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 殺

◇文/安昌河 圖/段明

安州古來棋風盛行，無論男女老幼，誰都會來那么兩著。乾隆二十四年春天，在安州城東的圣手居前是人山人海，因為在里面擺開了一場象棋擂臺賽。這場棋賽，是鄉黨們為慶祝象三老爺子百歲壽誕而舉辦的。最后的勝者，除獎賞千兩黃金外，還將有幸與象三老爺子手談三局。

朝廷得知此事后，派禮部官吏飛馬前來祝賀，一是祝象三老爺子百歲壽誕，二是祝這次比賽圓滿成功，并要求安州州府將比賽冠軍送進朝廷，面見皇上。

象三是安州人，天資聰慧，幼年隨名師學棋，到二十歲的時候，方圓數百里已經無人可敵，于是辭家遠游，尋訪天下高手。不出兩年，象三的名字在華夏棋壇已經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康熙二十年，象三被引薦入宮，在皇宮大內里專門教那些皇子皇孫下棋，同時還代表朝廷與外邦棋手對弈。這些外邦棋手，多是頂尖高手，都想借此機會贏棋，長長本國氣焰，壓壓大清國威風。然而在象三面前，統統“丟盔棄甲”，俯首認輸。于是象三更加聲名遠播，連康熙爺都敬他三分，敕封他為“天下第一棋”，官拜三品，并為他在安州老家賜建圣手居。

乾隆四年秋天，棋藝如日中天的象三老爺子不知為何，突然告老還鄉。更怪的是，告老還鄉的象三老爺子，從此連棋子都不再碰一下，人們蜂擁上門請求拜師學藝，都被象三老爺子謝絕。有人千里迢迢而來，希望能夠和一代棋王手談一局，象三老爺子硬是閉門不見。逼得急了，象三老爺子傳出話來，說等他百歲之時，在圣手居擺下三局，請前來挑戰者回去耐心等候。所以到今天設下了這個賽臺，誰不希望一睹象三老爺子重出江湖的風采呢？一時間，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數不盡的棋壇豪杰云集到了安州城。打敗象三老爺予，就意味著是新的棋王！況且還有那么優厚的獎賞，可以進宮面見皇上，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二月初二，正是民間所說的“龍抬頭”的日子，在這一日，舉行了盛大的開賽儀式。先是一陣響徹云霄的禮炮，然后是安昌河里舉行的龍舟競渡，最后，安州知府站在高高的圣手居五樓，手執皇上圣諭，一番宣讀之后，宣布擂鼓開戰，于是三通鼓響，棋賽開始。

在圣手居的一樓，排開八張棋案，一盤定輸贏，勝者上二樓。在二樓，四張棋案呈一字排開，依舊是一盤定勝負，勝者上三褸。三樓，兩張棋案排開，一盤決勝負，勝者上四樓。四樓，就剩一張案子了，最后勝出者，登五樓。在五樓者，自然是擂主了，接受后來者挑戰，三盤分高低，勝者，留守擂臺，負者，下樓回家。

開賽第七日，來自河南陳州的蕭六郎連戰連勝，登上了圣手居的五樓。這蕭六郎年紀在五十上下，一襲黑衣，長須飄逸，一副仙風道骨模樣。此人棋風凌厲逼人，那棋法著數古怪異常，都是大家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連日來，還不曾有過誰與蕭六郎交了五十手的，往往是在四十回合的時候，不得不推盤認輸。蕭六郎端坐擂臺，取出隨身帶的一副棋子，在楚河漢界兩邊布置開來。這棋子分黑、紅兩色，宛如羊脂做的一般，光滑圓潤，透著一股異香，聞一聞，頓時叫人神清氣爽。好棋啊！天下竟有如此寶貝!

來自江東的棋王司馬先生成為攻擂第一人，剛一入室，就被面前的棋子驚呆了。

蕭六郎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冷冷地說：“你如果贏了，這棋就輸給你！”

江東司馬“嘿嘿”一笑，取下身上帶的棋袋，隨手拋進窗外的安昌河里。

第一局，江東司馬執紅先行。棋賽規定，黑棋為主，紅棋為客，擂主守黑棋，如果輸了，就執紅棋，反主為客。

“這真是罕見的寶物啊！”江東司馬不由贊嘆道。那棋落子的聲音清脆響亮，隨棋勢的輕重緩急而音色不一。開局棋勢緩和時，其聲悠揚，似璣珠落盤；倘若中局搏殺激烈，則似暴風驟雨；到殘局勝負將分時，自然是凄然悲愴了。

第一局，江東司馬推盤認輸。第二局，江東司馬使出渾身解數，從晌午直到掌燈時分，往來三百多個回合，一身大汗淋漓，才逼得蕭六郎敲子認輸。第三局，雙方互換位置，江東司馬守黑棋，蕭六郎提“卒”過河，江東司馬思量再三，飛了一“象”。這一局棋，竟然下了一夜。

