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之味
鹽雖說是一種調味品,其實也是一種食物。因為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能不食用它,即便不是直接吃下,而是把它融和在菜羹里。這是由人的生理決定的,因為鹽可以為人體提供所需的鈉元素和氯元素。如果身體缺乏鈉就會出現代謝紊亂、身體乏力等癥狀。
但鹽又確實是一種極好的調味品,人稱“百味之王”。任何一種菜肴,即使食材再高級,烹制得再精工,如果不放食鹽,那也是寡淡無味,而放入適當的鹽,即便是常見的蔬菜,也可以滋味百出(當然前提是也得有油)。學化學的朋友告訴我,如果鹽放得適當,白菜也會煮出淡淡的甜味,讓人感到滋味深長。這似乎是一件“怪事”,讓人稱奇。
我想,人之離不開鹽,可能是跟這個地球上的生命都發源于海洋有關吧。一切生命的源頭都在海洋里,曾經習慣于攝入鹽分,走上陸地也仍然缺少不了鹽,或許除了一種能量的汲取,也是為了對生命本源的一種追憶吧。
所以,不僅是人類,就是動物的食品里也不能缺少鹽。會飼養動物的人,都會在動物的食料里加入適量的鹽。比如許多牧場的工人,會隨身攜帶鹽袋,隨時在喂給牲畜的食物里撒些鹽,而這些牲畜也頗識味,飼養員以此來調教和訓導它們,讓它們“聽話”。而野生動物呢?它們本能地渴望能補充到一定的鹽分,它們會自己到某塊土地甚至山巖上去尋覓和汲取鹽分。有文章告訴我:在莽莽的大森林里,人們會看到成群結隊的野鹿趁著月色,到結有一些鹽堿的地面上去舔舐,它們在那里久久駐足、盤桓,流連不去,直到黎明……
人類在很早以前就知道煮鹵為鹽。據說,這是由狩獵、游牧文明轉向農業文明的重要一步。因為此前茹毛飲血,動物的血肉里面就含有一定的鹽分,能一定程度滿足人對鹽的需求;而轉為食用谷物、蔬菜以后,因為這些食物是不含鹽分的,如何獲取鹽元素便是一個問題。所以有人說黃帝和蚩尤的涿鹿大戰,其目的就是奪取和控制鹽的出產地:山西解縣的鹽池,我認為這很可能是符合實際的。
人幾乎每天都要食用鹽,盡管量不是很大,但架不住普天下每個人每天都要食用,那量加在一起自是十分驚人。所以自古以來,鹽也是天下商品當中最大的一宗,這也就存在最大的一份商機。有資格、有本領投資于此,從業者不愁不富,搞不好就會成為富可敵國的富商巨賈。而歷代在立國之初都允許自由買賣食鹽,但隨著政府開支增多,便不約而同都打起了食鹽的主意,那就是把鹽業生意收為“國有”而建立專賣制度,為此,歷史上統治階級內部也有過多次爭論。但毫無疑問,這里面的巨大利益豈能讓私人染指。結果,專賣制度是建立起來了,但也堵不住走私的漏洞,以此而腰纏萬貫的商人仍比比皆是。如果真的以嚴厲手段打擊他們,他們斷了財路,又往往不惜鋌而走險。顛覆大唐王朝的黃巢就曾是三代私鹽販子,而元末的起義領袖方國珍、張士誠等也曾販過私鹽。這樣的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而又家底豐實,會把什么放在眼里呢?所以說這小小不言的鹽曾決定一個個帝國的生死存亡也非過甚其辭吧。
