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張競艷
“努力將做一名‘學者型編輯’和出好書的‘傳薪人’,當作自己為傳承中華優秀文化貢獻微薄之力的核心要務,未曾敢有絲毫懈怠之心。”
舒新城、張相、金兆梓、黎錦熙、陳乃乾、宋云彬、楊伯峻、周振甫、趙守儼、傅璇琮、程毅中……中華書局110 周年的歷史長河中,一個個名字燦若星辰。在學者型編輯傳統的氛圍熏陶下,一代又一代編輯用一本本好書擦亮了百年老店的金字招牌。
時值中華書局110 周年之際,老中青三位編輯(中華書局編審柴劍虹、上海聚珍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副總經理賈雪飛、中華書局歷史編輯室副主任胡珂)講述了他們與中華書局的故事。“身在中華,與有榮焉。”守護這份榮譽的背后,有“板凳甘坐十年冷”的執著和定力,也有直面市場開疆拓土的勇氣與智慧。

1973年春,“二十四史”及《清史稿》點校組部分學者與中華書局工作人員在北京王府井大街36號中華書局合影。姓名標注為啟功先生親筆
“細校精刊傳偉績,無敵,青箱藎篋不勝收。”這句話出自啟功先生在中華書局75 周年寫就的一首《定風波》。啟功先生曾稱中華書局是他的“第二故鄉”,與中華書局淵源深厚。柴劍虹當年曾從啟功先生那里把這首詞抄錄下來,并夾進啟功先生的一本著作中收藏下來。時隔35 年,重讀這首先生的“佚作”,柴劍虹不禁心生感慨。在一篇回憶文章里,他這樣寫道:先生以人類歷史長河中的“萬古愁”,借寓古今中華民族所遭受的磨難,當然也包含了書局與他個人的曲折歷程,而在1912 年至1987 年這75年“彈指一揮”的“驀然”之間,卻可一朝“同銷”——這正抒發了他為國家進步、為書局慶賀,也為自己慶生的喜悅心情。“細校精刊”以下三句,則精練地寫出了中華書局在傳承優秀文化中的豐功偉績與古籍整理出版界無可匹敵的卓越地位。
在這首《定風波》的下半闋,啟功先生簡要回顧了他于1971—1977 年在書局參與“二十四史”及《清史稿》點校工作的“舊事”。柴劍虹記得啟功先生常常對他說起,當時得以從學校里挨批斗的酷烈環境中脫身,到相對平靜的書局辦公樓從事古籍點校工作,實為平生一大幸事。翻閱啟功先生保留下來的日記,對 他1971—1977 年在書局參與“二十四史”及《清史稿》點校工作的“舊事”可以略知一二。他于1971 年8 月30 日在北師大中文系的軍宣隊處開了證明信,到王府井大街(當時改為“人民路”)36 號的中華書局辦公樓報到,被分配參加《清史稿》點校工作,平時就住宿在樓里,工作之余,晚間還可以和其他一些先生到附近的小酒館用餐或回辦公樓宿舍聊天、小酌,所以有“擎杯共醉辦公樓”之句。其間,他雖然因患嚴重的頸椎病、美尼爾氏綜合征要去醫院治療,他夫人也因病重住院,后于1975 年初去世,他仍兢兢業業地從事《清史稿》點校工作和《詩文聲律論稿》的著述,除了參加日常的“政治學習會”外,有時一天點校超過1 萬字,還有文字的復核工作。1977 年9 月,啟功先生結束在書局的點校工作回到北師大,為恢復高校招生后的教學工作做準備。
而他對于書局的深厚感情也影響了學生柴劍虹的人生。1966 年,柴劍虹于北京師范大學畢業后志愿赴新疆任教10 年,1981 年北師大研究生畢業后由啟功先生推薦到中華書局任編輯,曾任《文史知識》編輯部主任、漢學編輯室主任,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出版有《西域文史論稿》《敦煌吐魯番學論稿》等十余種著作,主編了“中國歷史寶庫”“走近敦煌”“浙江學者絲路敦煌學術書系”等叢書。自1993 年10 月起享受國務院頒發的政府特殊津貼。
