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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夏之年

2022-07-18 00:07:28兔草
湖南文學 2022年7期

兔草

夏羽有一種強烈預感,如果不立刻離開讓他討厭的一切,那么末日就會親自動手,將他所有希望在瞬間掐滅。他如今這么渾渾噩噩活著,或者說熬著,完全是因為對自己的真實壽命缺乏預估。他統(tǒng)計過家人的死亡時間——爺爺走得最早,是在其六十歲第二天的夜晚,因為一場徹夜不休的牌局;接著是外公,亡于抑郁癥及肝硬化;隨后是外婆,在老年癡呆的第四年某天傍晚,死于一次食物堵塞。他能活多久呢?他還算得上年輕,但身邊已經(jīng)有一些同齡人因為疾病或意外而離世。每次遠方傳來類似消息,他總會不由自主地做一次對比。如果,只是說如果,假使他在當下這個瞬間因突發(fā)事件而丟了小命,那么他之前所做的一切能否令自己不后悔?

數(shù)日之前,太平洋某島國發(fā)生大規(guī)模火山爆發(fā),有專家稱,這或許會影響全球氣候。與此同時,日本富士山也在蠢蠢欲動,而位于吉林的長白山火山或將也有噴發(fā)可能。他翻開從圖書館里借來的書,里面寫著“一八一六年是不同尋常的一年,這一年沒有夏天。這一奇特現(xiàn)象源于太平洋上一座火山的大爆發(fā)。這一年,拜倫寫下了《黑暗》,瑪麗·雪萊寫出了《弗蘭肯斯坦》”。他在腦子里改寫這個段落,“今年是不同尋常的一年,這一年沒有夏天。這一奇特現(xiàn)象源于太平洋上一座火山的大爆發(fā),這一年,夏羽寫下了……”

寫下了什么呢?他一瞬間慌亂了。這么多年來,他困守于格子間,為的就是那么一個奇跡時刻,他能寫出一部傳世之作,這部作品將改變他乏味而平庸的人生,他能借此金蟬脫殼,逃遁到另一個世界之中。他再也不是那個每天被上司呼來喝去的人了,他從那部作品上站了起來,成為創(chuàng)世之神。雖然還沒有為其賦名,但他幾乎已經(jīng)幻想出了有關那部作品的前世今生,一切的細枝末節(jié),而現(xiàn)在,他就差一個契機,一個靈感降臨的時刻。他相信這個節(jié)點快來了,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敲打著他的頭顱——“你不能再這么繼續(xù)下去了。”

如果這一年沒有夏天,他就會忘記自己的出生。他曾在青春期反復吟誦加繆的句子——“在隆冬,我知道我心里有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夏天。”像有的人崇拜雪的圣潔,他獨愛夏的蔥郁,滿眼的綠蔭,還有蟬鳴。蟬鳴的聲音像是將死之人的哀號,格外地用力。他想起自己出生那年,六月的中旬,洪水肆虐,他用啼哭劈開了一個縫隙,他以為這能扯裂什么,而事實證明他并不是被上天選中的救世之主。

多年來,他一直打算寫出點什么,但每當要下筆時又踟躕萬分,他恐懼于在下筆后發(fā)現(xiàn)那個慘烈的真相:他其實根本沒有建筑奇跡的能力,一切都出自于自大與幻覺。況且,他從幻覺中長出羽翼,但同時又那么看不起幻覺。他不喜歡那些過于仰仗想象力的作品,因為過分輕盈無法描繪世界殘酷的本質。可他又不喜歡對現(xiàn)實進行白描的東西,因為白描和粗糙幾乎可以畫上等號。他這也不喜,那又不行,最終來到了一個無人理睬的夾縫之中,一個真正的臭水溝里。

必須離開現(xiàn)在這個地方——他像逮蚊子一樣從虛空中捕捉了這個念頭。他現(xiàn)在所處之地干凈、整潔,有室內(nèi)空調,吃飯有固定的店鋪,一切都不需要動腦子,而無需動腦正意味著麻木與乏味。他打開電腦,想要尋覓一個新的去處。有朋友每年都過著半打工半旅游的生活,逍遙得像個嬉皮士。打工存夠了錢就去大理,在冰川下與朋友徒步、嬉鬧、狂歡,沒錢了就再度滾回都市,依靠在大理的記憶忍受日復一日無聊、枯燥和痛苦的打工生活。那個朋友多次拍著夏羽的肩膀說,人只活一世,需要勇氣,既然你想去外面看看,為什么不行動呢?為什么不呢?夏羽疑心自己的腦子里有一條形似狗鏈的長繩,自打他出娘胎開始,這長繩就越織越密,最終成了一張網(wǎng)、一個囚籠。他不敢想象更多的生活,因為父母反復告訴他,無論如何,人得有個班上,有個班上,才能像個正常人。多年來,他循規(guī)蹈矩,偽裝成正常者,其實內(nèi)心早已千瘡百孔,而如今,他決定趁這個機會站起來,把這些洞縫起來。他鎖了手機,看到了屏幕上的畫面——畫面之中,穿黑色毛呢外套梳著背頭的男子正負手看著窗外,透過玻璃窗,那平靜海域靜謐如絲絨床單,掠過藍色的海,正前方是一座小島,島上有水泥色聳起的塔樓。

是監(jiān)獄。

沒有比監(jiān)獄更好的地方,你一邊忍受極寒或極燥,一邊困居于一個什么也沒有的黑色小屋中,若你透過鐵制的窗戶朝外看,只會看見洶涌的浪與透明的海。那海范圍極廣,暗示著與陸地毫無親緣關系。在一次講座中,夏羽曾聽一位著名編劇提到,他一生中最好的想法誕生于監(jiān)獄,他在監(jiān)獄里讀了羅素的《西方哲學史》,還將《莊子》從文言文全部翻譯為白話文。

“要找一個別人尋不到的地方,再把社交網(wǎng)絡全部關閉,就像死了一樣去生活。”帶著這個念頭,夏羽選中了一處名為“夏無島”的地方,此地為隱世小島,因極端氣候與交通不便及當?shù)厝狈π麄鞫饾u淪為一座荒島。不知道是哪本書或哪部電影里提過,人的一生就是一整塊奶油蛋糕,把所有壽命切割為一塊一塊。夏羽想,從中切除一年,假裝那一年不存在也沒事,這并不影響整體的口感,雖然他預感那塊蛋糕也并不十分美味。

到島上的第一個月,他什么也沒寫出來,他覺得這得怪罪于貧瘠的家族史。盡管他試圖從戰(zhàn)爭年代中捕捉線索,但上溯六十年,他的祖輩也只是普通的農(nóng)民。最驚險的一幕是爺爺曾在兒時親眼見過同村人被敵軍用刺刀刺死,開膛破肚。那之后,奶奶曾于少女時期遇到一次百年未遇的洪水,她依靠鄉(xiāng)村少女的堅韌活了下來,甚至撐著木筏去載人賺錢。夏羽把這些材料都攤開,分門別類歸于文件夾中,但他深知,這并不能帶領他去一個更遠的地方。苦難僅僅只是苦難,苦難上雕琢不出什么花朵、哲思,或者更深刻的東西。當然,那一瞬間與死亡錯身而過的時刻還是令他覺得命運有詭譎之處。他草草記下爺爺說過的一句話——“我們的命都是被安排的。”