就我所知,食鹽的來歷不外三種:海鹽、井鹽、巖鹽。所謂海鹽,就是煮曬海水為鹽。最初是煮,但所費木材甚多,得不償失;后來主要是曬,在海灘上劃出一格一格的鹽田,把海水灌入其中,任其風吹日曬而漸漸風干成鹽。這可能是天下食鹽的大宗。由此我想到,過去我曾驚詫海洋在地球上所占面積之大,現在才知,如果海洋面積減少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天下陸地面積增多,人口增多,還真的未必每個人都能吃得上鹽,因為鹽灘少,內地到海濱距離也增加,即便不說販鹽的成本加大,機會也少得多,那么如有很多人吃不上鹽,勢必會造成天下的動蕩。幸虧遠離大海的內陸地區還有井鹽可采。雖然井鹽采起來非常不易,要開辟很大的井場,還要架設許多提取鹵水及煮燒鹵水的裝置與鍋灶,想想要吃上一點鹽,得付出多少辛勞。
所以,在過去,鹽是極其貴重的物品。有許多民族,將一小包鹽和米贈送給遠道而來的客人,那是最高的禮節。
我第一次意識到鹽的重要性,是小時候看電影《閃閃的紅星》。那里面有一個情節大家都很熟悉,就是主人公潘冬子為了送一點食鹽給被圍困在山上的紅軍游擊隊,在關卡不能通過的時候,他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將所攜帶的鹽用水化開,然后把它潑到自己的棉襖里,這樣就可以不露痕跡地把鹽帶過關口,到達游擊隊駐地,再通過用水浸泡之后放進鍋里燒煮成鹽。這當然是個辦法,我那時很佩服潘冬子的機智,但長大后,我多少有些疑惑,那就是,一件棉襖里能儲藏多少鹽水呢?如果鹽水太多,濕漉漉的衣服也容易引起懷疑;再說,那么多鹽,一時都化為鹽水,怕也不容易吧。
我這么想,是因為就我所知,過去的食用鹽顆粒都很大,甚至是一顆顆四四方方的晶體,就像現在的冰糖,那么大的鹽粒用水融化,恐怕需要一點時間(如果是開水,可能快些)。
那時候,我家的鹽都放在小陶罐里。那鹽不僅顆粒大,也不像現在的鹽那么雪白,而是總帶一點灰暗之色,所以有時也把鹽叫“青鹽”。燒一鍋菜,只要從罐里摸出兩三粒丟進菜里即可。而我常常擔負著買鹽的任務,有時候,因為有事耽擱或忘記了,也會向隔壁人家借一匙兩勺的,其實也不用還,因為別人家也會遇到此類情況的。但總的來說,家家戶戶都能吃得上鹽,只在偶爾的談話中才會夸張地說:“連鹽都吃不上了。”這也讓我這個從歷史和文藝讀物中得知“從前人們并不是那么容易都能吃上鹽”的小小書生始終感到慶幸的。
但我聽說,在鄉間也總有個別人連鹽都不吃的。不是吃不起,而是主動放棄,那就是下苦心修行的僧尼和居士。拿我母親的話來說,那就是“清水當齋”,是一種下了很徹底的苦修,是很不容易的。我的一位女同學的姑奶奶就是數十年如一日,茹素且不食鹽,對這樣的苦修者,我們只有由衷地敬佩而不能有別的。即便我不信宗教不信來世,也希望這些苦修者往生天堂福地。
電之力
一兩百年前,世界上還沒有多少人知道電為何物,更沒有幾個人懂得用電來取暖、照明、驅動機械。而今天,全世界每個人都離不開它。如果沒有電,那么也就意味著世界的毀滅,而不是返回到原始社會。
