大棉褲,打著寒戰,一同向東邊望去。漸漸地,東方從烏藍色變成淡白色,淡白色又摻進了一抹粉紅色。終于在一瞬間,有股濃濃的紅色一下子迸發出來。在這之前的黑暗里,小美覺得自己的胸腔,還有自己的腦子被黑暗擠壓著,越來越小,漸漸成為小小的一塊硬邦邦的東西。這個東西讓他喘不過氣,也沒有任何情緒,沒有悲傷,沒有歡樂,沒有愛,沒有希望。這黑暗的力量異常巨大,而自己的心越來越小,最終在某一刻,自己將會被壓碎。而濃紅色的朝陽慢慢升起來的時候,大地山河漸漸有了顏色,人間不再寒冷而是有了溫暖,一草一木變得更加真實。一行薄薄的又是冰冷的淚水流下來,被凜冽的山風吹著,萬分刺痛。可他感覺到一股有生命力的東西又回到了他的胸腔里,回到了他心里。這個東西是什么他不清楚,但他能感覺到自己又活了過來,又有了希望,那塊硬邦邦的心開始融化膨脹,以一種力大無窮的方式撐開了胸腔,撐開了自己的心,讓他可以呼吸,可以挺起胸膛,可以直視朝陽,可以期待希望……
小美回到山洞,新兵們剛起床,一個個睡眼蒙眬地開始洗漱,山坡上到處是漱口聲、牙刷敲擊搪瓷缸子的聲音。在洞口處,還看見了王大心。小美大吃一驚,王大心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面色灰黑,鬢角處竟然生出了一塊白發。王大心望著遠遠近近的戰士,慢慢注意到了小美。他說,陪我去山頂查個哨,好嗎?
小美覺得指導員今天的語調異常的柔和,也特別能說,仿佛不是想出來的,而是從一個很大的容器里倒出來的,一直倒個不停。一路上,王大心給小美講他參加第五次戰役的事情。到了山頂,他在崗哨那兒看了一眼,便帶著小美來到一處開闊地,向南望去,能看到高地。剛下過雪,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唯有高地和它旁邊的五三七點七高地是黑色的,像兩顆遺落在雪野上的煤渣。高地上空冒著濃煙,可見那里的戰事依然激烈。
匆匆看過一眼,王大心帶小美下山。下山的路上,他又給小美講起了在國內隨三兵團南下的事情,提到了長江,提到了武漢、韶關、廣州,提到了兵強馬壯運動,提到了剿匪。到了山腳下,他似乎還未講完,對小美說,咱們再上一趟山,好不好?小美也不想就此歇腳,便點頭答應了。于是,王大心便又講了他的家鄉、他的娘,還有他村里一個叫棗花的姑娘。
在這個海拔一千多米的山上,王大心與小美一口氣上下了三個來回。第三次來到山頂時,小美的腿失去了知覺,膝蓋和胯骨疼痛,腰也直不起來。尤其是受傷的小腿,再也使不上一點氣力,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說,指導員,我可能真的走不動了。你要是還想走,讓我歇一會兒,我再陪你走。王大心沒說什么,而是又站在了那塊開闊地上,與小美靠在一棵松樹上。他似乎也累了。
每次到達山頂,太陽都不一樣。最初,它是血紅色的,把雪原,把群山,把半空中的濃云也染成了血紅色。現在,他來到了頭頂,金光一片,也讓滿世界的白雪異常刺眼,讓人感覺輕飄飄的,仿佛懸浮于半空中。他摟住小美的肩膀,說,過去,當新兵、當班長、當排長、當指導員的時候,每回戰斗前,我都要把所有將會出現的問題想清楚,都妥善解決之后心里才踏實。某一刻,心里會閃過一個念頭,這一回,是不是最后一次了呢?這種念頭有時輕有時重,輕的像劃了根火柴,或天邊滑過一顆流星;重的也就是像被小刀劃了一下,過一小會兒也就愈合了。閃得多了,也就不當回事兒了。
王大心說,可這一回不一樣,這個念頭總是擋在我的眼前,無論睡著還是醒著。我即使非常專注地思考下一仗將會面臨的問題,它還是會跑到我的面前,把其他的一切攪個稀巴爛。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過去也沒遇到過。這幾天,我突然明白了,我們這些從坑道里出來的人,是沒法回到人間的。這個意思你懂嗎?當你去過一遭煉獄,你會覺得人間都好生古怪。
王大心接著說,可我不能垮。我的辦法是每天借著查哨的機會爬山,每天爬十幾個上下,直到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累得爬不起來,只能抱著樹干茍延殘喘。有一回,我從半夜爬到了黎明,每當我覺得再也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都鼓勵自己站起來,再爬一會兒。在山頂,我看到了初升的太陽,我明白了,我不僅是在折磨自己,我也是在與大山搏斗。在這場耗盡全力的搏斗中,我得出結論,無論如何,我與死的斗爭還未結束,斗爭還要繼續下去!
