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宴
我與李小姐建立這樣的關系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了。不知該如何定義我們之間的關系。
說是在交往也并沒有那么溫存,說是逢場作戲又比那多了一些東西。
我在警局工作已有三年,作為一名才升職不久的小組長,頻繁的外勤工作是我的日常。
當前在查的一樁案子,使我有機會認識了李小姐。
她樓上的鄰居死了,我被上司派過來例行調查。我們每個人負責幾戶,恰巧她在我負責的范圍之內。
李小姐是嫌疑人嗎?
據(jù)我調查,應該不可能,她沒有動機。
現(xiàn)在城市鄰里關系冷漠化,即使近在咫尺,說是素不相識也很合理。
但是,那一天她沒有不在場證明。
李小姐鄰居的死亡時間被法醫(yī)判定在凌晨零點到兩點之間,而有鄰居稱,曾于零點過半在小區(qū)的垃圾處理站見到過死者,所以初步判定死亡時間為0:30~2:00。
正常人那個時間都在睡覺。
但李小姐不是,她說她在寫稿。
她是作家,正在創(chuàng)作一本新書,最后編輯的時間在凌晨四點。
在此之前,沒人能證明她一整個晚上都盯著電腦,寸步不離。
死者是某出版公司市場部經(jīng)理,年輕有為。
報案人是死者的朋友兼同事,他們同在一家出版社上班,見死者無故缺勤,電話無人接聽,下班之后就來死者家中看望。
他與死者是朋友,知道死者家的密碼,敲門未果后直接按密碼進去,沒想到看見的是吊在陽臺橫梁上已經(jīng)斷氣的尸體。
我是在快下班的時候被上司叫過去的。
本以為是一起自殺事件,所以并沒有出動太多警力。
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床頭邊的藥瓶空了,還有殘余。
死者在吊死自己的同時有可能還服用了大量安眠藥。
警方提取了藥品樣本,一起上報檢查,具體死因要等檢查結果出來。
如果是自殺,睡著的人怎么把自己吊到橫梁上?
可以安然睡死又何必多一道痛苦的工序。
如此,我這種小角色就被征用了。
“你去問問這幾戶,主要調查與死者的關系和昨天晚上他們的行動軌跡。”
我?guī)煾高f來一張褶皺的白紙,上面寫著幾個門牌號和名字,李小姐是最后一個。
等我調查到李小姐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
她給我開門,穿著睡衣,長袖長褲,V領,這與她齊肩的短發(fā)相得益彰,恰如其分地襯托著她脖頸的修長。
我跟她說明來意,她的側臉看起來冷靜非常,沒有絲毫驚訝的情緒波動,很自然地邀請我進屋。
“警官先生,咖啡還是酒?”
“酒?”我驚訝于第二個選項。
她解釋道:“今天太晚了好像不太適合喝咖啡,但是我家里除了酒也沒有其他飲料了?!?/p>
我注意到她把酒叫做飲料,也許確實是低濃度的酒飲料吧,我剛好口渴。
“那就來一杯酒吧,多謝。”我說。
只見她擺在我面前兩個高腳杯,和一瓶香檳。
我和她坐在沙發(fā)上,例行詢問。
每次回答前,她都會先淺嘗一口香檳,坦然而禮貌地回應了我的全部問題。
如此場景,幾乎讓我產(chǎn)生了置身于一場燭光晚餐的錯覺。
她是我負責的所有人里最不像嫌疑人的一個。
她和死者只是普通鄰居,平時大部分時間都在家中工作,對于死者的情況一概不知。
等該聊的都聊完之后,酒也喝完了,我沒有立刻就走,腳步沉沉的。
似乎在等她趕我,但是她沒有。
她問我要不要再來一杯。
這是一個暗號,于是我們同時向彼此靠近,而后開始接吻。