電流來到人間或者說電力為人類所掌握,真正是一件開天辟地的大事,它簡直是重造了一個世界。本來,人類社會是在緩慢地發展,發展的成果只是物質數量的累加。而有了電,人類推開了飛速發展的大門,人類的進步插上了騰飛的翅膀,這時已不是物質的累加而是事物的質變。從此人類上天入地,幾乎無所不能,甚至可以登上月球,涉足別的星體,這在電尚未為人類所知的年代,就是異想天開,無論如何都是不可思議的。人類已經須臾都離不開電,電是人類手里最基本也最銳利的武器,它就像孫悟空手中的金箍棒,幫助人類推開許許多多未知的大門。
但電其實原本就存在于這個世界,就是天氣變化中產生的雷電。雷電一般產生于對流迅猛的積雨云中,由此產生電荷,而且云的上部以正電荷為主,下部以負電荷為主。因此,云的上下部之間形成一個電位差。當電位差達到一定程度后,就會產生放電。雷電來自天上,卻可以摧毀地上的建筑物,引起森林大火并因此燒死人和動物。它似乎是一種野性的存在,甚至可以看作負面的能量,而只有偉大的科學思想家才會想到把天上的閃電牽引下來,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為我所用。這真是一個石破天驚的想法,從此人類歷史翻開了全新的一頁,可以說是走到了能夠與“神”相媲美的地步。
在這過程中,人類一些光輝的名字永遠值得我們記住。美國的開國元勛本杰明·富蘭克林被認為是把電從天上牽引到人間的第一人。早在1752年6月,他就在暴風雨來臨的時候,來到野外,把帶有金屬桿的風箏放飛到天上以感應電流,以此證明天上的雷電與人工摩擦產生的電具有完全相同的性質。很快他就發明了避雷針,天上的電終于被牽引著來到人間。除了他,我們至少還應當記住伏特,世界上第一個發現用化學方法產生電流原理的意大利科學家;還有焦耳,研究熱和機械功之間當量關系的英國科學家,他從實驗中發現了電流可以做功;歐姆,發明了電阻中電流與電壓的正比關系即著名的歐姆定律……關于電方面的許多計量單位都以他們的名字命名,這是應該的,可以說他們是改寫人類歷史的人。
可惜,由于我上初中時即開始“偏科”,我的物理學知識幾乎等于空白;對于電的“認識”只有可憐的一點點。但我在生活中,從來就對電充滿了好奇,感到神秘,一直心存敬畏和崇仰。
我大約五六歲時才聽到“電”這個名詞。而直觀地意識到電的存在,是對公社傳達室里的那部電話。比我約大一點的伙伴告訴我,電話里可以聽到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我們多想聽到這遙遠的聲音,于是便把手伸進傳達室的窗戶,拿起了聽筒,這時便傳來接線員一聲好聽的“喂,哪里?”我們哼哼哈哈裝模做樣地回應了幾聲,便掛上電話,溜之大吉;下次還會來,并進一步搖動電話的搖手,再次騷擾一通。回去的路上,小伙伴指我看一根一根直立在路邊的電線桿和上面延伸過來的電話線,告訴我,電話就是靠電線上的電流傳話的,多遠都可以聽見。我感到驚奇,不知道那電線怎么把聲音傳導過去,回到家,我們便也用泥巴制作了兩部電話,把一部搬到打谷場門樓的二層上面,然后再用泥巴在墻壁上捏出一根長長的電線,從樓上牽到樓下,兩部電話連接之后,我們就可以同時拿起話筒通話……這樣的游戲似乎只玩過這么一次,但在我的生命史上自是倍覺珍惜的一頁!
