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龍春
“龜甲出土吾墮地”,這是祝嘉先生的一方常用印。
我認識祝嘉先生在1990年,那時我在蘇州讀大學。我的寫作老師剛剛寫了篇關于祝老的報告文學發表在《雨花雜志》上,于是我請他寫了張紙條,打算前去拜訪。這個時候,我讀的有關書法的書籍尚少,但祝老的《書學史》和《書學論集》卻是枕邊常備的。有了這點底,便鼓起勇氣敲開了南門二村祝老的寓所。
我當時20歲還不到,祝老卻已90開外。他身材不高,走路時腳不離地,只是前后挪動。講起話來中氣十足,有濃重的廣東口音,所以聲音再大,我也聽不明白。由于雙耳重聽,我講的話他基本聽不見。所以大部分時候,我們要靠筆談。他的書桌上預備了很多小紙片,供來人寫畫。
祝老的書桌上還有件奇特的東西,是很多層宣紙裱在一起的,紙面黑黝黝的,他平常練字,常蘸清水在上面寫,清水在黑紙上毫發畢現,與后來風行的水寫紙是一個道理。今天的書家往往寫張字就能換好幾箱紅星紙,但祝老沒趕上這個好時代。他晚年的生活平淡無奇,就是讀書寫字,從沒有賣字的喜悅與煩惱。
直到晚年,祝老每天仍堅持練字。我去見他的時候,他常用這“千層紙”臨《月儀帖》和《瘞鶴銘》給我看。祝老臨帖極勤,篆、隸、楷、草、行、章,各體都學,許多碑帖達到數百遍之多。因為臨的東西太多,以至臨什么都不太像。孫過庭曾經說“偏工易就,盡善難求”,由此可見祝老在書法上的雄心。昔人論張芝學書,池水盡墨,是說張芝用筆精熟。祝老書學的成就,也與他的精熟過人分不開。祝老寫字,強調“全身力到”,雙腳取蹲勢,左手五指撐著桌面,執筆緊而運筆澀,行筆時若有沙沙聲。碑學追求壯美,追求渾厚與勁健?!叭砹Φ健?,可視為康有為理論的發揮,當然也有人對這種極端的做法不以為然。今人論碑學,常以為力有余而韻不足,有樸略無文之弊。這種說法或針對碑學末流而言,有清以來的碑學大家何紹基、趙之謙、康有為、于右任、徐生翁等人皆兼有力量與韻致,祝老的書風堪稱繼響。有趣的是,祝老的作品上時常鈐“無常師”和“膽膽膽”兩方閑章,典出韓愈《師說》與元代的鮮于樞,所指的正是博涉多優與氣勢恢宏,因此,我將之視為祝老書法的兩翼。
祝老對后生極為平易,有問必答,誨人不倦。有言語不能及處,必口訣手授。但品評書家卻十分苛嚴。祝老論現代書家,只有沈寐叟、謝無量、馬一浮與呂鳳子四人可稱作者,至于當代書家,能看得過去的更是百不得一。他曾對著一本當代書展的作品集,一頁頁地批點給我聽,印象中只有一位年輕人尚得嘉許,其余名家一概不予認可。末了我問他:“這樣看來現在沒有寫得好的人了?”他意味深長地說:“肯定有,但不在展覽會上,在民間。”祝老這句話,若放到今天這個展覽會辦濫的時代來講,也許更加貼切。當時他這么說,未免不是出于一種憤怒。據我所知,由于祝老經常在公開場合發逆耳之論,許多學術會議都不敢邀請他,更沒有書法組織來重視他。人大抵是不喜歡聽真話的,而祝老太較真。和南京的幾位老書家相比,祝老的晚境算是寂寞的。然而,正是這種寂寞,成就了他的孤岸與脫俗。
祝老的認真,不僅表現在他急切要求匡正書壇的風氣——這些文字主要集中于他逝世之后才出版的《逆耳集》中,而且表現在日常生活的種種細節中。在我的印象里,祝老的書房極為整潔,他很多常用書都是一摞摞放在一張臺子上的,每次取用,他都記得第幾排第幾本,用完之后,必然放回原處。有一次,他坐在沙發上閉目養神,我隨手翻臺子上的《書譜》雜志,他不時提醒我記得看好后按順序放好,我應了好多次,他還是不放心,最后我只好不看了。1992年春天,我來到南京一家報社實習,有家晚報的編輯托我約祝老題寫報頭,他一下子寄給我好多份,并且在信中說自己“反復書寫,本領不過如此”。這家晚報后來還刊登了一篇關于祝老的報道,是我和另外一位記者合作的。他收到報紙之后,寫信指出文章的兩個失誤:一是他寫《書學史》是八個月的晚上,不包括白天(我們寫成了八個月);一是他的老師胡仁陔善書法,不會畫畫(我們寫成了善書畫)。希望有機會能更正。可是,有誰會在意這兩個失誤呢?哪個報紙愿意花版面來做這樣的更正呢?但這話不能跟祝老講。好在我1992年6月畢業之前去見祝老,他已經忘了這事。祝老很早就答應畢業前送我件作品做紀念,那一次我買了張夾宣(祝老素喜很厚的夾宣)到他家,留了個家庭地址,請他直接寄去。但沒兩天我就收到他一封信,告訴我作品已經寫好,有時間來取,最后一行小字說:“你家鄉的地址都未寫清楚,今后要慎?!弊@系倪@個告誡,至今還常常浮現在腦際,讓我做什么事都不敢馬虎。

祝嘉 致薛龍春信札
祝老給我寫的是張條幅,杜甫的名句“筆落驚風雨”。用筆沉雄,氣勢撼人,令人有屈鐵、枯藤之想,我一直珍藏在身邊。在我的內心,祝老與其說是位理論家,毋寧說是位藝術家。他的書學理論主要是碑學的創作論,換句話說,是他創作經驗的系統呈現,雖不乏創見,但并未突破包、康的藩籬。而他的藝術創作,尤其是行書、楷書與章草,有很高的造詣。既有明確的審美指向,亦體現出非凡的創作技巧,有人所不可及處。
今天的書壇,早已不是祝老當年所了解的書壇。雖然看上去繁榮,但標準的缺席,引起人們普遍的焦慮。書法創作究竟哪條路是正確的?碑學?帖學?還是碑帖結合?講究力量還是追求巧麗?專寫一路還是遍臨百家?臨帖要像還是不像?執筆要緊還是松?紙張要薄還是厚?……可以說,祝嘉先生是一個比較極端的范例,他的成功,讓我們明白,以上的問題并沒有非此即彼的答案。祝老曾經說,書法首先是寫字,最終是自然。我想,能做到自然地寫字,無論哪種路徑,總能殊途同歸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