那是一個雙方都沒有太大激情但是感覺卻很不錯的、嘗試性的吻。
跟她接吻的時候我想到了上一位跟我交往的姑娘。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我剛當上警察沒多久她就跟我提了分手,因為介懷我愛工作比愛她更多。
我覺得我也沒有多愛工作,只是我確實不愛她。
我不知道我們接吻的時候李小姐在想誰,我當時也不關心。
接吻只是我們確定彼此感覺的方式,而事實證明那個感覺很對,我們誰也沒推開誰。
從客廳到臥室,我吻了她好多次,不知道在第幾次我已經(jīng)坐在了她的床前。
我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順勢一躺,繼續(xù)一些在夜晚應該發(fā)生的事。
事后我們聊起了彼此,她跟我說她喜歡的書。
我跟她說些我學生時代上不了臺面的混蛋事和工作后種種不可思議的遭遇。
我們傾訴的內容或許聽起來有些無聊,但卻默契地都沒有主動中斷話題。
困意慢慢襲來,她打著哈欠問我要不要留宿,我的回答是直接閉上眼睛,然后說了句:“晚安?!?/p>
從那天開始,我便跟李小姐維持著這種關系。
我們喝酒,接吻,聊天,然后睡覺。
第二天早晨再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
見面的時間沒有規(guī)律性,大多是我想喝酒的時候,畢竟見她比獨酌有意思多了。
三、五次之后,我們開始出去約會。
第一次是去聽了一場她喜歡的音樂會,交響樂,我完全聽不懂。
但我享受著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那些時間像幾塊碎片,拼在一起便是一場陌生卻歡愉的夢。
幾個星期過后,案子仍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最近的工作很疲憊,重復單調且毫無收獲。
這天,我們約在一家法國餐廳見面,她選的。
她喜歡法國文學,她告訴我她的中文名和法文名中都有“伊”這個字,從那之后我便擅作主張叫她“伊伊”。
我又是出完外勤直接下班,出了一身汗。
雖然要多花四十分鐘的時間,但為了見她我還是選擇回家換了一身衣服。
穿慣了套頭衫牛仔褲的我甚至破天荒地翻出一套西裝和一條領帶,上次穿這一身還是在某位前輩的婚禮。我洗了澡,換好衣服,最后覺得不夠又抹了發(fā)膠噴了香水,簡直像是要去赴一場盛大的宴會。
照鏡子的時候又覺得很可笑。
最終把頭發(fā)又揉亂了。
這頓晚餐少不了紅酒,回到家她又給我煮了咖啡。我對咖啡的認知僅限于各大速溶咖啡的品牌,如果不是認識她,這輩子可能也不會想要買一臺咖啡機和很多品種的咖啡豆在家里自己煮。
她煮的時候我閑得無聊,去翻了她的書櫥,找到一本相冊。
我問她能不能看,她完全沒有阻止的意思,就這樣允許我踏進她的過去。
我一頁一頁地翻看,注意到有一張她在笑的照片,展示出與我認識的她完全不符的甜美和天真。
她手捧著蛋糕,被一些人簇擁著,臉上有奶油,上面標著2.27的日期字樣,我猜那是她的生日。
當時我只想著要記住,以后不能忘記,要送她禮物,然后繼續(xù)往下翻看。
但是這三個數(shù)字的熟悉感一直縈繞在我腦海中,我察覺到一絲異樣的感覺,一時間又捕捉不到具體的點,后來更是被拋在腦后。
直到第二天我因為一點小事要再回上吊男的案發(fā)現(xiàn)場,才恍然大悟。
伊伊的生日,竟然是她所謂不熟悉的樓上鄰居的門鎖密碼?
“組長,組長?”
