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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吹過黃葉嶺

2022-07-18 00:07:28阿微木依蘿
湖南文學 2022年7期

阿微木依蘿

“你再仔細看看這塊石頭吧,百分百是你需要的那種石頭。我從黃葉嶺將它刨出來。你知道那個地方艱險陡峭,不是我這樣的人根本去不到。札布里拉,你仔細瞧瞧,你先別走啊?!?/p>

“行啦,你這個爛酒鬼。”

札布里拉一把推開我,我順勢倒在地上不起來,并抱住他的雙腳。

“該死的俄里阿克,你就這點兒出息?”

“隨便你罵咯,”我說,“只要買我的石頭就行。”

札布里拉晃了晃腳,再一晃,就把我踢開了。狠心地頭也不回地走了。作為相交十年的朋友,我那么信任他,可這次我狠狠地上了他的當。我不該聽信,他告訴我黃葉嶺有最值錢的石頭,就是那種一半是雞血色,一半是水晶的石頭。這種石頭只有黃葉嶺才有。黃葉嶺山腳下早就被人翻遍,沒有找到上等料子。札布里拉跟我說,恐怕上等貨色只有山頂才有,可惜那兒誰也上不去,沒有人上去過,曾經上去過的人已經摔死了。他勸我放棄這種冒險的發財夢。也許山腳什么地方還有值錢的料子,他勸我趴在那些旮旯里認真翻一翻,說不定我這個倒霉蛋某天就把“金雞蛋”翻出來了。“我呸!”我說,“俄里阿克要么發財,要么摔死,絕不像狗一樣在山腳這兒舔一舔那兒聞一聞?!蔽乙€一把。我花了一年時間鍛煉身體,以便輕巧地爬到山尖。我做到了。我千辛萬苦把這塊“價值連城”的石頭捧到札布里拉面前……可他竟跟我說:俄里阿克,我們認命吧,為什么你還執迷不悟?石頭最值錢的那個時期像風一樣過去了,上個月我就讓你不要再攀爬黃葉嶺,沒有意義了,你沒在它最值錢的時候找到,是你運氣不好,也是我運氣不好,何況你這塊石頭還不算好。就這樣,他用這番喪氣話將我甩在這兒了。

我的腿還流著血。從黃葉嶺山尖上下來的途中掛了彩。為了止疼,在山邊那家小商店買了半斤酒喝。

我的確有點兒醉,眼睛模糊,摔在黃土路上起不來。札布里拉走了很久,我還起起落落摔了三次。我伸手往旁邊抓了一下,抓到一根藿麻。聽到有人喊我,是我兒子的聲音——他才五個月呀,可我就覺得這聲音不是別人。緊接著聽到我女人在吆喝她的瑪瑙石頭:來看看,嗨,小伙子們,我的石頭不貴但非常稀有,瞧一眼,開個價,生意不成仁義在。

我一把將奶頭從兒子的嘴里扯了出來。有客人來了。每當有客人從路兩頭走來,我都要提早準備斜挎在肩膀的小布袋,將布袋里面成色最好的幾顆原石料子抖到最上面。布袋表面刺繡的羊角滾花圖騰已經變暗,也臟,它充滿一股子連我自己也不愿多聞的奶腥味和汗臭味兒。我沒有時間清洗,我連自己身上的塵土都無法抖干凈。在這條灰撲撲的長街上,有許多和我一樣的婦女,背著孩子,斜挎或腰間系著小布袋,我們這些人恐怕再難找到能徹底將布袋清洗干凈的方法??墒橇硪环矫?,又臟又灰的布袋恰好象征了我們的身份,客人不用猜,一眼就看出我們在兜售奇石。

有一種奇石已經上升到了寶石的地步,只要品相差不多,就能做成各種各樣的擺件和配飾;我現在賣的正好是這種能做成小擺件和配飾的原石料子??上覐奈匆姷秸嬲废嗪玫模辽僭谖业男〔即锩鏇]有。成年累月的開采,早已將好料子賣得差不多,剩下的都是一些還可以賣錢,但總也讓人發不了財的小石頭。幸好總有那么一大部分人始終對石頭做成的配飾抱有感情,哪怕成色差一點的石料做成的項鏈和手串,他們也非常喜歡。我和我的兒子,相當于是被這些石頭愛好者養活著。一年當中有那么一兩次,我會賤賣一些石料,在他們不知道的情況下,報答了他們。

客人向我走近了。

我把兒子瞬間甩到肩膀再滑到背上,用簡易背帶將他屁股兜住,他就穩穩當當地在我的背上哭鬧去了。我就不用面對他的小臟臉。我將用被太陽曬黑的臉上那盡量好看的笑容去面對從大路兩端走來的客人。

我喊住他們。隨便怎么喊。有時候張口就是一聲“兄弟”。不管怎么樣,我喊得好聽一點,他們的腳步就會緩一些。偶爾他們煩我,煩我像個拾荒婦女的打扮,煩我如此啰唆像個碰瓷的,煩我一路像狗皮膏藥黏著他們走好長一段路,在耳邊“嗡嗡”個不停。

我沒辦法,我必須說個不停,說個不停才有出路。

客人快走到我跟前時,繞開我,從另一邊的路上走了。他們總是這樣,一眼就能看穿我的目的。

路那邊又看到一個女人走過來,走到我跟前才將腦袋抬起來。今天這位女客有點兒不好對付。她垮著臉,拉得長長的一張臉。

“您好啊姐姐,要買石頭嗎?”我厚著臉皮問。世上最好打交道的人是女人,最難打交道的也是女人。我知道她這會兒恐怕沒有半點兒心思買我的石頭??勺鳛檫@條街上兜售石頭最久的人,我可不想隨便砸了飯碗。人挪活,樹挪死,有生意不做,死得更快。我是這么想的。

她不搭理我。

“您看一眼吧,隨便開個價?!蔽艺f。

她很不耐煩,像是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把眼珠子壓扁了,壓到眼眶的最下邊。

我堵著她的路。卻又不敢完全堵路。就這么半堵不堵地陪著她往前走。

“您是到這兒旅游嗎?我看您像是來這兒旅游的?!蔽矣终f。

她停下來。不往前走了。抬眼看我又看向我背上的孩子。

“你不累嗎?”她問我。她終于肯說話。

但凡客人愿意說話,我生意就有了門路。我很高興地跑到路邊的綠化帶中,從修剪整齊的那棵濃密的圓滾滾的樹下抽出事先藏在那兒的小馬扎。

“您坐?!?/p>

她沒有坐,眼睛望著我的兒子,冷冰冰的臉色逐漸緩和起來。

“我認識你?!彼f。眼睛望著兒子,會讓人誤以為是在跟我兒子說話。

“曬黑了,不好看?!蔽夜首髦t虛,心里非??释f一些好話給我的兒子。我兒子極少受人夸贊。他瘦得很,五個月的手指不見一點兒血色,白森森的,像雞爪子,像被什么東西把手指皮下的血液全部抽走了。他從未被人贊美,所有嬰兒獲得的“長得好”“胖乎乎”……這些詞兒至今沒人提及。不被人夸贊的孩子總覺得越長越丑,可他是我的兒子,再丑也是。

我下意識將背帶的邊往上提一提,想將他藏起來。

“他太瘦了,像只小貓?!彼f。

這話一針刺中我的要害。

“不算很瘦。”我覺得心臟在顫抖,“他挺頑皮的,精神氣兒十足。”我補充道。

“他晚上睡不好吧?”她問。

她真像個熟人的語氣。她已經從先前自己那種低落的情緒中走出來了,開始關注起我背上的孩子。

“您不買石頭的話,就先去忙自己的事情吧,姐姐,我還有生意要做。”我說。我準備放棄這個客人的生意。從未這么泄氣地主動放棄與人做生意。

“我認識你,你是黃葉嶺山腳下俄里阿克的妻子。難道你真的忘了嗎?阿薩,我是你的小學同學,我們一起讀了四年書然后一起輟學的那個同伴。我們小時候玩得多好啊,時間真是太糟糕了,她讓你變得這么……我也變了……我是拉瑪秋葦?!彼ζ饋?。

“啊——拉瑪秋葦?”

我竟沒有立即認出她,覺得羞愧又懊惱。時間是一種神奇的藥水,有時含蜜,有時含毒。

我倆互相看著,看了許久才看出點兒熟悉的味道。

我是按照拉瑪秋葦留給我的地址找到了那個地方。上面明明白白寫著:城郊,彎月村十三號院。當我敲開那座大門,出現在眼前的卻不是拉瑪秋葦。一個中年身體發福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他問我是誰,又問我要找什么人。我說我找拉瑪秋葦。他說他不認識這樣一個人。這個院子是他幾年前買的,賣給他房子的主人也不叫拉瑪秋葦。之后他沖我點了點頭,含糊不清地像是笑了一下,就把大門給閉上了。

房子旁邊的馬路,是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雨天時砸出的水坑被太陽烤得干裂,路旁的草都是泥灰色,就連泥灰色的草尖上戴著的幾顆花朵也是泥灰色。我兒子“哇”一聲哭了出來。熱哭了。他在背上使勁蹬腿,用膝蓋頂我的腰,用鼻子和腦門撞我的肩膀,想將自己從背上分離出去、橡皮筋似的彈出去。他還是那么瘦瘦巴巴,也快一歲了——整整的十一個月零五天。他似乎能聽明白我說的所有話。

我說的是上個月的事兒。

這會兒我已經來到黃葉嶺尋找俄里阿克——我的丈夫。

但俄里阿克不在這里。

有個胖乎乎的女人好心地告訴我,俄里阿克發大財去了,聽說他爬到黃葉嶺的高山頂,在那個地方找到了一塊價值連城的石頭。

我就知道俄里阿克會堅信那樣的鬼話,我們曾經住在一塊兒的時候,他每天都是那樣一張信奉了鬼話的蠢臉;總是用一種蠢到家的語氣跟我說,阿薩,我的好老婆,你一定會過上好日子的。

我真不敢相信我會嫁給這樣一個不切實際的人,滿腦子裝著發財夢,就連睡夢中都在尋找那些珍貴的原石料子。有時我倆做著那件事兒的時候,他的姿勢別扭又令人氣憤,齜牙咧嘴,毫無溫柔和憐憫甚至愛我的樣子,像一頭散漫的耕牛,耕一會兒就熄火了。而那時我還露著上半身,我裸露的胸脯上兩個小山包,山包上的花蜜還在,他卻懶得欣賞。他從我身上滑到一旁,躺在那兒跟我說,阿薩,我先想一下明天的路線,我是從黃葉嶺東面上山還是從西面上山。我就不耐煩地跟他說,親愛的俄里阿克,您還是從西面上山吧,那兒離西天最近。我是一邊揚著腿穿褲子一邊與他說。這樣說完我們兩個就不在一張床上躺著了。我去旁邊的房間清點我那些不值錢的石頭。

俄里阿克喜歡在他的房間“咣當咣當”敲什么東西,我猜,是一些準備帶到山頂挖采石頭的用具。我從未仔細看他都帶了些什么工具。我只知道,挖采石頭的人,都要背一個大包袱上山。他寶貝那些用具比寶貝我還厲害,當有一天,我兩腿一開,從體內生出他的兒子時,他還沒有從山頂回來;直到兒子五個月那天,他才灰溜溜推開房門,伸脖子往床上夠著一看,算是跟他的兒子正式見了面。當然他兒子并沒有見到他,兒子閉著眼睛,像個生氣的小老頭閉著眼睛。緊接著,俄里阿克又去整理那些山頂帶回來的用具,準備將它們重新整修一番,準備某一天再次突然消失。他就是那樣一個說走就走、說來就來的人,總是抱著札布里拉給他捎來的發財消息不放。

站在我和俄里阿克的房子門口,我覺得像是走到了地獄門口?;牟菘煲L到房頂,門口被一片雜草堵住,高過院墻的石榴樹上好幾個鳥窩。推開大門,以為來到了荒野的崖洞,沖出一股草渣味的冷氣。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我打算在黃葉嶺小住一段時日,順便休息一番,也順便兌現承諾:讓兒子再見一見他的父親。如果一個兒子從生下來就沒有正眼瞧他的父親一下,恐怕是一種罪過。如果俄里阿克也想念兒子,這段時間他應該回來看一看。我不清楚他還回不回家。半年前某一天下午,他突然抬頭跟我說,阿薩,說不定哪一天我就不回來了。我當時跟他說,你不回來正好,我們這個家本來也像是沒有你這么一個人。

