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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步舞

2022-07-15 09:30:59黃披星
福建文學 2022年7期

黃披星

1

他是唯一一個幾乎每次到場都穿著團隊衣服的人。印象中,一次也不落。但這種黑色和黃色相間的運動服,其實把他襯得更黑。皮膚黑的人,還真不適合穿黃色——更加黑。但沒辦法,他只能隨大流。可能他自己也沒意識到——黑炭似的,云霞覺得。

那種舞其實并不是叫“鬼步舞”,更正式的叫法是叫“曳步舞”,但這兩個字很像,鬼步又好叫又形象,就一下子叫上了。而且,說實話這種舞蹈也都是在腳步上做文章,這么叫也很像——直截了當,也容易記住。當然,比起那些以中老年婦女為主跳的廣場舞來說,那這個可就高級多了。速度、韻律、帥氣勁,上了一個大的檔次。

尤其是年輕人在一起,很容易就形成一個團體,聽說城里的體育場那里早上這種“鬼步舞”團體已經很龐大了。很快,在我們這個縣區一級的公園里,這種舞也開始了——還不止一個團隊。當然,縣城的團隊人是要少一些,但這種舞還是很吸引眼球的——有種甩來甩去的帥氣。學這個的還是年輕人多,偶爾也會有一些中年甚至還往上稱得上年長的人,也跟著一起——不服老的樣子。還別說,有些人跟著跟著,就這樣學出來了,熬過剛開始的那一段,能跟上基本節奏了,再經過云霞她們指導,就能帥氣地踏出這種鬼步來。

跳舞的人群里,也有特殊的,比如顏良。他的特殊,就是太笨,卻又太執著。他的笨在于,一般人用一個月可以學完基本舞步,他可能要用五六個月,甚至一年以上——直到現在,他每天還在基本步中摸索。他的執著,又在于,九點多有人就陸陸續續走掉了,只有他,每天還要加班練習。據說就跟著手機里拍的現場跳得好的人,其中主要是云霞示范的步伐,他一個人會跳到11點左右。他很有毅力,這樣的練習基本上沒有間斷過。

在音響旁邊一直有一塊牌子,300元學一年,隨到隨學。這當然也很便宜,對于有鍛煉需求的人,只要能卸下開始笨拙動作帶來的輕微尷尬,很快你也能成為輕盈舞動中的一員了。對于組織者云霞來說,鍛煉、交朋友還有點外快收入,其實也是不錯的活。可惜的是,學的人數還是太少,成不了主業。所以,在多數白天,她還得想法子去找活干,比如手工類的或者不太重的小工這類的。她也去過工廠,還是不適應,一來是她的腰有老毛病,二來一旦工廠忙起來要晚上加班,她總不能把這些跳舞的都扔下不管。那當然不行。

她也去跑過一段時間的滴滴打車。滴滴接單有一定的工作量要求,對她來說就跟跳舞的這一頭會有些沖突——擺不平啊。怎么把白天的時間利用起來,對她來說也是個難題。而且一個女的跑滴滴,聽著各種傳聞和案例,怎么說心里都有點不太踏實。

剛熱起來的那兩年,他們這個團體也稱得上頑強,就是到了過年那個時段,也只停了三四天,大年初二就又開跳了。

一個動作上這么遲鈍的人,學得又是這么難——起碼相對廣場舞來說,這個顏良,還是未婚的,竟然能堅持這么久,大概原因也只能說,這邊年輕人(有人說是無聊的人)居多,好聽點說是這種舞蹈本身有魅力。當然,也沒人相信他會在這個團體中來找對象。更好笑的是,即便他想找,恐怕也不會有人看得上他。因為他除了太笨拙的舞步之外,還是個又黑又瘦的小男人。口音上還帶著某種類似于山里人的笨重——跟那些挑山的人似的,呼嚕不清的口音。這在這個沿海城市里,他當然是基本屬于“矮矬窮”的類型了。

其實不對,他并不窮,起碼現在不窮。從舞蹈曲目休息間隙的斷續交談里,大致也能知道,他的收入其實每個月都在萬元左右,而且可能部分月份更高。單就這一點,也讓多數人覺得既羨慕又感到神奇。不能不說,很多人習慣看每個收入高于自己的人,都像是從事某種非法的勾當。更何況,看這顏良,那面相又是稱得上丑陋的那種人。

也不會有人真的關心這個,就是他的收入怎么來的,要是了解他的經歷還有他受的那種苦,那就不會詫異。那種活能堅持下來——這種收入也就自然而然了。

一個笨拙到成為這群學舞群體中的開心果的人,配上他的高收入,似乎使他具備了某種品質。起碼,有點武大郎穿名牌的架勢。但其他,他自己卻一直是低調到接近自卑的那種,因為,這也是很要命的問題——就是沒成家——娶不到老婆。

按照云霞的說法,說這個人看起來也很大方,經常在群里發紅包,還不是很小氣的那個把塊錢的小紅包。還有,有時候這些人一起出去聚餐的時候,他也會悄悄去埋單。看起來也像是很大方的一個人啊——也不是沒有情商啊!但是,有一天在這個廣場上跳舞的時候,有個家長帶了個小孩來旁邊看跳舞,也不知道怎么弄,小孩把顏良的水杯給踢壞了,你說吧——一個玻璃水杯,大不了十幾或者幾十塊錢,他后來還是很堅持地讓那個家長賠了他的水杯錢。你說,那怎么也算是孩子的錯,一定讓人賠這個錢,也有點過分吧。那天她們討論這個,也都覺得詫異:這人,他到底是大方的,還是小氣的啊?云霞說得自己也一臉茫然。