他給小說起了十個名字,給主人公安排了八個不同的背景,在起名方面,他具有一定的天賦。但起名沒有意義,他并不是為萬物賦名的陰陽師,盡管他篤信一個名就是一句咒語。實在寫不出來的時候,他想玩游戲,但打開行李箱,發(fā)現(xiàn)沒有后路——他壓根沒有將游戲機放入箱子里。在行李箱底部壓著的東西是什么呢?他發(fā)現(xiàn)一本破舊泛黃的書,是《魯濱遜漂流記》,購于十二歲的暑假。那時他在書店里跑來跑去,幻想一整個世界的冒險像海浪一樣涌過來。他渴望離家出走,渴望踏上異域大陸,渴望成為救世主或史前巨獸。幻想鋪成一條毫無荊棘的長路,通向一個不存在憂慮的樂園。而后來的二十年,整個世界在網(wǎng)絡影響下逐漸膨脹為長滿觸角的浮夸大BOSS,少年手持巨劍趕到,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不及了,原來他和最終的大BOSS已經(jīng)血脈相連,融為一體。他把箱子合上,開始翻書,書里的內(nèi)容已經(jīng)沒那么吸引他了。十九歲時,他試圖成為荒野獵人,他觀看綜藝節(jié)目,希望成為里面那個海軍陸戰(zhàn)隊退役的探險家,但當他看到對方在野外宰蛇,與鱷魚搏斗,食昆蟲,用牛胃里的草煮肉湯喝……他退卻了——他做不到。

薄暮時分,他端坐于窗前,單手抵著下巴,望向外面。時間仿佛靜止了,如油畫般。過去他總是習慣于站在二十九層的落地玻璃窗邊看車流,那畫面重復又無趣,你能感到有一些東西在移動,但移動之物缺乏生命質感,一切如幻覺降臨。他不餓,一點也不餓,像是進入了辟谷境界,每天吃一頓也好,吃三頓也好,沒有區(qū)別。腦袋的空虛連帶肉體的孱弱。他曾蜷在床上體會疼痛的實感,期待從痛處獲取靈感,但當痛感終于退去,他拭去額頭的汗,腦子里比之前還要干凈,如寸草不生的鹽堿地。

又坐了一會兒,一個幻影出現(xiàn)了。他說不好那是什么——一個身披雨蓑,頭戴儺戲面具的男人在窗前站著。他們對視,但不說話。窗戶沒有縫隙,無法打開,玻璃是隔音的,像是兩個世界的人。這一陣,他開始考慮寫一個有關儺戲演員的故事,這來自于之前收集的素材,說是一個在城市里做外賣員的年輕男子,他真正的理想其實是演儺戲,他的角色是一個女性,一個妖妃的隨身女仆。這種身份的巨大割裂感與神秘氣息使夏羽著迷,但他又完全沒有接觸過此類人士。他只能憑借幻想介入,白描,試圖創(chuàng)造一篇小說出來。但半個月過去了,寫作毫無進展。他每天都要回憶一遍自己在博物館里與儺面具對視的下午,他記得那只面具上有許多骷髏頭。出于一種惡趣味,他花了十分鐘數(shù)數(shù),一共是九十九顆,有大有小,這個神秘數(shù)字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弄不清楚,或許這上面之前還有一些小頭顱,只是在長久保存過程中遺失了呢?

儺,神秘而古老的原始祭禮。遠古即有儺。度朔山大桃樹上的神荼、郁壘二神人捉惡鬼喂虎,皇帝依此辦法立桃人于門。夏帝相時,商首領上甲微發(fā)明楊,楊用于葬禮,也用于儺。

他能背誦出一些有關儺的文字資料,但背誦不等于理解。黑夜降了下來,將那幻影捉去,夏羽抓起防風外套,拉上拉鏈,奔出了門外。他想去看看,看看真實的世界,而不是繼續(xù)在小房間里閉門造車,做困獸之斗。外面的風浪比他想象的要大,二月的寒氣使一切顯露出凋零的氣息,他嗅到了一股燒焦的味道。遠處起了火,火焰并不大,似乎轉瞬即逝。他朝著起火之處慢慢走去。戴儺面具的男人已經(jīng)消失了,山林吞噬了他的身影。

忽而起雨,雨絲細密,輕輕落在了夏羽身上。他停下步子,自然而然伸出手,感受這一瞬間,大自然如此具有實感地環(huán)繞在他周圍。風越來越大了,拂過他的面頰,態(tài)度有些兇狠。他閉上雙目,覺得自己又有了實體。過去,在城市中,在網(wǎng)絡中,他活得像某個行動不自由的虛擬角色,而現(xiàn)在,他在這個風雨降臨的瞬間確認了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實體。火滅了,只有一股焦味順著潮濕氣流涌來,方向再次消失,他像一只失去了目的地的矮小船只。好了,現(xiàn)在又要去哪兒呢?

沒有路燈,蠻荒氣息降臨,讓他聯(lián)想起美國的西部或湖北的山區(qū)。真正的故事多數(shù)降臨在此類地方,人力無法觸及的領域,魑魅魍魎開始作亂。他想起有一年冬天,他隨爺爺返回農(nóng)村過年。夜里,房門并未關緊,他睡不著,偷偷溜了出去。用泥土與磚石壘起來的房屋后是一座巨大的山,他抬眼看山,如同與巨人對視。很快,暗處響起野狗的吠叫,他出于膽怯又退回了房屋里,可他不舍這冒險,從房子背后穿到了另一個房間內(nèi),那里的廳堂中央擺著一口黑色的棺材,他那時不知道是什么,扒著棺材朝里頭望,那里臥著一個又瘦又小的老人,臉已經(jīng)干癟下去了。許多年后,當他回憶起這一切,還是會覺得不可思議,當時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到處亂竄?他又是哪來的勇氣,敢于和一個亡者對視?

他打開手機里的手電筒燈,朝前照去,光線為他開辟了一條新路,他打算走進去瞧瞧。這兒的草生得非常高,像是能把人埋進去。他行了一段路,忽然被一個東西重重絆倒,等再次站起來時他才看清那物件的具體樣子——褪了色的塑料野馬臥在荒草之中,讓人聯(lián)想起遙遠的古代戰(zhàn)場,馬革裹尸的士兵……馬已經(jīng)被一分為二,截成兩段。頭與前腿還在,尾巴與后腿不知所終。他想起來,之前有人提過,這里曾建過一個大型游樂場,但因為投資方資金鏈斷裂,最終爛尾。聽說出資者兒時住在這座小島上,在很年輕的時候就乘船離開,去了異國,在外飄零多年,賺了一大筆錢后便回到了這里開始修建游樂之地。沒有竣工的游樂場是最沒有用的東西,而失去了人類氣息的游樂場又是這世上最可怖的東西,當微笑變成靜止,當所有幻夢的動作變成荒野里的噩夢,一切似乎變了味道。

“啊——咦——喂……”

如野獸般的怪異吼叫侵襲了夏羽的耳朵,他循著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高塔邊似乎站著一個人,待他快速奔過去時,人消失了。黑夜無邊,曠野之氣彌漫,他仿佛遁入深海之中,而那聲音來自某種遠古的召喚,他們說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他感到悲傷,一種動物與動物之間互相舔舐傷口的感覺。他聽不懂這聲音的意思,但仍能覺出其中的凄哀。

