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來
漲 水
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包好了粽子,染紅了鴨蛋。夢境里聽到屋里叮叮當當響,閉著眼用腳去找鞋,卻踏進了深水中。趕緊把燈拉亮,笑著罵一聲:這么快就進水了。拽起家人,也不慌也不亂。男人把門板卸下,女人把碗筷往樓上搬。水已經(jīng)把床板頂了起來,小妮子小娃子還在床上沉睡不醒。
大水不聲不響地從門縫往里擠,仿佛誰家淘氣的娃子。進了屋,打著卷,推一下墻,推不動;轉過身去拍門,拍不響;回轉頭來把壇壇罐罐碰個不停。女人仿佛在和水玩游戲,在屋里追著盆罐來回轉。水進得越來越多,大人只好把娃子妮子拍醒。一家人懵懵懂懂往樓上爬,水就順著樓梯跟著在后面追。追到大天亮,水停了下來。站在閣樓上朝外望,鎮(zhèn)子仿佛建在水中央。
水漲得急時,湖水渾濁不停。從上游不斷地有東西漂來,一根木頭,一個酒壇,一堆稻草,一只涼鞋……河豚一群一群順流而下,它們時而從水面上探出腦袋,露出白生生的身子,還有那一對乳房。偶爾有人從上游漂來,各有生死。
水靜下來時,看水中的鎮(zhèn)子,竹樓就泊在水面上。竹篾墻被推倒了,漂在水面上,從你家連到我家,仿佛是水中的小道。賣菜的撐著船過來了,隔著淡淡的水煙,船上晃著一個倩影,水蛇一樣的長辮子倒影在水中扭動著身影。
水霧中孤零零游來一只陌生的鴨子,潔白的羽毛仿佛浸透了晨露,那純凈的眼睛里含著晶瑩。它脈脈含淚注視著人類,悄悄地游過來,又悄悄地游回去。小娃子沿著竹篾做的小路追過去,如果碰上了大人,大人就把小孩子攔住說:別追別追,那不是鴨子,是水鬼。娘聽說后,就向鴨子投幾只粽子說:水鬼水鬼,別纏我家小孩!可是總有幾個沒有看住的小孩子,追趕水面上的鴨子沒了影。
早上的霧靄,隨著竹樓的炊煙,在水上的小鎮(zhèn)纏繞。大家盤腿坐在竹樓上,照樣吃粽子。妮子們脖子上掛了染了紅綠顏色的蛋兜,那碎碎的穗子在妮子胸前飄動。娃子們腦門上用雄黃酒畫了一個王字,手中抓一個染了紅的鴨蛋,順著小道四處跑,湊在一起比試誰的鴨蛋大,誰的蛋殼硬。
當太陽催散霧靄,湖面上響起賽龍舟的鼓聲。一家人就站在竹樓前,看龍舟從遠處劃近,又從近處劃遠。在水中放一串鞭炮,于是鞭炮聲不絕于耳,水面上彌漫著火藥的香味。水上小鎮(zhèn)的端午節(jié)開始了,誰家的二胡拉起來,悠揚而綿長。有敲打竹板的聲音傳來,伴著聽不清的唱詞,那是鎮(zhèn)上老人在祭祀。
入夜,人靜了,水的波浪不肯靜。男人在水中擊打,女人只好揭開一塊樓板,脫光了身子,像魚一樣滑入水中,盡情戲水。有水性好的后生,瞅準了誰家的妮子,吸一口氣,扎個猛子鉆進水中,進入妮子戲水的房中。碰上烈性的妮子,把后生咬個鮮血淋漓的,踹出來。碰上柔性的妮子,就瞞了大人做了一對水鴛鴦。
鄱陽湖的水,年年漲,年年落。小鎮(zhèn)的竹樓,年年要經(jīng)歷水的浸泡。如果哪一年忽然不漲水了,湖邊的人家會想念水。想念水的時候,他們會癡癡地說:今年不漲水,田地就要干旱吶!