人確實不好理解。旁邊的鬼步舞姐妹接著說很大眾的話,看起來也不是很小氣的樣子,可就是有時候你說話,他還都不怎么搭理你呢。這似乎又是一方面,把顏良的面貌又模糊上一層,難以理解的面紗——武大郎會變白嗎!或者這僅僅是女人們之間的無事生非。幸好,還算不上惹是生非。

那天談到白天的活難找,剛好顏良也在,云霞故意說了一句說,良哥,你說你每天出車那么辛苦,需不需要人跟著啊!我可以啊!她的聲調是半開玩笑式的,她沒有嬌氣的聲音——也忘了怎樣的聲音更嬌氣點。她比他大,這是禁忌。

顏良眨了眨眼,呵呵笑了兩聲,就不作答了;還只是自己嘀咕著:這個動作,到底是先出左腳,還是先出右腳呢?看起來像自言自語,手上比畫著,腳卻往旁邊滑動著。動作還是像只瘸腿的蛤蟆。另外幾個女生哈哈大笑。云霞知道,這個人一點不傻,關鍵時候還會裝傻的人,其實心里還是蠻清楚的。

場上跳著的曲子是《酒醉的蝴蝶》,基礎動作,算老曲子了。云霞看著顏良跳著,過會兒,她跟旁邊的姐妹說,看他吧——雖然舞步不是那么灑脫,但這些基本步現在總體上是比較穩了。那姐們接話說,可惜的是,這人有了動作,卻還是不在點上,按音樂老師出身的羅綺說的,他這人,聽不懂音樂節奏。你看,他動作會是會了,但不在音樂的拍點上,所以,看起來動作跟音樂還是脫節的。看起來,像什么?周伯通的左右手互搏術。

哈哈!人家跳的是《酒醉的蝴蝶》,你跳的好像是吃了那什么……吃砒霜的蝴蝶。人群里有人接話,更多人打趣,大郎,來,乖——把藥喝了。哈哈哈哈!這時間,算快樂的時分——人群里有很自然的顏良帶來的歡樂。

他也不在乎,跟著傻笑著。這人還真的,是不是五行缺點啥?云霞想著。鈣鐵鋅硒,還是金木水火。土肯定不缺。

真是烏云蓋頂的人。這話是老戲里傳下來的俗語。這話其實不對——烏云蓋頂是要走好運的人,但是云霞不知道為什么就想起了這一句。

2

雖然看起來是憨憨的樣子,其實顏良很多事也是動了腦筋的——憨可不是傻。過了兩天,他忽然就在早上打電話給云霞,說你不是說要跟車嗎?今天可以,活不太多。云霞還真有點小感動,這人還真是的——留了一手啊!她需要多了解各種賺錢的途徑,要不然女兒養起來也不容易。要是家里再有點什么事,就不好辦了。

云霞沒文化,連字都不會寫。她是童養媳,但后來養父母家里沒嫁成,外嫁給另外的人家。不管家里還是外嫁的人家,都很好,但家境都一般。老人都很好,老公也不錯,但就是一個打工的,現在這種情況要養個女兒,也不容易,老人對自己都沒要求,只要她能照顧自己和女兒。其實,云霞現在跟著女兒上高中來這里,也是沒辦法的事;當然,這里還距離老家近一點,偶爾還能回去看看。生不如養嘛!云霞沒有任何怨恨,沒讀書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當時報不上戶口——學校不讓進——怨不得養父母。現在,多說也無益。

顏良開一部小的農用車,差不多可以用舊車來形容了。這算客氣了,云霞腦子里閃出的其實是破車。當然,她沒說這個,見面也只是笑笑就上去了。坐墊也有點刺屁股,云霞皺皺眉,調整了一下位置,勉強可以。她穿了運動服,帶點紅色的邊,跟平常跳舞的服裝差不多。她基本上不穿裙子,當然這也不是穿裙子的時候。她的衣服還是以運動裝居多。她不時在群里招呼著要一起買服裝,是指用來跳舞的統一服裝。對買服裝,顏良也是很積極配合的。到現在,應該也買三四套了。

“你怎么穿得這么舊啊?”這算沒話找話,其實也很熟悉了——但這樣跟著去,多少有點窺探人家賺錢機密的尷尬。只能陪著說,主要是云霞自己不自在,只能對著顏良穿的工裝,挑起個話頭。

“嘿嘿,這樣好,司機嘛。”顏良看了看自己的裝束,基本上都是這種,寬松的舊牛仔服。“司機,這樣好。呵呵!”