“從1981 年啟功先生推薦我成為中華書局的一名編輯,至今也已整整40 年了。”作為一名老中華人,柴劍虹親歷了中華書局40 年日新月異的蓬勃生機:從神州大地沐浴改革開放春風呈現萬千新氣象,到中華民族進入百年新征程的社會主義新時代,書局從計劃經濟框架下的分工從事古籍整理與學術著作編輯出版的事業單位,轉變為堅持守正出新,需要自負盈虧、上繳利潤的國有企業;正式員工人數從他進局時的不足百人,到目前在崗的358 位,新生力量日趨雄厚;一年出書品種也從20 世紀80 年代的一二百種,飛速增長為近期的每年一千五六百種(如去年新書533 種、重印書934 種,今年新書近500 種、重印書約1100 種),其中為讀者青睞的好書層出不窮。他說:“十年前我奉命與李爽、楊一兩位負責編輯《中華書局百年總書目(1912—2011)》時,統計書局百年間的出版物約3萬種,如今已超4 萬種,發展之快,變化之大,難以細說,但誠如啟功先生詞中所云,依然保持了‘細校精刊’的好傳統,創造了‘青箱藎篋不勝收’的文化偉績。”

“中華書局對我來說,是個特殊的存在。”2012 年底賈雪飛從復旦大學畢業,時值中華書局“百年再出發”,回到上海成立分公司,也就是現在的上海聚珍文化傳媒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上海聚珍”),賈雪飛有緣經過面試入職,成為中華書局大家庭的一員。
做編輯前,賈雪飛雖然有八年多的工作經驗,但都和出版無關。入職做編輯時,因為已過而立之年,所以特別有一種時間上的緊迫感,再加上對編輯工作的熱愛,其后這些年,她像是一直在跑步前行——2013 年1 月入職,8 月上海書展舉辦時已出版責編的圖書四種;其后又陸續策劃、責編了《晚明大變局》《前塵夢影新錄》《〈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鑄以代刻》及“重寫晚明史”系列等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雙豐收的圖書。同時,她個人也在書局前輩和同事的鼓勵、培養下快速成長,2019 年開始負責上海聚珍的全面工作。“很多人問過我職業成長比較快的原因,我把它歸結為‘高起點’——我是站在中華書局的高平臺上,聆聽著業界‘高手’的對談開啟職業生涯的。”賈雪飛說。
據賈雪飛回憶,2013 年1 月6 日是中華書局上海公司成立的日子,在成立儀式前后幾天,中華書局前總經理李巖、時任總經理徐俊、總編輯顧青和上海公司的總經理余佐贊一起進行過幾次對出版業現狀、前景方向及工作看法的談話,她有幸在場聆聽。“我對出版業和編輯工作最初的定位和思考,就是來自他們的討論。每每回想起來,這個起點不可謂不高。當認識到這一點后,我更加珍惜自己的這份幸運,并努力把這種高起點的幸運傳遞給上海公司的每一位同事。”
在賈雪飛編輯出版的眾多圖書中,《晚明大變局》對她的影響很大。
自從賈雪飛入職上海聚珍做編輯,她的博士生導師、復旦大學的樊樹志先生就把他的新著交給她出版,一是為了支持她的工作,二是為了支持中華書局的上海公司。《晚明大變局》是樊樹志研究晚明史幾十年的結晶,2014 年初完稿。但2014 年,賈雪飛剛剛從零開始做編輯一年。“‘在游泳中學游泳’的我,那段時間幾乎嗆水嗆得上不了岸,駕馭如此厚重的學術大著,編輯過程頗為艱辛。”好在挺過一番磨礪,《晚明大變局》于2015 年8 月上海書展與讀者見面后,頓時洛陽紙貴,廣受學者、媒體和讀者朋友的關注和好評,當年實現銷售6.5 萬冊,創下了近年學術圖書銷量的新高。
隨著《晚明大變局》一書廣受關注,作為責任編輯,賈雪飛也配合各媒體做了一系列的推廣活動——撰寫編輯手記、聯系舉辦各種講座和讀者見面會、應讀者要求安排作者簽名圖書、制作各種形式的推廣文案等。從圖書剛出版時的被動配合,到幾個月后開始主動聯系,經過約一年在營銷方面的摸爬滾打,賈雪飛總結了一套營銷思路和營銷方案。“這套營銷思路成為我們日后圖書推廣工作的基礎;經過后來經驗的不斷填充打磨,這套營銷思路也成了如今中華書局上海聚珍學術大眾圖書運作的基本框架。從這個角度說,《晚明大變局》一書的成功經驗,不僅于我個人在中華書局的經歷至關重要,甚至對于中華書局學術大眾出版也是一個具有標志性的里程碑。”