我花了三天才把房子收拾出來。而堵住大門的那片雜草,我還沒有力氣將它們拔干凈。

黃葉嶺山腳下還零零散散地住著幾戶人家。都是一些不愿意住到山下或搬進城里的老人和孩子。年輕人都在城里闖蕩。偶爾也有人從城里回來,比如我和兒子。

那個胖乎乎的好心女人,就是剛從城里回來的。她是黃葉嶺左邊山崖下的那戶人家的女兒。我不認識她。我是從外地嫁到黃葉嶺的。我在黃葉嶺最熟悉的只有俄里阿克。

現在連我最熟悉的俄里阿克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以前有人跟我說,如果男人不回家,女人就要像狗一樣時時刻刻等待丈夫從外面回來。我就是聽了這句話才憤恨離家出走。我不要做一條狗。我人生中任何時刻的努力都不是為了要當一條好狗。要做狗也是俄里阿克來做。

噢,現在我覺得,誰做狗都是悲哀的。如果有人想回就回,不想回也可以不回,不需要有人硬生生地在這兒對另一個人望眼欲穿。

我不是完全抱著等待俄里阿克回來的這種心思才留下來居住。但是我兒子似乎非常安靜地等待他的父親。自從回到老房子,他從未哭過一回,只要他有點兒想生氣,我就帶他到俄里阿克的房間坐一坐,他很快便安靜下來。

俄里阿克的房間有苔蘚的味道,讓人恍惚以為他曾經是一條魚。

阿薩住在老房子快半年了,這期間,她沒有走出房門哪怕半里地。她和兒子相依為命,舒舒服服當然也難免有些焦躁地在太陽好的時候,蹲在墻根下曬太陽。兒子即將一歲,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個即將一歲的孩子,他不好動,也不學習說話,也不學習走路,只偶爾在地上懶散地爬一圈。

俄里阿克仍然沒有回來。他可能不回來了。他的房間里曾經還留著從他身上掉落的氣味兒,現在沒有那種熟悉的味道,只有塵土和院子里飄浮的野草香味在流竄。

阿薩猜想,俄里阿克或許已經摔死了。一個總是惦記著爬到山頂的人,他的生命是沒有任何保障的。

剛剛過去的冬天還留著一股寒冷在初春的風中,落日一旦從山頂翻滾下去,涼風就來了。黃葉嶺的初春讓人發抖,即便門口的樹木已經發芽,土壤里鉆出綠草的腦袋尖,屋子里卻還是雪天的氣味。阿薩時常點燃火塘,讓柴火將寒氣逼到門外。兒子不怕冷,好像對寒冷天氣還挺喜歡,他本來不好動,卻偷偷爬到門口,四仰八叉躺在一片雜草上。

拉瑪秋葦就是在阿薩的兒子躺在門口“曬”肚皮那會兒來的,出現得非常突然,伴隨著烏鴉的叫聲,使得她的來臨更有了幾分神秘。臨近傍晚,森林還沒有完全黑下去,四野寂靜,從林間傳出一兩聲什么鳥的叫聲。這兒烏鴉成群,但是在夜間,烏鴉很少感嘆;它們只在白天的半空中“啊啊”個不停,尤其喜歡在黃昏時候叫喚,那些不知名的鳥兒叫完停下之后,烏鴉就開啟了嗓音,直到拉瑪秋葦在門口說話,它們的聲音才稍微降低和減少。

阿薩聽到拉瑪秋葦在門口跟兒子說話。

“嗨,小鬼崽兒。”阿薩聽到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是拉瑪秋葦又不太像,比第一次她見到并聽到拉瑪秋葦說話的嗓音更沙啞一點,像被大風吹歪了嘴里的小舌。

“你媽媽不要你啦?”再聽到這個聲音,阿薩就確信是拉瑪秋葦來了。

阿薩跑到門口,臉上有點兒熱乎乎——被柴火烤紅的面孔。

“拉瑪秋葦呀,我總算又見到你了,沒想到你會來,你應該早點兒給我消息,也好讓我準備一些吃的東西招待你?,F在你看,我什么都沒準備?!?/p>

拉瑪秋葦低頭嘿嘿一笑(今天她戴著一頂黑漆漆的帽子),伸手將地上躺著的小孩兒抱起來,往懷里一收,就讓他靠在她的胸脯上,隨著阿薩進屋去了。

“他叫什么名字?”拉瑪秋葦望著小孩兒的臉。

“他還沒有名字。俄里阿克沒有給他取名,這會兒你不問,我根本想不起來他沒有名字?!?/p>

“那我來給他取一個。”拉瑪秋葦用那種母親似的眼神望著孩子。仿佛這孩子是她生下來的。

阿薩猶豫了一下,同意了。

“那么,就叫他吉魯野薩。”

“你瘋了?這是個死人的名字。何況他不姓吉魯也不叫野薩,他有父親,他應該跟著他父親姓?!?/p>

“他沒有父親,不是嗎?”

“胡說。他有?!?/p>

“不,阿薩,他沒有。你最清楚這件事。俄里阿克也清楚。他說他很傷心。你聽不到俄里阿克正在用傷心的語氣跟你說話嗎?你聽,他的話像蜘蛛網一樣從窗口那兒穿進來了?!?/p>

“胡說什么呀,拉瑪秋葦,你快閉上你那張鬼話連篇的嘴。跟小時候一樣神神叨叨,你始終改不掉胡說八道的毛病?!?/p>

“我們很久沒有跟人吵架了,阿薩,如果你喜歡爭論,那我現在就離開。你其實非常明白我在說什么。你感到害怕了對不對?你感到愧疚了?!?/p>

“你走吧,拉瑪秋葦,把我的小狗崽放下來。讓他離那該死的胸脯遠一點兒。他一直在你的胸脯上拱來拱去,像是在找奶吃,我可不能讓小狗崽認錯了他的媽媽。”

“說起這個,我倒是覺得吉魯野薩似乎更喜歡跟我待在一起?!?/p>

“你住嘴,他不叫吉魯野薩?!?/p>

“他現在就叫吉魯野薩。我剛剛給他取的。他喜歡這個名字,你看到了,他在用頭拱我的兩個乳房,他以為我是他的媽媽。他在你那兒從未這么開心過,從不這么跟你親近,也懶得學習說話、走路、玩耍,是不是?”

“你懂什么,胡說什么……”

“你不要逃避我說的事情,也不用逃避,我知道你過得很不快活?!?/p>

“你不要亂說話。”

“我知道俄里阿克也過得不快活?!?/p>

“我真懷疑你不是拉瑪秋葦,你是一只烏鴉。”

“好啊,就當我是一只烏鴉,有時候我也覺得我不是我自己了?!?/p>

“你今天是來與我胡扯的嗎?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兒?上次留給我的地址是錯的。”

“不,沒有錯,那的確是我的房子。”

“可那兒不住著你?!?/p>

“我搬走了?!?/p>

“噢?!?/p>

“吉魯野薩餓了,你看,他拱我?!?/p>

“這是個死人的名字,拉瑪秋葦,真正的吉魯野薩住在黃葉嶺側面的高山上,一個瘋老頭子,成天在樹林中晃蕩,晃蕩到死;他的老女人也在樹林中晃蕩,晃蕩到死。他們居住過的那個叫‘毛竹林’的地方,誰也不高興踏入半步。現在毛竹林已經成了一片荒林。這樣一個人的名字,希望你不要用在我兒子身上。我寧愿他的名字就叫小狗崽?!?/p>

“我覺得你對吉魯野薩有偏見。”

“你這種語氣挺奇怪。你又不是他什么人,為什么對他那么感興趣?”

“我不是對他感興趣,我是喜歡他住過的地方。有時候一個人活到一定的時候,突然對他的一生感到厭倦,鉆入樹林不再出來,這不算什么丟人或不幸的事,這是一件特別讓人敬仰的事。我羨慕吉魯野薩最后能像一只老鳥展翅飛走。我給你的兒子取名吉魯野薩,就是希望他將來有自由的人生。”

“人沒有自由,從生下來就沒有,當別人的兒子不自由,當別人的丈夫也不自由,當別人的父親就更不會自由,反正,人是不會有自由的?!?/p>

“阿薩,你太悲觀了。”

“難道你不悲觀嗎?”

“我當然悲觀。所以我要給小吉魯野薩留一點兒希望。你看老吉魯野薩,他像鳥一樣飛走了?!?/p>

“就算飛走了,他也只能是一只老烏鴉?!?/p>

“烏鴉除了嗓子不好,毛色是可取的?!?/p>

“毛色有什么可取,飛在天空黑作一團?!?/p>

“自由可能就是黑色的?!?/p>

“拉瑪秋葦,我突然想到,莫非你住在毛竹林?”

“你終于想對了。我從城里搬到毛竹林居住,反正老吉魯野薩的房子一直空著,它那么堅固,那么堅固的房子不該沒有人住。實際上,早些年我已經偷偷進山小住過幾回,現在算是定居了。要不然你說,我如何一下子就能走到你門口來。說起來我們已經算是隔得遠一些的鄰居,今后要多走動?!?/p>

“難怪你透著一股子生撲撲的野味道?!?/p>

“哈哈,這話聽上去像在說一只麂子?!?/p>

“我看你跟麂子也差不多了?!?/p>

“你不打算親自去找俄里阿克嗎?阿薩,去找一找他,要不然你的兒子可就真的沒有父親了。一個孩子不管怎么樣……我是說,不管他真正的父親是誰……你現在只能去找俄里阿克。畢竟這個孩子是在俄里阿克的房子里出生的?!?/p>

“我恨俄里阿克?!?/p>

“你不該這樣?!?/p>

“我實話跟你說,我與俄里阿克早就不在一張床上睡覺了。”

“這我可以猜到。”

“雖然我住在他的房子里,可我的心,包括他的心,早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但是有一點我要說清楚,這個孩子不是別人的,他就是俄里阿克的兒子。即便曾經有一次,我也差點以為他不是俄里阿克的,可事實證明他就是。我去城里做了檢測,他一百分的就是從俄里阿克的肚子里跑到我的肚子里。”

“好吧阿薩,我相信你說的話了。那你更應該去找他,兒子不能沒有父親,我覺得沒有父親的孩子會越長越丑,你看他多可憐,心里都是苦水,手指從未被父親的手觸摸過,所以它那么蒼白。”

“我恨俄里阿克?!?/p>

“這是你自己的事,跟小吉魯野薩沒有關系?!?/p>

“我要走了,必須在天黑之前趕回家,否則就回不去了?!?/p>

“你可以在我這兒住一晚上,天色太晚了,明天我去弄一桌好菜,吃完再走。拉瑪秋葦,你今天晚上好像跟我上次見你的時候不太一樣,你怎么了,為什么戴著帽子不肯拿下來?要不是熟悉你的身段和聲音,我都認不出來。你不要避開我的視線和話題,你是不是走路的時候把臉摔傷了?”