放 排
清晨,薄薄的霧靄如輕紗一般,在寬廣的湖面上張開。一群鷺鷥在湖畔踮著腳,伸展著長頸。野鴨匆匆鉆過草叢,發(fā)出呷呷的叫聲。有水鳥斜過翅膀,如剪紙一般,仿佛貼在半空,一動不動。太陽慢吞吞地從湖面上探出一點,就以夸張的速度把半個湖面映紅。忽然,有一爿竹排從太陽里破體而出,緊接著竹排就以鋪天蓋地的氣勢,浩浩蕩蕩地沖了出來。
四五月的天,梅雨的季節(jié)。雨水淅淅瀝瀝,湖水蕩漾起伏。霧氣、濕氣、寒氣把湖面籠罩,連綿的竹排在無邊無際的湖面上,仿佛一只失群的孤鳥在游弋。竹排經(jīng)過三江口,這里濤聲迭起,波浪洶涌。排工們瞪大了眼睛,站穩(wěn)了身子,叉開雙腿站在竹排邊。浪頭撲過來,把衣服打濕了。又一個浪頭掀過來,把竹排沖偏了航道。再一個浪頭蓋過來,竹排就泡在水里面。
渾濁的湖水打著卷,滔滔的湖水吼起聲。竹排如一片破布,被風撕扯著,被浪推搡著,隨波逐流。忽然,有一條巨蛇在湖面上探起半截身子,仿佛一根佇立在波浪中的桅桿。它那吐出的長信子,仿佛是桅桿上的一面旗子,迎著竹排飄揚。排工們心中打個冷顫,叫聲不妙,急忙想調轉方向??墒秋L急浪高,竹排斜著身子,搖晃著向巨蛇沖去。一個壯實的排工想力挽狂瀾,吼叫著用竹篙扎進水中,將整個身子的力氣灌注在兩臂中。一個浪頭撲來,竹排忽然向一旁滑去。那個排工雙腳失去了支撐,但見他凌空掛在竹篙之上,只一瞬間,便無聲無息地被湖水吞沒。就在這個時候,巨蛇像離弦的箭一樣,向著竹排劈浪而來。排工躲避不及,趕緊趴倒在竹排上。那巨蛇唰的一聲,就從波浪上飛起,在空中打個卷,然后高高地盤在竹排的桅桿上。竹排被巨蛇的力量帶動著,在波浪中搖晃起伏。排工們被淹沒在水中,他們用力抓住竹排,在水下悄悄地爬到桅桿下,操起斧頭把桅桿砍倒。桅桿承載著巨蛇的身子,轟然倒入水中,遠離竹排漂去。排工們從水中鉆出來,凝視著遠去的巨蛇,也眺望著吞沒排工的湖面,發(fā)出凄厲的叫喊。
夏天,是放排的旺季。竹排從上游漂下來,無邊無際。這家的竹排連著那家的竹排,竹排上搭起小窩棚,窩棚里有桌椅板凳鍋盆碗勺。晚上,將頭枕在竹排上,面對著天上的繁星。習習的涼風從湖面上吹過,微微的波浪搖晃著竹排。排工們有點沉醉,因為這是帝王也買不到的享受,可是他們又覺得少了點什么。
當竹排靠岸棲息,竹排就把湖面遮蓋得嚴嚴實實。洗衣的妮子們找不到空隙,只好提著衣服上了排。她們把竹排當成了洗衣場,棒槌把竹排敲得咚咚響。排工也不惱,心里還暗喜。他們遠遠地觀察,耐心地等待。終于有個妮子不小心,一腳踏了空,從竹排上滑了下去。排工立刻來救援,把妮子抱在懷里送上岸,又潛入水中幫她打撈肥皂和衣服。
妮子從此徘徊在竹排旁,排工也等候在一旁。兩個人面對面,互相看得見,卻你不看我,我不理你。一個假裝在洗衣,一個假裝在守排。從日出到日落,妮子一天來三回。排工蹲在竹排上,一步也不離。到了竹排離去的日子,纜繩被砍斷了,排一點一點地離岸。排工依然挺立排頭,兩眼癡癡守望著岸上。妮子躲在岸上的一角,淚眼模糊。終于在某個特定的夜晚,妮子在旁人的幫助下,乘一葉扁舟,追上了尚未遠走的竹排。