“不穿那些跳舞的啊?那很舒服的嘛!”云霞覺得,跳舞的服裝都很舒服,很多都是城里的老師們推薦的,確實不錯,整齊又大方,還活力十足。這顏良,也好幾套了,還舍不得。

“干活嘛,就這樣,很好。”顏良有自己的一套說辭,臉上堆起笑來,更黑了,“回來再換,更舒服。”

每次自己開車沒覺得太累,即便是長途,云霞也覺得沒顛得這么厲害。是的,車不一樣,這是小貨車或者說工具車;關鍵是,這車走的都是國道。云霞感覺自己好像很長時間沒走過這么長距離的國道了,還是自己的屁股變得嬌貴了?到第一家店的時候,云霞就覺得自己的胃腸都被顛得有點痛了。原本就不太好的腰,基本上也快麻木了。

但是看顏良還是一副不動聲色的表情,她也沒敢多說什么。搬五金件的時候,顏良還不讓云霞動手,說這個太重,等下量多不重的時候,你再來幫忙。顏良還是有暖男的一面。云霞那會兒有點小感動——她也需要緩一下。店里人招呼他們一起進去,坐一下喝杯茶什么的。看得出來,這都是顏良的老客戶了。云霞沒想到,顏良的客戶對顏良這么好。看不出來,這個傻憨的丑人,還有這種本事。

“這一單能賺多少錢?”云霞憋不住還是要問,要不然她今天跟著出來就沒意義了。

“不多。100元不到。”顏良應該沒有隱瞞,臉上還是不動聲色,看起來還很男人樣——他并不像有時看的那么丑,怎么會沒人要?云霞覺得好奇。女人們到底想要什么啊?國道上拂過的風,有一股汽油味。“我看你剛才搬了三箱東西,不輕的樣子。才賺這么點?”云霞有點不相信。

“對,要看東西,有的東西重是重,但是沒什么利潤。積少成多吧。”顏良沒感覺,應該是他自己干了很多年了,很清楚這里面的實際利潤。

“但是這樣也很辛苦啊!還有幾家?”云霞想著自己跑滴滴,雖說時間長點,其實收益也還可以。

“十幾家。剛開始啊!累了吧?辛苦的事情吧?”顏良很清楚自己這活,沒人愿意這么干。太辛苦了!

“每一家去收,再每一家去放。這么重的東西,才這么點利潤。真是的!”云霞想了想,真感到有些吃驚。這也太辛苦了吧。

接下來的幾家,云霞趕緊跟著顏良去搬東西,也就是搬一些她能搬得動的五金件。即便是這樣算是小幫工吧,也都讓她累得夠嗆。午飯的時候,面對著一碗扁肉湯,云霞手都有點發抖——這不是嚇的,真是干活累的。盡管一路上顏良也叫云霞不要幫忙,可這不是想要跟人家取經來了——那多少也應該動動手是吧?沒想到,就這樣,已經嚇到云霞了:有的飯一般人還真吃不了——連這碗湯——她都有點喝不下了。云霞只覺得腿軟心慌——這幾年都沒這么累過。

說起來簡單,顏良干的就是給很多五金店補充貨源的活。說收入也算是誘人的——據說是一個月經常能有上萬的收入;可這活真要去干了,才知道其中的辛苦啊!這些客戶他是怎么積累起來的?云霞想,老話說,人走人的路,蛇行蛇的道。隔行如隔山,一點不錯。

回去的路上,云霞心情放松了許多,問今天這樣能賺多少錢。顏良很坦白,說十幾家店,刨去油錢什么的,能賺個七八百吧。云霞想,其實這也不多——都這么辛苦。轉到輕松的話題,云霞就問說為什么不成家什么的,“找個女朋友啊?你啊!”

顏良臉上看起來更加黝黑了——估計是紅加黑,他嚅囁地答道:“不是不找,找不到啊!”

“為什么啊?”云霞想著,男人嘛,長相不那么重要吧。他又會賺錢,怎么會?“你是怎么找的?”

“別人介紹的,處了幾個,都不行。”顏良神情黯淡,車的鳴笛聲都按得長了,聽起來竟然有些凄涼。

云霞覺得好笑。這土鱉男。

“人家不跟我處了。”顏良快速眨了幾次眼。

“為什么呢?她們都怎么說?”云霞有點急了。什么理由?

顏良停頓一會兒。“沒說太多,就說不合適。”

窗外滑行過去的都是廣告牌,很多電話號碼看起來都很順溜。云霞不知道問什么。遠處的進山的路口,還遺留著以前的那種廣告牌。這應該是很早以前的廣告了,很多字都很斑駁了。“你找的那些一般都是幾歲的?”年齡總歸是一種資本吧。

“二十多的吧。二十五歲左右比較多吧。”顏良抬起眼,有點猶豫地說,似乎也有某些面容在浮現,眼神里還是渴望在閃爍著。“后來,有的……還大一點吧。”顯然,越來越大了吧。

要說現在二十多歲的女孩,恐怕都很驕傲吧?云霞想起自己那時候,雖然沒有什么可驕傲的,可年輕的女孩都很自然地有些超乎想象的要求。他這樣的——還真是。云霞大約知道為什么了。恐怕你要降低標準——這話可以說。可到底是哪方面的標準呢?年齡的,長相的,或者家境的,都可以降低吧,哪怕……二手的。云霞心里顫了一下。

“我知道我條件不好。可我遷就她們,也沒用啊。降低標準吧,我也可以,關鍵是,人……人總要真一點吧。”帶點結巴的口氣——顏良的看法,其實很真實,但卻很難。不知道為什么,云霞就是覺得很難。這真的是像她們說的,是個看長相的(她們叫食色)時代嗎?云霞說不準。

那天回來,云霞一點也想不通,那些客戶為什么那么相信他,這簡直是個奇跡。甚至她覺得自己這些年,都好失敗。

你是怎么攀上那些關系的?啊不是,你是怎么跟他們聯系上的?云霞想了幾天,還是不理解,甚至有點耿耿于懷。顏良也不肯說。其實這也是正常的。這屬于商業秘密啊。

當老師的羅綺說,這要是我,也不會說。那說不定是很長時間的經營啊——哪那么容易?

