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早晨對鏡梳洗,照見油光發亮的鼻子,毛孔粗得像桔子皮,唐取笑我說:“你的鼻子倒是個異相,說不定走到鼻運,還有點財氣呢。”我嘆了口氣說:“說起油鼻子,倒叫我又想念父親,回憶起童年。”唐不懂我什么意思,我不免又滔滔地向他敘述幼年的故事。
父親是個武官,民初時在××省有過一番煊赫的事業。我那時才六七歲,一向對父親的印象是腰間插一把指揮刀,軍帽上一枚雪白的帽纓,從大門進來,老遠就聽得見馬靴咯咯之聲,威風凜凜,望而生畏,所以只要聽見“師長回來了”的聲音,老早躲到后廂房姑祖母懷里去了。及至父親解甲家居,才漸漸看到他慈愛的笑容。加以我唯一的哥哥不幸夭折,他更把我像寶貝兒般寵愛著,我也就牛皮糖似地黏在他懷里,肆無忌憚起來了。
在鄉間,我們的房子坐落在一望無際的綠野平疇中,平疇之外有蔥翠的群山環繞,前門小徑出去數十步就是一灣蔚藍色的溪流。春風和暖的天氣,父親每愛在夕陽里,帶我到亭亭的菜花麥浪中散步,父親在前面策杖閑吟,我在后面搖頭擺尾地跟著背千家詩,從后門繞到前門,又從前門越過清溪。遇著荷鋤歸去的農夫,父親就得站著與他們閑聊上好半天。
田岸路窄,膽小的我,走起來搖搖欲倒,父親把竹杖的另一端伸給我扶著走。“小春,”他告訴我說,“這是爺爺留下的紀念品,你扶著它,就好比爺爺牽著你走呢!”我才知道父親有那樣多好拐杖,為什么偏愛這根竹杖,原來是因為他想念爺爺。爺爺去世早,我未見過他,卻因愛父親,也就非常寶貴這根竹杖了。
父親有許多朋友送給他各種拐杖,有的里面藏著精致的陽傘,有的抽出來一把雪亮的鋼刀,都萬不及這竹杖潤滑玲瓏。握手處雕著一個龍頭,閃著棕色的光彩,父親說這是因為爺爺天天用鼻子上的汗油去抹他,把它抹得像紫檀木似的光滑如鏡了。
有一天,父親的好朋友鄰村胡伯伯銜了旱煙筒來與父親談天,我看他的煙筒顏色式樣很像父親的竹杖,我附在父親的耳邊說:“爸爸,你看胡伯伯的煙筒多好!”胡伯伯卻聽到了,他摸著胡須,將煙筒在地上咯咯地敲著煙灰,慢條斯理地說:“說起這根煙筒年代久了,還是我父親手里用下來的哩!”我拍著手說:“跟爸爸的拐杖一樣,也是爺爺給他的。”父親拿過他的煙筒玩了半天說:“這煙筒吸起來別有一種味兒。”胡伯伯說:“哪里比得上你那根貴重呢!”他望著父親手里白玉煙嘴湘妃竹煙筒,言下不勝羨慕的神態。父親說:“你喜歡這個嗎?我還有一根比這根更好,送給你吧!”胡伯伯連連搖手說:“哪里哪里,我們鄉下佬兒哪用得著這樣貴重的煙筒。穿著粗布短褲褂,用起來也不配呢。”可是父親不是說著玩的,第二天就找出一根翡翠嘴湘妃竹煙筒,叫我特地送到胡伯伯家。胡伯伯樂得什么似的,把我抱上他家最考究的一張太師椅,燒了一大碗米粉炒蛋絲給我吃,又給我兩口袋裝滿了沙佛豆,這是鄉里人給孩子最好的禮物,我肚子吃得飽飽的,一路嚼著香噴噴的豆子,躊躇滿志地回家。父親摸摸我的頭說:“這個差使不錯吧!”
