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帕特里克·斯文松 譯徐昕
鰻魚的出生是這樣的:大西洋西北部一片叫馬尾藻海的海域,那是一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非常適合鰻魚出生的地方。馬尾藻海實際上不是一片有明確界線的水域,而是一片海中之海。馬尾藻海就像夢境一樣:你無法確切地說出你何時進入,又何時走出它。你只知道,自己曾經去過那里。
我不記得最后一次釣鰻魚是在什么時候了,但是后來我們釣鰻魚的次數越來越少。爸爸有時候會到溪邊去釣鰻魚,但他去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我從學校畢業后開始工作。周末我會外出。我們漸漸疏遠了,不是因為沖突或者意見不合,而是因為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改變了。曾經裹挾著爸爸來到一個全新地方的那股洪流,如今似乎也裹挾著我從他身邊離開。20歲時,我離開家,來到那股洪流似乎早已為我設定好的目的地:大學。
如果說鰻魚是我們之間的聯結,那么大學就完全是它的反面,它體現的恰恰是我們之間的所有不同。那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它跟我所熟悉的一切都極為不同。在記憶中,那里有高樓,人們用一種我聽不懂的抽象語言說話,似乎沒有人在工作,大家都在忙著實現自我。我對它著迷,可能稍微帶著一點不情愿。我沉浸在那種環境和文化中,學著模仿所有陌生的社會密碼。我捧著書走來走去,仿佛它們是我的身份證明文件。
但是每年夏天,我總會回一次家,陪爸爸開車去湖邊釣鰻魚。那時候,我們已經不用釣魚線和捕鰻網兜了,轉而用起了一種更為現代的底釣方法。我們有一種普通的卷軸釣魚竿,它帶有一個大的單鉤和一個很重的沉子。我們把蚯蚓掛到鉤子上讓它落入水底。爸爸用很重的金屬管做了固定釣魚竿的架子,我們把它們插進地里,使釣魚竿立在上面,就像桅桿一樣伸向夜空。我們帶了折疊帳篷和椅子,在釣魚竿的一端系了小鈴鐺,當鰻魚咬鉤時會發出響聲。然后我們一直坐到深夜,伴著急流單調的聲音,看著柳樹的影子慢慢拉長,看著蝙蝠們靈活地躲開我們的釣魚竿。我們喝著咖啡,聊我們釣到的和從我們手里逃脫的鰻魚,不太聊其他的事情。但不管怎樣,我從來都不會對此感到厭煩。
一天傍晚,我們坐在帳篷里,望向外面的湖水。湖面漲了好幾米,漫到了草地上。突然,水面上露出一些大而有力的尾鰭,就在草地的邊緣。它們翻過來轉過去,仿佛月色中深色的旗子。后來我們意識到,那是丁鱖,我們用之前釣鰻魚的方法來釣它們:在帶卷軸的釣魚竿的頭上系一個鈴鐺。我釣到過一條大約1.5公斤的丁鱖,它的身體是深色的,黏糊糊的,有著幾乎注意不到的小鱗片。我們還釣到過歐鳊,一種懶洋洋的、笨拙的魚,被拉出水面時幾乎完全放棄了掙扎。但我們沒有釣到過哪怕一條鰻魚。后來這越來越成了一個謎。
“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們沒釣到過一條鰻魚,”爸爸說,“這里肯定是有鰻魚的。”可我們連鰻魚的影子都沒見過。仿佛是為了提醒我們它們曾經對我們的意義,鰻魚在隱秘處躲了起來。漸漸地,我們開始懷疑它們是不是真的存在了。
爸爸病了,是在他56歲那年的初夏。對自己生病了這件事,他已經知道一段時間了。他身上疼,后來他去了診所,診所又把他送去了醫院。他們給他拍了X光片,做了檢查,最后確定了問題所在:是一個很大的惡性腫瘤。
初秋時他接受了手術,那是一個很復雜的大手術,直到入冬很久后,他才出院回到家里。他在一間大病房里躺了好幾個月,床邊是輸液架,不能吃東西,甚至連鼻煙也不能吸。我們去看他,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他艱難地從床上起來,身體靠在助步車上,試著在走廊上來回走動。他臉色蒼白,病號服下的身體變得消瘦。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虛弱。