云霞覺得懊喪。那天跳舞的時候,她覺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就要生氣起來。也是很不該——她后來自己都跟自己有些生氣了。這多沒意思啊。自己可不是那種人。她跟羅綺說。可不就是有點氣,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啦。

羅綺有偏頭痛。天氣一悶就不行,跟個天氣預報似的,很準。

3

那天他們在山上。這也不是第一次的集體活動了,但還是有不少人參加。這些人還真的是閑人啊——大多是陪讀的、家庭手工、開網店的這類人。顏良也去了,不出車的話他肯定是其中的熱心分子。這些活動,他經常都是發起人。那天是云霞有朋友在山里種果樹,最近是柿子跟柚子的季末了,朋友說可以去摘,不要錢,摘多少都可以帶走,但飯要自己管——這已經是很好的了。沒空去、只在群里羨慕的羅綺說,跟個大公司一樣——多好的團建活動啊!

有去的人都在群里發勾引的手勢,到后來,層層疊疊的,跟盤山路似的。

差不多每一次去山里的活動都有10個人左右參加,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吃飯的錢大家AA制,有時候有人表態說今天吃的東西我帶,大家不要管了,這樣就更好了。進山的過程大家都開心,顏良也是。

今天煮什么?老三樣,鹵面、白切肉、花蛤湯,還有水果雜食,諸如此類。

沒人問過他為什么要來這個團隊,還這么熱心。云霞想這也正常,就是一種排解孤獨的方式吧。每個人其實都差不多。女人們可能帶子女,男人們也可以帶家屬出來。估計也只有顏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好吧,開心最好。他又是一個群體中的開心果。想到這個,云霞反而有點感傷:武大郎啊武大郎,沒有潘金蓮,也可以找找看——就沒有顧大嫂之類嗎?

有剩的老頭,沒剩的老太。真有這話。云霞切了一聲。什么年代了,不可能啊。

那天上路之后,云霞隨口問了一句顏良,說你家里人有沒來這里看看你啊,良哥?

顏良抬了抬臉,還是不說話。旁邊同車的麗姐說,就是啊,顏良,你不結婚,家里也不催嗎?她更直接。她跟羅綺不一樣,羅綺看起來堅強,這個麗姐愛哭。云霞覺得自己也像有這兩方面的需要。正常的吧。麗姐這么說,云霞略微不安,這大嘴巴也夠可以的——其實她自己也想這么問。她也知道這些問題顏良不會生氣;或許他不肯多說,但不會真生氣。

過了一會兒,顏良說,上次,也有幾個月了,我老爹來過。緩了一下呼吸,他又說,他跟車了一天。

哦,云霞很好奇,你爸跟車,然后呢?她自己跟車一天的經歷,簡直是慘烈的累啊。

帶著回憶式的口吻,好像他爸是很久以前來的一樣,顏良有點幽幽地說,我爸說,你這種活,沒人干!說完這句,他就不吭氣了。云霞聽著這話,也不知道怎么接。她本來想問,你爸沒問你個人的事情什么的?覺得沒意思,就不吭聲了。

在山上的時候,大家都自然放松。這群人有個好處,就是都只是舞友之交,反而是自然隨性的。云霞想著要再去找到活干,可要真解散這個群,她做不出來。起碼,目前肯定不會。要有替代的人,她有時候也在這群人中物色。

拍出的視頻,那是一片狂歡的景象。吃的、玩的、觀景的、跳舞的……那就一個浪啊。群里一片艷羨的表情包。

7點左右回到廣場上,他們給那些沒去山里的人帶回很多的果子。群里吆喝一聲,當然來了不少人。這些水果,雖然不能跟店里的比,但都能吃,還甜的,主要是賣相不那么好。你知道那里還有很多,但都是普通工具摘不到的地方。云霞對羅綺說,太好玩了,下次你一定要去。東西真的不錯,來來來,每人一份,見者有份。

這個團隊還真是溫暖的。云霞雖然沒文化,但心思坦蕩,待人也好。她也干過很多活,超市里的、茶館里的、工廠里的、零售店里的……還有滴滴司機等,七七八八的——卻是很陽光的一個人。

“你知道,誰上樹了?”問羅綺,云霞眼睛有光。

“不是說都上了嗎?”剛才她聽了一耳朵。

“哪有?他們吹牛。真正上樹的只有他,顏良。”云霞聲音里甚至有點惋惜。

“就他一個,摘這么多啊?”羅綺想著這黑猴似的人,真跟電視里那些黑猩猩一樣,對了,那個叫什么——泰山,人猿泰山。哈哈。

“我都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積極,還開著車,不知道累的。”云霞簡直有點當媽的心態了。

“你這心操的,這果子都有股酸味了,哈哈!”羅綺邊吃邊打趣。

“我都不知道他這人,到底是沉悶的,還是活潑的。搞不懂他!”云霞自己也是經歷過一些事情的人,對這個黑小子,感到很疑惑。

“他呀,我看也是——人來瘋。跟我兒子一樣。哈哈哈!”羅綺說得也簡單,也不一定沒道理。

“我真懷疑,這人真像猴子似的——有可能更適合在樹上生活。啊!”