到第二日凌晨，安州百姓看見江東司馬失魂落魄地走出圣手居，搖搖晃晃走上街頭，剛到客棧門口，就一口鮮血噴涌而出，倒地身亡。

這一日登擂臺的是河北號稱神算子的陳子陽，三局兩負。黃昏時刻，陳子陽搖頭嘆息著走出了圣手居，第二天，客棧伙計發現他已經倒斃在床上。

第三日登擂臺的是有“天下第一快手”之稱的江南先生。江南先生擅長快棋，三炷香的工夫，三局棋。一勝兩負。

江南先生走到大街上，仰天長嘆道：“贏得艱難痛苦，輸得稀里糊涂。我江南從此不再摸棋了！”話音未落，就口吐鮮血，一命歸西……

一連七天，竟死了五名頂尖的象棋高手，百姓驚慌，棋手惶恐。官府也被驚動了，派人細查，竟然查不出任何死因。

最后，安州知府親自帶人登上圣手居五樓，只見蕭六郎端坐棋案前，雙目微閉，正在調息養氣，等待人來攻擂。

知府問：“本官可不可旁觀？”

蕭六郎欠欠身，答道：“大人請隨便。”

這一日攻擂的是山西五臺山的三德和尚，兩人一來一往，知府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卻并未看出任何端倪。但是三德和尚剛走出圣手居，就撲地而亡了。

知府大驚失色，忙叫衙役將蕭六郎拿下，喝問道：“你這妖人，究竟使的什么妖術奪人性命？提回衙門受審！”

蕭六郎對知府施了一禮，說道：“大人且慢，我不過是一個棋手，哪里會什么妖術。這象棋之道，貴在看得開，看得開，就棋占一著先。那些死了的，全都是看不開的人，他們的眼里只有功名，心里裝的全是利祿，下棋時，心浮氣躁，輸棋后，妒火攻心，再加上應對時已經殫精竭慮，哪有不死之理！他們都是死在自己的貪欲里，我不過是給他們擺了一個絕殺的局。”

知府聽了這話，半信半疑，沉吟良久。蕭六郎接著說道：“死了這么多人，我也是有口難辯，何況官府歷來都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此番大賽，我肯定是榮登冠軍無疑，只是指望請來象三老爺子，與他手談三局后，任憑你治我什么罪，就算砍頭，我也無怨！”

就在此時，門口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不用請，我來了。”原來象三老爺子已經登上五樓，站在了門口。

聞聽象三老爺子將與蕭六郎對決，安州百姓和那些棋手將圣手居圍了個水泄不通，安州城被火把燈籠映照得猶如白晝。

象三老爺子入座后，淡淡地對蕭六郎說：“左手為主，右手為客，我如若守擂，就用左手下黑棋，如若攻擂，就用右手下紅棋！”

聽得此言，蕭六郎突然渾身發抖，面如死灰，淚如泉涌。在旁觀戰的知府發現事情蹊蹺，連忙上前詢問。

只聽象三老爺子長嘆一聲，對蕭六郎道：“這么多年，我一直心神不寧，寢食難安，我就知道你肯定會來的，但是沒有想到會殃及這么多無辜！”說著，他慢慢地講述了一段往事。

那是乾隆四年春天，象三還在皇宮的時候，接到一個叫無心道人的拜帖，此人聲稱獨步天下未曾遇到一個敵手，愿以一命和象三賭一局，如果象三不應戰，他就在午門剖腹自殺，并且死前要大叫三聲“象三偽君子”，大罵三聲“象三膽小鬼”。象三沒有辦法，只得應戰。

兩人選了一處僻靜地方，擺下一局棋，賭注是雙方的性命。這無心道人不愧為好手，一局棋，下了三天三夜。可是，拼殺到最后，無心道人除一老“帥”，已無兵可用，而象三還余有一“馬”，一馬定殺。

象三說：“你可不可以不死？”

無心道人慘淡一笑，道：“摸子動子，棋道貴在行必果，你小瞧我了。”說完，抽出刀來，插進自己的肚子里。

死前，無心道人對象三說：“我死后，將會有人來找你報仇。你必須得死，死在棋上！”

說到這里，象三不由老淚縱橫，用手點著蕭六郎道：“沒想到為了殺我，你竟然想出如此歹毒的辦法來！”知府不解，詢問究竟。

象三解釋道：“這紅、黑兩色棋子，是分別用兩種藥水浸泡過的，這兩種藥水混在一起，就成了劇毒，無色無味，無知無覺。下棋之人，多習慣用一只手，勝則執黑，輸則執紅，那浸入棋里的藥水沾在這一只手上，就合成了劇毒，慢慢沁入心脾，發作后立即斃命。大人有沒有發現，這些天登擂臺向蕭六郎挑戰者，一共十人，死了六人，還有四人安然無恙？這四人都是三局敗北的，也就是說他們三局都是執紅棋，如果他們贏了一局，動了那黑棋，也會像那六人一樣，必死無疑！而他——”象三老爺子指著蕭六郎說道，“每次都是分手執棋，黑棋用一只手，紅棋用另一只手。”

對面的蕭六郎聽到這里，發出一聲慘笑：“想不到象三果然厲害，我愧對家父了，沒有本事殺你！”說罷，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他拿起棋盤上的紅“帥”和黑“將”，放進嘴里生生地吞了下去，然后搖搖晃晃走出圣手居，腳剛邁出門檻，就倒下了，眾人上前一看，已經氣絕身亡。

這天晚上，象三老爺子一個人住在圣手居里。半夜，他點燃一把大火，將自己和這座皇帝敕建的名樓，化為了灰燼。安州人至今說起，依然嘆息不止，不知是為那樓，還是為象三老爺子，或者是為那無辜的六條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