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啊妮
傅榮生的詩寫得很輕,短小精悍,行神如空。這種輕是語言的簡潔干練,精神的通透,以及情感內蘊的有力填充。返虛入混闊,積健為雄思。從文本開篇,傅榮生的詩歌就有立意和聚力于思想性拔高與凈化的寫作動機。在他的 《辯護》《結繩記事》《湖心島》《南方來信》《戒律》等作品中,詩人已然對自然質樸的生命體驗和抽象的精神刻畫彰顯出其不可多得的語言造詣。
俗常中的事物,意象和隱喻都是傅榮生隨意擷取的天然寫作資源,詩人在創作中善于建立個體象征的獨特塑形,對于細節的挖掘是經過深度思考的。這些深度思考的過程在詩中甚至是完全透明的過程,對于事物表象的審視,詩人更加側重它們的象征深意,而在剔除常規審視和自然抽象的選擇中是智慧的,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了語言果斷的行動力。“一滴雨/在枝條上發呆/鳥在微漾中走神/百年銀杏/看守著村落/銹跡斑斑的寂寥/和此時的遲疑/在風里/我看到了/紫陽花的糾結”(《殤》)。從某種意義來說,傅榮生在整體象征與局部象征的平行運思中側重于反論式象征,就如《殤》中“紫陽花的糾結”,詩人以意識形態話語位移詩緒的高漲,無疑“殤”的整體象征不斷在分解情感的疏離,才使“糾結”具有不必遲疑的隱痛。
將自然萬物人格化移情呈現,對于傳統文化的繼承和啟迪,詩人傅榮生的詩歌給我們帶來了兩種顯著的美學效果和精神價值。其一是傅榮生詩歌的古典審美自覺,以及直樸詩意的素描體系呈現,全力以赴在短詩中展現博大壯闊的萬物象征和精神內蘊。傅榮生的詩歌大多在七行到十行,與古典節數貼近,對一個意象的語言陳述拓展,詩人獨創的詩歌體制在韻律和諧的追求上,是向古典詩歌致敬和拓新的雙向奔赴。首節鋪墊,第二節主旨揭示,后節收尾燭照全詩,都是承上啟下的自然過渡。“窗外/蟲吟斷斷續續/那節奏/像在替我們分配時間/醒著的/或夢著的人/都領走了屬于自己的部分/在鳴叫的間隙里/有人懷揣云梯/跟著起伏的群山徹夜奔跑”(《聲聲急》),在短短幾行之內運思,生發出更高的主題意蘊。“窗外”是語境推衍,“蟲吟”“云梯”都是時間的浮游姿態,“跟著起伏的群山徹夜奔跑”是層層鋪疊的情感躍升,無疑“聲聲急”在末節陡然增強的詩歌回音是劇烈的,最終為詩歌主旨營造了足夠的氛圍。
傅榮生對命運形而上的思考是深度的,一種沉靜、睿智、禪意的古典審美運思像烙鐵一樣灼疼我們的神經。如在《成子湖的蘆葦》一首:
被詩詞反復傷害過的
這片蘆葦
拒絕成為任何比喻
他們安靜地站在自己的蓮花里
我來,沒有帶上紙和筆
只帶著泊在傳說里的一座橋
和隱隱約約的水岸
把蕩里的落日,引渡
作為一個被重復使用的經典意象“蘆葦”,詩人開始傾聽它們作為喻體的魂之所系,“被詩詞反復傷害過的/這片蘆葦/拒絕成為任何比喻”。對“成子湖”這片土地致以深切的情誼,“蘆葦”似乎是無法回避和不可剔除的象征,而詩人反作用于一種慣性的形象設象,“我來,沒有帶上紙和筆”,對自然抽象的深愛是博大的,被虛幻統攝成一種滌蕩著風之氣息的“蘆葦”,在某種隱喻的思想行走中復活了。而詩人“把蕩里的落日,引渡”,則是構成了生命情感的持重釋放和消泯。一個立體的、多維思想元素的“成子湖”的蘆葦是豎立感的,亦是詩歌藝術審美下排他的蒼莽呈現。這里不得不說,傅榮生的語象畫風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這些司空見慣的意象“蘆葦”“落日”是經典的重塑,是古典另類的唯美,具有修辭骨感的精神厚意。