“你是說他沒進化好吧?哈哈。”

停了一會兒,她們說起另一個人——是個年輕的已婚小伙,他跳得不錯,很多人還會纏著他教一教,他當然也樂意。這一段不一樣了,現在每天來很準時,到點就走。“上次去山上,他原本是不去的。后來中午他一個人開車上去,你們不是在山上跳舞嗎?還拍了抖音。哈哈,后來聽說,他老婆在抖音上看到了——氣得半死,估計是吵了一架吧!”

“現在每次來這都是準點回去的。有幾天都不敢來了。”

看不出來,這個長著小孩臉的男生,都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大的女兒都要上高中了啊。他是那種三不管。家不怎么管,孩子也不太知道怎么管,還有呢,老人也不太會管的。這人白白細細的,跟顏良完全是兩種類型。各人各命啊!云霞跟羅綺又嘀咕了一句。

羅綺說,我還是更喜歡跟顏良玩。他其實很好,沒有心計的那種。

云霞也剝了一個果子,邊吃邊說,在山上跳舞那會兒,大家都很瘋的,地也不平整,我還擔心大家的腳呢。就是手機音響,配了個小音箱,就很熱鬧了。“那一陣,我好像聽到一聲巨吼,把我嚇得,我以為什么東西呢。開始不注意,大家也嘻嘻哈哈沒在意。”

“什么東西?嚇人得很?”羅綺覺得云霞胡說八道。

“你也嚇了吧?我后來才反應過來,就是顏良在遠處的果樹上,對遠處大吼呢。神經啊!”云霞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不舒服。羅綺說,這是累的。山上跳舞,哪那么容易啊?

這一段,云霞的老公嚷著要去深圳打工,其實也是很一般的朋友介紹。云霞心里有些擔心,卻沒法阻攔老公,不知道該怎么辦。說起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云霞需要錢,當然也需要老公去多賺錢。但是,她還覺得空落落的。羅綺也叫她跟著去一個培訓班上班,可惜自己沒文化,不行。

活一旦要求細一些,特別是需要有點文化的那些,就把云霞難住了。

4

老爹來的那次。顏良心里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當然,他還是帶老爹去吃了當地的一些美食,像鹵面啊,荔枝肉啊,還有海鮮類的。他并不小氣。這些年他自己說很習慣這里的食物,其實也沒有。他自己弄的吃的,還是更靠近老家的口味,中辣,微甜。他當然也是喜歡海鮮的,可惜海鮮太貴,他真舍不得。

當然,每一次群里邀請AA制聚餐,他都把東西吃得很干凈。

錢,他也不太知道做什么用。很多都借給他姐,還有一個表哥了。甚至他也隱隱覺得很難討回來。倒也不是姐姐或者表哥貪心,說是等他娶媳婦了,他們就會盡可能還給他。也是常理。后來,他姐也說了,要不然她幫他找一個。但他想了想,還是拒絕了。

他出了山里,就不再想要回到山里了。

父親還是習慣性沉默。

是我沒用。我不知道村里要這么做,只是出了個公告,就全部挖了。我沒看到公告。我去了外鄉。

電話也沒有,是嗎?他有點嘲諷的口氣,喇叭按得很響。

電話說是打了,可是我電話號碼變了。唉!

你不是電話號碼變了,是地址變了。

父親臉色一緊。你們都成人了,我也算完成了任務。做點自己的事情,也不行嗎?

行,當然行。

這不能算是爭吵。這個話題也不是第一次說。

沒有墓地,那還有什么?是,有了一塊公共的,福堂吧。也算是有了去處。

他看見車后視鏡里,有一個婦女拉著老人笨拙地往山上的路走去,很慢,老人也很胖。跟外婆不一樣,她很瘦。

回來的時候,顏良帶父親去吃了當地的一些美食。父親也是盡量看起來高興地吃著。顯然,也是一種勉強。這是正常的。

顏良不太看父親,只是覺得父親對著這些略顯陌生的食物,似乎又謹慎又饞嘴。那天他吃得比父親多。甚至后來,兩個人都很努力地把這些并不便宜的南方食物都吃掉了。

這里的人喜歡海鮮。他們說原汁原味的最好。他們不喜歡加調料,很少的,一般只有醬油跟醋。不像我們那里,腌制的熏的東西,大多是這些。

父親的樣子,也是黑色的皮膚。那種衰老也明顯。這兩年看起來負擔有些減輕——顏良能幫一些了。他的那種黑,跟衰老的樣子,是匹配的,像一種很便宜的巧克力色。顏良記起一次群里的生日會,云霞說那種巧克力就是很劣質的,看色彩就能看出來。我也是,劣質的。顏良心里會自嘲。

吃得算多。但其實,父子倆要說的話,并不多。

更長的沉默。

不能過去嗎?