接下來我對電感起興趣是對家里的廣播。每天的早、中、晚,廣播都會響起來,一會兒是播報新聞,一會兒是戲曲節目,仿佛里面有一個戲臺,在熱熱鬧鬧地表演,但它實際上只有碗大的一個裝置,這多好玩啊!我產生了探索的念頭,于是便搬椅子過來,爬上去把廣播摘下,拆開,反復看,反復“試驗”,看它的聲音是從哪里發出來的;同時還捉摸,它為什么要牽一根電線到地上,為什么有時地面板結了,還要澆澆水……結果,廣播先后拆壞了兩個,也沒有弄明白個所以然。對其原理,比我大的小伙伴似乎要明白一些,他們用裝過潤膚油的鐵質小圓盒做一只小廣播,不過放進磁石、漆包線什么的,左纏右繞,竟然真能從里面隱約聽到一些聲音。我從心里感到佩服啊,在我眼里,他們也簡直可以把電掌握起來了!我到一個小伙伴家,還見他把廣播的地線剪斷,中間安上一個自制的開關,這樣就可以控制廣播發不發聲了,這也令我欣喜。我如法炮制,找來木板、鐵片,做成一個閘子,安在我家的墻上,于是也就開闔自如了。可是不久,村里植上了大的電線桿,架上了高音喇叭,一發聲,聲傳數里,家家戶戶的小廣播自然也就淘汰了,我們也就“控制”不了那從虛無縹緲的世界里傳來的聲音了。
那時候,村里還沒有架通照明的電。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便開始醞釀通電,田野里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都植上了新的水泥電線桿,村里也運來了大捆大捆的電線,甚至每家每戶照明的設備都陸續配齊,這樣忙乎了幾個月,終于在某一夜一聲令下:通電,瞬間整個村子里燈光璀璨,一片通明,真是讓人高興壞了,小孩子們個個歡呼雀躍。而此前那些無數的黑夜里,村里不過是偶爾閃爍一星半點油燈發出的光,而電的到來,給我們掀開了一片新天地。很快,大隊部里有了碾米廠,我們不再用石臼舂米了,也不必用石磨磨面了,公社農機站里也有了機器制面了,社辦企業建起了各種各樣的加工車間,可以用車床沖出各種機器零件!這一切都預示著,農村開始擺脫原始的風貌,農民開始告別原始的生活,可以說,從此一切都變了!比如脫谷,過去我們都是抬著“禾桶”到田間,然后抱起稻束,狠狠地摜在禾桶的幫沿上,用人力把稻子打下,現在隊里有了脫谷機,在打谷場上就可以脫谷,把挑上來的稻穗“喂”進脫谷機的大口,那一頭淌出來的是稻草,底下滾落的是干凈的稻子……對了,當年,我們這些毛孩子總是對脫谷機感興趣,每當中午歇晌,脫谷機停息下來,我們總要跑過去,想辦法叫它運轉起來,而電閘是由大人們封起來的,防止我們開動而造成危險,但我們可不管這些,找來鐵絲,把斷了的線路硬是給它接通,這樣脫谷機又能隆隆地運轉起來,我們為也能叫這么大機器聽我們的話而發出歡呼!
正是因為有了電,農村才逐步開始了現代的進程。正是因為有了電,人間才日新月異,一百多年來的發展比此前幾千年的進步還要巨大!而每一項跨越式發展背后都少不了電的推動。今天更不用說了,人類進入電子時代,信息與能量的傳遞都已是瞬間的事,一只小小的手機就包羅萬象,這一切簡直令造物主也要咂舌。人類的科技水平以無法想象的速度在增長,人類幾乎可以無所不能或許不是神話。這一切也都奠定在基本的元素——電之上。因此我想,對一切有益于人類把電掌握在手中的人,尤其是其先驅——富蘭克林、伏特、焦耳、歐姆等人無論怎樣去贊美都不以為過,他們才是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他們是真正給人間帶來光明的使者!