關于《晚明大變局》在出版方面取得的成功,很多人將其歸功于內容介紹和圖書價值提煉得比較到位。賈雪飛自己也比較認同這一點——圖書的價值提煉,是學術大眾類圖書的靈魂,如果這一點做好了,圖書就會熠熠生輝,煥發出生命的活力。她說:“《晚明大變局》之所以在這方面有比較出色的表現,不能不提到時任中華書局總編輯的顧青老師。”2013 年,顧青以局領導的身份分管上海聚珍。“他在上海公司開業典禮的那幾天,以及其后到上海時,總是利用各種時機向上海公司的同事強調圖書價值提煉的重要性,以及編輯如何培養自己價值提煉的意識。記得我曾經兩三次在顧總來上海時,鼓足勇氣抱著找不到提煉中心的書稿向百忙中的顧總請教。正所謂‘不憤不啟,不悱不發’,開始對書稿一片茫然、毫無思路的我,經過顧總的啟發,慢慢找到了價值提煉的思路,《晚明大變局》可以說是向前幾年的學習所交的作業。”
上海聚珍是中華書局成立100 周年之際,書局“百年再出發”邁出的一步。自公司成立起,“守正出新”一直是其工作的指導思想。在賈雪飛看來,上海聚珍要守住傳統的“正”,出版高品質、正能量、強引力的硬核圖書;同時要與時俱進,在出版思路、出版內容、出版價值上“出新”——體現時代特色,引導閱讀風尚,令大眾喜聞樂見。“這里的‘新’具有內、外兩層含義:內部的‘新’,是指上海聚珍的出版方向對書局的出版是創新和開拓,不是重復和疊加;外部的‘新’,是指對業界的發展和開掘,不是搶地盤、不是彼消此長。”
在這種“守正出新”思路的指導下,上海聚珍依托中華書局優勢和編輯的學術背景,確立了打通學術研究和大眾閱讀之間鴻溝的出版定位。經過幾年的探索,逐漸形成了依托高校學者的“學術大眾化”和“傳統文化普及”兩條主線的產品線。“學術大眾化”產品線是以原創學術為核心,出版當今人文社科界高水平的前沿學術專著。代表作有周振鶴教授的《中國歷史政治地理十六講》、樊樹志教授的《晚明大變局》、葛劍雄教授的《黃河與中華文明》等。“傳統文化普及”產品線是依托高校學者出版大眾普及類圖書,包括名家講解傳統經典系列和高校學者書寫歷史文化的通俗之作兩大類。前者代表作如清華大學張國剛教授的《〈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不僅榮獲了“2016 中國好書”的殊榮,而且銷量逾20 萬冊,迄今暢銷不衰;后者代表作如江曉原教授的《中國古代技術文化》、劉釗教授的《甲骨文常用字字典》等,不僅榮獲國家、省部級榮譽,而且也取得了可觀的經濟效益。
據賈雪飛觀察,近幾年大部頭的著作越來越令讀者望而生畏,有情趣、有溫度的輕閱讀圖書成為閱讀市場的主流。活躍在市場一線的上海聚珍,敏銳地洞悉這一趨勢,凝聚公司的編輯力,相繼打造出圖文書《符號里的中國》《食色里的傳統》《古人的生活世界》等,廣受讀者好評。“在中華書局110 周年之際,上海聚珍正在進一步開拓出版思路,創新出版內容,以生生不息的求新意識和不斷突破自我的求新行動體現‘百年再出發 創新向未來’的內涵,努力為社會提供更多的優質文化讀物。”賈雪飛說。
本科和研究生都就讀于北京大學歷史學系中國古代史專業的胡珂,在求學的過程中,經常會與中華書局不期而遇。
“我們的專業書單上,常出現書局出版的古籍和學術著作。”據胡珂回憶,她的碩士生導師趙冬梅曾送給她一套宋史專業必讀書——中華書局點校本《續資治通鑒長編》,這是1979—1993 年間陸續分34 冊出版的舊版,是趙冬梅老師自己讀書時反復閱讀、留下筆記的。這套書至今仍在胡珂的辦公室書柜里。“老師們有不少是中華書局的作者,例如我的本科班主任劉浦江教授,是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項目中《遼史》的主持人,我經常看到他在北大朗潤園中古史中心的教室組織學生讀《遼史》。在那時,中華書局作為中國古代文史專業出版重鎮的形象已在我的頭腦中確立。”
經過在北大歷史系七年嚴格的學術訓練,胡珂逐漸明確了個人職業方向,即希望為中國古代文史學術的研究、為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弘揚和傳播貢獻綿薄之力。于是,到中華書局求職成為自然的選擇。2010 年9 月,胡珂通過北大未名BBS 看到中華書局歷史編輯室招聘兼職的消息,立刻投出簡歷,很幸運地被錄取,由此對中華書局的具體業務內容、工作氛圍有了初步了解。2010 年底,她參加了中國出版集團的應屆生招聘,次年7 月正式入職中華書局歷史編輯室。