夜晚,再度回到那白色小床邊,他像回到了自己的船上。月光透過玻璃漫了下來,像一塊藍絲絨包裹的甜品。無論如何,每晚都會有夢準時光臨。這一次,他看見有人站在火光里,那人背對著他,接受烈火的鞭打。他想去救那個人,但他不敢靠近火焰,太熱了,將他的臉燒熱,燒裂,進而脫落。最驚險的一幕,夏羽看到自己整張臉如被剝落的殼,完整無損地掉了下來,他從草地上拾起自己的臉——一張如此完整又模糊的皮。

禁中呈大儺儀,并用皇城親事官。諸班直戴假面,繡畫色衣,執(zhí)金槍龍旗。教坊使孟景初身晶魁偉,貫全副金鍍銅甲,裝將軍;用鎮(zhèn)殿將軍二人,亦介胄裝門神;教坊南河炭丑惡魁肥,裝判官;又裝鐘馗、小妹、土地、灶神之類,共千余人。自禁中驅祟,出南薰門外轉龍彎,謂之埋祟而罷。

翌日醒來,他看到紙上抄寫的字,忽得靈感,未洗漱就開始奮筆疾書,寫了三千字后,心乏體累,便靠在了木板凳上,準備休息一會兒。這時,門開了。沒有門鈴,沒有敲門聲,門就這樣開了。一個拿著清潔工具的中年女人低著腦袋走了進來,那女人開始旁若無人地打掃起來。夏羽感覺自己成了房間內(nèi)的多余之物。之前在和民宿老板討論清潔事宜時,老板就表示有人會不定期來打掃,他那時沒有多想,以為這樣一個角色并不會光臨,此前的一段時間,他每日都是自己將垃圾理出門外。再說,他制造不了太多實體垃圾,他制造的更多垃圾在文字上,一想到這兒,他覺得垃圾桶里被揉成一團的廢稿紙正抱在一起,嘲笑著他。

“你是一個作家?”女人忽然說道,“這里最多的垃圾是紙。”

夏羽一時啞口,不知如何回答。若說他是作家,為何這么久他還沒有寫出什么滿意的東西?若說他不是,那為何他要遠離人煙,在此地憑空受苦?他抬起頭,看了女人一眼,這才發(fā)現(xiàn)女人的臉上大部分皮膚有燒傷的痕跡,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打量這樣一張臉,看了一會兒,他意識到這種行為的不禮貌,將頭低下,避開了對方的視線。

“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吧?”

“算命的說,名字里帶‘蓮’的女的,命都不太好……”

昏暗的光線,一段個人獨白,夏羽只是靜靜聽著便覺得周身寒意漸濃。面上有疤的女人自稱為蓮,旁人都喊她蓮姐。十多歲時,蓮姐隨老鄉(xiāng)至廣東打工,起初的生活簡單而規(guī)律,盡管服裝廠牛仔褲水洗區(qū)總彌漫濃厚的不良氣味,但周圍人都說,沒事的,死不了人。在夏末秋初的一個深夜,宿舍陡發(fā)大火,因窗戶太小又未建良好的疏散通道,使得七人在這場意外中喪生。蓮姐講,她算是幸運的,至少得了一條命,雖然面容是毀了。

“和他們的生活比起來,你簡直就是無病呻吟,不感到羞愧嗎?”這句話猛地闖入夏羽腦子里,將他建筑已久的信念擊垮,擊碎。他憎恨工作的乏味、枯燥、無意義,也討厭周旋于公司內(nèi)部的斗爭與人際交往,但他比誰都清楚,一旦離開寫字樓,踏足一個更廣闊更野蠻的世界,還會有更殘酷的事情如野獸環(huán)伺。他應該從中生出一絲慶幸嗎?

初二的暑假,他迷戀上寫針砭時弊的文字,幾乎每周上交的周志都是社論,當其他同學隨意寫些和父母出游又或者簡單的書籍評論、詠物散文時,他則訂閱南方周末,假想自己是調查記者附身。這些文章時而博得老師好評,時而又被斥責為態(tài)度偏激。畢業(yè)時,他翻開學生手冊,看到班主任的評語——“該生有一定的文學天賦,但思想偏激,有負面傾向。”使用文字為劍,假想刺穿現(xiàn)實之網(wǎng),這是可笑的。二〇二〇年,當那場影響人類世界發(fā)展的瘟疫降臨到他的家鄉(xiāng)時,他感到自己洶涌的情緒與寫作都沒有出口。除了寫點東西他還能干什么呢?而那些家鄉(xiāng)父老需要的是藥品,是口罩,是防護服,是醫(yī)療能力,是更多的物資,而不存在實體的文字顯得像一個身體虛弱的人,在這一刻被洪流淹沒、吞噬。他在那將近半年的時間里完全失語,羞愧爬滿全身。為了能稍微驅趕一點這種感覺,他開始了捐錢及聯(lián)系物資的工作。

“百無一用是書生。”他羞紅了臉。

“那我走了。”蓮姐收拾好物品,拎著黑色垃圾袋走了出去。夏羽周身如注水銀般凝住了,他沒有力量,缺乏力量,他不如蓮姐。勞動者有勞動者的堅韌與智慧,而他只是沉溺于幻想之中。他強迫自己站起來,奔出門外,攔住蓮姐。女人疑惑轉身,望著他。夏羽開始詢問起蓮姐是否見過一個戴面具的男人。

“你是說老夏嗎?”

夏,原來他與那神秘人竟共用一個姓氏,在時空的某個脈絡中或許血脈相連。他未曾見過男人卸下面具后的面孔,會否其后就是他自己的臉,只是胡須長了,皺紋深了,眼神更兇狠了?

“那也是一個苦命人。”蓮姐講,老夏是個修理工,不過什么活計都做,之前是船員,來到這里是為了尋子。老夏的兒子六年前來到島上修建游樂園,后來失蹤了。老夏回來后便奔赴此地,一找就是六年。“一點消息也沒有嗎?”夏羽問。“六年都沒消息,可能人都不在了吧。”蓮姐望著遠處灰藍色的大海,嘆了口氣。

夏羽還想詢問更多有關老夏的內(nèi)容,可蓮姐似乎不想說了。夏羽問,啥時候再來?蓮姐講,說不定,看情況。最終,夏羽站在民宿門前的石階上望著提籃的蓮姐越走越遠,最終化為一個白點,隱于樹林之中。

再一次見到老夏,是在一個黃昏,那時他正準備睡覺——沒有約束,他過上了晨昏顛倒的日子。醒來就隨意弄點食物果腹,他甚至效仿李小龍的飲食辦法,將水果、牛奶、蔬菜、肉類等全部放入攪拌機內(nèi),打成一杯混合營養(yǎng)汁。這東西的味道不怎么樣,但可以提供一定的營養(yǎng)。雖然和美味毫無關系,但這正是他需要的。他放棄了肉體上的一些享受,希望留更多空間給精神世界,但那個世界并不對他開門。男人出現(xiàn)在窗前時,夕陽猶如染血。他立刻披上衣服奔了出去。男人見他追來,也開始拔足狂奔。他們像獵人與獵物,在山野之間追逐著。沒過多久,他們進入了荒廢的游樂場,一切宛如迷宮,雜草與被遺棄的人工之物混在一起,讓人聯(lián)想起異星上的廢土世界——一片被拋棄的土地,兩個被拋棄的人。夏羽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他過去總在紙上尋找,以為自己能借靠書本抵達真理之地,而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能仰仗的只有自己的雙腳,他要尋覓的真相就在前方,他只要不停奔跑,就能逮住它。