從這一刻起,我回到了人間。我哭了,我開始想起我的母親,想起大雪天她領著我到田里撿遺落的豆子,想起她拉著我的手。她在老家,還活著,而且會好好活下去。這就是人間,人間就從這里開始。
我背包里裝了幾百封戰士們的請戰書,不少人不會寫字,干脆就用血畫一個五角星,再按上血指印。這幾百封請戰書當中,有上一次上高地的人寫的,還有這一批新兵寫的。這幾天,我認認真真地把他們整理了一下,寫上了每個人的名字和籍貫。今后,我要把這個背包帶在身上,不再解下來了。
當然,你可以說寫這些血書的人并不都是甘心情愿去犧牲。有的人想著立功入黨,有的人是迫于壓力,有的人是隨大流,他們有各種各樣的目的,他們不知道戰斗有多殘酷,他們心存僥幸。可是多年以后,當你成了老兵,當你在煉獄里活了下來,再看到你當年寫下的血書時,你還會后悔嗎?
……
反攻前一天,連隊睡了一個白天。夜晚來臨,小美換上了新軍裝。他覺得自己心里已經沒有害怕、惶恐、彷徨這類情緒,經過幾天幾夜的折磨,再不會因頭腦里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而不知所措。有個扣子不太牢,小美把它剪了下來,又重新密密地縫上去。內衣內褲襪子也都換了新的,舊的仔細地洗了,規規整整地掛在鐵絲上,瞅了好半天,期待著還能回來穿上他們。兜里裝了請人寫的家信,雖然不認識字,還是一遍一遍打開,一遍一遍端詳,似乎有些字盯著盯著就看明白了,看過一回,用指甲小心折好,不允許一絲一毫馬虎。隔了幾個鋪位,李大棉褲抓了一大把子彈放在腳邊,一顆一顆地擦,擦得锃亮。擦過一遍,再從兜里掏出來,重新擦。
半夜時分,小美還有一班崗要站。他仔細把被子、背包打好,每條繩子都捆得同樣寬窄,既好看又結實,容不得一丁點不滿意。他來在哨位,望著東方,也留心著周圍的動靜。離天亮還早。
三天前,也是在這里,小美看到有個人影閃過,一個聲音低低說道,我找英子去啦!
天色將明,連隊進入出發陣地。身下爐膛灰一樣的黑土與雪水融在一起,結成了刀子一樣尖利的冰層。太陽轟轟隆隆地升起著,紅色光線如同決了堤的洪水,向群山之間奔涌而來。山峰搖晃著、扭動著、大叫著,在血紅色的汪洋大海中掙扎著。它仿佛知道那永無停息的炮火又將燒灼自己的身軀。
陽光刺眼,紅色里又融進了金色。陣地上無論多么狼藉可怕破損不堪,此時,都好似被烈火重鑄了一般,若隱若現地散發出金色光芒。身體在暗暗發抖,身體也是黑色的,只有一個引而不發的靈魂微微透露著血肉紅色。
王大心扭過頭,微笑著問小美,你還敢再進一次坑道嗎?小美突然淚流滿面。他說不出話來,淚水撲面而來,像溺水一樣,用手抹掉一層,又覆蓋上一層。他的嘴巴和牙齒仿佛給凍結了一樣,只是發出野獸般嗚嗚嗷嗷的聲音。千萬種情緒混雜在一起,無法找到合適的語言。為不再發出聲音,他拿出手榴彈,死死咬住木柄,在上面留下深深的牙印。
炮火開始了,一切都和第一次上高地的情形一樣,只是上一次是在午夜,而這一次在黎明。但午夜和黎明似乎又顛倒了。雖是在午夜,可陣地上的照明彈、信號彈一發接著一發密密麻麻地飛上天空,大地亮得刺眼,亮得慘白,亮得像刺刀,亮得讓一切都仿佛紙糊成的一樣。而現在雖是在黎明,可陣地上的硝煙卻濃得幾步之外不見人影,比暴風雨來臨前的烏云天氣還要晦暗。太陽、星辰、山川、河流,人世間萬事萬物統統被隔在了濃煙之外。
沖鋒號響起。它是如此地純粹,又是如此地坦白,它是高地上唯一能穿透硝煙的東西。它讓死去的靈魂重生,它讓焦躁的人兒安睡。它把善意、愛戀、無畏、寬恕等等一切砸碎在一起,一塊兒捧到你的眼前。它告訴你,不要卑微,不要氣餒,自私、怨恨、仇恨、偏見這些東西并未將你的心靈染臟。它在對膽怯的人說,站起來吧,我的孩子。人的最后一次較量不是與死的較量,而是與自己的良心的較量。良心的背后不是你自己,是人間,是陽光,是星空,是浩瀚無邊的宇宙,是無法馴服奔騰不息且永無止境的洪荒潮汐。站起來吧,我的孩子,哪怕你不敢大踏步地前進,那也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走吧!不要停下來,當你停下來想著掉頭而去的時候,你就再也聽不懂這聲音里的真意!