“在中華書局學做編輯的幾年,像是又讀了一輪大學,因為要審讀加工古籍整理文稿或學術著作稿件,僅靠在學校里儲備的知識還遠遠不夠,必須在工作中持續、廣泛地吸收中國古代歷史、文獻學的相關知識。”據胡珂介紹,中華書局會給新入職的員工安排前輩同事作為導師,“我的導師是文獻學專家、中華書局編審許逸民先生,他當時剛出版了《古籍整理釋例》。這是一部系統介紹古籍整理理論和具體工作方法的專著,我有幸收藏了一本簽名本,日常放在辦公桌上翻閱,也一直會推薦給新同事學習”。

在歷史室擔任編輯工作七年后,胡珂在書局領導和同事的幫助和信任下,自2018 年開始主持歷史編輯室工作,至今已經是第五年。于她而言,“努力推動中國古代文史典籍的深度研究整理和編輯出版”是職業,更是志業。
胡珂所在的中華書局歷史編輯室,負責維護中華書局的很多重要歷史類典籍,這些書曾深刻地影響了中國近現代學術史,其中又以點校本“二十四史”和標點本《資治通鑒》為代表。她入職之后發現本部門有不少同事都在參與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工程的編輯工作,她對此充滿好奇。
“2013 年,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工程的第一個成果《史記》修訂本面世了,并且取得了廣泛的社會反響,時任總經理的徐俊先生是修訂項目的負責人,他曾在多個場合介紹過修訂工作的必要性和可能性。”隨著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工程的不斷推進,不少階段性成果推出,這讓胡珂和同事意識到,已經通行了60 年的標點本《資治通鑒》,也應當并且有條件推出一個符合現代古籍整理標準的新點校本。2017 年,他們一起在《古籍整理出版情況簡報》上發表了《關于修訂〈資治通鑒〉標點本的幾點想法》(2017 年第8 期),提出了由中華書局組織學者修訂標點本《資治通鑒》的建議和初步操作方案。修訂《資治通鑒》的建議獲得中華書局領導和學術界的大力支持,2019 年11 月8 日,標點本《資治通鑒》修訂工程正式啟動,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陳尚君團隊承擔修訂工作。
“標點本《資治通鑒》是中華書局歷史上的一個重要古籍整理產品,至今仍然是歷史編輯室的核心資源。我想,未來《資治通鑒》修訂本出版,會讓這一優秀中國傳統文化典籍以全新的面貌呈現給廣大讀者。”胡珂說。
在胡珂看來,中華書局的“守正”是堅持為社會提供優質的文化產品這一核心價值,而形式上的不斷“創新”是“守正”的途徑。“維持一家百年企業,如同逆水行舟,要靠不斷向前,才能一直屹立。中華書局的歷史上,無論是創始人陸費逵在民國肇始之時推出的新式教科書,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書局轉型成為古籍專業出版社,還是近年來緊跟數字化、大眾化的潮流,不斷產出符合新時代更廣大讀者需求的文化產品,都是這種‘守正創新’的體現。”胡珂表示,就具體工作而言,“我們歷史編輯室在為之努力的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和標點本《資治通鑒》修訂工作,是為了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為讀者提供一個體現新時代學術研究新進展的升級版本,這是我們在具體的工作中對‘守正創新’之路的實踐”。
關于中華書局編輯的故事,其實還有很多。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了“中華”精神的薪火相傳。正如在中華書局工作了30 余年的柴劍虹所言,“自覺雖做不到‘一歲一回頭’,沒有更多值得回憶和‘回味’的‘前塵’,但是始終牢記著恩師啟功先生的諄諄教誨,努力將做一名‘學者型編輯’和出好書的‘傳薪人’,當作自己為傳承中華優秀文化貢獻微薄之力的核心要務,未曾敢有絲毫懈怠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