秋季的時候,湖水開始退去。茫茫的湖面被分割得星羅棋布,竹排的規(guī)模變小了,幾個排工撐一個小排,穿小河,過小溪。小河的河畔,有割草的村姑;小溪的邊緣,有采蓮的妮子。排工們于是齊刷刷站立,嬉笑著沖妮子們叫喊:喀秋莎!喀秋莎!這叫聲伴著風浪、伴著歲月在湖面上回響不絕。
渡 河
河水靜靜地從上游流下來,又默默地往下游流下去。河的這邊有人家,有樹木,還有數(shù)不清的小船;河的那邊是沙洲,綠草,水鳥和無邊無際的水霧。河這邊的人家,常常對著河的那邊發(fā)呆。這邊是不斷流動的人,打魚、織網(wǎng)、喊叫、奔跑,那邊卻是靜悄悄的,偶爾有聲音傳過來,也是風吹動浪花的聲音,或者是水鳥爭斗的鳴叫。
很多人乘坐渡船過河,走親戚的、做生意的、外出打工的等,有的人乘坐渡船出去,有的人乘坐渡船回來。一個輪回之后,曾經(jīng)出去的人告訴沒有出去的人,河對岸什么都沒有,只是有沙洲和草。沒有渡過河的人知道,河對岸只有沙洲和草,可是他們仍然抑制不住自己,到了一定的時候非要親自渡過河去。
出門的時候,換上干凈的襯衫,把褲子用米漿漿得筆挺,穿上新買的皮鞋,然后再邁上渡船。婦人或妮子乘船,梳頭、畫眉、抹胭脂。渡船在水面上緩緩移動,微風把乘船人身上的米香、胭脂香送出去,飄得很遠很遠。
渡船從河這邊撐到對岸,不過十幾分鐘時間??墒钱斶@十幾分鐘在水面上度過時,時間就仿佛凝固或者停滯不前。耳畔只聽見水聲,船舷擦過水波,船槳纏繞著水紋。堅硬的浪頭頂起船頭,又輕柔地從船底穿過。河水的力量,通過薄薄的船底傳到人的腳底,可以感覺到船兒就像是紙糊的一樣單薄。
如果是夏天,可以把雙腿浸泡在河中。渡船移動的時候,水流順著腿肚子滑過,浪頭撞擊著肌肉,波紋輕撫著皮膚。還有游得太急的魚兒,把嘴吻在水中的腿上,仿佛被刺兒刺了一下,癢酥酥的。到了秋天,可以把手指伸進水中,或者叉開五指,讓水流從指縫里淌過;或者合并手掌,形成一片小槳,逆水而立。流水從手掌間聳起,在空中翻滾成漩渦,然后倒立著轟然落下。
玩水都是隨意的,沒有人會注意,就好像行人走路,不經(jīng)意踢踢路邊的小石子。鄱陽湖水域的人都很熟悉水,所以當渡船剛剛撐到河中心時,忽然天空變了顏色,狂風暴雨巨浪把河面籠罩。渡船搖晃起來,失去了控制,于是滿船的人墜入水中。
變天是瞬間發(fā)生的事情,天空立刻由陰變晴,河面由濁而變清。墜入河中的人,一個個濕淋淋游到岸邊,笑罵天氣無常作弄人。等船夫一個個清點人數(shù),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起初大家并不擔心,因為少了的這個人最會戲水??墒菚r間一長,家里人有點著慌。挨著個問訊,大家是否在開玩笑。
在確定不是開玩笑之后,人們認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于是大家開始打撈溺水者,可是用盡辦法也找不到人。潛水者只好帶著氧氣下到深水處,卻發(fā)現(xiàn)溺水者的一條腿被一團亂網(wǎng)纏住,致使他無法脫身。
鄱陽湖水域的溺死者,大多是一些戲水技術高的人。他們戲水的時候,經(jīng)常嘗試各種驚險動作。他們藐視水的存在,渡河之前常常戲言:水有什么好怕的?即使有水鬼拖住腳,照樣游過河!