中午時分,小美站在了高地主峰。一面紅旗插在被摧毀的碉堡上,滿是彈洞,邊緣差不多被撕扯碎了。不遠處有半截樹樁子,上面嵌著魚鱗一樣的子彈、彈片,亮閃閃,寒光四射。他向碉堡里望去,一名不相識的戰友和美國兵抱在一起,后背前胸被手榴彈炸得粉碎。敵人的重機槍槍管扭曲了,覆蓋著結了冰的血漿,零件散落在土里,直硌腳。眼前的情景和自己第一次攻上主峰陣地時竟然一模一樣,仿佛時光倒流。
他恍惚地向下攀爬,來到了那個突出的石橛子處。這里是他當時冒死炸毀碉堡的必經之路。石橛子上也覆蓋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血漿,稍不小心就要滑下去,不知有多少人從這里奮力而上。下了石橛子,來到了機槍射界里。這里有兩名犧牲的爆破手。他們趴在地上,手指尖勾著炸藥包上的帶子,后背有幾個碗口大的血洞。小美跪在地上,輕撫著戰友的傷口,心想,他們沒有自己幸運。我活著炸掉了碉堡,他們卻死在了石橛子下面。
陣地上變了嗎?似乎沒變,和半個月前并無二致。只是漫山的巖石、黃土、樹木、工事、損毀的武器,還有敵我不分遍地都是的軀干殘肢斷臂被炮火炸得更加零落細碎。這高地,我只不過上來了兩次,我只看到了兩次。因為我是個肉身的人,能看到兩次已經實屬不易。可這不死的高地卻每天都在看,這人間生死廝殺的場面,它是看過了多少回啊!
王大心帶人掘開了碗口粗細的坑道口,向深處爬進去。最初十幾米沒有人,靜悄悄的,真怕里面的人都死了。轉彎處有燭光,坐著豁嘴連長,骨瘦嶙峋,木棒一樣的手臂拄在一支步槍上,身上的軍裝像晾在竹竿上似的。他歪過頭,漠然地看了眼王大心,也認出了對方,道,聽見炮聲了,想出坑道接應你們,可實在沒力氣啦!王大心從軍用水壺里倒了點水在毛巾上,濕了濕豁嘴連長的嘴唇,才用手掌一點一點往他嘴里倒水。
小美和李大棉褲往深處爬,找到了劉審計。他的軍裝破爛不堪,袖子褲腿裂開了條條口子,簡直成了短衣短褲。他渾身惡臭,不知沾了什么。劉審計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個鐵皮罐頭盒,展示在小美面前,說,我就是靠這東西解渴的。小美看進去,罐頭盒里蠕動著一些血色的白色的長長短短的蟲子。這些蟲子在血紅色的黏液中鉆來鉆去。李大棉褲拍了劉審計后腦勺一巴掌,道,你個老瘋子,命倒是硬啊!這東西你自己留著,先喝點水,這還有倆餃子,從下面帶上來的。
李大棉褲靠在巖石下,仰面朝向洞頂,閉上眼,兩行眼淚流了下來。他聽著劉審計的吧唧嘴聲,喃喃地對小美說,在山下時睡不著覺,進了坑道倒雜種操的困了,真是一身賤肉!要沒啥事,我想睡一會兒去,最好是枕著死人睡。你跟指導員說一聲。說罷,他向洞的深處爬去……
拉鋸戰持續著,不斷有打殘了的連隊進入坑道。一天夜里,小美聽見電話機響了。王大心接過電話,沉思了許久。他從記事本末頁撕下半張紙,寫了三五句話,又認認真真地蓋上了紅章子。他把小美叫到跟前,說,這里有張任務條,你用布包好,揣在胸前。凌晨一時,你下山去,到五圣山一帶找以下這么幾個單位。有炮兵觀察所,有一五五榴彈炮營,有師供給處,還有野戰醫院藥品科。找到他們之后,你要告訴他們咱們坑道口的坐標,還有坑道里最需要的藥物食品。坐標是這里這里,你重復一遍,好,沒錯。最需要的藥物食品是這些這些,你重復一遍,好,沒錯。
王大心說,最后,你還要把這張任務條交給師政委,記住,必須自己站到他面前,親手交給他才行!小美點點頭。王大心又道,還有件事你也記在心里,我的老家是河北涿鹿,在山里,我的娘還好好地活著呢!