傅榮生有學者的洞察耐心,在他的詩歌文本中,情感抒發和理趣哲思都有較為固定的語言基調,是一種睿智、飄逸、靜默的東方審美,一種富于沉潛和勃發的語言心態。其實詩人對短詩的整體思想見地的營造是難度最大的。長詩有足夠的思想語言舒展空間,越長越好,傅榮生的短詩卻反其道而行之。“河岸柔軟起來/淺水照出萬物的模樣/溪邊/一只白鷺/抖掉身上多余的影子/把脖頸往塵世里伸了伸/振翅/消失在天際/——就像不愿融化的雪/又返回天空”(《白鷺》)。在此詩中,詩人詩緒的回潮起落是精微而空靈的,前兩節的托舉結構出于修飾的刻意,也追求吟誦的語言實用性,對于藝術化推衍的詩意架構,傅榮生摒棄文字的拖沓,內容的繁復,無疑這短短的行數為“白鷺”貢獻了語言象征的自勵。“抖掉身上多余的影子”是一種形而上學的概念寫意,著力強調和闡釋詩歌的思想空間。而在結尾的斷裂中,“就像不愿融化的雪/又返回天空”,用“雪”烘托“白鷺”的圣潔寫意,寄寓引申一種介乎精神邊界的思索,這是一種未經教化的野性的喚醒,也是詩人一種直覺和慣性的思想行走實踐。
可以確定的是,傅榮生對于生命深度考察的意義在于,在精神意向上對于生命真切的感受和覺知,在詩歌文本中成為思想顯像不可回避的佐證。詩人不是完成某種人類的精神救贖,就是對于生命深深地悵惘和贊美。在傅榮生詩歌中,哲學不是死板的教條,而是他的語言活水,是潺潺流動的價值認同。如《結繩記事》的文本呈現:
當我們試圖用文字
解開一根繩子上的死結
才知道語言已經荒廢多時
我們只能順著平滑的部位
往前,或往后探尋
死結,只是時間較勁或停頓的地方
多年以后,我們才會明白
繩子上如果沒有死結
許多事情往往無從談起
“結繩”首先是詩人自我思想的一個“結點”,這是一個謎之“死結”,當詩人將膂力傾注于人類命運的深刻意味,那么無常如雪就不再是一種語言的渲染,而是一種理性客觀的觀照,“死結,只是時間較勁或停頓的地方”。在“結繩”用作象征去派生厚重的生命現實體驗中,無疑這是一種疼痛的語言出鞘,閃著命運無常的寒光和晦暗的沉重思想。詩人貌似不動聲色,而情感的走向是價值的最終固定,“許多事情往往無從談起”,這一不斷強化的否定之否定不斷增值著個人生命的自足、豐盈以及釋放,而不僅僅是一種自醒的體悟。“結繩記事”其實是完成了一個思想完全打開的運思過程,詩人以平緩的語氣導出思想的癥結,這是一首有著生命哲學意味的“繩索”。
古典鋪排,理趣哲思滲透,以傳遞日常自足現實經驗為審美基底,在智性的語象氣質里,傅榮生的詩歌藝術表述是有著深刻思想與情感的。以詩歌體式傳播自我生活覺知,傅榮生在突破現代詩語與格律束縛中做出了成功的嘗試,生命自由的形式與詩歌自由意志力的強勁結合成為語言的化合劑。“要多少春風/才能吹綠一個人的空白/長出蓮花和糧食/順便長出一片竹林/為此/我曾叩問過一條/解凍的溪流”(《空白》),傅榮生在細膩的詩思迂回中肆意揮灑深刻的詩歌思想內涵:空靈、禪意、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