“阿薩,我走了。謝謝你的關心?!?/p>

拉瑪秋葦放下小吉魯野薩,出了門。

院子非常寬敞,房子修得有五層樓那么高,五層樓高的房子,實際上只修了三層,東面的墻壁上沒有一個窗口,每一層樓的西面,都各自開了幾道門。室內的天花板高得像天空。院子寬敞,竟沒有栽一棵樹,哪怕一根雜草也不曾有。幸好房子周圍是一片綠色樹林。房子坐落在樹林中,似乎也確實不需要再往院子里種樹和栽花。當時俄里阿克站在山的對面(兩邊的山挨得很緊,中間只隔著一條細小山溝),在一塊圓形土包上,他仔細打量過這座雄偉但“光禿禿”的房子。這是札布里拉的房子。

來這兒之前,俄里阿克做了一個夢,夢見札布里拉在房子里燒火;那是一所玉米稈搭建的窩棚,稱它為“房子”有點兒對不起真正的房子;俄里阿克在門口看到煙霧從洞洞眼眼的窩棚四周冒出來,而當時,大風吹得門口的玉米稈東倒西歪,他抬眼看到風中飛著細小的火星子,他急壞了,朝著窩棚里的札布里拉大喊大叫。札布里拉無動于衷,坐在火堆旁邊,若無其事地烤火。“等一會兒山坡上就要發大水了,你不冷嗎?俄里阿克,你不過來烤火嗎?”札布里拉頭也沒抬地跟俄里阿克說話。俄里阿克也不知道他們兩個為何住在一塊兒,怎么就聚集到一塊兒了,在這該死的窩棚里像是逃難??礃幼右驳拇_是在逃難,窩棚還是嶄新的,像是剛剛趕路累了,臨時搭建起來歇腳。他不知道他們要去哪里,因為在夢里,俄里阿克無法真實地感覺到自己,肉體和靈魂獨個兒存在,他腦袋里閃過的問題不能從嘴巴里冒出來,得不到答案。山坡上泥石流引發的大水就要來臨(已經聽到窩棚背后的山梁上,石沙流動以及水響),而眼前大風不止,他們兩個恐怕不是死在風中就會死在水中——總之,危險正在逼近。大風會將危險帶來得更快。俄里阿克想要將火堆熄滅,至少不能引起火災,不愿意將窩棚燒毀,卻無法做到,在夢里什么也干不成。札布里拉無所事事,他將燒火棍扔給俄里阿克,就出門去了。

俄里阿克就是做了這樣一個怪夢,才急匆匆來找札布里拉,來到札布里拉門前。他抬腳走進房子,發現了房子是三層的。札布里拉在房子最上面那一層睡覺。他看到俄里阿克走到門口那會兒,脖子都快驚得斷下來了。他很氣憤。如果不是房子太高,他恐怕要一下子跳到俄里阿克面前,指著俄里阿克的鼻子破口大罵。

札布里拉氣勢洶洶、跌跌撞撞地從樓梯上下來,一把拉開大門。不等他破口大罵,俄里阿克已經快步進了院子,像進他自己家一樣順順當當地走到了院子中間。

“原來您住在這么好的地方呀?!?/p>

“你來做什么?俄里阿克,你這塊甩不掉的爛泥巴,我跟你說過了,你的石頭他媽的一毛錢也不值。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我說的話?你的耳朵聾了嗎?好啦,我請您,不,我求您不要再來煩我。只要不來煩我,我們兩個從前那寡淡的友情,還可以繼續下去。”

俄里阿克非常冷靜,也非常悠閑,他微笑著欣賞完了札布里拉的房子,才走到札布里拉跟前,伸手想跟對方握個手。

札布里拉避開了。

“我只能跟您說,發財的大夢致使我們兩個再次相聚。這是我們逃不掉的緣分?!?/p>

“我可沒有像你這么瘋狂,抱著春秋大夢不肯放?!?/p>

“承認吧,扎布里拉,您比我更希望發大財。如果我猜得不錯,您這座房子修得像一所金庫(當然,目前金庫里面連一根毛都沒有),之所以這么打造,就是為了將來發財之后把所有的財寶都裝進去。好吧,您不用這么瞪人,我不是胡亂猜測,我已經打聽過了,當年給您修房子的人說,是您特意交代他們將房子修得像一座牢靠的庫房。您當時的雄心就像眼前這座房子一樣亮堂堂的?!?/p>

“你打探我的底細干什么?”

“就像您說的一樣,我們雖然認識了十年,也算是朋友,但感情并不深厚,我們只在生意上有密切往來,對您現實生活的一些過往,我就不那么清楚了。趁此機會重新認識和了解一遍,也是增進友情的方法。不管怎么說,隨便拋棄一個相識多年的舊友,很沒有道義?!?/p>

“我無所謂,俄里阿克,我倒是覺得我們兩個除了生意上往來,其他什么友情道義,完全可以不要。你要是作為一個普通路人,想進來討一杯水喝,我很樂意給你解決這個麻煩。但你不是,你是一個昏頭昏腦想發大財的人,瘋狂地想把那個破石頭賣給我。你希望我掏很多錢買走你那一毛不值,卻被你說得價值連城的爛石子兒?!?/p>

“您看您說得都不像話了,您先不要生氣?!?/p>

“像鬼一樣跟著我,能不讓人生氣嗎?你趕緊飄走。”

“不可。札布里拉,我來這之前的一個晚上,做了一場夢,夢里我們在趕路,雖然經歷著危險,但我們在往什么地方去。這就是說(我醒來后想到……),我們兩個必須聚集在一起,才能走上這條發財之路。您知道,同道的力量可以催生任何東西,您一定要相信,我們兩個人半好的運氣加在一起,就是一個完整的好運氣。”

“真像個神棍,做夢你也信?”

“我是做夢了,不是片面上理解的那種壞夢,我覺得它是好夢。夢里面我們在往什么地方去,由此我想到,我們兩個會在未來找到一條出路——我是說現實之中,我們會往那條出路上走?!?/p>

“你瘋了吧?那只是夢?!?/p>

“撇開這個夢不談,難道你不信同道的力量?”

“同道的力量也可以摧毀任何東西?!?/p>

“世上沒有白做的夢,白做的夢,是因為人們不把它當一回事。札布里拉,您要是不相信我的話,躲起來什么也不干,這座房子就算白修了,我不信您這么甘心放棄?!?/p>

札布里拉沒吭聲,他拿出一桿水煙槍,點了煙,開始對著煙筒吹。也可能是吸,搞不清,俄里阿克從未抽過水煙。

有一天早上,小吉魯野薩躺在床上,他閉著一雙小眼睛——這說起來很讓阿薩傷心,她自己生的孩子完全不能掌握,不能將自身優點在兒子身上重現;兒子長了一雙跟俄里阿克一樣的小眼睛——后來他睜開眼,張口喊了阿薩一聲“阿薩媽媽”。那時候阿薩還在半睡半醒,以為耳朵出現幻聽,翻身從床上坐起,回頭盯著小吉魯野薩,遲疑地問道:“你說什么?”

小吉魯野薩臉上閃過不屑的神色。

“剛剛是你跟我說話嗎?天哪,小狗崽子,我等你喊我‘媽媽’已經等了三百多天。”

小吉魯野薩原本雙手墊在腦袋底下,平躺著,聽了阿薩的話以后,一只手從頭下抽出來,指著自己的臉說道:“我叫吉魯野薩,阿薩媽媽。”

這回,阿薩聽得清清楚楚,的確是她的小狗崽開口與她說話。

“你喊我阿薩媽媽,為什么不直接喊媽媽?還有,你怎么突然說話了?你說話也不要緊,可你能一下子說出這樣長的句子,在你這個年歲的孩子一般只會幾個簡短的詞。”

阿薩無法形容心情,又高興又害怕,小吉魯野薩的成長一直是她的心病。

“阿薩媽媽,我不是一般孩子,你一直就知道這個問題不是嗎?你應該能預測到,我是不會按照別的孩子那樣討媽媽歡心,跟你一個字一個字學習、一個詞一個詞學習,學到你滿意,學到最終你覺得這件事非常有成就感,學到你覺得,我永遠是你的乖寶寶。阿薩媽媽,我不喜歡這樣干,這樣太蠢了,不符合我這急躁的性子。我不需要學習怎樣去當一個好兒子。我喊你‘阿薩媽媽’而不直接喊‘媽媽’,是因為你沒有給我取名字。至于為什么一下子能說出這么長的句子,這可能是一種天賦。我其實早就會說話了,幾乎一生下來就會,但我一直在訓練自己的耐心,阿薩媽媽,我剛才說過,我本來是個急躁的性格,我不說話是為了很好地克制急躁,也怕嚇著你。我忍了這么久終于說話了,你還是被嚇著了。我的這些話你肯定不敢相信?!毙〖斠八_用他稚嫩的聲調,說出讓阿薩又失望又驚詫的話。畢竟,小吉魯野薩還只是個一歲多一點的孩子,至少表面上看去,還是個小小的乖寶寶。

阿薩仔仔細細地望著小吉魯野薩,仿佛盯著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

“你覺得我不像是你的兒子嗎?”小吉魯野薩也從床上起身,接著跳到床下,光腳站著。

“我是這么想的。”阿薩也不隱瞞心情。

“你是個誠實的女人,阿薩媽媽?!边@話說完,小吉魯野薩就出去玩了。從院子里傳來他折斷石榴樹枝的響動。他喜歡搞破壞,將原本歸攏的東西搞得亂七八糟。

黃葉嶺一入夏,風特別大。院落里堆滿樹葉。小吉魯野薩折斷了石榴樹枝,棄在一旁,就去躺在風吹來的落葉上面睡覺。他不允許阿薩媽媽將落葉全部清掃(當時他還沒有開口說話,他是抱著阿薩的褲腿,不讓她有力氣將所有落葉掃走)。他喜歡看它們在院落里越堆越厚。

小吉魯野薩那張臉上的神情像個小老頭,性格也像,時而暴躁時而溫和。唯獨躺在落葉上望著天空那一刻,他安靜得確是個孩子。他的體力不是很好,在院子里折騰半小時就要進屋睡上一小覺,或者,躺在落葉上面打盹兒。他一天之中大部分時間都在打盹兒。

這會兒他又瞌睡了,歪著小腦袋,閉著小眼睛,躺在樹葉上伸出一條腿,另一條腿被樹葉埋起來了。

我率先踏上了尋寶路線。札布里拉還在黃葉嶺山下采買食物和用具。他是個講究的人,就仿佛這一趟出門尋找珍貴的石頭不是一件受苦的事,而是度假旅游,是去享受生活。

我沒有那么好的耐心。生活早就把我虐成一條糙漢。只有札布里拉還有很多講究。他像女人一樣貼面膜,買護手霜,洗臉巾顏色永遠最淺最嫩。他過得像他的房子一樣牢靠和漂亮。

黃葉嶺的山溝里長著許多可愛的植物,有一種是我妻子阿薩最喜歡的。阿薩進城之后學會了栽花養草,像城里那些女人一樣裝扮她的陽臺。早些年她受苦的時候還在說,等有錢了就去幫助身邊的窮人,可惜一直沒錢。她有過那么一回好運氣,差點兒就脫離窮人隊伍,一步登天;她意外得到一顆珍貴的石頭,從別人手里買來的,等她驚喜若狂準備轉手出去,那個人又反悔了,又將石頭“奪”了回去。阿薩傷心了好幾天,簡直不想認命。這個打擊讓她差點兒就去干別的營生。要不是她無法找到合適的生意,加上孩子總需要時刻有人照顧,她恐怕早就離開那條灰撲撲的長街。她聊以自慰的就是那些花草,那些花草可能在某個瞬間,尤其是開花的時候,讓她誤以為自己也是個幸福的人。

她喜歡養一種植物,叫“多肉”。在我看來不如叫“多罐”。全是扁扁圓圓胖胖墩墩的瓶瓶罐罐,一眼望過去最壯觀的永遠是那些罐子。阿薩從來不知道我偷偷進城看過她和兒子,也順便觀賞了她的植物。她出門做生意的時候,我就撬開她租住的房門。為了不讓她懷疑到我身上,每次進屋出來,都要偷走一樣隨便什么東西。

要是這些植物長在阿薩眼前,她一定會將它們捧回陽臺。不知道為什么,我本來是在急匆匆的尋寶路上,卻為看到這些小植物放慢了腳步。我從不仔細回想我跟阿薩的事情,不回想她的臉龐,她的兩個溫暖的乳房,不回想她的腿,她的滑溜溜的肚皮,但是此刻我在回想她的一切。當我的目光落在這些植物上面,就仿佛看到阿薩搖著屁股向我走來。她是個好看的女人,三十歲多一點,身體還很飽滿,像植物一樣充滿了水分。

我感到腿發酸了。這是我第一次爬山感到累。

之后,過了一個時辰,我才慢慢吞吞從山溝里出來,走到一片稍微平坦的山包上。天色還不算晚,遠山的天光還十分亮,我正好坐下來休息片刻,再到上面的山崖底下的、那個拱洞中過夜。

“我找了他三天,拉瑪秋葦,都怪你給他取的名字,現在他像吉魯野薩一樣離家出走了!”