直到身后的實習生叫我,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被害者家門口站了不知道多久。
“不進去嗎組長?”實習生又問我。
“你先進去,我突然想起來……有個電話要打。”
我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顫抖,竭力掩飾著突如其來的恐慌。
幾乎是同時。
我又想起來幾次睡在伊伊床頭時,余光瞥見的那個小藥瓶,之前沒注意過的名字突然清楚地閃現(xiàn)在我的大腦中。
一瓶安眠藥,藥物名稱跟死者床頭發(fā)現(xiàn)的那瓶戲劇性的完全一致。
我無法說服自己這只是巧合,而如果這不是巧合,我無法想象我該如何面對伊伊,又該如何向隊里交差。
于是我一路直沖到她家門前,我知道這個時間她在家,我想要用力砸她的門,然后質問她到底,到底……
拳頭就要碰到門的瞬間,我停了下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能冷靜得這么快。
我選擇相信她。如此盲目。
證據(jù)往往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
“出版社部長不明原因死亡案,警局發(fā)現(xiàn)死者的門鎖密碼與樓下自稱與死者不熟的鄰居生日一致后,又在鄰居的家中搜出與死者服用相同的安眠藥物。根據(jù)今晨最新消息,死者樓下鄰居是一位作家,已經(jīng)出版的兩本作品皆由死者任職的公司出版。”
——YHC電視臺社會頻道
“網(wǎng)友推論目前最有嫌疑的毫無疑問是死者那位樓下的鄰居,但在我看來已曝光的證據(jù)太過刻意,不能排除刻意栽贓的可能,下一步的調查重點還應該是排查死者生前可疑的社會關系?!?/p>
——TGE電視臺娛樂頻道《推理世界》欄目
身邊的前輩把遙控器直接扔到了我這邊。
“警察破案要靠這種娛樂節(jié)目的主持人來教?連傻子都敢隨便犯罪了。”這次的案件已拖了許久,警局里的壓抑氣氛不言而喻。雪上加霜的是,隊內新來的實習警員無意中將一些有關嫌疑人的線索在采訪中透露給了媒體,社會輿論的壓力無疑加劇了老前輩們的焦慮。
電視節(jié)目仍在繼續(xù),記者正在對第一報案人進行采訪。
“您認識死者樓下的鄰居嗎?”
“認識,她之前出版的作品都是我負責的,但我也是才知道他們兩個竟然住在同一棟樓,挺驚訝的?!?/p>
“死者的門鎖密碼是那位鄰居的生日,請問您知道他們之間存在什么曖昧的關系嗎?”
“確實聽說過那位作家的一些傳聞,說……說她私生活并不單純……”
記者像是聽到了什么爆炸性的新聞,小眼睛都瞪圓了,繼續(xù)問道:“那你朋友呢?也擁有比較復雜的私生活嗎?”
“不,我朋友很正常?!彼敛华q豫地回答。
“那在您看來,有沒有可能是這位李小姐追求你朋友未果,由此構成了她的犯罪動機?”
對話在這里戛然而止,電視被我?guī)煾盖袛嗔穗娫础?/p>
“有時間看八卦,不如再好好想想下一步該怎么辦?!?/p>
師父的教導我一向都用心聽,但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卻只有剛才電視上那張臉,那張戴著眼鏡,不茍言笑的臉,在回答最后一句話時,我分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種被壓抑的,勝利的喜悅。
“我認為應該重新調查第一報案人?!蔽颐摽诙?,隨即被前輩嘲笑。
“你實在想不到辦法,也不用拿娛樂節(jié)目上那一套說法來應付李隊吧?!?/p>
“師父,我想重新調查他,從各個方面?!?/p>
“你想做就去做吧。”師父回答我。
我的想法并不是一時興起的直覺,也不是病急亂投醫(yī)。
除了那個被我捕捉的眼神,目前所知的,唯一與死者和伊伊都有關聯(lián)的人,只有這位第一報案人。
他姓鄭,鄭先生是出版社的市場編輯。