消失了。

只有海浪的聲音,海水拍打著岸邊的礁石。夏羽跑不動了,站在路中央喘氣,道路的盡頭是一面鏡子,鏡子身上傷痕累累,不知受過怎樣的折磨。夏羽站在鏡前,看著自己滿臉的胡茬,濃重的黑眼圈,還有頭發(fā)之中夾雜的白色。這是誰呢?二十年后的自己似乎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們對視著,眼神中充滿不解。夏羽轉身,鏡子里的人也轉身;夏羽低頭,鏡子里的人也低頭;夏羽咬自己的手,鏡子里的人也咬自己的手……他逐漸發(fā)現(xiàn)這是另一個時空的故事,埋伏在二十年后。那時他應該已經(jīng)按照父母的意思結婚了,大約五十歲左右,一個瘦而蒼白的中年男人,每天都睡不好覺,有一肚子煩惱但不知傾訴給誰聽。暑假的時候,他念大一的兒子沒有從外省返家,去學校找也沒人,失蹤了。聽人們說最后一次見他是在一個海島,于是他背上行囊來到這里,開始尋子。

他為什么要走呢?他為什么決定離開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呢?是什么驅使他離開呢?

“這就是一個循環(huán),你們懂不懂?沒有意義的,完全就是一個死循環(huán)。我現(xiàn)在過得不開心,我有一個孩子,他也不可能過上好日子,外頭已經(jīng)沒有好日子了,你們不明白嗎?我不想接受這個無窮無盡的循環(huán)。”在離家的前夜,他和父母發(fā)生了一場爭吵,父母讓他留在家鄉(xiāng),快速相親,快速結婚,快速生子,他對這一切并無興趣,并搬出了自己的循環(huán)學理論。這遭到了父親的嘲笑——“我們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嗎?現(xiàn)在不是照樣也活得好好的?你周圍的人也這樣啊!你啊,你的問題就是想得太多了。”

你啊,你的問題就是想得太多了。

仿佛遠處有一個人手持喇叭在對著他喊話,夏羽腦子里一直循環(huán)著父親的責備。是嗎?事情真的如此嗎?到底是誰想得太多了呢?父母真的了解這個時代的年輕人所經(jīng)歷的一切嗎?還是在曠日持久的爭吵與疲憊生活中,他們終于放棄了對意義的探尋,轉而變成一個耐受力超強的溫順動物?無論什么樣的事情他們都可以忍受,他們稱這是普通人身上所具備的優(yōu)秀品質。無論寒暑,無論冬夏,他們都是那樣勤勞可愛的人。而夏羽呢,一個懂了點知識就覺得自己應該與眾不同的所謂臭知識分子,出去打工十年了,也沒賺到什么錢,同時也沒有滿足父母與家族對他的期待——無論如何,三十歲之前要結個婚生個孩子吧?如果能生兩個就更好了,那樣在春節(jié)的時候就能因為孩童臉上的天真與喜色而更添幸福與愉悅度。

夜漫了下來,是月亮占領的時候了。傳說這個時候,人特別迷戀死亡。夏羽屈膝跪在鏡子面前,這令他想起某種神秘而古老的儀式,他或許應該占卜,應該祭祀,應該問候神明,到底一切是怎么回事?老夏又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找不到孩子,你就別回來了吧。”

如果他有個妻子,這個女人大概會這么說吧,去找,一定得找回來,不然我們這些年都白辛苦了,我們付出的時間與汗水將在分分鐘成為泡影,就像你在水里頭打撈幻覺,你耗了一晚上的力氣,結果什么也沒有。你將無法面對你的中年與晚年,當他人以健全的家庭形式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時,你無法接受自己的殘缺。

你最近去哪兒了?

沒去哪兒,就是找個地方休養(yǎng)。

你病了?

沒有,就是有點累。

再次聯(lián)通過去那個世界是在一個悶熱無比的清晨,夏羽感覺渾身冒著濕氣,如同置身于蒸籠之中。在他離開網(wǎng)絡的這段日子里,現(xiàn)實世界發(fā)生了許多事——某男星與某女星離婚了(坊間其實早已瘋傳他們分居,這個新聞并沒有掀起多大的風浪),某體育健將在國際大賽事中勇得金牌(但她曾因傷病而摘除半月板),某地方官因貪腐入獄(每隔一陣就會有類似的事,屢禁不止)……夏羽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其實并不那么需要他,他也不太需要這個世界。在他消失于網(wǎng)絡的這段日子里,總共收到了上千條微信及微博消息(大部分是公眾號的不定時推送及商家軟文,真正發(fā)給他的屈指可數(shù))。他又打開豆瓣,一共六十七封,其中三十封是編輯邀請他寫免費書評(他們可以寄書給他),剩下的三十七封是系統(tǒng)消息。也就是說,并有任何一個真實存在的人要找他說點什么。他之前的工作是撰寫文案,業(yè)余時間也會寫一些書評,這些評論似乎博得了編輯的青睞,使他們愿意給他寄書,但寫書評通常是沒有什么酬勞的,他逐漸厭倦了對每本書都要評頭論足的過程。他能明顯感到,在刻薄評價的同時,他的創(chuàng)造力在進一步地喪失,他是一個眼高手低的人——擁有還算不錯的鑒賞力,但卻沒法創(chuàng)作出自己看得上的小說。這種感覺讓他羞愧無比,他不想做一個評論家,他恨透了評論者這個身份。

他頹然關掉網(wǎng)絡,完全忘記了為何會再度聯(lián)系那個世界。是為了老夏啊,他其實是想幫老夏尋子,這樣能多多少少抵消一些他的罪惡感——他空虛又墮落的疲憊感。

關掉網(wǎng)絡,切斷與舊世界的聯(lián)系,但仍舊不敢向父母敞開心扉。這段時間,父親做了一個手術,是微創(chuàng),從入院到出院耗時僅一周。他在海邊打電話,向母親表達了歉意,母親問他近況,他說還好,就是有點忙,但職位升了一級。母親又問有沒有認識什么女孩子,他說有出去和朋友一起玩,但目前沒遇到有眼緣的,再等一等吧。這些當然都是假話,他擅長編造謊言。最適合做小說家的人就是騙子與魔術師,他沒有魔術師那么好的身手,顯然距離騙子更近一些。

唯一真正在乎他的人是F,他能感覺到F是確實覺察出了異樣。他和F相識于一場講座,F(xiàn)是一個業(yè)余詩人,本職工作是記者。

你現(xiàn)在在哪里呢?

一座島上。

什么島?

不能告訴你。

為什么?你去那兒做什么?

面對F的追問,夏羽感到厭煩,但他深知,若想幫助老夏,只能先把他自己的事情說清楚。F是這世上少數(shù)不會瞧不起他的人,當他把事情一五一十抖摟出來后,F(xiàn)肯定了這個舉動,還提到國外有間隔年的說法,只是在國內(nèi)試錯成本太高,錯一步就是錯十步,沒有人敢虛擲光陰,所有人都像在鋼絲上行走,生怕掉下去就是萬丈深淵。F說,夏無島上有個女詩人,詩寫得很不錯,若有可能,希望夏羽能去拜訪一下,寫一篇稿件,這樣或許還能賺一點稿費。

詩人?

是的,女詩人。

寫過什么呢?

《破碎日志》。

她叫什么名字?