“阿薩,你先不要緊張?!?/p>

“他不是你的兒子,你可以不緊張,我不能?!?/p>

“誰知道他還是不是你的兒子。”

“你說什么呀?”

“我不是說他不是你生的兒子,我的意思是,他可能想念親爹俄里阿克,一時半會兒不想當你的兒子了?!?/p>

“不可能,他還那么小,他連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凈。”

“那只是你覺得他還小,還需要照顧。你不要太操心,孩子們有自己的翅膀,早晚是要飛走的。”

“我不想聽這些。”

“你不想聽,是因為我說的全部中了要害。你早點兒習慣一個人生活不是一件壞事,反正過一陣子你要去城里做生意,不會在這個地方消磨時日的?!?/p>

“我不走,我要等他回家?!?/p>

“你會失望的。他恐怕暫時不想回來,他已經長大了,你一直沒發現這個問題嗎?”

“他只是個孩子?!?/p>

“他長大啦。當然我理解你的心情,畢竟他小時候確實瘦弱,出于某種保護欲,出于慣常的勞心勞力,你一直看不到他其實已經長大了,不需要你再這么擔心了。我是你的朋友,不會對你說謊。”

“拉瑪秋葦,你為什么一直戴著這個奇怪的帽子,遮住整個臉,你能看見路嗎?你不用眼睛看路嗎?”

“這條路我每天走來走去,不看也熟悉。”

“我真不知道他為什么離開家,我對他不好嗎?”

“可能太好了。”

“太好了不好嗎?”

“誰知道呢?!?/p>

“他什么時候才回家呢?這個傻孩子!”

“也許不回來了,就像黃葉嶺別的孩子一樣,長大了就離開,離開了就不回來?!?/p>

“真狠心?!?/p>

“人是可憐的動物。”

“你要去哪里?”

“去幫你找小吉魯野薩?!?/p>

“你不是說他不回來了嗎?你知道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但至少可以幫你帶一句話回來?!?/p>

“見不到人如何帶話回來?”

“這你不用擔憂,我有我的方法?!?/p>

“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去不成,你要去城里做生意了?!?/p>

“我說了我不做生意。我和你一起去找他?!?/p>

“阿薩,你快窮死了。你肯定熬不過三天就去城里。如果你堅持要和我一起去,那就等到三天以后,三天以后我再來找你,如果你還在老房子等著,我們兩個就一起上路?!?/p>

“為什么不立即上路?”

“我要回去準備充足的食物。你這兒什么都沒有,甚至沒有一件像樣的御寒衣服。按照我的猜測,小吉魯野薩應該聞著俄里阿克的足跡入了山林?!?/p>

“你用了一個‘聞’字?!?/p>

“我的意思是,父子之間氣味兒相通嘛?!?/p>

“我感到羞愧,拉瑪秋葦,這些年我過得很不好。你回去準備食物,我在這兒等你?!?/p>

“今天不算在里面,我們第四天見?!?/p>

天曉得,我怎么又到城里來了。跟拉瑪秋葦約好了第四天見面,然而第三天,我不由自主地走出門,一直走一直走,就走出了黃葉嶺。

這會兒我站在長街上。

路那頭走來一位老者。走近了一看,胡子又白又長,像鳥屁股上的毛。

“嗨,大叔,您買我的石頭嗎?瞧一瞧看一看,生意不成仁義在?!蔽覕r住他。

老者吊了吊眉毛,說道:“您有什么石頭?”

我立即扯開小布袋,翻出成色好些的在上面給他看。

老者伸手一掏,掏一會兒空著手出來。他搖頭:“你什么石頭都沒有,袋子里都是一些泥塊兒?!?/p>

我蹲下來提著小布袋的屁股往下倒,的確有很多泥塊兒,但同時,我的小石頭還在,它們只是被泥塊兒“淹沒”了?,F在的石頭行情遠不如前,質量也像鬧著玩,往年丟在路旁的廢料,女人們成天握著釘錘敲敲打打,從中挑出一些稍微能用的。我是跟一位路邊的大姐購買的石料,我覺得她比她們年輕,眼力肯定要好。沒想到她把地上的泥塊兒一并抓給我了。

“您再仔細選一選,我手里的石頭……恐怕是這條街上最好的了。您不要嫌棄它們表面灰撲撲的?!?/p>

“以前我也總覺得自己找到了珍貴的石頭,實際上什么也沒找到。還是回家去吧,您這個年紀不適合在這兒行騙。”

“憑什么這樣說我呢?我是個正正經經的生意人。我在這條長街上已經賣了很多年石頭,我的年紀也不大,風吹日曬有點兒顯老。您這么大歲數的人,說話不能像個孩子。”

“然后呢?您發財了嗎?”

“沒有。但餓不死?!?/p>

“人生只求餓不死倒也容易,就害怕一直還有別的心思,就像我,現在胡子白了,人也朽了,愿望卻還新嶄嶄的?!?/p>

“聽您這話,像是同行。”

“我也不知道跟您算不算同行。我只一門心思想發大財。以前我在山林中尋寶石……您知道嗎?山林中不僅只有我一個人在尋寶,有時候和一些人組成隊伍,以便應對突然躥出來的野獸……后來我老了,跟不上隊伍的腳步,眼睛也看不清,隊伍之中沒有人明確說我拖慢了行程,我還是自己退了出來。我單獨尋找了很久,直到有一天,突然很沮喪,就從林子里出來了。我時常在這條長街上走走看看,興許還能淘到一塊價值連城的石頭呢?!?/p>

“您這些話讓我想起一個人?!?/p>

“什么人?”

“噢,一時記不起名字。我腦子里塞滿了這些小石子兒,只想怎么才能把它們賣出去?!?/p>

“您也讓我想起一個人?!?/p>

“什么人?”

“也一時記不起名字。我也腦子里塞滿了如何發大財的事兒,只想怎么才能找到一塊寶石?!?/p>

“還要繼續翻一翻這些石……”

“不了,感謝您的好意。”

老者說完,慢慢吞吞從我身前走開。我回頭追著背影看,發現他的一條腿有點兒輕微瘸,也可能很瘸,他在努力保持兩條腿步調一致。先前他走向我的時候,身子端得正正的,身上飄著一股讓我覺得在哪兒聞過的熟悉味道。

俄里阿克照著鏡子,混亂的回憶像胡子一根一根從下巴上冒出來,他覺得胡子先前還黑幽幽,看著看著灰白一片,仿佛一把雜草掛在下巴的懸崖上。由于看不清自己的臉龐,也具體回憶不出什么東西,只在鏡子跟前摸了摸胡子就回到房間。這是老房子。和他一樣老的房子。他分明覺得昨天才回到房子里來,可下巴上的胡子證明不是這樣……他起碼在此獨居了無數年。時間在他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流動,像房檐上的雨水一樣流動。

他躺下來,躺在已經開始朽爛的木床上不敢翻身。兩個眼睛盯著房間的樓板,那些樓板內部逐漸破敗,有時候,他能清晰看見樓板表層的小孔里爬出一些顏色像木屑一樣的小蟲子,它們比螞蟻大一點,在樓板的底層——也就是俄里阿克躺著往上看到的一面——懸掛著爬動。俄里阿克無法移開目光。那些小東西密密麻麻,仿佛踩在他腦海里那條記憶的路上,耳朵里重新蕩起一陣樹葉被踩爆了的聲響。

他眨巴一下眼睛,那天傍晚在樹林之中他也眨巴了一下眼睛,奇怪的事情就發生了:一個小孩出現在眼前。似乎是他眨眼間從自己的眼眶里將這個孩子擠出來了。

他完全沉浸到回憶里去,回到那天傍晚陰沉的天色下面,在那片深深的草林跟前。

“你好啊,俄里阿克爸爸?!?/p>

“你是哪兒冒出來的小鬼?瞧瞧,矮得像一朵蘑菇?!?/p>

俄里阿克嘴里喘著熱氣,低眼看向矮得不像話的孩子。

“我可不小了,俄里阿克爸爸。”

“你這個稱呼很奇怪,可以喊我俄里阿克,不要喊爸爸,我不認識你?!?/p>

“拉瑪秋葦媽媽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吉魯野薩。她喜歡喊我小吉魯野薩。你一點兒都沒看出來我是你的兒子嗎?”

“你說你是我的兒子?”

“對啊?!?/p>

“你在說笑話了,我兒子還小,他不可能走這么遠的路來找我。至于你的名字,我覺得沒有比這個名字更壞的,它曾經用在另一個人身上,并且隨著那個人已經死了,這是死過一回的名字,你用起來不覺得不好嗎?”

“我覺得所有的名字都是舊的,都是死過的,沒什么好計較的?!?/p>

“這是一句很有道理的廢話。”

“我不是來跟你研究名字的,我是來找你回家與我母親過日子。她住在黃葉嶺山腳下,像個快要朽了的木樁。”

“我沒打算回家?!?/p>

“一個有女人的男人總是不回家,怎么也說不過去。你身上肩負著對她的責任?!?/p>

“你看上去像一朵很會說話的蘑菇,責任,也許你阿薩媽媽心里早就不期待這個了?!?/p>

“你總是提到‘蘑菇’,是在說我長得矮,也許兒子們在父母的眼中,永遠都是長不大的矮子。你說你什么都見過,那你見過鬼嗎?”

“誰知道,也許見過。也許我自己就是一個鬼。”

“倒也是,鬼和人并沒有什么區別?!?/p>

“你除了叫我回家,還有什么想讓我做的呢?比如說,帶你找珍稀的寶石。進了山林的人,都是抱著夢想來的?!?/p>

“俄里阿克爸爸,你比我的阿薩媽媽更了解我。這次出門除了叫你回家,我的確希望得到你的幫助。我想找寶石?!?/p>

“這就對了,這話才像是從我兒子嘴里說出來的。”

“你打算幫這個忙?”

“我很愿意當你的領路人。作為父親,總要傳授一些東西給自己的兒子。就怕你媽媽不高興?!?/p>

“她并不知道我來找你?!?/p>

“她恨我?!?/p>

“她肯定又去城里了。”

“她日子過得很窮。”

“是啊,她兜里永遠裝著一些破石頭。”

“我感到很羞愧。沒有讓你和媽媽過上好日子。但我每天都走在求財的路上。有時候我都快忘記,當初是因為想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出的門。出了門,人的感情就會像樹林中的落葉,堆得漫山遍野,風吹雨淋,逐漸透出一股冷森森的氣味兒,就沒辦法回到家里,家中房間里那點兒溫暖驅散不了身上的風寒和習性,我的身體已經從內而外都是冰的,你碰碰我的手,會覺得碰到了一片帶露水的葉子。我的心還挺享受這種感覺。”

“我知道了,俄里阿克爸爸,剛剛我們說話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一時半會兒不愿意回家,也不適應家里的生活。那就幫我找石頭吧。上陣父子兵,我們會找到最值錢的石頭,然后我們再回去慢慢適應一家團聚的日子?!?/p>

“我很心疼讓你這么小就出來求財。”

“我是聞著阿薩媽媽小布袋里石頭的氣味兒長大的人,早就注定跟石頭分不開了。我坐在阿薩媽媽腳前吃的每一包泡面,都是那些不值錢的石頭換來的。我那個時候就想,我長大了一定去找更值錢的石頭,讓阿薩媽媽徹底擺脫窮困?!?/p>

“你們總是吃泡面嗎?”

“是的。吃泡面中最便宜的那一款?!?/p>

“我很難過,讓你們過這樣的日子?!?/p>

“我看你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兒去。來的時候我還在想,如果你是一個有錢的人,我就揍死你,因為你有錢了就不管我和阿薩媽媽;而如果你是……像現在這樣一個糟糕可憐的老頭子,我就不恨你了?!?/p>

“看來我的樣子很糟糕,也幸虧這樣糟糕,不然我們兩個要打起來了是吧?這些年我覺得身體不如以前,要垮了。我忙得沒有時間刮胡子,你看,我的胡子都快趕上山羊胡子了?!?/p>

“不是趕上山羊胡子,而是比山羊胡子還山羊胡子。”

“你真是個幽默的好孩子,這樣的性格特別適合做生意。”

“是啊,但我想發大財?!?/p>

“我也是這么想的。我一直走在求財的路上。”

“你還有同伴嗎?”