河流雖然不寬,從岸的這邊到岸的那邊,很快就可以渡過去??杉词故沁@樣的一條河流,渡河的感覺就像是渡過人的一生。渡河不是一帆風順的,無論貧窮還是富貴,無論年少還是年老,當他們踏上渡船的那一霎,他們就將命運交給了渡船,交給了河流。
度 夏
古人發(fā)明的節(jié)氣,在這里表現(xiàn)明顯。就像進入小暑,前后兩天的氣溫迥然不同。悶熱的天氣,把人體的汗水逼了出來。從頭發(fā)根到腳底板,全是濕漉漉的。人往凳子上一坐,屁股把凳子浸濕了。把胳膊往桌面上一放,桌子上就汪了一灘水。脫下來的衣服,一會兒就干成了白花花的鹽巴。
如何度夏,對于這里的人來說,已經(jīng)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從春天開始,這里的人們就在為夏天的衣食住行做準備。男人的帽子,女人的衣裙,還有娃兒的涼鞋。帽子有柳條帽、草帽、荷葉帽。柳條帽帽檐大,遮陽范圍廣,但是顯得比較粗糙;草帽的款式多,顏色鮮艷,可是戴著卻比較沉;荷葉帽是用細嫩的竹藤編制,里面用的是新鮮的荷葉,雖然戴的時間不長,但是可以起到降溫避暑的作用。
夏天的時候,女人們最不愛干的活,就是下廚房。如果在酷熱的季節(jié),外面的太陽熱熱地烘烤著,里面的爐子還生起火做飯,那就變成了外面一個太陽,里面也有一個酷日,雙重炙烤讓人備受折磨。因此她們學會了偷懶,那就是趕在年前就儲備干菜。比如腌制南瓜醬、豆干醬、糟魚、蘿卜干等。然后就是用小火慢慢熬粥,如青菜粥、小米粥、瘦肉粥。熬一鍋粥,冷卻后坐在井水里??柿损I了,就著咸菜喝一碗粥,既解渴解饑還解饞。
盡管天氣炎熱,可是這里的人不肯接受電風扇。他們喜歡用竹器來解決一切,睡竹床和竹席、坐竹凳子、扇竹扇子、穿竹拖鞋。從入暑前一天開始,他們就把竹器翻了出來。洗一洗,刷一刷,準備入暑后穿用。竹器的好處是,隔熱不傳熱。這里的人流傳一句諺語:睡在竹床上,從頭涼到腳;穿著竹拖鞋,走路啪啪響;搖搖竹扇子,蚊蟲也不咬。
為了對付烈日,這里的人學會了早起。半夜的時分,天上的繁星還在閃爍,水鳥的翅膀已經(jīng)掠起。漁夫搖動著船槳,把沉睡的湖面驚醒。鸕鶿的叫聲從湖面上傳來,還有魚兒在湖面上跳躍。在湖邊上,傳來搗衣的聲音,或急促有力,或懶散欲睡。
當晨靄悄悄散去,晨風從湖面爬上來,吹拂著岸上人家的炊煙。剛剛洗好的衣服,懸掛在竹樓的扶手旁,就像迎風招展的旗子在飄揚。漁船也漸漸收網(wǎng)靠岸,辛苦了半夜的鸕鶿,此刻佇立在船舷旁,半閉著眼睛在打盹。漁夫們把魚兒送上岸以后,回到船上,打一桶水往身上澆下來,擦干后將船撐到有柳樹的地方,倒頭睡下,很快就發(fā)出呼嚕聲。
即使如此,人們照樣出門。尤其是女人,把頭發(fā)高高地盤起來,用金色的簪子別住。穿一件手工蠟染長裙,撐一把當?shù)厝耸止ぷ龅幕垈恪_@樣的女人,出現(xiàn)在人跡稀少的小巷,走在青石板的小道上,就好比浮動在熱氣流上的一幅畫。畫的旁邊,常常會冒出赤著半身的男人。那堅實隆起的肌肉,那黝黑的皮膚上滾動的汗珠,讓嫵媚的畫面增添幾許力感。