Lion。

F很快將Lion的作品發(fā)給夏羽,夏羽雖對詩歌沒什么了解,但依舊從這澎湃而新穎的文字里讀出了詩人的才華,與那些口水詩或者無病呻吟的作品不同,夏羽感到Lion的詩作里包含著某種宇宙的真理,一種他這樣的人絕對寫不出來的對于生活的深刻認知。他一邊羞愧,一邊開始幻想這位詩人到底是什么模樣?是不是有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眼神迷離?又或者是齊耳的短發(fā),戴著黑色邊框的眼鏡?這些假設被F一一否認,F(xiàn)說,Lion是一個很神秘的人,網(wǎng)絡上沒有她的照片,她也從來不出席任何活動,同時也沒加入任何一個協(xié)會或者組織。夏羽結識過不少文學青年,這些人之中很大一部分把發(fā)表、出版、講座看得無比重要,他們認為在大刊物刊出自己的作品又或者在某個書店對著臺下數(shù)十個人宣傳自己是神圣無比的事,像是寫作里的重要一環(huán)。夏羽不是完全沒有虛榮心的人,他也曾迷醉于此,幻想自己有一天可以得到認可,從此一掃往昔頹勢,成為一個被崇拜者,而現(xiàn)在,他忽然有些惡心那些事,因為他知道那些事和寫作本身關系并不大。

兩個人聊著聊著,時間轉眼過去,到下午兩點一刻時,F(xiàn)說餓了,出去吃飯,有事再聯(lián)系。夏羽摸著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覺得也該出去覓食了,他打算去島上唯一一條商業(yè)街看看,運氣好能遇上那個詩人也說不定。

夏無島仿佛一個被人遺忘的異世界,島上的商業(yè)街還保持著八九十年代的氣息,夏羽走著走著仿佛走回自己的童年。那時還沒有網(wǎng)絡,快遞無法送到家門口,外賣更是沒有可能。他和鄰居最愛做的事是站在筒子樓的二層對著路過的蒸糕挑夫招手,讓對方停下來,然后他們從破爛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五毛錢,一個人買一塊帶有糯米香氣的食物。那時一切都是匱乏的,這種匱乏讓人們變得惜物。因為缺乏娛樂活動,所以安靜閱讀成為易事,這或許是八十年代文學熱潮出現(xiàn)的其中一個原因。而現(xiàn)在,泛濫的娛樂方式、視頻和圖片反復沖擊人們的大腦,文字像是守舊的老者,或許快要死掉了。

推開門,步入一家當?shù)孛骛^,窗戶與內(nèi)部裝飾皆是舊的,電視機也很老,顯示不出圖像,光冒著雪花,像一群被困的蠕動小蟲。夏羽看著泛黃的菜單,隨便點了個吃的——來碗海鮮面吧!店里的客人極少,加他一起也就三個。他觀察著周圍的人,一個穿黃色夾克留平頭的男子,臉上還有疤,像是混社會的,應該不可能是詩人。另一位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奶奶,眼神還不太好的樣子,看起來也和Lion沒什么關系。夏羽一邊等餐,一邊用手按自己的太陽穴,這件事或許本身就能成為一個不錯的小說題材:他在一座荒蕪小島上尋找一個并不存在的詩人。或許Lion并非一個他想象中的不在乎名利的人,她不出現(xiàn),完全是因為她沒法出現(xiàn)。比如說,她壓根就沒有實體,她是一個寫作AI,在這個AI背后只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文學愛好者,他每天隨機輸入一些詞語到一個自己做的軟件里,然后從軟件里隨機生成句子,變成詩。當大家都以為Lion是什么高深莫測者時,其實是機器在暗中打敗了人類。

夏羽一邊想一邊笑,完全沒有注意到海鮮面已經(jīng)送到了他的面前。面店老板問他笑什么,他尷尬咳嗽了兩聲說,沒什么。老板講,再過些年,這里的人估計都要搬走了。夏羽問,為什么?

“全球海平面上升呀,有些島么,肯定要被淹掉的。”

夏羽這才意識到,夏無島被放棄的原因不是缺乏產(chǎn)業(yè)或者是落后,真實的原因是,沒有一個人相信這里能變好了,留下來的都是老弱病殘,所有人都相信這里終有一天是要消失的,所以壓根就沒有建設的必要。

夏天還是不可遏制地來了。一股熱浪在島上奔涌,如同會噴火的巨龍在海岸邊休息,它張開嘴,亮出舌頭,氣息像是剛毀滅了一個數(shù)萬人的城鎮(zhèn)。

酷暑難耐,高溫將一切燒成焦灼面目。夏羽鎖了房間,將空調開至低溫,裸身坐在書桌前寫稿。透過落地玻璃窗,他能清晰看到外面的風景——高高的草在熱風中搖擺身體,像商場門口招攬生意的充氣玩偶。頭又開始疼了,像有人拿著斧子在鑿。“滾開”,他呵斥,但開鑿的動作更加激烈,他的腦子就要炸開了,所有的東西都會掉出來,像碎屑滾了滿地。這一陣,他頻繁夢到弗蘭肯斯坦和那個無名無姓的怪物,這人造怪物膨脹,膨脹,最終變?yōu)榫奕四樱瑱M躺在沙灘之上。那個人有多大呢?足夠覆蓋島上四分之一的面積。所有人都被這奇觀吸引,圍著巨型怪物上躥下跳,似乎想找出秘密所在,但無人知曉這巨人是怎么來的。

他渴望落雪,渴望一切反常現(xiàn)象,他甚至渴望過世界末日——一切在瞬間停止,不用再思考未來,也不用再計較過去,貧與富在一瞬間消融,所有都毀滅。這種思想實在與當下所宣揚的東西背道而馳,他只能把這些藏于心底而不敢訴諸任何人。他站起來,翻開特意帶來的日歷,日歷的每一頁都是一位知名作家或導演,夏羽對他們的名字如數(shù)家珍。卡夫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馬爾克斯、波拉尼奧、科塔薩爾……他幾乎能背誦每個人的生平及代表作名字,他渴望成為之中的一個(這顯然是一種不切實際的野心及幻想)。想到這里,他開始大笑,笑聲充滿整間屋子,像是那種十年前的情景喜劇,每演完一個段落,就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一群觀眾的笑聲。

六月二十一日

配圖是海明威,標志性的灰白色絡腮胡子,堅毅的眼神。夏羽曾在某畫冊中見過海明威年輕時的樣子,當時的作家有一張棱角分明的臉,濃眉大眼,像電影里的傳奇小生。他總是幻想時間如何雕塑一個人的面容,為什么年輕時看起來完全沒有受過任何傷害的樣子,到了老年卻幾乎個個都滿腹心事的模樣?