“有一個。他叫札布里拉。他在樹林的另一邊,我跟他分開走,這樣尋寶的機遇更多。我們只在吃飯時間相見,匯報各自都有什么收獲,然后商量要不要調整路線。”

“好啊,以后我們三個人一起,路線由我來規劃?!?/p>

“你真是個有主見的好孩子,難道我記憶出問題了嗎?我印象之中,兒子只有一歲多一點啊。”

“哈哈哈,在父母眼中,兒子永遠是一個矮子,永遠長不大。你覺得我像是一個只有一歲多一點的孩子嗎?就憑我說了這么多的話,像是出自一個年幼孩子的口嗎?在這個觀念上,你跟阿薩媽媽是一樣的反應,一直覺得我還是你們的乖寶寶?!?/p>

“不。我現在不這么想了。”

俄里阿克突然從回憶的路上彈開。樓板上小蟲子掉了一只下來,砸在他的眼皮上。他伸手一捏,將蟲子捏死在眼角處。

再陷入了回憶。

那天之后,兒子就隨著他和札布里拉在山林中尋寶。為安全起見,俄里阿克始終讓兒子跟在身旁。起先他以為小吉魯野薩堅持不了幾日就會鬧著回家,最起碼會鬧著讓他背著行走,事實卻出乎意料,小吉魯野薩走山路比吃奶還容易,兩個小鼻孔呼吸均勻,兩條小腿在落葉上有力地踩踏,那時候正當入秋,敏感的樹葉已經開始掉落,受了踩踏的葉子發出爆響。

俄里阿克忍不住揪著小吉魯野薩的耳朵問道:“你真的是我的兒子嗎?為什么你這么不像是我的兒子。”

“這有什么,我也經常覺得你不是我親爹?!?/p>

“這么說來,你心里其實對我還有怨恨?”

“那倒不是。你不要胡思亂想。或許每一個孩子都覺得自己是天生的,不是爸爸媽媽生的。我時常認為自己不是阿薩媽媽生的。我覺得拉瑪秋葦才像是我的媽媽。可這些想法不能影響我繼續做你和阿薩媽媽的孩子。我也盡量表現得像個乖娃娃?!?/p>

“你怎么能跟拉瑪秋葦混在一起?”

“怎么不能?”

“你以后離她遠點。”

“你是說,她已經死了嗎?”

“我說不清楚,沒有親眼目睹,她嫁出去之后沒再跟我們這些同學(尤其她的好朋友、你的阿薩媽媽)聯系。關于她的消息僅僅是像風一樣飄進我們耳中。據說她嫁了一個有錢人,可她本身一個窮人出身,是無法跟打小生活在優渥家庭的人有什么共同愛好的,連精神上的追求都不一致。她只是盲目地愛上那個有錢人。有錢人喜歡過有錢人的日子。據說,他跟拉瑪秋葦表示,婚姻不能成為捆綁兩個人自由的繩索,他有他的小天地,在那個小天地上,她不能給他帶去任何干擾,否則就是不尊重,他要拉瑪秋葦始終尊重他。有錢人的小天地就是各種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享受的愛好,比方說,他喜歡白天駕車旅行,獨自在風景優美的路上享受一番,開著音樂,跟著調子哼唱;到了晚上,他和朋友出去喝酒,在酒吧里哼哼唧唧,身邊坐著比拉瑪秋葦更漂亮的女人。拉瑪秋葦獨自一人守家,像一只被聘請的鄉下土狗(這可不是我形容的,是傳播消息的人說的),在大宅院里打掃各個房間的衛生,熨燙丈夫的衣服,讓他始終體面地出現在各個場合。拉瑪秋葦充滿自卑的生活,在越來越多和越來越不受重視的壓力下徹底變成一個矮子。后來她就病倒了?!?/p>

“后來她就死了,對嗎?”

“是。他們是這么說的?!?/p>

“拉瑪秋葦媽媽真可憐?!?/p>

“你同情她嗎?”

“不?!?/p>

“那你怎么覺得她可憐?”

“在我這兒不矛盾。”

“你真是個奇怪的孩子?!?/p>

“拉瑪秋葦媽媽始終不肯離開她熟悉的地方?!?/p>

“可能是不甘心。”

“我要做有錢人?!?/p>

“我也要做有錢人?!?/p>

“可是有錢了干什么呢?難道也只是為了在風景好的路上瞎跑,喝花酒,娶一個對自己百依百順、患得患失、自卑可憐的乖婆娘?”

“我從來沒有當過有錢人。沒有經驗。我不知道有錢了要怎么過日子。但是經你這么一說,好像有錢了這么過日子還挺無聊,而且聽上去是一種罪惡。拉瑪秋葦在大宅院里過得一點兒也不幸福。”

“我也沒有當過有錢人??晌矣X得有錢人的日子會有多種過法。就像窮人始終保持體力勞動,始終抱著希望和信心。你看你的鞋子都走爛了也還在山路上步行。從窮人到有錢人,一定不是人一生的低處和高峰,當我們最終過上優渥生活的一天,一定還能找到超越物質的活法。”

“經你這么說,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弄不清楚明白了什么。聽你說話讓人吃驚也害怕,這些話不像是我兒子說的,我覺得他沒有這么聰明?!?/p>

“要這么說的話,我也常覺得我的父親是一個蠢蛋。但俄里阿克爸爸,你應該好好看清楚了,我不是個剛剛斷奶的孩子,我長大了?!?/p>

俄里阿克低頭伸手,準備摸一摸兒子的頭,卻伸手撞在了兒子的屁股上。那個位置原先明明是小吉魯野薩的頭,現在變成了一個敦實的大屁股。俄里阿克急忙睜大眼睛,往高處一看,看到高出他一頭的小吉魯野薩。小吉魯野薩長得很強壯,大腦袋,大眼睛,高鼻梁,恰好的一張嘴,兩個耳垂尤其肥厚。

“噢……”俄里阿克縮手回來,“怎么你這么高一只……個!”

小吉魯野薩嘿嘿笑,不說話,伸手在樹皮上按住一只正在趕路的螞蟻,兩根手指捏起來,將螞蟻捏死在指腹上。

俄里阿克又從回憶里醒來了,這回是因為不愿意想起后面發生的事情,硬生生將自己從回憶的泥潭抽出。他不高興想起小吉魯野薩捏死螞蟻后的兩三分鐘,他向前走了幾步,卻狠狠摔了一跤,左腿斷了,后來就瘸了。害怕再回憶那種痛苦,以及再想起當時知道自己耗費了大把的光陰,兒子都長大了,陌生人似的出現在眼前,而他還是一個鐵打的窮光蛋,這是一種極大的挫敗和羞愧,為了發大財,連衰老這件事他都沒有時間注意。

俄里阿克從床上爬起,昏沉沉的腦袋里出現了阿薩年輕時候的樣貌,當然,一閃就不見了。想不起任何人了。站在老房子門口,望著黃葉嶺山頂發呆。山頂上有積雪。

我沒想到還能再次遇見札布里拉叔叔,上回相見是在兩年前,那時候他還沒有現在這么老,精神好的時候走路還能超到我前邊。這次不行,這次與他走了不足二里地,他就喘氣不止。我一路走一路等他。

“札布里拉叔叔,你要不要停下來休息?”我這么問了三次。這次我特意說大聲一點。

“你以為我老了嗎?不用!”札布里拉急躁地回答。前兩次他沒有說“你以為我老了嗎”這句話。

他在生氣。

自從俄里阿克爸爸摔斷左小腿,離開我們這個只有三個人的隊伍以后,札布里拉叔叔的脾氣就越發暴躁。他跟我賭氣似的說,那種價值連城的石頭只有我的俄里阿克爸爸能找出來,可惜那個蠢貨摔斷了腿?!澳莻€蠢貨!”他用很氣憤的語氣,恨不得立刻見到俄里阿克爸爸,然后好好地罵上幾句。他覺得我們兩個恐怕這輩子也找不到什么值錢的東西。我不信。想再次請他相信我的能力,可突然之間,我也失去了說這種話的勇氣。已經三十八歲了,剛進山林那會兒我才十八歲,俄里阿克爸爸跑斷腿也沒找到的珍貴石頭,我也照樣找不到。回憶總是讓人心里長出荒草。

“你真的不回家看看你的阿薩媽媽?”札布里拉叔叔小跑上來,與我并肩。

“等我發財的時候,我要給她帶去最珍貴的石頭?!蔽艺f。

“小吉魯野薩,你看著我的眼睛,我跟你說,也許你的阿薩媽媽從來沒有想過發大財這件事,只想普普通通地活下去。她已經老糊涂了,你現在給一塊寶石她也認不出來。她很快就要回到黃葉嶺居住。你的拉瑪秋葦媽媽說,要將她從那條長街上帶回來。”

“你還是經常跑回家嗎?”

“是啊,回家,在大房子里睡上幾天,這樣心里才會踏實。我可不想讓我的房子變成一所荒宅。路過黃葉嶺山腳,我還特意從你家門口路過,伸頭往里邊看看是否有人居住。”

“我家已經荒了?!?/p>

“倒也不算荒。說不定你的俄里阿克爸爸一直住在你們的老房子里,只是不想讓人發現。當初他慫恿我出門求大財,他自己卻……對了,你不覺得你的俄里阿克爸爸是故意摔斷腿嗎?認命的方式有很多種,沒準兒,俄里阿克選了一個不容易讓人看穿的。他需要一個臺階走下來。喊了一輩子要發大財的口號,自己拔旗子投降畢竟說不過去。”

“他故意廢了一條腿。”

“你也是這樣覺得是吧?”

“嗯?!?/p>

“你倒很聰明,看穿了不說。”

“札布里拉叔叔,你需要休息一下嗎?你的腿在抖。”

“不用操心我的腿,抖一抖就好了。小吉魯野薩,你不要瞧不起老人家,我不需要休息,我只需要吃點兒東西補充體力。你有食物嗎?我的干糧快沒有了,能省一頓是一頓吧。你放心好了,作為這支隊伍里面的老隊員,我在此立誓,我們兩個人的隊伍永遠不散伙。隊長,你不讓我稱呼你‘隊長’不符合規矩,這兒別的隊伍都有許多規矩,一支隊伍沒有規矩很容易散伙的。我還想請你相信,我來見你不是純粹為了蹭飯,當然啦,我也的確沒有別的事情找你……現在能給一點兒吃的嗎?隨便什么吃的都可以?!?/p>

我拿出背包,從里面掏出一個早上烤熟的洋芋遞給札布里拉叔叔。他像是餓了好幾天,洋芋皮沒有剝掉,直接啃了。

接下來我倆就結伴上路。和前幾次見面一樣,他蹭完一頓飯,會禮貌性地陪我走一程。

他陪我走了很遠了,以往陪我走到天黑之前他一定要離開,重新回到他認為有可能找到寶石的那些路上。這次卻沒有急著走。他快瞎了。我早就發現這個事實。他瞞著我。此刻已經天黑,他告訴我太陽真熱,再走一會兒他還要去別的路上。我沒有拆穿。一個人眼里還剩下最后一點兒光,是什么感覺呢?我不好開口問。

我把他領到好走一些的路上,這樣不至于摔倒。

哦不,我希望他摔一跤。這么說吧,這支兩個人的隊伍我早就煩透了。礙于情面不能親自解散?!叭ニひ货?,去!”我心里想。

于是我突然說道:“您往前面自己走一會兒吧,札布里拉叔叔,我們分開走一走,隊伍也要有點兒松散的距離,太近了會互相撞來撞去,你剛剛還踩傷了我的腳背?!?/p>

“噢,好的?!?/p>

札布里拉叔叔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前邊去。

“你想故意讓我摔一跤吧?你看出來我的眼睛不好使了。”

“我如果不承認,你肯定會覺得我很虛偽?!?/p>

“你對我這個老掉牙的隊員感到厭煩了?”