手術后,在病床上躺了大約半年后,爸爸的生命又延續了4年。那是緩慢恢復的4年,后來腫瘤復發了。每一次都更為兇險。先是第一次復發,秋天又經歷了一次手術——有并發癥、疼痛,住了幾個月的院。然后是第二次復發,這一次一切掙扎都無濟于事了。當時爸爸60歲了。一天傍晚,我在家里跟他一起看電視。他半躺在一張黑色的扶手椅上,身體往后靠,腳擱在前面的一張凳子上。他很疲憊,但心情不錯。我們并不知道腫瘤已經復發了,我們對那個再一次潛伏在他身體里的東西一無所知。至少我不知道。
天黑了下來,爸爸坐在電視機前越來越疲憊。但我注意到他在努力打起精神。他想再待一會兒。他不愿意承認疲憊占據了他的身體,不愿意承認一切都不復原來的樣子了。所以他坐在那里聽著,用很輕很弱的聲音跟我說話。突然,話說到一半,他的眼睛就閉上了,他睡著了。他坐在那里,背靠在椅子上,眼睛閉著,一動不動,呼吸又深又重,仿佛他只是突然走開了。我一個人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把目光轉向電視機,等待著,卻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
過了一會兒——10秒、20秒,他重新睜開了眼睛,看著我,努力地露出微笑。“我打了一小會兒盹。”他說。
后來,我們坐在那間小小的臨終關懷病房里,門開著,外面是一塊草地。我不知道在那個暖和的早晨,他的身體里是不是仍然有某種意識、感覺或者夢想。我也不知道我在那里到底坐了多久,漸漸地我對時間失去了所有概念。但是我把他的手攥得更緊了一點,這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有一會兒沒有聽到他的呼吸了。我大聲喊護士,她迅速走進來,抓起他的手腕感覺他的脈搏。我看著她,我的手仍然握著他的另一只手。她也朝我看了看,默默地點了點頭。
幾周后,舉行完爸爸的葬禮,我又去了湖邊。又是一個悶熱的夏日。草干干的,很久沒有修剪了。魚鷹飛過刺眼的陽光下水平如鏡的湖面。我站在湖邊,手里拿著一根釣魚竿,眼睛盯著那個起起伏伏的浮標。有人在叫我,我把釣魚竿放到草地上,讓浮標仍然漂在水上。幾分鐘后當我回來時,我看見水面下有什么東西正把整根釣魚竿往湖里拖。釣魚竿飛快地在草地上滑行,釣魚線直直地伸進水里。我在最后一秒鐘一把拽住釣魚竿,立刻感到來自那條魚在上下拉扯掙扎著的力量。我正在想這感覺很熟悉,它就往睡蓮那邊游去了。突然它又掉轉方向朝岸邊游來。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釣魚線就消失在了湖邊的大石頭間。它在那里不可避免地被纏住了。
有那么一瞬間,時間靜止了。緊繃的釣魚線、微弱的掙扎。我將釣魚線卷起來,釣魚竿彎得像一根蘆葦一樣。我往旁邊走了幾步,想找到一個新的角度,我拉拽著釣魚線,尼龍繩發出鳴叫。我心想,只有兩種方法可以擺脫這一困境,但這兩種方法都有輸家。我暗自咒罵,最后跪了下來,手里拿著釣魚線,低頭往那混濁的湖水里望去。
我知道那是一條鰻魚,因為我看見它了。它緩緩地在黑暗中扭動,向我游來。它很大,是灰白色的,有著紐扣般的黑色眼睛。它看著我,仿佛在確認我也在看著它。我放掉了釣魚線,看見它在抵達水面的那一瞬間從鉤子上掙脫下來,轉身再次滑入那個隱秘的世界。
有那么一會兒,我跪在湖邊沒有起身。四周一片安靜,湖水閃閃發亮。太陽如同一道白光照在水面上。水面下的一切仿佛都隱藏在一面鏡子背后。這是一個藏在水下的秘密,現在它是我的秘密了。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鰻魚的旅行》,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