你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但你還是你。你沒法從自己的身體里面逃出去。

——歐內(nèi)斯特·米勒·海明威

早晨醒來的時候,他看到手機上有一個未接電話,是母親打來的,他當時猜想是否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后來又想起來應該是每周一次的例行訓話,就像監(jiān)獄里不定期舉辦的講座,為的是思想工作。夏羽的手停在日歷里黑色的數(shù)字上,他終于明白為什么母親這么早就想起了他。就是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把時間撥回到三十一年前,那時他有了生命,他從母親身體里走出來,成為了一個單獨的個體。盡管如此,父母一直認為人與人血脈相連,沒有什么東西是可以單獨存在的。兒時,他愛極了過生日,因為那意味著奧特曼、變形金剛、草莓奶油蛋糕、游樂場,一整個隨心所欲的時間段。而隨著年歲的增長,他越來越厭倦生日,因為生日變成了一個可怖的清算時間點,他被架上一個橫向比較的數(shù)字簿——他應該在這個歲數(shù)結婚了,他應該在這個歲數(shù)有個孩子了,他應該在這個歲數(shù)死去了。好像人成了一部定時的鐘,每隔一陣就會響起刺耳的報時音。至于禮物,奶油蛋糕還是玩具,那些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沒法賜予他興奮感了。他記得二十歲那年被奶油蛋糕糊了一臉,他笑得肆無忌憚,以為成人世界不過也是簡單的游樂場,而現(xiàn)在,步入三十大關,他知道游樂場不過是鬼屋一幢。

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

他決定把這個生日睡過去,假裝一切不曾發(fā)生。

熱,越來越熱,明艷的火躍入眼中,夏羽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條有序的隊列之中。他數(shù)了數(shù),前面的隊伍不剩幾個人了,在隊伍的正前方,有一個熊熊燃燒的內(nèi)置火爐。“跳進去!”一個黑衣人喝令道。站在隊列最前方的人不肯向前了,他哭著后撤。兩邊出現(xiàn)更多的黑衣人,他們架著那個人將其扔入火中。后面的人立時白了臉,朝前后左右看,想逃,卻無處可逃……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富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將夏羽拉回現(xiàn)實世界,他起身開門,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的是蓮姐。屋外已經(jīng)全部黑了,大風飛揚,蓮姐手里拿著一個應急照明燈。“進來吧,進來再說。”夏羽順手按下照明開關,一點兒反應沒有,竟然停電了。在他昏昏沉沉睡去的這段時間里,空調早已停止了運作。

停電加上龍卷風,蓮姐說暫時不要亂走了,如果想等到電來,得等龍卷風結束。夏羽對龍卷風沒有概念,以為其并不具備多少威力。蓮姐講,不是的,會死人的,很嚴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門外再次響起敲門聲,蓮姐走過去開門。門外,戴著儺面具的男人一言不發(fā)站著。

這還是夏羽第一次距離這個人如此近。過去,面具人是故事,是小說,是那個距離他又近又遠的人物,他仿佛很了解他,實際上根本不知其底細,而現(xiàn)在,他們終于有了一個面對面的機會。夏羽手心滲出了汗,開始結巴,他不知道要如何開口,那些樹林里的奔跑、沒有目的的尋找……還有窗前不時閃過的魅影。他們早就見過了,見過了成千上萬次,像是平行時空里的無數(shù)個自己。

男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這張臉看起來很老實,和兇神惡煞的面具像一對反義詞。也許可能就是他本身長得太和善了,所以用這面具來掩飾?

房間的正中央有一張木桌,之前夏羽將桌子推到角落,從未用過,現(xiàn)在蓮姐將桌子搬了過來,還添了兩張凳子。夏羽獨自坐短凳,蓮姐和老夏坐長凳。三個人就這樣對坐著,看起來宛如一家人。

“外頭風大,先躲一會兒吧。”蓮姐說,“風小一點兒,咱們再走。”

夏羽聽不出蓮姐的口音,只覺得其語調中混雜了許多不同方言的感覺。他覺得他們?nèi)齻€人此刻應該聊天來緩和氣氛。說什么呢?從哪兒說起呢?如果是年輕一些的人,可能會互問星座,但老夏與蓮姐大概對星座并不熱衷,只能從家鄉(xiāng)著手。問一問對方是哪里的人?如果是廣東四川,就夸那里的菜很美味,或者胡謅幾句“少不入蜀”之類的鬼話用以調侃。如果是云貴地區(qū),則贊美一下山清水秀。若是湖南湖北,那就扯一下唯楚有才,或講一講有關屈原的故事。夏羽打了一堆腹稿,終究沒有開口說一句話。蓮姐也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夏更是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夏羽站起來,想放首歌聽。他不在乎是什么歌,有點兒聲音就行。

苦澀的沙

吹痛臉龐的感覺

像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

永遠難忘記

年少的我

喜歡一個人在海邊

卷起褲管光著腳丫踩在沙灘上

總是幻想海洋的盡頭有另一個世界

……

歌放至高潮處,老夏跟著哼起來,沒有詞,僅僅只是曲子。老夏望著遠處,目光散了。夏羽被這目光吸引,感覺里頭有一些不可言說的東西。

“我以前認識個人,他很愛哼這首歌,當時我總是嫌他煩,說能不能換一首,他說不行,他就會這么一首。有一次,我們船上沒箱子,他說到隔壁船上借一個。到了隔壁船上,他抱著一個箱子往回走,可是走到船邊的時候,一個浪晃過來,他掉下去了。”

老夏邊說邊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巧的軍用酒壺,他摘了蓋子,飲了一口,蓋上蓋子,將酒壺放在了桌子上。夏羽的手伸過去,想摸一下,但又覺冒昧。“沒事啊,你看,想看就看。用了很多年的一個破玩意兒。”夏羽接過老夏遞過去的酒壺,發(fā)現(xiàn)上面已經(jīng)有了一些磕碰的痕跡,看起來的確是用了很久。

“做生意失敗后的那幾年,我每天喝酒,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喝多了就會打人。也不是跟外人打架,就是單純地,打我娃兒……”

老夏說著說著,情緒激動,看起來像快哭出來了一樣。屋外狂風肆虐,似鬼神號哭,一種巨大的力量環(huán)繞在房屋四周。夏羽想,這屋子不會要飛起來了吧?兒時看動畫片,他最迷戀的就是那個房子會飛起來的故事。也是龍卷風,把屋子完好無損卷上天空,平移至新大陸。而現(xiàn)實世界中,狂風具備毀滅性,只會將房子撕爛、扯裂。暴露在外的人無所依蔽,只能等死。當風止了,雨停了,陸地上會殘留一堆碎瓦與磚石。

“我不信我娃死了,我就出來找。你們知道最恐怖的事情是什么嗎?就是找的這個過程里,你根本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周圍的人都說你瘋了,你娃兒已經(jīng)死了啊!可是我根本沒找到他的尸體,如果他真的沒了,總要有點兒痕跡吧?可是什么都沒有。”

老夏說完,眼睛里已經(jīng)有了淚花,為了防止他人感受到這強烈的情緒,他將可怖的儺面具重新戴回了頭上。當面具遮蔽了他原有的面容,他便不再是那個苦尋兒子的水手父親,他變成了神,變成了鬼,變成了可以威懾一切的力量。

蓮姐起身,說想去倒幾杯水。她剛一轉身,衣兜里就掉出一本牛皮色的冊子。夏羽眼疾手快,順勢撿了起來,只見封面印著“作文本”(就是學校門口最普通的商店里售賣的那種)。他無意識翻了翻,看見里面都是一些詩歌。這些詩沒有署名,有的甚至連題目也沒有。不過好幾首詩他有印象,正是F發(fā)給他看過的。這一瞬,夏羽如遭雷擊,他突然意識到蓮姐就是F說的那個女詩人。他想追問,想知道蓮姐為何從來不表露身份,他又想到之前看到一部名為《尋找薇薇安·邁爾》的紀錄片。薇薇安生前一直默默無聞,在芝加哥郊區(qū)做著保姆工作,與此同時,她還是一名業(yè)余攝影師。在她活著的時候,她極力掩飾著自己的身份,隱身于人群之中。