已經過去了,我才跟你說啊。

外婆的事情……要知道人都會老,會病……也會死。

我知道。可是,為什么?這話應該是問了很多遍了。

每次去山上,都不一樣,都覺得那是外婆喜歡的,空氣、草什么的不像現在,那么擁擠。

也不好解釋。老爸這次緊張些。你也是在這里,算城市了吧?現在哪里還有那種?都是要火化的。都在一起了。

我去過那里,那里還有山。是,這里墓地是不便宜。可我們那里,有的是地,整座山都是,還這樣搞。太氣人了。山留著干什么?果樹種得過來嗎?還賣不出去。

就是那次。父親說,你干的這種活,真是太難,也真不會有別的人這么干。父親語氣里有惋惜。但他沒辦法幫他改變現狀。甚至,父親還需要他來給一點幫扶,雖然他沒有明說。

閑下來,做什么?

我會去跳舞。顏良不想隱瞞。

父親表情中愣了一下。停頓了許久,才開口:記得你奶奶說的,跳舞是好的,但也要有一種天分。

我知道。顏良看到遠處的山,比起家鄉的山,那自然要低矮很多。那時候,外婆說,你真不是跳舞的料。

那時候她很驕傲。特別是保存很久的那一套服裝,顏色鮮艷,掛滿了各種串珠,花邊也很多種,總之是十分漂亮。外婆會跳的很多,最主要的是《統兵舞》。每次看外婆帶著那群人,有唱有跳,扮裝搜查暗藏的“陰兵”的樣子,顏良就想到古代的將軍。可惜,母親去世早。他跟著老爸,又被扔來扔去。老爸再娶的時候,他一直感到很不習慣。最后才跟了外婆。

外婆就是靠給人跳這種喪事舞,來養活他的。而會跳舞、愿意跳舞尤其是這種舞的人,越來越少了。到顏良他們這一代,基本沒人會了,外婆就成了這些舞的保護者,也是傳授者。

可惜的是,外婆走的時候,卻沒人給她跳了。顏良很失落,老是覺得那些跳舞的聲音在外婆的墳地里晃動著。其實沒有了。跳舞能讓人更快速地登上天堂,可以打開那些“陰兵”把守的門。這是其他的老人告訴顏良的。

顏良感到那一段的山上日子,極其冷清。

他們那里的喪禮舞,多表現對親人的追思和告慰,或驅除邪氣,禱祈子孫平安。不管這是不是真的,會不會通靈,都不重要。關鍵是,顏良受不了外婆走的時刻,僅僅是草草收場;給人跳舞,跳了大半輩子,到最后,難道還要自己起來,跳一曲再走嗎?其實,這種東西,古老是古老,也有寓意,可到他父親這一輩,外出的多了,就漸漸失傳了;這些舞蹈的事,就基本上是老古董了。

顏良也學過,但能學會的只有基本步,到九宮為止,還會亂。真是沒感覺。四肢麻木——用他當地的一個朋友的話說。后來鬼步群里的三十六步,他都學了大半年,才勉強能順下來。有的動作看起來,就是強扭的瓜。能堅持頭十五步,已經是頂天了。或者一天多一步到兩步,到二十步以上,都不知道過了多久。但也可能某一天,又找不到前面的那幾步了。

你好像在跳另一種舞啊!云霞說他太笨的時候,也會這么說。

真是,歪瓜裂棗的孩子。

5

剛到這里沒多久那一段,他是這樣打發一個人的時間——尤其是還沒開始跟她們跳舞的時候,一旦不出車,就回萬達廣場那里,轉幾圈,找點吃的東西,不餓了,也沒事了,就坐在那些過道的木椅子上。

看人,走來走去。一坐就是大半天。

你知道,比起我們山里,這里就是人多。真好啊。顏良說得眉角都開了。

萬達廣場那里樓下經常有人演出,各種各樣的。培訓班的,私立幼兒園的,高考生訓練的,“好聲音”選拔的……顏良也在那里擠過。他最喜歡的其實是把對面踢球的孩子的球,反踢回去。但經常太用力了,有時還會踢到孩子。哭了,就不好玩了。或者,跟著走路不那么穩的小孩后面,搖搖晃晃地走一段,也很有趣。或者在二樓的三福小飾品店里,逛上老半天。聞著這些略帶胭脂甜味的店氣,他從一開始的很開心,到后來的略顯失落——這少男少女出入的店,跟他似乎沒任何關系。

這邊廣場開始一隊隊廣場舞什么的,一晚上“蹦恰恰”,就把他慢慢勾引過來。混老人堆,他有點不愿意。還好,這一隊,真帥!之后,他就很少再去萬達那里了。這熱鬧一點的地方,還是讓他感到安穩。

跟他的那部老車子一樣,他更喜歡馬達聲轟鳴。

還有,你知道有一段時間我很喜歡坐車。有一天他跟羅綺聊天。那種,他指了指外面。公交車。你知道平時這個時候,都是什么人在坐車嗎?

羅綺想了想。我應該知道,老人。

對啊。我就喜歡跟老人們坐。我還特喜歡占座,前面的座位。一個朋友說我傻,坐后面就不用讓座了。

但我喜歡坐前面,喜歡給老人讓座,好玩吧?當然,我只給老太婆讓座。有一次,一個老爺子,還因為我不讓座,跟我吵起來了。他指著我的鼻子罵,我也反駁。看老人那樣,那么大年紀了,還那么有力氣,我覺得被他罵,也很有趣啊。

你為什么不給老頭讓座啊?羅綺感到奇怪。這人不至于啊?