但是,白天出門的人還是少,尤其在中午時分。人們把白天當做了黑夜,把黑夜當成了白天。黑夜的熱鬧,白天的寂靜,或許是當?shù)厝硕认牡囊环N方式。
渡 船
一條孤零零的渡船,拴在一棵老柳樹上。柳樹下坐著一位梢公,嘴里含著一根竹煙嘴。在人們的印象中,渡口就是這么一幅圖畫。
在鄱陽湖的水系中,到底有多少條河道,有多少個渡口,誰也數(shù)不清。因為河道太密了,出行的人太頻繁,有的地方只有一條小渡船,有時候一條河道有十多條渡船。渡船的樣子,隨著河道的深淺和寬窄而不同。比較寬闊的河道,比如信江、贛江的主流,渡船用的是厚鋼板的輪渡。在兩岸的渡口,還設置了躉船和引渡橋。這樣的渡船除了可載客以外,還可以把汽車運過河。
乘坐大渡船的人,喜歡依靠在渡船的邊上。當渡船快速移動時,風會把人們的頭發(fā)揚起來,水就在乘客的腳底下嘩嘩地流走。喜歡獨處的人,乘上這樣的輪渡,可以在清冷的早晨,欣賞河流上云蒸霞蔚的日出;也可以在傍晚時分,獨自占領輪渡的一角,看落日一點一點地在水面上沉淪。不過如果看的次數(shù)太多,未免顯得有些孤僻、有些殘忍、有些落寞和消極。
在一些比較小的支流,渡船一般用小木船。在渡口的兩岸,除了有渡口的牌子外,還樹立著測量水位的標尺。一條小渡船,多的時候可以載六七個人。滿船的人將屁股坐在船舷上,船身稍稍搖晃,讓第一次乘船的媳婦發(fā)出尖叫聲。渡船返回的時候,有時候空著船,梢公搖著船槳,發(fā)一聲喊叫,扯起嗓子唱起了小調。
當?shù)厝讼矚g乘坐小渡船,因為小渡船方便,而且顯得親切自然。上船之前,和梢公點個頭,梢公問:出去呀?回答:出去。明明知道乘坐渡船是出門,可是梢公偏偏這么問,而且每一次都這樣問。沒有責怪梢公千篇一律的問話,簡單又重復的問答,就像當?shù)厝说纳??;蛟S每一次雖然問的是同樣的話,但是每一句話的含義都有所不同,這也是當?shù)厝说纳睢?/p>
梢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相比之下,老梢公撐船更穩(wěn),年輕梢公撐船更快;男梢公撐船更有力,女梢公撐船更隨意。老梢公常說不要嫌他慢,因為他在憑經(jīng)驗撐船,知道如何繞急流,過險灘;年輕梢公則很少說話,因為還未等到他開口,渡船已經(jīng)靠了岸;男梢公渡客比較急,仿佛趕時間的不是客人而是他;女梢公剛好相反,上了船就絮絮叨叨沒個完,有時候嘆息,有時候歡笑。
春天的渡口最熱鬧,走親戚訪朋友,來來往往,喜氣洋洋。河邊的柳樹,在春風中搖動著枝條。一群群鴨子,沿著渡口游過來游過去,仿佛在看渡船上的人。夏季的渡口常常被水淹沒,小河道變成了寬廣的湖泊。渡船不能派上用場,只能被拉到岸上去修養(yǎng)。到了秋天,河道又回到了原來的軌跡,渡口又露了出來。梢公們站在渡口,仿佛在重溫春天的夢。
最不愿意的季節(jié),就是秋末冬初。一陣秋風一陣涼,出門的人漸漸稀少。梢公眼巴巴坐在渡口,劃著了一根火柴,點燃了一支煙。在暮色的冬季,清冷的河畔,一條孤獨的渡船,有一點火星照亮了一張粗獷而滄桑的臉。