我基本上是個科盲。在初中上物理課,一開始還有些興趣,但客觀上因為授課教師的頻繁更換而沒有把基礎打牢,以致到現在我還沒有怎么把動能轉化為電等原理掌握清楚,這是此生最大的遺憾之一。我既沒有到過水力發電站,也沒有到過火力發電站,我弄不清電力產生和傳輸是怎樣的過程,甚至在去內蒙古旅游的途中,看到那逶迤起伏的山坡上矗立著一座座高塔似的風力發電設備,尤其是見到那一葉葉巨型風扇在緩緩轉動,我竟有些懷疑:這就能夠發電?還有我聽說,現在的許多鄉村已經用上了光伏發電,而這又是怎樣的一種裝置,我也是一無所知。我愈加感到對這世界知之甚少,因此,如果說有下一輩子的話,那么我已有了一個目標:那就是成為一個電力學家。
上帝說:“要有光,于是世界便有了光。”而電正是光所憑借的能量,在某種意義上說:電就是光。曾以無比的深情和深邃的哲思唱出光的贊歌的大詩人艾青,也同樣對電發出贊美。他說:
自從發現了你
我們也發現了自己
在無限里上升
超越時間和空間
我們向未來飛奔。
夏日語冰
夏天來了,天氣一天比一天炎熱。有時坐在室內,熱汗也涔涔而下,不由對清涼世界有一些懷念。甚至會想到冬天的冰,似乎這樣也可以降降溫避避暑,于是索性拿起筆寫下有關冰的文字。
冰是常見之物。“冰,水為之,而寒于水。”(《荀子·為學》)大約是古人對于冰的樸素的認知。確實,每當氣溫降到攝氏零度以下,地表水便開始結冰,許多人才真正意識到:冬天來臨了。在我的意識里,也只當滴水成冰(拿我母親的話來說是“滴水滴凍”),時序才算進入了深冬、嚴冬,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
小時候雖是在南方(長江北岸)過冬,卻沒有哪年不會見到冰。但我生性活潑,每逢結冰的日子,沒有對寒冷的恐懼,反而更加興奮,仿佛冰是什么稀罕之物。起碼我可以和小伙伴們一起到水塘上面去踩冰了,把冰踩得吱喳響,裂璺由腳邊輻射向遠處,仿佛能獲得一種快感。我們也試圖在冰面上滑溜一下,或是敲碎一塊拿在手里把玩,甚至還會嚼一嚼、嘗一嘗;更不用說也調皮地把冰塊塞進同伴的頸項,最好讓它順著同伴頸項滑下去,不等掏出來就融化了,狠狠地“冰”他一下。這樣做似乎彼此都感到快樂!
在我們那里氣溫到底不是很低,一般能結冰的塘面都很小很淺,即使冰碎了雙足陷落也不會有危險,最多沾一腳泥水。而蓄滿水的塘面可要當心,因為只在邊緣結一點薄冰,遠處仍清波粼粼,大人們是禁止我們去嘗試的。我在小學課本里讀到志愿軍戰士羅盛教跳進冰窟窿救朝鮮兒童的故事,不由想象在那冰下泅水是怎樣的一種滋味,而如果是我,找不到冰的出口,該是多么恐懼!遂對烈士充滿由衷的敬意,當再拿起一塊冰,也似乎有了一種復雜的感情,薄薄的冰竟也可以成為殺人的刀子啊!
似乎從小也已經知道越往北,冬天氣候越寒冷。冰天雪地,那是怎樣的一幅圖景。但我并不清楚中國的無霜凍的界線在哪里,不知道中國南方冬天是否也有冰。多少年后,我讀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它的開篇就讓我驚奇:“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熱帶地區的人生來沒有見過冰,簡直不知道冰是什么形狀,放在露天里會起什么變化,他們把冰當作神奇之物!由此我知道不同地域的人認識都有自己的局限,所以讀到莊子之言:“夏蟲不可以語冰。”當然深信不疑。
其實,我對冰又知道多少呢?起碼我對水何以到攝氏零度以下就會結冰,此時那水分子是怎樣的結構,至今仍很懵懂。我羨慕化學學得好的人,但似乎也不想去“追究”,因為對事物保持一種神秘感,起碼是一個從事寫作者所應當有或必須有的。因此,當我讀到《后漢書》上記載的這個故事,最初也認為是“奇跡”:
(更始)二年正月,光武以王郎新盛,乃北徇薊。……晨夜不敢入城邑,舍食道旁,至饒陽,官屬皆乏食。光武乃自稱邯鄲使者,入傳舍……傳吏疑其偽……紿言邯鄲將軍至,官屬皆失色。光武升車欲馳。既而懼不免,徐還坐:“請邯鄲將軍入。”久乃駕去。傳中人遙語門者閉之。門長曰:“天下詎可知,而閉長者乎?”遂得南出。晨夜兼行,蒙犯霜雪,天時寒,面皆破裂。至呼沱河,無船,適遇冰合,得過,未畢數車而陷……
這件事看起來不大,卻被認為對中國的歷史進程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因為如果沒有滹沱河一夜成冰,劉秀恐怕就落入敵手,再也沒有后來的東漢王朝了,所以被東漢主流意識形態一再宣揚。有的說:本來滹沱河是不結冰的,而劉秀落荒逃來,河水突然結了冰,等他渡過后,河水又化開了,可見“天佑劉秀”!這等于是說,劉秀命中注定要成事,要做皇帝。其實哪有這回事,劉秀不過是趕巧而已,事情并非那么神乎其神,前面已有“鋪墊”,劉秀往滹沱河邊去的時候氣溫已經驟降(“天時寒,面皆破裂”),只能說他的確是“幸運”罷了。
這種被敵人追擊到大河邊上,有幸遇上結冰,得迅速渡河以脫敵的事件,在歷史上并不止這一例。于是我們不妨夸大一點說,看似平凡的“冰”也默默參與了中國的歷史。
這或許也是“大歷史”觀之一種吧。由此我又想到,中國古人避暑竟然會用到冰。據我所知,古代京城里就挖有多處冰窖,冬日祁寒,從結冰最為厚實的地方把冰鑿下,大塊大塊地儲存起來,待到酷暑季節,再拿出來送到達官貴人家里,置放在室內,讓冰在融化的過程中吸收熱量,從而把室內溫度降下來。我過去在夏天逛故宮,就曾擔心天氣這么熱,皇帝和他的大臣們怎么辦公?后來才知道這種擔心很可笑。我輩小人物與這樣的“大歷史之冰”無緣。但是有一次,我從小小的冰上卻體會到一種生命實實在在存在的“質實感”。那一年,我在一所中學任教,到了寒假,校園里師生幾乎都走空了,但我因為要復習考研,便滯留在宿舍那一間斗室里。過了幾日,我忽然發現宿舍的玻璃窗上都結滿了冰花,而窗戶上框一角還積累了一抔冰雪,而其時不僅并未降雪,且天天都有陽光,是為何故?我不禁納悶兒。我走出宿舍去看鄰舍的窗戶,左右比鄰的幾位教師都回家度假去了,他們的窗戶一片明凈,既無冰花,亦無冰雪積存,我愈加百思不解。但有一日,我卻恍然大悟:窗上的冰花與冰雪是我呼出的熱氣凝結而成的(當然也包括體溫散發的熱氣),熱氣遇冷成了冰雪!啊,這不是生命的“確證”是什么?平時對于生命只有一種抽象的感覺,但現在它卻在窗戶上留下如此明顯的甚至可謂是斑斕的痕跡,怎不令人對生命有一種切實的體認。我覺得我由此更加熱愛和珍惜生命。
這大約是我在對于冰的認識上的一種意外的收獲。至于“意內”的呢,我倒一直想做這樣的嘗試:拿一塊薄冰,對著太陽,讓它像一塊凸透鏡般聚焦,點燃準備好的一張紙或一些絲絨。我不記得我小時候玩過這樣的“游戲”沒有,但可以肯定自從聽到這一說法后,確實一直念念不忘要實驗一次,甚至幾年前,我仍用一首短詩表達了這一意愿:“我拿起一塊薄冰/對著太陽把陽光聚攏/我要使它在熔化前/變成一粒火種。”這里不過是暗寓一種“時不我待”的意思,要與時光競賽,做一番有益的事情。但我詩中也寄寓了我對“冰”轉化為“火”的神秘感。世界上什么事情不會向對立面轉化呢?人們說:“冰炭不能同爐”,看來也未必。這或許就是所謂辯證法的勝利吧。
不過,在我們的北半球,到了春天,冰雪消融,也是一種令人喜悅的景象。一夜東風吹拂,地面上的冰都消失了,化為一泓碧水,在陽光下蕩起道道漣漪,泛著粼粼波光,我們心中積存一冬的陰霾也會一掃而空;不用說大江大河爆發凌汛的一刻,那種鋪天蓋地的冰消凌解的壯觀景象更是奪人心魄!而冰雪融化后江河奔騰,岸邊的舟船解纜,揚帆直進,又何其令人振奮!