“這是你寫的嗎?”夏羽問。

“寫著玩的。”蓮姐答,“就是沒事的時候,隨便涂涂畫畫,別當真。”

窗外電閃雷鳴,暴雨降臨,像是有人要劈了這房子一樣。蓮姐蹲下來,在地板上摸來摸去。夏羽問她做什么,蓮姐說,這里有個地下室,但不知道入口在哪兒。夏羽覺得奇怪,地下室?他在這里住了這么久,并不知道這房子里還有這樣一處地方。蓮姐說,平時的確也沒有知道的必要,地下室是用來儲物的,她也只是聽房子的主人提過一嘴,或許早就封死了也說不定。蓮姐與夏羽趴在地上的舉動引起了老夏的注意,他也蹲了下來,趴在地板上,用手一寸一寸摸索。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見,地板也因為老舊而滿是劃痕。蓮姐說或許有什么機關秘鑰他們不清楚,但現(xiàn)在天太晚了,房東應該已經(jīng)睡了,聯(lián)系不上。這是老房子,使用的材料都還算得上扎實,希望能挨過去。至后半夜,應急燈電量不足,三個人也有些昏昏沉沉,便相繼睡了。夏羽與老夏面對面趴著睡,唯一的床讓給了蓮姐。

雨下得很大,翌日轉為了中雨。三個人醒來時,外面仿如末日——窗外停著一匹被斬為兩截的木馬。夏羽記得之前闖入爛尾的游樂場時曾與這馬見過面。他又想起,這或許是異世界的故事。少年在暴風雨夜策馬出征,還未抵達戰(zhàn)場就被惡劣的天氣給弄死,滑下山崖。正當他沉醉于自己的幻想中時,一個穿著臟衣服的卷發(fā)男人突然出現(xiàn),抱著斷裂的馬頭,做出騎馬的姿勢。這一奇景也吸引了蓮姐與老夏的注意。

“別跑!”老夏邊喊邊沖了出去,夏羽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也跟著老夏沖出去。雨水沉重,擊打在身上,形成一種阻力。老夏跟著那個奇怪的流浪漢跑,夏羽跟著老夏跑。他們就這樣在雨中瘋狂跑著,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目的。終于,老夏追上了流浪漢,他將那人一把撲倒。流浪漢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開始喊叫,老夏松手,又任由對方跑掉了。天陰著,像是患了抑郁癥。老夏坐在地上,雨水順著面具流下來。夏羽趕到他跟前,想問發(fā)生了什么,但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秋天的時候,夏羽在路邊發(fā)現(xiàn)了一只死掉的蟬,他刨開土,將蟬放入土里。

F發(fā)來消息,告訴夏羽,老夏的兒子其實早已經(jīng)死了,幾年前就上過新聞,人和事都對得上。至于死亡原因,比較模糊。有說自己跑海里游泳被大船撞死的,也有說什么游樂場施工出了工傷事故,施工方為了逃避責任,偽裝成自殺的。夏羽說,好,明白了。但實際上他更加糊涂了。那個雨天,他被老夏突然沖出去在雨中狂奔的舉動給震憾,他想起這種追尋雖然無意義卻充滿了生命力。和他這種每日在紙上跋涉但一無所獲的人不同,老夏是真的用雙足在丈量這座荒野小島。

“如果尋找是無意義的,那么是否該告知他真相?”

蓮姐說,或許還存在著好幾種可能。比如說,老夏其實早就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了,可他萬念俱灰,只能當作一切并未發(fā)生,自我麻痹。另一種情況是,老夏的兒子的確沒有死,只是失蹤了。一只白色飛鳥掠過天際,蓮姐望著湛藍天空說:“你還記得那架失聯(lián)的飛機嗎?”夏羽點點頭說記得。蓮姐說,那時她設想過好多種情況。如果機毀人亡,這是最慘烈的一種,給了所有人一個悲傷的結果,大家只能面對。但飛機失蹤,完全失去聯(lián)系,就不一樣了,那種渺茫的希望像蟲蟻啃噬人心。每次你準備全然接受慘烈的結局,但心里又燃起一絲絲希望。

“那天,我看見你在路邊埋蟬。”蓮姐陡然轉了話題,將夏羽殺個措手不及。他大腦嗡一下宕機,再次啟動頗費周折。海浪的聲音涌來,小島仿如與世隔絕。這是人類最好的田園嗎?當有一天,所有的一切不復存在,人們退居到一小塊區(qū)域,世界又將如何?蟬的壽命有限,一旦破土而出,通常只能活上七日,能活到第八日的都能算毅力驚人,被戲稱為“第八日的蟬”。夏羽曾經(jīng)迷戀過一位名為陳志勇的澳籍繪本畫家,他的代表作之一就是《蟬》。故事說的是一只來到人類鋼筋水泥世界的蟬,十七年來,勤勤懇懇工作,任勞任怨,忍氣吞聲,但始終沒被人類接納為同伴,不被認可,不被尊重。故事的最后,沒有工作、沒有家、沒有錢的蟬,走向了摩天大樓的頂端……夏羽一度認為自己就是那只蟬,每天穿襯衣西裝拎公文包出門,每天擠入地鐵,像一個機器人一樣按照規(guī)定的路線走向辦公大樓,每天坐在格子間里做著毫無意義的工作,然后就這樣,再吐出另一條絲線,那條線上寫著結婚、生子、老去、死亡。在臨終之時,回想自己從未抖動過翅膀的一生,會否潸然淚下?

路的盡頭是一座燈塔,再轉過去,朝南方走大約十五分鐘,就能抵達老夏的家。說是家,毋寧說是一個漏風漏雨的棚子。從外觀來看,就是一個臨時的工棚。島上的人講,這是建游樂場時為工人們打造的暫居之地,那批工人走了,就廢棄了。老夏第一次進去的時候,在里面大喊自己兒子的名字。一周后,他把里面理了理,住了下來。島上的人都說老夏是神經(jīng)病,人明顯已經(jīng)不在了,這樣的尋找是瘋子才有的行為。

“我之前讓他幫我做個面具,沒想到我戴了那個面具后更嚇人了。”蓮姐自嘲著,說起自己這些年的故事。她說燒傷后,臉上纏滿了繃帶,等治療完畢,第一次拿起鏡子看自己的臉,嚇壞了,心想一輩子就這樣完了。當時的男友立刻就走了,再之后找工作也不順利,一直都沒有什么可做的,就做了很久的清潔工。最后的最后,是一個礦場收留了她,她在那兒做零工。這份工作比較辛苦,不過幾乎日日都戴著面罩,而且大量的工作由一個人完成。她很享受這樣的孤獨,一邊做事的過程里,會一邊想著寫詩。就這樣獨自過了很多年,以前相熟的工友姐妹都陸續(xù)結婚、生子,大部分生活還是過得辛苦。最開始的時候,她還羨慕這些姐妹,覺得她們有男人依靠,有一個美滿的家,但有時候聽她們嘮叨多了,就覺得結婚生子或許不是那么幸福的事。真是奇怪的事情,毀容了,但卻得到了自由,而那些早早因為美貌就嫁人生子的,或許現(xiàn)在還在煩憂各種各樣的事。”

“沒有想過把寫的詩全部發(fā)表嗎?”夏羽問。

“在工友論壇貼過幾首,后來覺得自己寫得太差,就算了。”蓮姐笑笑說,“就是自己寫著玩的。”