老 屋
一米厚的院墻,高高地把整棟老屋遮蓋住了。遠遠地看見瓦楞草匍匐在屋頂上,一陣風兒吹過,瓦楞草在瓦片上迎風飄揚。柚木做的院門,總是笨拙地張開著。就像被歲月風干了的老仆人,垂手貼站在院墻旁。
院墻上的雕花,上了厚厚一層釉。把灰塵擦去,露出桐油一般的顏色。窗戶是四四方方的,雕花就砌在窗戶里。從外面看窗戶,須要墊起腳,仰起頭,才可以發(fā)現(xiàn)。如果是在屋里,卻只要坐著,就可以輕易地透過窗戶看見外面的世界。不過這是正房的窗戶,老屋有四間擁有這樣窗戶的正房。
正房的地面是用觀音土夯實的,里三層外三層。經(jīng)過歲月的雙腳打磨,地面光滑得像一面鏡子。冬天的時候,外面寒風呼嘯。可是正房里生一盆火,地面在炭火的照耀下,發(fā)出氤氳的暖氣。夏天到來的時候,屋外驕陽似火。像火一般的酷熱被厚厚的院墻阻擋,再經(jīng)窗戶的雕花過濾,空氣頓時涼爽下來。尤其是那清涼的地面,仿佛浸潤了泉水一般,把屋里屋外變成兩個世界。
從正房里面出來,是老屋的客堂??吞米背?,客堂的地面比正房稍低,但是客堂的房頂卻比正房要高出很多。青石板的地面,從客堂里一直鋪下來,就到了天井。天井的中央矗立著一口古老的瓦缸,瓦缸里盛滿從四個屋角滴落的雨水。綠色的苔蘚從瓦缸里爬出來,蔓延到天井的石板上。瓦缸的旁邊,是一叢瘦瘦的竹子。當夜晚來臨,星星從天空中灑落到瓦缸里。青蛙趴在瓦缸的邊沿,壁虎騎在竹子的梢上,聽夜鳥在天井的上空鳴叫。
如果是冬天,風把白雪堆積在天井里。瓦缸被積雪遮蓋成一座小山。在天井里生一盆火,紅色的火苗在雪山旁閃耀。當太陽從天井里射進來,照耀著小小的一座雪山。雪山慢慢融化,化作一縷煙,化作一滴水,在不知不覺中,化得無影無蹤。
夏天的時候,雨水的聲音潺潺不絕。下小雨的時候,天井的空中就飄著霧。霧氣漸漸凝結在屋頂上,慢慢變成水滴,一滴一滴地滴下來,滴到瓦缸里,在水面上濺起波紋。雨滴的聲音,在瓦缸里回響。仿佛是歲月的聲音,在一滴一滴地滴進人的生命。下大雨的時候,嘩嘩的雨水順著屋頂往下流。雨水匯集到天井里,便變成了飛濺的瀑布,奔流而下。雨水從瓦缸里翻騰出來,在天井里洶涌澎湃,滔滔作響。這雨水的聲音,仿佛是人的聲音,在歲月的長河中競走。
天井的另外一邊,是四間廂房。廂房用木板做壁,竹篾做窗,布簾做門。薄薄的木墻壁上,裝飾著景德鎮(zhèn)青花瓷匾。一間廂房的瓷匾是成套的《西廂記》,一間廂房的瓷匾卻是顏真卿的手跡。竹篾的窗半開半閉,自然地向著天井。布簾仿佛是一塊錦帕,卻遮不住廂房里的風情萬種。
遠遠地看老屋,就仿佛在看一灰暗的磚瓦。站在老屋的門口,只覺得里面黑暗深邃。
河 豚
北宋文人蘇東坡是個美食家,曾數(shù)次作詩把河豚當作美味佳肴詠嘆。“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笨墒菍ι钤谯蛾柡饔虻娜藖碚f,蔞蒿是上天賜給他們的美食,而河豚卻是他們自古以來的客人。
當細細的春雨,悄悄地滋潤著湖畔。當嫩綠的蔞蒿,突然冒出沙洲。湖水也似乎從冬天的睡眠中醒了過來,在一片澎湃的浪濤聲中,可以聽見河豚的低鳴。河豚是不是會發(fā)出聲音,沒有人去考證??墒芹蛾柡系娜?,卻能從風浪中清晰地辨出河豚的聲音。