小美像只黑色的小鳥飛翔在黑色的夜里。他幸運地毫發無損地穿過了封鎖線。待花掉整整三天時間找到了全部單位以后,小美才發現,他在后方方圓上百里的山區中兜了個老大的圈子。更令他驚訝的是,每個單位看過任務條之后,都會認真地把他打量一番,然后問,你是不是要去找咱師政委呀?據我們所知,他應該在……
找師政委也頗費了些周折,因為他一會兒帶著部隊在前方運物資,一會兒又到兵團開作戰會議,沒有一個準地方。在第五天,小美才在一個礦洞里找到了他。師政委很有些困惑,不知這個從高地上下來的孩子兵會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接過紙條,眼鏡貼上去,一個字一個字辨認。看過之后,他站起來,像是在思慮著什么很沉重的事情,并且盯著小美,仿佛答案在小美身上似的。師政委問,條子上的內容你看過嗎?小美搖搖頭,道,指導員沒準我看,我也不識字。
師政委坐下來,在條子背面寫下一行字。他剛要把條子還給小美,想了想,又收了回去,從自己的記事本上裁下窄窄一條,寫下一行字,遞給小美。他說,現在,師醫院非常缺人手,我派你去那里幫忙。小美用顫抖的聲音說,我要回高地去。師政委不容置疑地答道,我們的傷員太多,每救活一個,就等于少犧牲一個。你拿好條子,去醫院報到吧!
師醫院設于高地通向后方的山谷里。那段日子,有很多支連隊從這里經過上高地,也有很多支傷亡過大的連隊被替換下來。每聽到眾多腳板踏在積雪上的聲音時,小美就會跑出礦洞去看看,總拿著一些好東西,隨手塞給那些或上高地或下高地的戰友們。這天下午,他再一次跑到路邊。出洞口的時候,看見麻袋里裝了不少給傷員吃的蘋果,便往懷里抱了七八個。
最先望見的是劉審計,他扛著一截樹樁子,上面覆蓋了滿滿當當的彈片。他也看見了小美,待走到近前,樂呵呵地說道,我就說嘛,小美會拿著蘋果來接咱們的。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他可不就來了!劉審計身后是豁嘴連長,他扛著那面打得滿是彈洞的破碎旗子。走路搖搖晃晃,那身形也像桿旗子一樣。小美往后面掃了一眼,想張口問,可那感覺像要死了一樣。他鼓起勇氣,打定主意,哪怕就是再死一次,也要把話問出口。小美問,咱指導員呢?豁嘴連長說,他接到命令,到五三七點七高地的坑道里去了,當時那里的仗打得正兇。后來,坑道塌了。
小美又問,那李大棉褲呢?豁嘴連長說,他跟著指導員一起去的……你不要再問我啦!我什么都記不住了!