道路的盡頭夾著一個藍色鐵皮棚子,那就是老夏居住之處。蓮姐跨出一步,跑去敲門。敲了半天,無人回應,夏羽上前一推,門開了。“老夏……”他們喊著老夏的名字闖了進去,里面尚有生活痕跡,但人已經(jīng)不在了,一張儺面具扣在桌子上。夏羽拿了起來,看了看,沒有說話。老夏去了哪兒?還會回來嗎?又或者他給這一切畫下了終止符?沒人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老夏是怎么走的?乘小船嗎?在這里,來去的方式只能是船。夏羽還記得他第一次上島那日,海上風浪大,他坐在船里,仿佛在游樂場玩刺激的項目。他想吐,但又不想在他人面前露出狼狽的一面,就這樣忍著。等船靠了岸,再次回到陸地,他提著行李箱在港口“哇”一聲吐了出來。

此后數(shù)日,夏羽總在清晨過來敲門,但和之前一樣,無人回應,房門也沒有鎖。就這樣持續(xù)了半個月,夏羽終于確認了這個事實——老夏離開了這個地方。他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自己的探索與尋找也失卻了意義。

秋末冬初的時候,夏羽將自己鎖在屋子里,連寫十天。他寫了一篇兩萬字的小說,小說沒有時序,也沒有確定的地點,人物看起來也較為模糊。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寒冷的雨夜——在游樂場的工地旁邊,一群年輕人正在談笑與喝酒,他們看著蓋到一半的游樂場,暢想起美好的未來。屆時會有許多游客光臨吧?乘坐摩天輪抵達制高點,放眼望去,可見到海島上最美的風景:山與大海,飛鳥還有走獸。如果是尋求刺激的人,那么過山車一定是最好的選擇。其中一個人說,過山車的第一次試乘是很重要的,他想做那第一個人。其余的人喝酒已經(jīng)喝到面頰泛紅,他們附和道,好,我們要做過山車的第一批乘客。等酒喝完了,玻璃瓶滾落在地,他們于夢中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屋外狂風大作,暴雨侵襲了這片土地。又有人舉手說,要出去玩,外面就是舞廳。年輕人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可怖,他們只是覺得鐵皮屋子里喝悶酒太無趣。他們肩并著肩,就這樣走了出去,沒過多久,他們就死在了路的中央。殺死他們的正是那尚未竣工的過山車。這之后,其中一個年輕人的父親不接受自己孩子已經(jīng)死去的事實,踏上了尋子的旅程。他去往世界的盡頭,寸草不生的土地,也奔赴海島,在海邊尋找線索……小說的結尾,這個父親于一個黑夜看見了一片火光,他循著火光來到一處工地,看見幾個年輕人正在喝酒,一邊喝一邊手舞足蹈,他不知道這些人在樂什么,但這歡樂的氣氛感染了他,他走了過去,加入了其中。

寫完這篇小說后,夏羽脫了力,躺倒在床上足足睡了一個星期。其間,僅有上廁所、喝水、吃壓縮餅干等基本動作。一周后他做了個決定,把這篇小說放入垃圾箱,不進行任何投稿。這意味著不會有人對這篇小說指指點點,無論他是編輯還是讀者。夏羽又想起,他曾在某個講座里聽一個成名成家的人士講,如果一篇小說不被人閱讀,那么它就是個半成品,讀者的參與才能使其完整。那時,夏羽對這種說法深信不疑,而現(xiàn)在,他覺得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他想起陽明山,一只流浪的黑犬,一個身材有些肥胖的年輕小說家。那個小說家是他年少時的偶像,他經(jīng)常會憶起小說家的青年時代——一個人在山上苦苦抄寫各種各樣的小說,仿佛是在吃書一樣。夏羽曾試圖效仿這個行為,但疲憊的生活讓他抬不起胳膊,往往抄一刻鐘,他已經(jīng)累得不想繼續(xù)寫下去。他從背包里拿出白色A4紙,又拿出灌好墨水的鋼筆,照著垃圾箱里的那篇WORD文檔,開始謄抄。謄抄完畢,他把垃圾箱徹底清空了。稿紙上的字密密麻麻,寫這些東西費了好大力氣,夏羽又用另一張紙疊了一只空白信封,將稿紙塞進去。

決定離開了。他做好決定后便去與蓮姐聯(lián)系,一是為了交還鑰匙,二是為了將這封信給蓮姐,蓮姐會不會看,他不確定。不看也沒有什么關系。

冬天來了,溫度降到了零度左右,飯店門口生起了老式的火爐。他們約定的地點是一家烤肉店,到處都有火苗騰躍的景象,這讓人感到溫暖。夏羽到得很早,他一個人坐在屋子的最里面,露出一副郁郁寡歡的表情。別人碰杯,別人喝酒,他不知該做什么,將信封里的稿紙拿了出來,又重新讀了好幾遍。突然,一陣狂風隨著打開的門卷了進來,夏羽沒有拿穩(wěn),稿紙卷進了火里,很快就燒沒了一大半。老板立刻跑過來道歉,對不起,沒什么損失吧?夏羽一瞬間蒙了。他說,沒什么,沒什么的。

蓮姐來的時候,夏羽已經(jīng)將稿子全部投入了門口的火盆之中。他突然覺得一身輕松,好像來島上的這一年是一場短暫夢境。他想起自己睡得最長的一覺是在高考之后——他爬上松軟的床(沒來得及脫衣服,也沒有蓋被子),幾秒鐘便睡著了,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他從來沒有睡得那么久過,久得好像再也不會醒來。而他睡過最短的覺,是一天的中午,他吃完飯,覺得心乏體累,趴在桌子上便睡著了。這一覺雖短,夢卻很長。夢與現(xiàn)實時間,徹底錯置。

吃飯的時候,夏羽沒有再提任何有關稿子的事,好像之前苦苦勞作的數(shù)日并不存在。他們點了一些海鮮,還有牛肉,蓮姐點了一種用蛋液包裹后烤制的饅頭片。在他們旁邊,另一桌的兩個年輕人正在討論一些非常宏大的事,比如說,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發(fā)動了戰(zhàn)爭,核武器正瞄準大陸的另一端。他們也說起了炙手可熱的元宇宙,提到人類或許最終都將進入一個虛擬世界之中。在吃到烤腦花的時候,其中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人提到特斯拉的老板埃隆·馬斯克在進行腦機接口相關實驗時,在一只猴子的頭骨上鉆了幾個洞,以便將Neuralink電極直接植入其大腦,結果卻出現(xiàn)了出血性皮膚感染,受盡了痛苦并被安樂死。最后的最后,他們又提到了環(huán)保問題,講到如果繼續(xù)這么下去,隨著全球變暖,海平面將會上升,我們所在的地方可能會變成一片汪洋。兩人說到這里的時候大笑了起來,舉杯、碰杯,將杯中啤酒一飲而盡。

夏羽拎起包,對蓮姐說,船快來了,時間不早了,要走了。蓮姐問,還會回來嗎?夏羽說,不確定,也有可能。兩個人走到門口,掀開塑料擋風簾,夏羽朝店內(nèi)回望了一眼。在那個瞬間,他發(fā)現(xiàn)里面所有人都變成了蟬的模樣。他愣在那里,天一瞬間黑了,什么也看不清,只剩下巨大的蟬鳴聲與船的汽笛聲混在一起。一年就這樣結束了。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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