“也不是厭煩,就是有點兒擔心,你讓我覺得恐怕這輩子又要白干了。像我的俄里阿克爸爸那樣,一無所獲。”

“你的臉好喪啊?!?/p>

“沒辦法。我沒有值得高興的事情?!?/p>

“那我需要摔一跤嗎?”

“不知道。如果你肯的話,我沒有意見?!?/p>

“真沒想到我們要用這種方式解散隊伍。”

“你太老啦,札布里拉叔叔?!?/p>

“是啊,老了。我能等一會兒再摔嗎?先睡一覺?!?/p>

“你總是在這個時候睡覺嗎?”

“是的,剛剛黑下來的天空還有白天的氣味兒,適合睡覺。深夜太黑了,我怕黑?!?/p>

“睡二十分鐘夠了沒有?我覺得你……”

——鼾聲響起來。

我只能坐在旁邊等待他從夢中醒來。

我閉上眼睛。事實上,我也怕黑。晚上我習慣爬到松樹上睡覺。將自己卡在樹杈上,再用一根繩子綁著腰,所以漸漸地,我在夢里也是被繩索捆綁的人。曾經有一個晚上我夢見阿薩媽媽,她看見我身上的繩索笑得門牙的位置露出光禿禿的牙齦,門牙已經掉了。她對我說,小狗崽,我生你的時候已經給你剪掉臍帶了,就是為了讓你渾身輕松一點兒,怎么現在又要捆著自己呢?你這條繩子跟我生你的時候肚臍眼兒上的帶子一模一樣。然后她就開始哭泣,說她命不好,我也命不好,人生來就拖泥帶水?!白宰髂醢?!”她感嘆著,哭著從我夢里甩手走了。之后再也沒有夢見阿薩媽媽。她好像無法接受這樣一個兒子,連做夢都不肯再來相見。

札布里拉叔叔在說夢話。

一只鳥在我倚靠的樹杈上叫喚兩聲,嗓音丑得要命。我困了,卻睡不著。

風在高處吹,樹梢搖來晃去。

“你終于來見我了,你踩痛我的手了,拉瑪秋葦。”

“你明天就要死了,札布里拉,我來送你一程?!?/p>

“你這個壞良心的女人,是在詛咒我嗎?”

“你也相信長生不老這種鬼話?”

“至少比你的鬼話可信?!?/p>

“你說過會愛我一輩子——札布里拉,你害了我。”

“噢,你是來取我的性命?!?/p>

“我對你的命不感興趣,我是來送你最后一程?!?/p>

“你還在恨我?!?/p>

“你說過會愛我一輩子。”

“那些話我沒有說假?!?/p>

“但也不真?!?/p>

“也許吧,談情說愛的兩個人最容易說一些昏頭昏腦的話。我突然覺得很慚愧?!?/p>

“我能理解。人之將死,如果這個時候你仍然沒有感到慚愧,那是要下地獄的?!?/p>

“你見過地獄嗎?”

“沒見過。但我覺得,也許我現在生活的地方就是?!?/p>

“那你還不離開?”

“離不開?!?/p>

“這么說,你被詛咒了。”

“或許我嫁的那個人恨不得我下地獄。我也覺得我應該下地獄。誰知道呢?我離不開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一步也走不出去,剛走出一步,就又退回來了?!?/p>

“你還住在毛竹林?”

“是。”

“你孤獨嗎?”

“你覺得呢?”

“我感到慚愧?!?/p>

“你沒有別的話說嗎?”

“我不知道說什么?!?/p>

“那我也不知道說什么?!?/p>

“剛才你跟誰說話了,札布里拉叔叔?”

“一個故人。醒來才知是個夢。”

“是噩夢吧?”

“故人說我明天就要死了?!?/p>

“如果是真的,那太讓人傷心了,你還沒有見到我的俄里阿克爸爸?!?/p>

“無所謂見不見。說不定你的爸爸早就死了?!?/p>

“你這樣覺得嗎?”

“當我每次回家經過你們的房子,都覺得俄里阿克藏在房間里?!?/p>

“你說的那位故人是誰?”

“放心吧小吉魯野薩,那位故人不是俄里阿克,他明著不敢見我,夢里也不會來。我說的故人是拉瑪秋葦?!?/p>

“這么說,阿薩媽媽沒有跟我瞎掰,你確實就是那位……拉瑪秋葦媽媽的‘那個人’。”

“她們這樣稱呼我的嗎?‘那個人’?”

“嗯?!?/p>

“拉瑪秋葦恨我。阿薩因此埋怨我辜負了她最好的朋友?!?/p>

“你年輕時錯過了拉瑪秋葦。你愛她。她也愛你??赡銈儧]有在一起。后來她結婚以后,你們又在一起了。難怪阿薩媽媽說,愛情是要人命的東西,能不要就不要了?!?/p>

“我不知道阿薩這種說法對不對,如果細致地去琢磨,可能每一種活法都不樂觀?!?/p>

“你是個悲觀主義者,札布里拉叔叔?!?/p>

“上學那會兒我就明白了,我這輩子都不會是個快樂的人。對了,你為什么沒有一直上學呢?”

“因為窮。我的阿薩媽媽一個人掙錢多不容易啊,在那條長街上,她本來是最年輕的女人,后來那兒的風將她吹皺了,除了那條長街哪兒都不愿去。她只在我輟學那會兒帶我回了一趟老家,回去見我的俄里阿克爸爸,當然是撲了一場空。我的俄里阿克爸爸在樹林中做著發財夢,他從不回家。我后來知道,俄里阿克爸爸需要女人的時候,就到黃葉嶺山腳下去找。作為男人,你知道的,黃葉嶺山腳下的那家小店里住了四個姑娘,她們已經不年輕了,但她們非常好使。我當然也去了。步我親爹的后塵。我抱著她們在床單上打滾兒,當時我很無恥、懷著某種報復性的想象:為了阿薩媽媽受過的那些委屈,以及我曾受過的委屈,我要將俄里阿克爸爸做過的事情重復一遍,而且要做得更糟糕一點兒,以至于讓俄里阿克爸爸某一天知道這些事兒的時候,羞愧難當……以至于某一天,某些人在提及我的名字時順帶說起俄里阿克,說我是他的壞種——我要把‘俄里阿克’這個名字的聲譽搞臭。所以當我和那些姑娘們干事兒的時候,我很粗暴,一點兒都不在乎名聲,并且巴不得有人趕緊將我的蠢事宣揚出去,但姑娘們似乎早就不當一回事兒了,她們躺在我的身體下面,茫然地望著我,那種看透了一切的眼神在某個瞬間重傷過我的心。于是我就從她們身上下來,下來以后我就上不去了,她們的身體像懸崖,從上面掉下來就別想有人再上去。俄里阿克爸爸肯定也從上面掉下來了,所以他才會頹廢茫然,最終在樹林中摔斷腿。我也是這樣,你看,札布里拉叔叔,我如今走路也沒有以前那么有勁兒,也沒有以前那么快速,心思恍惚,又恐懼又害怕,又羞恥難當,想起我做的那些蠢事就恨不得時間倒回去,那樣的話,我會當一個干干凈凈的窮兒子,理解和關心我的阿薩媽媽,也盡量關心我的俄里阿克爸爸,避開他們踩壞的路,去走一條屬于自己的新的路?!?/p>

“是啊,姑娘們身上的小洞洞可解決不了什么事兒呀,小吉魯野薩,你確實應該醒醒了,要不然下一個摔斷腿的人就是你。

“天已經黑完了,再黑下去,路也看不清了?!?/p>

“我早就不需要看路?!?/p>

“你眼睛徹底看不見了嗎?”

“也不是,還能看見一點兒?!?/p>

“你孤獨嗎?假如明天就要死了,你現在心里什么感受?”

“最明顯的感受是,我覺得我明天不會死。但不管怎么樣,我先跟你告別。萬一明天我真的死了,你也不要太傷心。小吉魯野薩,黃葉嶺山腳下的小店你不要再去了。”

“我知道了。你還是很愛拉瑪秋葦媽媽。”

“可能明天就不愛了。”

“我知道,有些人活著能愛,死了無能為力。有些人死了還在愛,活著卻無能為力。”

“你長大了?!?/p>

“我三十八歲了。札布里拉叔叔,你要走了嗎?”

“是的?!?/p>

“噢?!?/p>

“你抽空回去看看你的阿薩媽媽。她回到黃葉嶺老房子的時候,一定希望第一個見到你?!?/p>

“札布里拉叔叔,不怕你笑話,我已經想不起阿薩媽媽具體的樣貌,只記得我和她曾經在長街上吃泡面。她蹲在那兒像個乞丐,頭上頂著防曬的大草帽,我很少看清她的臉?!?/p>

“小吉魯野薩,不管你記不記得阿薩媽媽,我敢保證她一定記得你,在她的眼里,你只是走丟了那么一會會兒。去看看那可憐的老媽媽,讓她知道你還活著,就算她死了,她知道你活著也會很開心。拉瑪秋葦很快就把她接回老房子了。你去瞧一瞧?!?/p>

“札布里拉叔叔,你的手背怎么了?”

“噢,拉瑪秋葦在夢里踩了我一腳?!?/p>

“呵呵,看樣子你被踩得很重,夢醒了傷痕還在?!?/p>

“這不算什么,她脾氣壞起來無與倫比,沒有踩在我的臉上已經給了很大面子?!?/p>

“你真能忍。”

“我要說就愛她的暴脾氣,你一定瞧不起我?!?/p>

“我沒有愛過別人,哪怕壞脾氣的女人,我也沒有遇見半個。”

“你來尋找寶石,你想發大財,這一切在你的人生中開始得太早了。你還沒有享受該享受的人生呢?!?/p>

“是啊?!?/p>

“小吉魯野薩,我先前說過,也許每一種活法都不樂觀。世上肯定還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但你要是現在覺得不好過,可以回家去,這永遠都是你最好的退路?!?/p>

我推開廚房門聞到一股炒辣椒的味道,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在做菜,他身材臃腫,旁邊站著一條狗。這條狗老得快不行了,后面兩條腿瘸了左邊,前面兩條腿瘸了右邊,還好這么一交叉,倒也沒使它徹底失去平衡。兩條廢腿勉強支撐地面,吃力歸吃力,晃晃悠悠還算站得穩。白發老頭腿也是瘸的,真是不幸,什么人養什么狗。

拉瑪秋葦送我回來的那天跟我說,這位老頭子是我的親人,無論如何不能趕他走。所有的鄰居也都跟我說,白發老頭才是房子真正的主人,我就想,我是不是什么時候把房子轉賣給了這個老家伙,而自己卻因為某個原因沒有及時搬出去?就這么糊里糊涂的,我們居然住在了一個屋檐下。

他從不出門。頭發大概就是這么捂白的?

“你好呀,女主人?!彼l現我來了就會這么跟我打招呼?!昂玫难??!蔽疫@么回他。

我們兩個已經住在一起快十天了。

“請問我該怎么稱呼你呢?”

“阿薩?!?/p>

“這個名字好聽?!?/p>

“你呢?”

“俄里阿克?!?/p>

“好像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

他遞給我一盤菜。昨天也是他請我吃了一盤菜。

拉瑪秋葦來了。

“怎么樣,你們兩個熟識起來沒有?十天啦,每日互相介紹一遍,還記不住對方的名字嗎?”

我看看俄里阿克,俄里阿克看看我。

“你們兩個的記憶商量好了一起壞掉的嗎?如果是,那真是我見過緣分最薄的兩個人,住在一個屋檐下,相看不相識?我都懷疑你們是不是裝病。你們是不是裝糊涂?”

拉瑪秋葦用頭帕遮住臉,總是這副打扮。她很著急,我更著急,我想看看她現在什么樣貌。

“你真的還記得我嗎?”拉瑪秋葦盯著我。

“當然。”我肯定道。

“好吧,”她轉身去看俄里阿克,問他,“那你記得我嗎?”