不是不讓,是這老頭很厲害。嘿嘿,太厲害了。我就不讓,看誰血壓升高得快。看不出,顏良也有這怪心思。

還有點壞的。羅綺后來跟云霞說。

沒有人是一張白紙。云霞只能這么說。

黑紙。羅綺下了個結論。

那天聊天的時候他還說,后來我也不坐車了。周末我就喜歡去商場,特別是萬達廣場那邊,人多。

云霞看得出來,他找到排解的方式。像她自己,跳舞是最大的排解。

這里的山跟你們那里,有什么不一樣?有次在車上的時候,云霞跟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麗姐一起問顏良老家的事情。

原本都是墳墓,現在開始建公墓了,但很多都被遺棄了。

你們有什么特別的習俗嗎?慢慢知道,他是少數民族。據說是畬族。她們倆說得不太準,大約是。不好意思,沒什么文化的人,到底是哪個,說不太準,就知道是少數民族。

停了一陣,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又低聲說,跳舞。

三個女人都挑了一下眉毛。能歌善舞的少數民族。

三人還仔細地看了看顏良,跟看個怪胎似的——被歌舞遺棄的孩子。原來傳說中的“能歌善舞”,是這樣啊——五音不全的。這算什么……

她們就差直接笑出聲了。

我外婆會。我笨,不會。

羅綺感到頭部的左上角跳了一下。氣壓要變了嗎?這頭,要死!

我都不知道媽媽喜歡什么。媽媽走得早。顏良的記憶里是很模糊的,但隱隱記得她有次說過,要走出山里,就要去看看真正有舞臺的地方。還有那些——長得很白的女人們。很白……顏良打了一個哆嗦。我奶奶其實是那種……嗯……給去那邊的人,跳舞。你們知道吧……嗯,好看的。我那時候小,一點也不害怕,就覺得好看。

云霞有點蒙。估計另外兩個也是。

那你看我們跳這個,也覺得好看……是吧?羅綺聲音都發顫了。

真好看。顏良樂了。我那天在廣場看你跟那誰在跳。真的,很帥。

那比起你奶奶那種舞,這算什么?前排的麗姐忍不住。

差不多——這話讓三個女人有點發狂了。他還接了一句,我學會了要回去跳給她看。

你奶奶……還在?

不在了啊。就在那個老房子院子里,跳一下,就可以了。山就在對面啊。女人看那黑小子簡直是講黑話。嘿嘿,現在我們那里,也沒幾個人會跳我奶奶那種舞了。有些人,跳得跟廣場舞也差不多。我們這個,還好點。

她們是云霞最好的兩個朋友,一個堅強,一個愛哭。可能多數女人就是這樣,一邊堅強,一邊愛哭。女人們感覺心神被上下折騰了幾下。三個女人不約而同地去搖車窗玻璃,滑下一條縫,又很快搖上去。她們都有點發愣。

要是以前,我真不敢,現在無所謂。跳舞嘛,高興就好。這黑小子,心還真是大。羅綺跟云霞對視了一下,苦笑地咧嘴。

這幾年我已經每年都回去,甚至連清明節或是中秋節也都回去。現在路況好太多了。開車六個小時左右,能到。

云霞甚至想找機會跟他去看看,還是沒勇氣開口。那就有點怪了,這關系——真是神奇的人。石頭里蹦出來的怪東西,屬猴子吧?

她耳朵里有一首曲子在炸響,卻想不起是哪個名字。《暗黑黎明》還是《你莫走》?這些曲子真的是,上頭了啊!

快到的時候,羅綺一直問,有什么吃的?有什么吃的?

跟個餓鬼似的。麗姐狠狠地說。

那天去山里回來的路上,顏良的話特別多,還說了一個奇怪的故事。說他最近經常夢見自己溺水了,還在水里跳舞。你們知道我體力還可以吧,但是夢里就是跳不動。沒跳多少,就喘不過氣來。很奇怪啊。

羅綺說,這人竟然還會說鬼故事,真是的。

6

另外一次,去山上玩回來,那天是云霞和羅綺跟著顏良的車。經過城港大道附近的時候,顏良忽然把車開到一個小區里,看起來也是一個老舊的小區。他把車停在小區的停車位置上,指著上面的房子說,她在這里——還在這里。

云霞一下子蒙了。什么?誰在這里?羅綺也問。

就是那個人,我以前說過的,那個人。她肯——但是,我家里也不肯。他姐姐不肯,但他沒說過。

云霞忽然想起來,有一次大家一起吃飯,那個女兒上高中的男人說,顏良有個女朋友,其實大家都不知道的啊!

那次顏良跟喝了酒似的有點興奮,也有點傷感地說,是啊,我不嫌棄人家,什么離婚的,關鍵是對我好。好,是不是就可以?他好像是半醉的口吻說的。那天云霞自己好像也喝多了。這話也是別人第二天一截一截地說的,她也有點不相信。上次跟車,她好像問了顏良,顏良說,沒來往了,基本上。

這下子突然來這里,什么意思?云霞跟羅綺都有點蒙。

我春節那會兒,給她發過幾千塊錢的紅包,她都不收。

為什么啊?

她說只要有房子,在城里,有房子就可以結婚。

你說什么?

我沒房子啊!我的錢,很多都給我姐,還有我哥了。現在沒錢,這里房子這么貴,現在買不起。他的話里像是有著遙遠的盼望,卻也有點無所謂的樣子——估計自己也覺得希望不大了。

除了這個,房子,沒別的?云霞覺得,只要房子,啥意思?要是有意思的話,按顏良的情況,雖然目前買不起,但不至于真的遙遙無期。

顏良不說話。轉了話題,說,你們說,我發紅包,那她……她為什么不收啊?