不幾天,胡伯伯又來了。他帶了另外一根煙筒,比他吸著的一根短些,顏色也沒有那樣深。他很不好意思地把它遞到父親手里說:“老爺(鄉里人都是這樣稱呼我父親的),這根煙筒萬萬比不上你送我的,不過留個紀念。這是我自己從前去山里采的竹子,也用過許多年了,竹心細,吸起來煙味兒清香。說真的,竹煙筒清涼減煙毒,你試試看呢。”我不等父親說,老早伸手接了過來,快嘴快舌地說:“顏色不頂好看。”父親卻萬分歡喜地說:“這個沒關系,多用些日子就好了。”胡伯伯真太高興了,搓著兩手心,只是欠身道謝,仿佛父親肯收受他的東西給了他不少光榮呢。我靠在父親懷里說:“爸爸,爺爺的竹杖是用鼻子上的油抹的,煙筒也可以這樣抹嗎?”父親笑說:“你歡喜它,就交給你管,一天抹上一百次也成!”
父親為了珍重胡伯伯這份純真的友情,從此就丟下白玉嘴湘妃竹煙筒而用這根竹煙筒了。每次出去散步,總是父親拿竹杖,我拿煙筒,在一旁老氣橫秋地做著種種怪相,逗得父親發笑,并不時把它靠在鼻子上抹過來抹過去,抹得滿臉滿嘴的煙灰,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它變成竹杖一樣的紫檀色。母親看不來我這樣子,笑著責怪父親不該教出這種花樣,把鼻子都抹歪了。可是我哪里依呢!對著鏡子照照鼻子上根本沒有油,就兩個手指捏著狠命地擠,毛孔里擠出點油來,把它擦在煙筒上,如此日長月久,煙筒倒沒有發亮,鼻子不用擠也會自動冒油了。母親看得光了火,一把奪過煙筒,向我身上打來,笑罵道:“這樣一只丑小鴨,再擠成個油鼻子,看長大還有人娶你做媳婦兒!”我噘著嘴說:“我不做人家媳婦兒,爸爸要我中個女狀元呢。”逗得父親哈哈大笑!
年光飛逝,轉眼我也長大了。在念大學的第二年,父親病了,同年抗戰軍興,父親攜家回鄉避亂。胡伯伯依舊是精神飽滿,健步如飛,每隔一兩天,就銜著父親送他的煙筒,來父親病床前陪著閑談。父親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他因早歲宿患肺疾,又以戎馬奔馳,辛勞過度,退休后見國家多難,傷事憂時,復以中年喪子,悵觸萬端,所以鄉居一年,纏綿病榻,至翌年仲夏,就一病不起了。棄養時我尚學業未成,幼妹在襁褓中,家庭慘狀可以想見。胡伯伯老年痛失知音,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不忍到我家來,以免觸景傷懷。
幾月后,我又去滬續學,胡伯伯的消息,只能在家信中偶爾得知二一。父親去世匆匆十四年,與胡伯伯一別也是十四年了。十四年中,兵荒馬亂,一直過著流離轉徙的生活,可是我追念父親對祖父的一片孝思,與對胡伯伯這一份珍貴的友情,無論到哪兒,總不忘帶著父親心愛的遺物——拐杖與煙筒。拐杖依舊發著深褐色的光彩,煙筒亦因朝夕摩挲而日見潤澤,可是父親的慈容永無再見之日,胡伯伯亦復音塵阻絕了。
三十八年撤退來臺,因時局吃緊,行囊簡便,匆忙中不曾將此二物帶出。如今看到自己油亮的鼻子,又不免逗起無窮往事。想起父親用竹杖牽著我,徜徉在青山綠水間,以及胡伯伯銜著翡翠嘴湘妃竹煙筒與父親閑話家常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客歲傳來慘絕人寰的消息,說胡伯伯因眼看孫子喪心病狂,清算他父親,要父親鉆狗洞,他氣憤得忍無可忍,竟自縊身死了。七十高齡的胡伯伯,一生愷悌慈祥,尚不能免此浩劫,怎不叫人痛心。
更有我父親的靈柩,因連年戰亂,迄未安葬,叫他老人家餐風飲露,度了多少個凄涼歲月,如今更是漫煙荒草,祭奠無人,言念及此,焉得不痛哭失聲呢!
(黃澄澄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愛與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