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10年和陌生人說晚安

曾逸敏

“晚安。”

假如有天晚上，你突然收到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內容只有“晚安”兩字，你會是什么反應？

十年來，深圳女孩玖妹給陌生人總共發出了4萬多條晚安短信。她把店鋪建在淘寶上，店里只有4件商品，售價1元、7元、30元、365元，分別對應1天、1周、1個月、一年的晚安短信服務。

在這家店里，有人買1個月的“晚安”給暗戀的他，有人買1年的“晚安”給分手的她，也有人買5年的“晚安”給自己……

晚安故事

85后玖妹本名為翁碧英，出生在潮汕家庭，因在家中排行老九，她便自稱“玖妹”。2012年，在深圳工作了兩年的她因快節奏的生活、巨大的工作壓力感到苦惱，卻因不知何處訴說而有著強烈的孤獨感，“我并不是一個善于溝通的人，既害怕別人不能感同身受，又害怕給別人帶去麻煩。”

某個失眠的深夜，她突然想到，世界上大概也有如她一樣需要訴說的人，“那我也許可以用某種形式，把這些失眠的陌生人聯結起來，讓大家不設防地互相陪伴。”正好彼時玖妹從事電商工作，便在淘寶上搭建了賣“晚安”短信的店鋪——假如你找不到一個說“晚安”的人。沒想到很快有顧客下單，玖妹按對方提供的號碼將“晚安”兩字發送。這雖是一個“沉默”的訂單——沒有咨詢和回應，但她很驚喜，“就像你對空蕩蕩的山谷喊了一聲，卻突然發現有人回應你。”

慢慢地，玖妹發現，有人在下單晚安短信時會在備注上寫下自己的故事，使她得以窺見屏幕背后一個個具象的靈魂。

“我是她大學舍友，希望渴望溫暖的她感受到驚喜和浪漫。她總是真誠待人，但是別人卻不溫柔對待她。我希望她幸福。”

“我離婚了，發9天晚安給他，留一天不完美給自己。”

“我是一名女性工作者，正處于創業期，有點迷茫，希望十二點準時收到短信。”

“我有失眠癥，凌晨一點給我消息吧。投資失敗了，瞞著身邊所有人的我生活得很辛苦。”

“有一個人買了30個‘晚安’，我一直發，都提醒發送失敗，是個空號。這是一個什么故事，我一直在猜測。”玖妹至今也沒有搞清楚。

堅持的意義

十年來，玖妹陸續發出4萬多條短信。“一條短信成本一毛錢，收費一元，這也太暴利了。”這種聲音時不時出現在她耳邊。事實上，玖妹要守到對方約定的時間才發送短信;常根據顧客的留言，在“晚安”兩字前加上相應鼓勵的句子，以期給他們帶去更多的溫暖;在送出溫暖的同時也接收許多顧客的負能量信息……

“這是項耗費時間和精力的工作，我也從沒把它當作一個謀生的手段。”這些年，玖妹開始屏蔽負面評價，“我更在乎的是需要‘晚安’短信的人。”

玖妹記得，有位女孩在給自己購買“晚安”短信時透露，自己在學校遭排斥，在家父母常爭吵，時常感到自己“不被愛”而患上抑郁癥。為了這個女孩，玖妹破例回復她的信息，和她打電話分享自己的日常，大年夜互道新年快樂。在距離女孩第一次買晚安的1546天后，對方又突然發來短信，語氣輕快，“很高興認識你。”現在，女孩不再下單買“晚安”，玖妹知道，對方走出來了。

“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這件小事到底能給別人帶來多少意義，也曾下架所有產品，但總有買主突然出現，跟我分享他們因為晚安短信而收獲的幸福結局。”前不久，玖妹收到一位買主的短信，告知她快結婚了，而他們之間的開始正是她委托玖妹發送給心儀男孩的那一條晚安短信，“這些好消息讓我重拾信念，堅持到更遠的未來。”

付出與收獲

近幾年，玖妹發現，訴說自己工作壓力大的顧客逐漸增多，“有位顧客下單買晚安給自己，不論我多晚發給他，他都會很快回復并說一說他正在加班做的項目。可以看出，不少年輕人在這座大城市的壓力和孤獨感更甚。”玖妹不希望，年輕人被壓力的潮水淹沒，“我覺得要尋找一份自己至少能夠認同的工作;要培養自己的興趣愛好，建立充盈的精神世界。更重要的要學會傾訴。”她認為，他們愿意跟陌生人買“晚安”講述故事，卻不愿意在現實世界中尋找傾訴對象，是缺乏締結親密關系的能力。

“他們同以前的我一樣，認為親近的人不理解自己。事實上，你的親人和朋友很愿意成為傾聽者。”玖妹提及，有位媽媽下單晚安短信給備考的兒子，“我的兒子很懂事，總是報喜不報憂。其實我希望他壓力不要太大。”

賣晚安的10年中，玖妹從未放棄溫暖別人，她也因為這種特殊的人際往來發生了很多變化，比如，她“從一個完美主義者變成了一個不完美主義者”。

“現在來看，當時的我對自己要求過高，我希望每件事情都做好，希望跟我接觸的每個人都開心，對我的做法都能感到滿意。但在這10年中，我開始接受人無完人，有些人可能就不會喜歡你。”玖妹說，經營晚安店鋪的10年里，她見證了很多人的悲歡離合，也看到很多人和自己一樣深陷取悅他人的泥沼，無果而終。

“人有時就得接受不完美的自己。就像買晚安的人，他們會和我講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種種遭遇，但可能會在講到一半時戛然而止。也許，他們是因為過程或者結果不盡如人意才不愿意繼續訴說，但無論滿意與否，這些事就是真實發生的。”玖妹說。

10年間，玖妹也學會了正視自己和長輩的關系。如今的她覺得，家里并不熱烈的親情也許是長輩不善表達的結果，她也開始理解父母養育10個孩子的不易，明白他們過往的經歷、接受的教育都不足以讓他們毫無顧忌地說出“愛”。幾天前，父親得知玖妹還在熬夜賣晚安，打電話叮囑她：“好好照顧身體。”這通電話距離玖妹和父親上次聯系，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