“我記得。”俄里阿克也肯定道。

拉瑪秋葦把剩下的一盤菜吃完就走了?!拔颐魈煸賮?。如果明天你們還認不出對方,我也沒辦法,就這么稀里糊涂過著吧。但是,為什么呢?我想不通你們會這樣。”她走的時候說。

俄里阿克洗完盤子準備進房間。

“喂?!蔽液白∷?。

“什么?”

“你不打算出來曬曬太陽嗎?”

俄里阿克撓了撓脖子,沒答應,也沒同意,站在他自己的房間門口,回頭望著我。

“有個事情我想問問你。”我追著說。

“你想問什么?”俄里阿克轉身走到院壩中間,這是我們共住的十天里面,他走得最“遠”的路。前面那些天,他只從臥室沿著屋檐底下的過道走向廚房,再從廚房吃完東西原路返回臥室。

我遞給他一把凳子。他沒坐。瘸狗從房間一晃一晃來到院壩。俄里阿克盯著它,朝它招手,“過來過來”,狗走到他身旁,“你坐吧。”他對狗說。狗竟然一抬屁股坐了上去。

“真是一條怪狗?!蔽倚南搿?/p>

“你想問什么?”

我從狗身上抽回目光,準備張嘴問話,俄里阿克突然揚手阻攔,說道:“讓我猜猜?!?/p>

“你知道我想問什么?”

“讓我猜。你想問拉瑪秋葦怎么總是遮住臉?”

“是的,我想問這個?!?/p>

“我估計她暫時不想讓你看到一張亡人的面孔?!?/p>

“這么說,她確實已經死了。難怪她成天擋著一張臉,鬼鬼祟祟。”

“你早就感覺到了吧?”

“我心里還是忍不住難過。上次她給我留下地址,讓我撲了個空,我就知道她可能發生什么事兒了?!?/p>

“這件事對她已經不新鮮了,死人可不在乎怎么死的?!?/p>

“你說話倒是很有意思。”

“我有時候覺得你非常熟悉,尤其當你蹲在那兒洗臉,撅著屁股那么一晃,晃得我以為那個屁股是我的……我就六神無主,腦子直接灌滿糨糊了。”

“這事兒你不說,我還有些不好意思,既然講到這份上,那我也不客氣了,我也時常偷看你的腰,總覺得我的一只手應該掛在你的腰上,總忍不住揚起手,想伸過去摟那么一下?!?/p>

“或許我們曾經相好過。”

“相好的人互相忘記了,忘記到這種程度,那就很悲哀了?!?/p>

“是啊,但并沒有為此感到心痛。你心痛嗎?”

“沒有。我在想,我們這種情況,只能說明曾經相好的程度非常一般,僅僅喜歡對方,往對方臉上親一口,你偷摸一下我的屁股,我偷摸你的腰;我們除了這樣的非分之舉,再沒有別的非分之想了。你覺得是不是這個樣子,我猜得對不對?”

“可能對,也可能不對。我對你的印象很深……或許不該這么形容,印象深刻必須由細節來說明,我連你的生活中發生過什么事情一概不知,就連你的名字,接下來目光一閃或許就忘記了。但的的確確,我潛意識中覺得對你印象深刻,只是很不幸,我的這些深刻印象(也可以稱為‘我過去的生活’),仿佛被誰塞進麻袋,沉到河里去了。我也找不到合適的語句表達……反正,比熟人多出很多不同的感受。難道你不是這樣嗎?”

“我對你也覺得眼熟,就是眼睛看過去熟悉,心里面不存任何印象,空得像一口廢井?!?/p>

“是啊,我們什么都記不起來。關于曾經可能相愛或者別的什么,一樣也記不起。”

“我也腦子里昏昏沉沉的。有時候我竟不要臉地想象,我是不是曾經有可能給你生過一個孩子。請你不要笑話,這是我非常真切的感受,也不怕抖出隱私,我觀察過自己的身體,不像是一個沒有生過孩子的身體。我渾身的肉質松散垮塌,就比如說,一個玉米苞,剝開一看,是個可憐的‘稀麻癩’,你知道‘稀麻癩’什么意思嗎?就是令人失望的玉米棒,說它是玉米棒又沒幾顆籽兒,說它不是玉米棒又有幾顆籽兒;反正,留在我身上的飽滿的籽兒不剩幾粒。我堅信自己一定用身上的骨血喂養過一個孩子。這幾天我的心跳得很慌,晚上一閉眼入睡,就看到一個孩子端著泡面跟在我身后,他長著和你相似的臉,在我經常兜售石頭的長街上,邊走邊吃泡面。他從不喊我媽媽,從不露笑,也不哭不吵,身瘦如柴,他那可憐的樣子激烈地撞擊我的心靈,使我心慌意亂,心疼到從夢的深坑中一下醒來。”

“你多喝點兒水,壓壓驚。”

“你不信嗎?”

“我不知道。這個話題我現在說厭了。你還有什么話要問嗎?”

我沒作聲。

俄里阿克用腳推開他的瘸狗,進廚房拿了一根骨頭丟給它。然后他就進自己的房間去了。

天氣逐漸冷起來。俄里阿克穿得很厚。我穿得不多。風往袖口里呼嚕呼嚕地,像在我身上掏什么東西。

俄里阿克的窗門關著。我忍不住走近它。

“你還有什么要問的?”他發現我了。

“不知道問什么,只是對這個窗門突然覺得……好像曾經有個人,也喜歡把自己關在房子里,也是這樣一個窗戶,從窗戶傳出一些聲音,敲敲打打的聲音……你在敲什么東西?”

“可能你曾經嫁過一個鐵匠吧?”

“那可不一定,沒準兒是個石匠。你在敲什么東西?”

“噢,一些石頭?!?/p>

“你需要幫忙嗎?”

“不需要。請你到旁邊坐著或忙你的事情,你擋住我窗縫里透進來的唯一的光了?!?/p>

長尾巴鳥停在樓梯對面那棵樹尖上,細雨剛剛過去,它身上的羽毛還沾著水珠。它曾是札布里拉喂養了十來天的一只脾氣古怪的鳥。它不是鸚鵡,卻和鸚鵡一樣爛脾氣,它剛來的第一天就想好了要怎樣逃走,在籠子里摳著鐵絲攀爬、跳躍、拍打翅膀,用嘴擰那些對它而言十分堅固的鐵絲。之后有一天早上,札布里拉正在吃飯,聽到鳥的怪叫,等他跑去陽臺一瞅,鳥籠子已經空了;籠子外面和里面各有一根斷掉的鳥毛,還留下一泡灰白色的屎,像紀念品似的擺在那兒。鳥飛到樓梯對面那棵樹尖上(就是現在札布里拉正用眼睛盯著的這棵),挑釁似的沖他發脾氣,一陣怪叫之后它就飛走了。再沒有回來過。現在它回來了。札布里拉覺得挺奇怪。

“小東西,你還回來做什么?”札布里拉無力地朝樹尖上的鳥兒招手。

鳥扭頭望了望,飛到他身邊來了。

札布里拉突然眼眶一熱,滾出眼淚。這幾日他特別孤單和害怕,內心非常脆弱,覺得拉瑪秋葦的話沒有錯,他正在從自己的身體里一點點抽離。他恍惚,腦子發熱,嘴唇全部起皮了,死亡像一條繩子,已經繞到他的脖頸上,悄無聲息地在收緊繩套。

他倚靠在扶梯上,右手抖顫地夾著一支香煙。醫生朋友跟他說,想死的話,可以繼續多抽煙,如果還想多活幾日,就要把香煙堅決舍棄。他做不到。用不抽煙換取多活幾日,那還不如死了算了。

鳥飛到他的肩膀上站著。札布里拉又高興又疑惑。伸指頭在鳥翅膀上彈了彈:“自由了這么多年,回來干啥?”

“回來看看你這個鳥主人啊?!崩斍锶數穆曇敉蝗豁懫穑芸焖蛷姆孔忧懊娴膮擦种刑匠鲱^來。

“你終于肯來看我一眼?!痹祭锢?。

“我還以為那次見面的第二天你就要死了??磥硭劳鲞@件事,鬼說了也不算?!?/p>

“拉瑪秋葦,你過得好嗎?”

“有什么好不好的?好能好到哪里去,壞能壞到哪里去?”

“你這回肯住在這兒了嗎?”

“你的房子里嗎?”

“是啊,住在我的房子里?!?/p>

“不太想住在這兒?!?/p>

“你還在怪我?!?/p>

“不完全出于這種心情。我只是覺得,我們的舊情該結束了。從毛竹林走到這個地方,我花了足足三天。”

“我看得出來,你走路比從前慢了?!?/p>

“是因為來看你才會走得慢。看你和看別人不同。看你讓我覺得心情抑郁,心力交瘁,幾乎走一步歇一回。看別人卻不會如此艱難,比如說阿薩,我能一瞬間到達她的房子門口?!?/p>

“你嫁的那個男人已經把你忘記了。他好像什么也記不起來。阿薩說,你給她留過一個住址,她敲開那座房子大門,開門的男人說他不認識你。”

“如果是我,也會說不認識拉瑪秋葦。”

“他可能是愛你的?!?/p>

“如果你不愛這個人,這個人的愛跟你還有什么關系呢?”

“我為你修的房子,你看看,像不像一座堅固的城堡?”

“我覺得像個堅固的倉庫。”

“是按照倉庫的樣子設計和建造,為了有一天能裝下所有你喜歡的東西?!?/p>

“所以你跟俄里阿克去找石頭,你想發大財?!?/p>

“必須發大財。男人只有在他愛的女人面前,才想拼盡全力。我想讓你的日子過得很舒坦?!?/p>

“難怪你和俄里阿克能成為好朋友,你們都認為只有獲取更多的錢財,才能使自己的女人更幸福。”

“至少過得更體面?!?/p>

“可我直到死,也沒有等到你的體面?!?/p>

“我確實錯失了很多重要的東西?!?/p>

“我和阿薩都是一樣的命。說起這個家伙,她可真能活啊,看樣子能活到兩百歲也不會死,可惜她腦子昏掉了?!?/p>

“你能摘下頭巾嗎?我看不見你的臉?!?/p>

“我什么人都不想見,包括你?!?/p>

鳥兒飛到拉瑪秋葦的肩膀上去了。

“真奇怪,它居然跑到你那兒。”

“它是我喂養的?!?/p>

“啊?它其實是我喂養……然后從籠子里飛走了?!?/p>

“可能它在你的籠子里沒有自由。在我這兒有。”

拉瑪秋葦的鳥兒第一時間看見了小吉魯野薩從黃葉嶺山腳下的樹林中穿過來,那時候它停在一棵挺拔的松樹半枯的枝丫上,旁邊是一棵冬天還在糊里糊涂開花的樹。鳥兒不動聲色,觀察小吉魯野薩背上鼓鼓囊囊的布袋,用它鳥類敏銳的感官在想象布袋里是否裝著一些好吃的野果。它早就熟悉這個走在回家路上的人,在黃葉嶺山中各條大大小小的路上,它見過這個身影。

小吉魯野薩還蒙在鼓里,沒發現松樹上的鳥兒用眼睛死盯著他。路過一個小山包,他停住腳步,這是札布里拉死后的墓地。墳墓空空蕩蕩,札布里拉是個不安分的死者,就像活著的時候扔下一所空宅,死后,他又扔下一所空墳,四處尋找如何復活的偏方。跟活著時不同的,是他不需要發大財了,只想找到令死者復活的神藥。他說他知道有一種仙草,吃了能讓活人死,也能讓死人活,是一味最好也最壞的藥。

這會兒天色還早,陽光時隱時現。鳥兒眼睛直直地勾著小吉魯野薩,它不動聲色,等待小吉魯野薩卸下肩上的布袋。

拉瑪秋葦正在趕來的路上。鳥兒“聞”到了來自遙遠的某個方向,拉瑪秋葦的喘氣聲以及那不太好聞的氣味兒。她的氣味兒堵滿了鳥的鼻孔,只能以拍打翅膀的方式輕輕將氣味兒趕到一邊。

小吉魯野薩覺察到了樹上的動靜?!拔艺J得你,花屁股鳥,你的尾巴又比從前長啦?”