河豚來的時候,將半個身子潛在水里。借著浪潮的起伏,可以看見它們昂起的頭,還有那黑亮光滑的背脊。河豚踏著波浪而來,時而像溫柔的風,隨著波浪游動;時而像叢林中的獵豹,高高地躍上半空,然后扎入深深的湖中。
這個時候,輪渡停止了鳴叫,漁船也放下了船槳。人們聚集在江邊或者湖畔,年長的人指點著河豚對年輕的人說:河豚成群結隊地過來,如果離岸邊很遠,就是告訴我們今年沒有洪水;如果河豚離岸邊很近,甚至爬上湖灘,說明今年的洪水很大;如果河豚后面跟著白豚,并且在水面上做很多動作,就是說將會出現(xiàn)干旱。
女人們卻在家里急急忙忙扎粽子,從棕櫚樹上采下碧綠的竹箬,用上等的鮮糯米拌瘦肉,包成或尖或方的粽子,蒸熟后送入湖中。饞了嘴的娃兒和妮子,流著口水就追著娘問,粽子送給誰?女人眼中有了淚,說去問老人吧!老人抽著一支竹煙筒,搖著頭說不說不說。可是禁不住娃兒的央求,老人于是講起了一個故事。
傳說在很久以前,鄱陽湖水系縱橫肆虐,不僅沖毀了人們的家園,還讓很多人患上了水病。有一富戶人家,為了搭救鄉(xiāng)親,出錢招募逃難的人修湖堤,并請醫(yī)生給大家看病。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富戶在自家的臺階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凍僵了的乞兒。富戶把他救活后收留了下來,因為沒有兒女,富戶就認乞兒做了干兒子。或許是富戶的善行感動了上蒼,在他步入老年之時,他的老伴給他生了一雙兒女。
隨著富戶那雙兒女漸漸長大,乞兒因為自己不能繼承富戶的家產(chǎn)而懷恨在心。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乞兒竟然勾結鄱陽湖的盜賊把富戶殺了,并把富戶家的財產(chǎn)搶掠一空。富戶的那雙兒女在好心人的幫助下,逃過了這個劫難。為了埋葬父母,年幼的兄妹將自己賣身為奴。他們分別時約定,長大后一定為父母報仇。
十年之后,兄長為自己贖回了自由。他從遙遠的北方南下,開始尋找自己的仇人和失散的妹妹。當他回到闊別多年的鄱陽湖,那積攢多年的仇恨頓時涌上心頭。當?shù)厝烁嬖V他,那個乞兒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聽說在杭州做了絲綢大老板。
當兄長尋到杭州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仇人被一名妓女毒殺在床。兄長為了報答那名妓女,在妓女即將被砍頭的前夕,把她從監(jiān)獄中救了出來。誰知二人見面后,竟然互萌情意。在結成秦晉之好的晚上,二人互訴衷腸,卻發(fā)現(xiàn)妓女原來是兄長日夜尋找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