羅綺最快,轉了一下眼珠子,就直挺挺地說出口,人家要房子,紅包算什么?要是我也不要。放長線釣大魚。切!

你發紅包是什么意思?接著交往,還是準備真要買房子?云霞想不明白。

顏良又恢復了那種嚅囁的表情。我找不到別的,她人很好,還愿意跟我交往,還提到結婚了,除了房子。

云霞想起一個事,就問,她是結過婚的,對吧?

顏良停了一下,說是,但我不介意。

云霞追了一句,那她有說結婚后,可以跟你生孩子沒?

顏良的表情忽然有點奇怪,身體一直在動。動了動嘴巴,還是沒說話。手指在方向盤上,連續搓了好幾下。

羅綺恍然。是啊,她不能生孩子了?對吧?

顏良一下子嚴肅起來,動了動眉毛,額頭上的皺紋加深了。他在費勁地辯解著——那口吻帶著點惋惜,還有點幽怨似的:她說前幾年不能,以后看看吧。

以后!哼,你幾歲了,她幾歲了?云霞突然就很生氣。

回去的路上,三個人都不怎么說話。云霞想說什么,都覺得會打擊顏良的信心。

云霞再說起這個事情,總能記起,那天在顏良的面部上,似乎看到一種閃光的黝黑。

過了幾天,羅綺叫云霞到她學校玩。桌上擺著羅綺買的打折的水果。她們商量著接下去去哪里玩,比如用這時節的柿子,做成餅什么的。羅綺還問云霞,為什么這么關心顏良的婚事?云霞皺皺眉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有點見不得他這樣的人,好人一個,卻這樣。

羅綺說,你知道吧?我們每次聚餐,他們總是把剩下的飯菜放在他面前,總給人某種有意的感覺。說是多留點給他吃,但怎么看都像他更適合吃剩飯剩菜似的。

這看起來就難受。那天麗姐也說,看他吃得越多,我心里就越傷心。

羅綺嘆了口氣,其實不結婚,也沒什么不好啊!她看起來像是遇到什么事似的。人到中年啊。

云霞踢了踢羅綺,說,你自己享受過了,就說別人也可以不要了。自私。

羅綺笑了。我也不知道,這年頭,有的人結婚太容易了——可竟然也有人,結婚都這么難。我真想不到。

云霞心里悸動了一下,也是啊!有的人結婚了,還不如不結呢。什么情況都有啊,真說不準啊。

羅綺問,顏良他這樣,為什么不干脆回去算了?

云霞說,你以為山里能賺什么錢?跟這里,那還是沒法比的啊。

那天臨下車之前,羅綺看著顏良專注開車的樣子,忽然問,你為什么要去學跳舞?

顏良沉默了一會兒,說,跳舞的人,好看,你們都好看的。尤其是聽他們說,這些跳鬼步的人,真帥!我不會跳——但是我要跳,我跳舞的時候,才能忘了其他的事情,跟其他人。

其實,你可能忘了,他說他外婆,以前也會跳舞。云霞忽然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了。畬族怎么能不會跳啊!怎么能啊!

有一天我自己出車回來,很累了,就在那公園的停車場邊上,我就看著他,在跳舞,一個人,公園都沒人了。那么黑,不是廣場黑,是人黑,還咧著嘴,跳舞,我看了一會兒就回去了。

你哭了?羅綺用力眨了下眼睛。

……沒有。沒什么好哭的。我起碼比他還好點吧。

就是,跳舞就是跳舞。別說那么多。

她接著說,對,跳舞就是跳舞,沒什么好說的。

她們吃了幾個桃子。

你說,難道以后我要是不能賺到錢了,還不能把這群取消嗎?

不能。羅綺停了一會兒,說,真不能。

停了一會兒,羅綺問,你說他哪個曲子跳得最好?

肯定是《酒醉的蝴蝶》,簡單的,但已經是像模像樣的了。

他說這個清明節要回去,跳舞給他外婆看。羅綺心里抽搐了一下,叫道,真是鬼步舞。

過了一會兒,羅綺問,你老公什么時候走?

很快,過兩天就走了。

非得要去嗎?

停頓。不去的話,吃什么?我一個人也沒辦法,要再有個頭疼腦熱的,受不了的……去吧,去就去吧。

到最后,這話語也像一首歌詞。你走了,就走了。舞蹈里也有。屋里有燈的光線,一點點滴下來似的,光線刺眼。

不一會兒,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我們來跳。羅綺的眼睛閃了一下。

好。

一坎、二坤、三震、四巽、五中宮、六乾、七兌、八艮、九離。掄鎬刨土、掘地造井,剛健自然,清新明快。

你這是什么舞?還念念有詞。學誰呢?

不知道啊!好像是另一種舞。

另一種舞。以前的,以后的?

也沒那么嚴重。向前就是向后啊!哈哈!

說得很有水平啊。

等他完整學了一曲,就好了吧。

我們來。

來。

然后,她們就跳了起來。甩來甩去,甚至云霞覺得自己的舞步從來沒有這么笨拙過,想甩也甩不開,也像兩只超重的蝴蝶。

責任編輯 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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