即便接受了科學知識,我對司空見慣的水凝成冰仍感到神秘!而我對地球上的幾次冰川期更是充滿無限的遐想,甚至隱隱的有一絲不安!我懷疑地球上或許還會一次一次迎來大冰川時代。那時候,整個地球是不是都會結一層厚厚的冰殼,哪里還有人類?即便僥幸有些孑遺,也只能“茍延殘喘”,等待地球氣候再次變暖,大地慢慢褪去冰殼,屆時,洪水肯定會到處泛濫——人類歷史上的大洪水記憶或許就是這么來的!那么下一次,我們還會尋到一只傳說中的諾亞方舟么?
看來,每一塊冰都連接著地球的陵谷變遷,見證過滄海桑田;每一塊冰都蘊含著人類存亡的奧秘,蘊含著深深的謎!想到這里,我還真是周身清涼下來。
霜之韻
我要再一次感謝上天讓我生在鄉間,長在鄉野,不然就像現在城市里的孩子,恐怕連霜是什么樣子也沒有見過吧。
霜是薄薄的,它雖然外形有點像雪,卻沒有雪花那么大,那么惹眼,更不會像大雪那樣漫天紛飛,它來時是悄悄的,最初甚至只是空氣。
據“百度百科”上解釋:霜是指貼近地面的空氣受地面輻射冷卻的影響而降溫到霜點以下,在地面或物體上凝結而成的白色冰晶。又說:霜是冰晶組成,和露的出現過程是雷同的,都是空氣中的相對溫度達到100%時,水分從空氣中析出的現象。它們的差別只在于露點高于冰點,而霜點低于冰點。因此只有近地表的溫度低于0℃時,才會結霜。
按照時序,氣候暖的時候,在夜間野外植物上會凝結有露珠,而天氣變冷到一定程度,那露就變成了霜。所以《詩經》有一句寫得很準確也很動人的詩:“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時序應在深秋,一般植物的葉子都已凋零、枯黃的時候,本應給人以蕭瑟之感,不知為什么,“白露為霜”,反而讓人不再失望,因為它使我們感到大自然的一種律動。大自然是活的,是生機勃勃的,它一定會給我們再帶來一個萬物繁華的春天。
小時候,每當霜降的季節,我們一方面感受著四野一天天變得肅靜、清涼,一方面在享受于捕捉一年里最后的溫暖。有時確實聽到夜空中有大雁飛過灑下的雁鳴,我們的心也隨那大雁飛向南方。終于有一天,父母會在晚飯后說,今晚會下霜。為什么呢?因為下霜之前,人會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某些部位會燥熱,如臉頰,甚至手腳。果然如此,第二天早起上學,我走在田野間,會看到路邊的草叢上敷著一層細粉,像是誰不小心將袋子里的面粉或鹽撒落了一些,撒在了路上,當然等待太陽出來一曬,很快就化了,草叢里濡濕了一大片。除此之外,我們確實也在墻頭或屋頂的瓦片上看到類似物,所以,我們學成語“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眼前也會浮現所看到的瓦上霜的形象。
這是自然界以實物形式教我們認識何以為霜。而在小學時讀到的郭風先生的作品,大約是叫我們第一次領會到了文學中的霜的美。
我沿著溪邊的小徑,要走回到村里去。
我看見稻草垛上,凝結著白霜。
我看見池沼邊的草地上凝結著白霜。
我看見村莊的木柵、籬笆,凝結著白霜。
我看見溪岸上的烏桕樹上、梅樹上,凝結著白霜
月亮好像一枚冰冷的黃玫瑰。北斗好像幾顆冰冷的寶石。
我看見月光和星光把烏桕樹和梅樹的樹枝,畫出樹影來,畫在溪岸的草地上。
