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向群
胡兆麟是近代嶺南著名學者、詩人、教育家和書法篆刻家,詩詞造詣早為詩詞界所公認,然其書學卻不為書學界熟知。正如其弟子祝嘉對他的評價:“先生在嶺南知道的人很多,外省知道的人就很少了。這等情況,是不足怪的,字的好壞,原來就不是跟名的大小成正比例的?!?/p>
2016年,我發現胡兆麟談其學書的散頁,旋即在《信息時報》藝術周刊“向群品書·廣東書人品鑒錄”專欄上做了推介。祝嘉后人新發現的《順德胡先生手札》冊,是祝嘉心愛而不輕易示人的舊藏,冊封有小楷“順德胡先生手札,門人祝嘉敬題”字樣,下鈐“祝嘉”白文印一枚。冊頁共收書信6通22頁、手稿1件2頁。其中4通有準確時間,分別在1918年、1920年、1931年、1934年,其余應在1918年至1934年間,內容涉及論古人書法、詩詞和點評書法篆刻作品、評價書法文獻、請托等,是祝嘉與胡兆麟交誼的主要信物。
一
胡兆麟(1871—1936),字仁陔、人佳、仁階,順德人。其為人狷介不茍,潛心學問,一向不與政界人士來往,刊有“茍全性命”閑章。祝嘉在1978年發表于香港《書譜》雜志第23期的《我的老師胡仁陔》一文中稱:“先生于清末、民初曾在方言學堂、高等學堂授文史課,也時兼各中學講席?!边€提及胡師幼時曾隨父親官江左,差次臨川時,縣知事汪蘅舫進士出題考他,他答題造句純熟,押韻自然,汪氏稱其“驚才絕艷,一時奇作”。他還拜趙之謙為師,學習書法篆刻藝術。返粵后,先后在高等學堂、廣東省立第一中學、嶺南大學授文史課、詩詞、書法篆刻。
祝嘉(1899—1995),字燕秋、乙秋、覲秋,青年時期,從瓊州到廣州廣東省立第一中學讀書時,與胡兆麟結下深厚師生之情誼。據胡兆麟致祝嘉6通信札、手稿及《祝嘉年譜簡編》《書學析疑》(未刊稿)等文獻,可以推斷出二人交往的大致軌跡。一是祝嘉1916年—1920年間在廣州求學時期認識了胡氏,并拜他學習古文、詩詞和書法篆刻藝術。胡氏第一次通信便與祝氏談及古人論書法、其存在的不足、大小字的取法、臨帖方法等,為他指明了學習書法的方向。二是師生之間的交流方式包括聽課、書信、面談等。三是通信地點在中國廣州、海南、南京及新加坡等地。信封有確切地址的有兩件:一封為“倉邊街仁和里小雅旅館”,這是祝嘉從新加坡返廣州后的臨時地址;另一封為“南京洪武路景賢里三號”。同時可知胡氏當時家住“廣州河南后樂園街三號”。四是信中還提到陳長獲、彭宗賢、陸苔岑等同學,待考。

《順德胡先生手札》冊封面

胡兆麟致祝嘉函信封

胡兆麟致祝嘉函(部分)(1918年)
祝氏從新加坡回廣州探望胡氏,曾與他探討執筆問題。他在1981年撰寫的《書學析疑》(未刊稿)中記錄:“我的老師胡仁陔先生,是善書的,他執筆常在筆管的頂端。我于1931年從新加坡回國,到廣州去看他,離別已12年了。談到書法,我說:‘抓筆低容易沉著,筆力容易勁健。老師抓筆似是太高了。’他說:‘你說的也是道理,不過我認為抓高容易活動些?!业淖ジ咝粮咭膊怀^筆管的中腰。我認為這樣容易用力,對于古人的‘筆力驚絕’的要求,減少了許多困難。”
二
胡兆麟還是一位書論家,觀點鮮明,見解獨到,卻未引起書學界重視。我們可從這些書信中找到答案。
在戊午(1918年)六月廿三日致祝嘉函中,胡氏回答了祝嘉的若干問題,涉及學習書法的關鍵:“古人論書只判三拙,雅俗不分肥痩大小。即以大小言之,須書小字如大字,書大字如小字;小字得大字之規模,大字得小字之態度。如《蘭亭序》《樂毅論》《麻姑壇》《洛神賦》,此小字之最,三者而未嘗不有大字駕馭之能。褚之《伊闕佛龕碑》、顏之《郭家廟碑》《大唐中興頌》、柳之《玄秘塔》、歐之《化度寺》,此大字之最,三者而未嘗不有小字收束之法。鍾繇《筆法》曰‘筆跡者界也,流美者人也’,過庭《書譜》稱右軍書‘不激不厲’,故骨力、形勢、姿態、韻味,書家所宜并稱,唯先具乎骨力、形勢,足以自立,而后求進乎姿態之活潑、韻味之深醇,雖未能遽自成一家,而已翛然于塵俗之外。此學書大要也?!薄拔舨讨欣烧摴P軟則奇怪出,黃山谷論書最重韻字,劉融齋論學書者,始由不工求工,繼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極者也。此則持論入微入門者,暫不必推求及此,功候到時自知之,此時卑之無甚高論可耳。”