鳥從樹上飛到小吉魯野薩的肩膀上。這是它第一次與早就偷偷看熟了的人見面。他的衣服硬邦邦的,踩在上面仿佛踩在樹皮上。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鳥兒猝不及防。也只有小吉魯野薩自己才知道為何要這么干了——他拔了一根鳥屁股上的毛。

鳥捂著屁股……不,它捂不了,它什么都來不及想,驚恐地慘叫了一聲。這聲慘叫把它自己嚇了一跳。小吉魯野薩哈哈大笑,像個神經病,然后,他解釋了一下剛才那個行為:“我早就發現你是拉瑪秋葦媽媽派來跟蹤我的鳥。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有人隨時隨地監管我的生活。每當你悄悄飛在我頭頂上空,我想干的就只有一件事:拔光你屁股上的毛。”

鳥兒稍微平復了屁股上的痛。它只能慶幸小吉魯野薩已經手下留情。它的爪子還被小吉魯野薩捏在手里。它飛不走。

“你到現在才來看我,俄里阿克,你還來這兒做什么?我這個樣子再也無法和你尋找那些該死的寶貝石頭了?!?/p>

“當年是我不對,不該以那樣的方式退出我們三個人的隊伍,本來已經是黃葉嶺人數最少的隊伍?!?/p>

“哼,看,讓我給猜對了,你就是故意摔斷腿,可真討人嫌。在實現發財夢這件大事上,你兒子比你有擔當,也比你勇敢,他恨不得自己一個人單干。事實上他已經在單干了,要不是我偶爾去找他蹭點兒干糧,讓他知道我還是他的搭檔。誰讓他是拉瑪秋葦的半個兒子呢,我好歹也要關心一下這半個兒子的安全,你不要瞪我,拉瑪秋葦是我唯一愛的人,她的兒子自然也是我的兒子。”

“話不要亂講,我兒子怎么就成了你們的兒子?”

“有一件事我倒想跟你說,小吉魯野薩比你更勇敢,也比你更傻,他本來可以跟山下那個愛他愛得發狂的女人談婚論嫁,卻成天睜著兩個大眼睛在黃葉嶺山中穿梭。我真擔心他這種狀態。出于對晚輩的關心,我其實挺想跟他說,算了吧,去他媽的發財夢,娶妻生子過一過窮日子也沒什么不好。我在想,是不是我們這些當父親的人開了一個不好的頭,把兒子們都帶壞了。”

“我已經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了。他喜歡什么人,愛干什么事,我就更不清楚。”

“這個你不用擔心,草原上的羊兒沒有丑的,要說樣貌,他長得比你還好看?!?/p>

“札布里拉,一個人平平安安活到他該死的時候就去死,是一件大好事。聽說你還在癡想如何活過來?!?/p>

“我在找一種仙草,有人跟我說,那玩意兒吃了一下子能讓我們這種人再活一遍?!?/p>

“再活一遍有什么意義?”

“至少可以把沒來得及干的事情,全部抓緊干一遍?!?/p>

“我不懂?!?/p>

“比方說,你不愛阿薩,如果你死了再復活一遍,是不是可以跟她分手,讓她和你都有不同的人生?再比方說,我愛拉瑪秋葦,是不是可以趕在她出嫁之前跟她表白,這樣就不會讓她時刻痛苦、愛而不得、精神崩潰而亡?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就好了,我就不會這么傷心,你看我心臟的部位,因為傷心而凹進去好大一片?!?/p>

“札布里拉,人生沒有重來這個說法,更沒有‘如果’。我不懂你是怎么想的,何況你一個人復活有什么用呢?如果你是為了拉瑪秋葦復活,那必須她也跟著你復活。”

“你懂不懂都無所謂,不要干擾我就行。你今天來到底有什么事?”

“除了專程來看望你,我想順便打聽小吉魯野薩在黃葉嶺哪個方向,如果可以的話,告訴我,他經常行走的哪條路?!?/p>

“這我可說不準。為難我了?!?/p>

“你們不常見面嗎?”

“見面也是恰巧見面?!?/p>

“就是說,你不知道他在哪兒?!?/p>

“不知?!?/p>

“那好吧札布里拉,就當我今天只是來看望你。躺著睡會兒,你已經把這些草全部嘗了一遍,你的牙齒都快變成草青色,你的手都快變成狗爪子?!?/p>

“俄里阿克,你愛阿薩嗎?”

“你這個話題跳得很快啊。那我問你,你真的愛拉瑪秋葦嗎?”

“我愛她?!?/p>

“當年我也以為我愛阿薩。”

“你這話什么意思?”

“大概愛情這種東西在人的一生當中,主要分成三大段,第一段是愛的,中間不愛,后面因為接近尾聲了,就仿佛兩棵在秋風中不停搖擺、不停掉葉子的樹,不管是認命還是什么緣故,突然又惺惺相惜,覺得自己矢志不渝,就是這樣,現在我愛阿薩。”

“說得我心里有點兒悲涼。照你這種感慨,好像活著也沒什么意思……可是,死了也沒什么意思呀。算了,這個話題讓它過去。我再嘗一嘗這些草,你要不要來一口?”

“不不不,我不吃草?!?/p>

“我覺得你很用得著,你可能忽略了一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你想說我可能已經死了?!?/p>

“真朋友才會說實話?!?/p>

“我知道了?!?/p>

“阿薩沒有給你選一個好一點的風水寶地嗎?”

“沒有,我可不想躺在這兒。我跟她現在住在一起挺好的,大家都互不相識,達成了這樣一種狀態。每天跟對方來一句只對陌生人才會打的招呼,挺好的?!?/p>

“有病啊,那算什么日子?!?/p>

“呵呵?!?/p>

“我懶得管你的事。也管不了。我滿腦子不是什么值錢的石頭,而是……”

“……而是草,你的復活神藥。”

“對。就是這樣?!?/p>

“人各有志。”

“恐怕得說,鬼各有志?!?/p>

“好啦,祝我好運吧,札布里拉,也祝你好運。”

小吉魯野薩踏入院門,真幸運,他沒有走錯房間。徑直走進了離家之前自己的臥室。臥室里灰塵密布,但一切如舊。

阿薩媽媽老得只剩一種熟悉的神態,病貓似的從廚房里鉆出來。她一定是聽到有人推開院門進了房間。

“你回來啦?”她細弱的嗓音,略帶哭腔。小吉魯野薩一轉頭就看見她那可憐樣子。

“拉瑪秋葦曾經說,會把你找回來。她遇到你了嗎?”

“沒有,但我遇到她喂養的一只鳥?!?/p>

“那你找到石頭了嗎?”

“是的阿薩媽媽,我找到了一塊很值錢的石頭,雖然不是最值錢,也不能一下子讓我們過上最漂亮的日子,但擺脫目前的生活不成問題??梢哉f,我們發財了,即便不是發大財。”

“你真幸運。你總算愿意回到我身邊了。”

“是啊,我真沒想到,在黃葉嶺山中找了半輩子沒找到的石頭,卻在回家路上找到了。就在前天晚上,我遇到拉瑪秋葦媽媽的那只鳥兒,我拔了它屁股上一根毛,叼在嘴里,往回走了沒出一百步,就遇到了這塊石頭。你看,摸一摸它的表面,能感覺到內質溫潤。”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回家的路上撿到寶貝。大部分人比如你的俄里阿克爸爸,他出門兩手空空,回來也兩手空空,一輩子兩手空空?!?/p>

“他去哪兒了?”

“去找你了?!?/p>

“我沒遇見?!?/p>

“你大概遇不見了。”

“什么意思呢?”

“他出門之前的那天晚上我發現他已經死了。他自己好像沒有察覺到這件事。札布里拉應該會把一切說穿。”

“你說他會去找札布里拉叔叔?”

“會的。他們是最好的朋友。他精心刮了胡須,還洗了澡,穿上挺括的外套,戴上帽子才出門。真是一個漂亮而干凈的死鬼。”

“阿薩媽媽,你不難過嗎?”

“不難過。我們最后在一起生活的這段時日,都裝作互不相識,這樣會讓我們不去想起曾經生活中的一些遺憾?!?/p>

“阿薩媽媽,老房子快要塌了。”

“不要擔心,這兒的墻縫已經被人精心刷補一遍,就連豬圈都刷了一遍?!?/p>

“那又怎么樣,還是會塌的?!?/p>

“塌了再說唄。你這次回來不走了吧?”

“不走了,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想回來過一些普通的日子?!?/p>

“往往就是你這樣的人最終會想明白,什么時候該出去,什么時候該回來,小的時候你就是很神秘的孩子。你回來我很高興。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p>

“你會活很久的,我來帶你進城過好日子。我還準備娶一個漂亮老婆。我們買一所大房子?!?/p>

“可我已經走不動了,你看我的腿,都沒有力氣走到山下。”

“呵,不走路,我們騎馬去?!?/p>

第二天一早,一匹年輕的白色馬兒搖著尾巴站在門口,小吉魯野薩正在往馬嘴里遞青草——阿薩推開院門就看見了。

“這像是我年輕時候騎過的一匹馬?!?/p>

“就是照著那個樣子買的。雖然我沒有見過阿薩媽媽的馬兒,可通過形容,我大概知道它就是這個樣子?!?/p>

“你比你的俄里阿克爸爸有良心?!?/p>

“這倒是,至少我回來以后就不會走了。阿薩媽媽,你快騎到馬背上,我們趕緊離開這個地方?!?/p>

“你對這兒很反感嗎?”

“不是?!?/p>

“你不愛自己的家鄉嗎?”

“也不是。”

“那你為何不在家里做一頓早飯吃了再走。”

“你忘了,我們昨天晚上已經把家里所有東西,包括廚房里的瓶瓶罐罐,全部扔到懸崖下面去了。為了跟過去的生活徹底作別。你答應過的。你親自扔掉了與俄里阿克爸爸結婚時帶來的一套木質餐具。餐具上面的漆制滾花還隱約可見呢。我當時還差一點兒感到可惜?!?/p>

“我忘了。想不到我也有那么極端的時候。現在猛然想來,過去的生活扔到懸崖底下也沒有用。記憶仍然存在,這個扔不掉?!?/p>

“是啊,但東西已經丟下去了。”

“肯定摔得稀巴爛?!?/p>

“阿薩媽媽,我讓馬兒跪下前腿,你坐上去。”

阿薩坐到馬背上,她感到一陣眩暈,當年出嫁的時候騎在馬背上,也感到了一陣眩暈。

然后馬兒的腳步聲就從馬肚子下面傳來。

“我們真的可以在城里立足嗎?小狗崽,你的寶貝石頭能讓我們在那兒活下去嗎?”

“能的?!?/p>

“可是那兒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一只熟悉的鳥都看不見,就只有我們母子二人?!?/p>

“城里不需要親人,也不需要朋友,城里人過日子的模式非常繁華也非常簡單,他們只把自己置身于人海之中,回來房門一關,孤獨而自在,他們過的基本上是那樣一種日子。我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也好,如果你覺得不好,我也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我不會讓你感到特別孤獨,我會娶一個女人回家,生兩個孩子,讓你成為一個手忙腳亂但幸福開心的奶奶。阿薩媽媽,你喜歡這樣的日子嗎?你應該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日子吧?”

“是的,我喜歡這樣的日子。”

“阿薩媽媽,你不要擔心,我們離開黃葉嶺會很快樂,這兒長風不斷,快要把人吹成一股青煙,我們不要住在這里了。”

“好啊,我們離開這兒,走吧?!?/p>

小吉魯野薩稍微用力牽了一下繩子,馬兒的腳步就加快了。黃葉嶺的山路不好走,小石子在馬掌底下翻滾。

阿薩突然覺得自己的腰一陣刺痛,后來她就軟下去了,折斷的樹枝似的垂下腦袋。她覺得是昨晚沒有睡好,困意毒蛇般鉆入體內,意識模糊之前,看到馬背仿佛是一片山坡,她在進入夢境時還緊緊抓著那些深草一樣的鬃毛。

小吉魯野薩滿面愁容,聽到從馬背上阿薩媽媽的口中傳來奇怪的聲響,就像黃葉嶺的大風吹塌了什么東西。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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