我受到深深的感動了。可真是的,我看見溪岸上的草地,凝結著白霜,好像一塊無盡鋪展的白色畫布,上面畫出了非常美麗的樹影;好像墨筆畫出來的濃墨色的樹影,淡墨色的樹影。(《夜霜》)
在另外的短章中,郭風先生還寫道:“當我走回村里時,我在月光下站了一會兒,忽地看到石橋、草地和溪邊的赤裸的梅樹、烏桕樹上,都已凝結著濃重的白霜。這已經是連續第三個夜,下霜了。”(《夜宴》)“夜已經很深了,我循著溪岸前行。我踏著鋪著白霜的草地上的樹影,要回到村里去。當我走進溪邊的水磨坊時,我看見它的木屋上面,披著杉樹皮和稻草的屋頂,鋪著白霜。”(《水魔方》)
這仿佛一唱三嘆。我真沒想到,這微不足道的,甚至很少為人所注目的霜,竟然可以如此之美。我至今還記得當鄰村的高中生向我展示他抄在小小筆記本這些精美詩章時,他一邊念,一邊入迷地贊嘆著的情景。這情景也像那薄薄的霜粉,在我心中留下了斑駁、參差的美。
郭風先生所寫的,都是我在鄉間親眼見到過的,所以我感受親切。
后來稍稍長大,我又讀到“履霜堅冰至”這一富有哲理的句子。它之富有哲理,首先就因為它概括了一種自然界的規律:我們已經看到了霜,那么很快,更寒冷的日子將會來臨!它的引申意思就是“見微知著”。我們要有更大的思想準備,生活中,某項事業上可能會遇到更大的困難,面對更艱難的局面……但這句話,也預示著事物總是在發展當中,有了微霜,可能就有堅冰;而堅冰之后呢,又會有春光,正如雪萊所言:“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所以“履霜堅冰至”不僅僅只是預示著嚴峻和艱苦,它其實也預示著希望和生機。
這樣的想法,大約就是一種從哲學的角度理解霜了吧。
而看到這一“霜”字,想起人們常用它來形容人在某個年齡段的相貌,如“兩鬢如霜”。李白就有對頭發變白的感喟:“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確實,隨著年齡增長,人的滿頭烏發會漸漸變白,先是一兩根,后是一小束,一小片,最后變成滿頭銀絲,這是不可遏制的自然規律。在變成滿頭銀絲之前,頭頂上那星星點點的白色,從鏡子里望去,確實最像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讓人感嘆時光流逝之迅速,讓人感嘆老之將至——正如“履霜堅冰至”,頭上有了霜,就不免會迎來滿頭白如雪的日子。這也是一種人生的自然辯證法吧,那么恐懼又有什么用,我們應當清醒地知道:既然人生到了秋天,那么我們就應該抓住有限的秋光,更加意氣風發,更加努力,向自己既定的人生目標不斷地進擊和奮斗,以累累碩果告慰人生的金秋,以更壯闊更輝煌的境界迎接“晚年”的到來,讓自己的滿頭銀絲閃耀出無限的驕傲!這樣的人生不是很美嗎?!
因此,我們頭上的這種霜雪,正是一種提醒,一種激勵奮進的鼓點啊!
【作者簡介】李成,安徽桐城人,1994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詩歌、散文近千首(篇)散見于《光明日報》《詩刊》《十月》《散文》《美文》等報刊,有散文集《故鄉味》、詩集《裸夜》等出版。現在新華社某單位供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