胡兆麟致祝嘉函(1931年冬至后一日)
胡氏還指出新式學校教育,學科紛繁,會影響到書法學習的問題:“以今者,學??茖W紛繁,學書者苦無暇晷,天資高者,固當研精;筆性鈍者,則但求熟而不俗、勻而不稚,已為今日所適用矣?!边@些觀點,頗有遠見。
甲戌年(1934)《致燕秋同學老弟》曰:“貴鄉先正潘孺初先生《楷書溯源》一書,古調今情,千里文字之交,足稱韻事。惜稿帖為雙鉤上石,非影本,神味略遜,然就此已見大概,勿勞再購影本。《楷書溯源》則資益后人不少,潘氏固博疋,得楊惺吾編訂,更名實相符,為必傳之作?!卑?,“孺初”是潘存的號,潘存字仲模,別字存之,海南文昌人,與祝嘉為同鄉,咸豐元年(1851)中舉人,不久,應禮部試,循例捐戶部主事、福建司行人等職,居京師30年,其《楷書溯源》也是祝嘉從事書學研究的啟蒙書之一。

胡兆麟批祝嘉篆刻習作
三
(一)書法方面
胡兆麟視祝嘉為關系最親密的弟子,故對其推心置腹,直言不諱地指出其書法存在的問題,并示以學書門徑。他在信中說:“吾賢所寄字一頁、函一頁,榘矱不失,而間架未穩,筆力未充,行款未勻,神采未煥?!薄敖駷槟壳坝?,小字宜取《樂毅論》《洛神賦》,大字宜取《家廟碑》《玄秘塔》,先學其橫直之中正,次尋其左右之分配,再合玩其結體分行之疏密。晴窗暇日,細意參稽,俟略得其法,然后布紙運筆,默為臨摹。書時不必觀帖,書成后再展帖觀之,兩兩相較,其不合者、拙滯者,記之于心,下次書時再改再書。久之,自肖其貌,又久之,并得其神。若觀帖一字,即臨一字,旋觀旋臨,則氣必不貫,行款必不勻,非臨帖善法也。然此亦視學者天分何如……”胡氏引經據典,提供書法學習的方法,具有很強的實操性,是一篇很好的書法理論指南。
祝嘉《愚盦書話》記載:“憶余童年,嘗求書法于先師順德胡仁陔先生,先生復書,語極精辟?!薄八寡砸玻芍^別有神語,為后世臨書者辟康莊大道?!薄队薇Q書話》寫于1936年,即胡氏去世的那一年,1937年8月由南京萃文書局出版,柳詒徵題簽。祝嘉在認識胡氏之前,書法無常師,其父寶齋公只是他寫字的啟蒙老師,而胡氏才是真正令他初窺書法堂奧的人。他在胡氏的指引下,大字學顏真卿《郭家廟碑》,小字學趙子昂《洛神賦》。畢業后返鄉任教,仍以習唐碑為主,間學何紹基。直至在新加坡執教期間,認識了師法康有為的張叔仁,才開始接觸并研究包世臣、康有為的理論,從而走上了碑學研究之路。
(二)篆刻方面
1931年祝嘉從新加坡返回廣東,次年到廣州,住在倉邊街仁和里小雅旅館。胡氏曾請祝嘉為其治“仁陔”朱文印,祝嘉蓋了三個印拓,寄呈其批改。胡兆麟在冬至后一日致信稱:“乙秋同學:來書并承鐫印已不俗,略有待商之處,經批于來印原紙內,希酌之?!辈⒃谄渲械囊挥∨耘ⅰ斑吶牍拧比?,左上位寫:“此處起筆似宜略圓勿尖,微去其尖,使與下收筆相稱為妙。上下距離邊一樣,則玲瓏與邊不混矣。”左下位處寫:“此處似宜再離些小,勿過多,照墨線劃處何如?”印文篆體“亥”字旁注:“此轉捩宜改圓,勿尖,使與第一筆之圓處相稱為合。”
四
胡兆麟對書法學習多有自我表述。如若虛齋藏其小楷散頁題跋手稿,金色絹本,縱17厘米、橫10厘米,引首鈐“人佳”朱文印一枚。內容涉及其學書之軌跡:“余幼頗弄筆研,顧無師授,又乏一二古刻,有之亦不耐臨摹,見有賞心者輒效之,不甚措意。人以為工也,絡繹求書,予固不自藏拙,恒應之,究學力不專于古人,用筆之法絕未一窺門徑也?!彪m然缺末頁,但品相很好,內容尚完整,實為研究胡氏書法的重要依據。
祝嘉《愚盦書話》載:“先生(胡××)舞勺之年,游于趙?叔之門?!苯Y合《順德胡先生手札》及散頁手稿可知,胡兆麟的書法初學顏真卿、歐陽詢,舞勺之年(13歲至15歲期間)問藝于趙之謙。他受趙之謙碑學思想的影響,移情北朝碑碣摩崖,旁及黃庭堅、何紹基諸賢法帖;小楷取法歐陽詢、柳公權、黃庭堅,并融入北碑書法的體勢和筆致,瘦硬挺拔,用墨濃潤而不凝滯,以字距緊湊,行距疏朗的布白出之,擺脫了晉、唐楷書的章法模式;榜書取法顏真卿、何紹基,沉著寬厚。他的墨跡傳世甚少,省內文博單位沒有庋藏記錄。
胡氏的弟子當中,除祝嘉外,還有林直勉、胡漢民、莫仲予等人。林直勉、胡漢民既是國民黨元老,又是民國時期的書法大家。林直勉擅長漢隸,遍學漢隸,自成一體,筆力勁峭,沉雄高古,對廣東近代隸書影響頗大。胡漢民亦擅長漢隸,繼承清代隸書風貌,書風遒麗嚴謹,神采煥發。莫仲予擅長章草和篆刻,私淑王秋湄,風格簡古清雅,乃嶺南當代章草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