伊伊之前出版的兩部作品由他全權負責,包括郵寄出版樣書等工作。
所以他一定會知道伊伊的住址,這與他在采訪中回答的說辭相互矛盾。
鄭先生獨居,一般情況下,在死者被害時間他應該在睡覺,可偏偏那天的凌晨他在一家清吧獨酌,經(jīng)調查不在場證明成立,所以警方在第一時間就排除了他的嫌疑。
我重新梳理了目前的線索。
首先,是那位在零點過半目擊到死者的鄰居,再次走訪后,我了解到他有每天夜跑的習慣,而夜跑路線的必經(jīng)之地便是小區(qū)的垃圾處理站。
此地周圍沒有路燈,他僅僅是在慢跑的過程中通過熟悉的穿著認為那應該是死者。
其次,是鄭先生的不在場證明。
他在00:45步入酒吧,一直到凌晨三點。那間酒吧距離他家約20 km,但距離死者的住處,步行僅需十分鐘。
我又詢問了死者公司的同事,了解到鄭先生與死者自大學就是同學,同年進入公司,關系一直非常好。
但有位同事提到,上個月他搬了新家,邀請同事們到家中做客,在詢問死者是否有時間時,死者反常地問他是不是也邀請了鄭先生,在他給出肯定的回答后死者當時只是點點頭。
但聚會當天卻以臨時有事為借口推脫了。
另外,鄭先生所居住的小區(qū)沒有監(jiān)控,距死者的住處開車需要四十分鐘左右。
但鄭先生沒有車。
作為參考,本地最晚的公交在22:08,地鐵是23:00,最早的公交和地鐵都是6:00。
死者的小區(qū),外人是不能隨意出入的,小區(qū)的大門必須要人臉識別才能進入,但出去沒有限制。
而鄭先生并沒有進門的權限,報案的那天早晨,他是在保安處說明情況并登記后,才被允許進入大門的。
順著這個方向,我去查了死者小區(qū)附近的所有酒店監(jiān)控,詢問了當晚值班的前臺。
最終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個小旅館的前臺認出了鄭先生的照片,說這個人在那晚十點之后登記了入住。
之后,我申請了搜查令,對鄭先生當晚預訂的房間做了詳細的物證調查,發(fā)現(xiàn)了死者的指紋。
到此為止,雖然案子仍尚存疑點,但現(xiàn)有證據(jù)已經(jīng)足夠檢察院起訴鄭先生,即使他有一個聰明絕頂?shù)穆蓭?,也不可能完全脫罪?/p>
當然后來我還調查出他在公司吞了黑錢,這一點很有可能被死者知道了。
這構成了鄭先生的犯罪動機。
除此之外,他購買安眠藥的消費記錄,我也委托技偵調查后掌握了相關證據(jù)。
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我推測鄭先生先假意約死者到小旅館談話,趁機讓他服用了安眠藥,在安眠藥生效前他要求和死者一起回到了死者的家中,等待藥物生效后把死者吊死在了陽臺的橫梁上。在離開之前,把密碼修改為樓下鄰居的生日。在零點過半換上死者的衣物,刻意來到垃圾處理站被目擊,而后回到旅館快速換上自己的衣服,最后于00:45抵達酒吧,完成自己的不在場證明。
而伊伊在這場犯罪中只是一個可以被栽贓的完美對象。
距離上次見伊伊已經(jīng)過去兩周了。
我卻沒有勇氣再去敲那扇門。
我連她的電話號碼都沒有,這似乎一直都沒有納入我們的關系范疇。
上次離開時我們約定的是隔天見面,但隔天她變成了真正的嫌疑人。
我則尚未理清案子的方向,一團亂麻。
案子結束了,我被點名表揚,但我卻沒有感受到太多的輕松和快樂。
開會的時候,我想到她喜歡的那些書,想到我們一起聽過的我聽不懂的那些交響樂,再想到這些東西大概再也不會進入我的生活。我突然想自己永遠泡在酒里,永遠做夢,永遠迷失。
散會之后,我發(fā)現(xiàn)手機上多了幾個未接來電,都來自同一個陌生號碼。
我打回去,問對方是誰,找我什么事。
對方叫出了我的名字。
即使經(jīng)過了一層電子信號的傳輸加工,我還是立刻辨別出了聲音的主人。
是伊伊,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