那是個黃昏,亮金色的陽光灑滿山谷。這是小美記憶里最可怕的一個黃昏,那黃金熔鑄成的畫面仿佛不再在時間的河流里褪色,永遠清晰逼近地立在眼前。
小美還以一種特殊方式目睹了另一位戰友的死。他是嘎嘎。他被抓了回來,在戰役結束后被處刑。前一晚,營教導員把小美帶到了關押嘎嘎的地方。那里來了好幾個人,大家給嘎嘎喝了三碗送行酒。先是團長敬酒。他說,政委犧牲了,我代他敬你一碗酒。接著,營教導員敬酒。他說,營長、副營長和參謀長犧牲了,我代他們敬你一碗酒。營教導員又說,連里的干部沒有了,想來想去,只有小美算是老九連的人,讓他敬你一碗酒吧!
嘎嘎把小美捧上來的酒倒掉,說,你給俺往里尿一泡尿吧,喝過了,變成鬼也記得咱在坑道里待過。他一飲而盡,指著團長的鼻子說,俺死了之后,你們不許小瞧了俺,因為你們不配!我知道我錯了,但我只對進過坑道的人認錯。小美,好兄弟,別小瞧了俺……
又過了段日子,有人告訴小美,劉審計糊里糊涂地開槍把自己打死了。
第二年夏天,停戰了。師政委把小美叫了過去。他將王大心寫的那張任務條遞給小美,道,留個紀念吧!小美接過紙條,道了謝,轉身要走。師政委問,不想知道上面寫的什么嗎?小美愣住了。師政委來到他身邊,抓起他的手念道:
政委同志:
我是一三四團九連指導員王大心。九連兩上高地,至今戰士已經犧牲兩茬,干部骨干不計其數。我還活著,實屬意外。不過,只要上級要求我們打下去,我們就會絕不動搖地打下去。
站在你眼前的孩子叫小美,沒爹沒娘,同樣也兩上高地。我請求把他留在后方。這是我最后一個請求。
小美搶回紙條,向五三七點七高地跑去。一路上,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像紙片一樣輕,簡直可以迎風飛起。高地上拉起了紅藍相間的警戒帶,那邊有美國兵在巡邏。他們的炮彈堆積如山,黃燦燦的,沒人管,也不往高地下面運。
戰友們正在清理戰場,高地上到處是滾滾濃煙。小美來到那個垮塌的坑道口,十幾個其他連隊的戰士已經挖了兩天,還沒有挖通。有人打算放棄,小美聲嘶力竭地吼叫道,這里面埋著的可都是誓死保衛高地的戰友啊!他們放棄過嗎!
后來,大家改變了挖掘方式,炸開巖層向坑道中部挖。挖通之后,小美拿著手電筒第一個跳了進去。坑道里依舊氣味駭人,滿地是碎石和土塊,硌得膝蓋和手掌生疼。兩側倒著戰友的遺體。小美一個個端詳過去,但從面容上已絕無分辨的可能。有一個較大的石屋子,小美爬進去,墻上掛著兩面紅旗,當中擺著一張彈藥箱壘成的臺子,上面放著電話機、馬蹄鐘、煤氣燈,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灰塵。角落里整齊碼著一排挎包。小美一只一只摸過去,其中一只裝著厚厚一沓血寫的請戰書,挎包帶上掛了支軍號。
小美背上挎包,向更深處爬去。他心里頭認為已經找到了王大心,而無須再找了。這里又潮又滑,幾步遠處堆著犧牲戰友的遺體。小美熄滅手電筒,置身于徹底的黑暗里。他把后背輕輕靠在戰友們身上,閉上眼,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小美摸索著解下那支落滿灰塵的軍號,放在唇邊。他知道自己不會吹,便只是嘴唇微微動著,在心里哼著沖鋒號的調子。他覺得,即使沒有聲音,死去的戰友也一定聽得見。
周圍突然有了微光,小美發現自己置身于浩瀚的宇宙之中,身前身后頭上頭下遍布著日月星辰。太陽、月亮、銀河在不遠處飄浮著,簡直伸手可及。太陽像顆黃豆,月亮也不過就是白芝麻那么大,發出冷冷的光輝。宇宙深處傳來凝重的聲音,可細細聽去,卻又什么也聽不見。但與這聲音相比,震耳欲聾的槍炮聲是多么的渺小啊!宇宙在緩緩地轉動,星辰像大海波浪尖上的閃光,抖動著,劃出曠世的弧形軌跡。小美堅信那些星辰就是在天上的戰友。他凝視著他們,看著他們升起,落下,升起,落下,升起,落下……
①彪子:東北話,指傻乎乎沒見過世面的人。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