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①
那年夏天,父親再一次提出教我學游泳。
自七歲第一次學游泳起,又一個七年過去了,我還是沒學會游泳。我一站到水里就眩暈、惡心,除此之外,我還能找到諸如此類這樣一沓不下水的理由。然而,想到假期漫長而煩悶,那一個個長長的下午悶熱難挨,以及柜子里那件漂亮的還未上過身的孔雀藍新泳衣。我決定試一試。
頭天晚上,我把那條新泳衣同一副黑色游泳鏡放進包里,叮囑父親走時帶上。而我將在媽媽一塵不染的家里度過一個上午和半個下午后,只等父親那輛半舊的藍鳥在樓下按響喇叭時飛跑下樓。我知道媽媽會站在窗口向下張望,當汽車緩緩駛離時,她會凌空沖著我們的背影,更確切地說是沖父親喊上一嗓子:注意安全!半是訓斥,半是叮囑,還有一絲預支的慍怒,就像他們離婚前一樣。
一路上,帶點咸味的海風從車窗灌進來,吹拂著我們的臉,父親像年輕人一樣吹著口哨,而我則一邊翻看著漫畫一邊狂吃零食,還沒到海灘,我已經消滅掉半個西瓜、三個番石榴和一小袋甘草瓜子。
轉過一片季雨林和一塊蛋糕般的仙人掌田,藍汪汪的大海像幅畫卷一樣徐徐展現在眼前。長條形的海灘上,條紋傘和沙灘椅在那里排成一排。一群套著游泳圈的小孩撒著歡尖叫著沖進大海,其中最小的那個又被海浪送回到岸上。
這就是生活,我想。我感覺生活開了個口子,一股涼爽的風正從那里呼啦啦吹進來。我已經隱約看到沉悶的假期向我露出了一絲美妙的微笑。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②
在靠近沙灘的地方,父親讓我先下車,而他要把車子開到遠處咖啡館后面的停車場去。他隨手遞給我一個袋子,那里面裝著他給我帶來的泳衣和泳鏡,并指著旁邊的更衣室讓我換好后等他。
當我走向更衣室時,我不知道,一件讓人郁悶的事正等著我呢。
我把手伸進袋子,跟隨我的手出來的,不是我那件漂亮的孔雀藍泳衣,而是一團皺巴巴團在一起的紅布頭。那是我小時候的游泳衣,我八歲至九歲的兩個夏天,穿著它在海濱浴場的淺水里撲騰。
怎么回事?明明昨天晚上我把準備好的孔雀藍游泳衣和一副游泳鏡裝進包里,讓父親來時帶上,現在怎么會變成另一件呢?我拿著它就沖了出去。
父親撓撓頭皮,“你給我了嗎?噢,我把這事忘了……我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找到這件。”他沖我擺擺手,說:“將就著點吧!一會兒天一涼,就游不了多長時間了。”我苦著臉看著他:“爸,這么小,怎么穿?”他伸手扯了扯那紅色泳衣,像扯牛皮糖一樣把它扯成一個長條:“怎么不能穿?你看,它是有彈性的。好孩子,將就一下吧。”說著,他不耐煩地把我推進了更衣室。
我只好穿上了那件兒童時期的游泳衣。那巴掌大小的一塊布料,讓我的整個后背露在外面,涼颼颼的!而它胸前繡上去的那只加菲貓,當時曾引起好多小朋友的艷羨,現在看上去卻是那么惡俗不堪,一只眼睛還被我摳掉了!
在墻上的鏡子里,我看到我十三歲的身體緊緊地包裹在那件又小又舊的游泳衣里,我使勁地扯了又扯,才勉強蓋住我結實的小胸脯。我無比氣惱,忍了又忍,終于還是流下羞憤的淚來。
③
我踩著白色的細沙,向海邊走去,低著頭,看腳窩陷落,在起腳的那一刻被沙子重新填滿。我希望海灘上的人看在我不看他們的份上,也不要看我。
父親已經游了一圈回來了。他站在水里,像以前一樣張著兩手等我下去。帶鹽的海水順著他的臉頰,流過他橋墩般健壯的軀體,一下一下拍打著他的大肚皮。從七歲到十三歲,父女倆一年一年重復著相同的游泳課程,沒有一點長進。
我低頭看著奶油般的浪花順著海灘涌上來,一下一下地啄著我的腳。我對父親說:“我得戴游泳鏡。”從第一次學游泳,我就習慣了戴游泳鏡,對我來說,游泳時它和游泳衣一樣都必不可少。
父親抬頭看了看日頭,它已走到第二棵椰子樹的樹梢。一只帶斑點的海鷗飛掠過他眼前,嘎地嘲笑了一聲,飛走了。
父親無奈地嘆了口氣,走上岸來,“在這等著,別動。我去買游泳鏡。”
海灘上到處都是人。那些渾身濕漉漉的游泳的人和滴水不沾的不游泳的人,所有人的臉上都是那么無憂無慮,一副快樂度假的樣子。只有我無比沮喪,雙臂交叉環在胸前,極力遮住我的胸部和那只一只眼的加菲貓,不讓人們看到它們。對我來說,這個下午和這海灘已經受到損害,無論如何也跟他們的不一樣了。
④
這都怪他。他總是這樣,丟三落四,把事情搞得一團糟,腦子里像缺根筋一樣。
當我還是兩個月大的嬰兒時,一次趁母親一不留神,他喂我吃了一顆黑提子,差點結果了我的小命。我的小臉憋得都紫了,嘴巴張著卻發不出聲音。幸虧當時串門的鄰居手疾眼快,她把我像個沙漏似的倒拎起來,在我后背上一頓猛拍。我吐出了那顆完整無缺的黑提子。我用小手觸摸了一下死神的大翅膀,又回來了。
三歲時,他把我馱在肩上,我兩手抓住他的兩只招風耳玩騎馬。我用小腿使勁擂著他的胸膛,他則發出一連聲歡快的馬的嘶鳴。這時,院子里的一個聲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應聲就往外走。可是,他忘記了門框高一米九,而他有一米八,忘記了我還坐在他的肩上。只聽“咚”的一聲山響,我一頭撞在門框上,頓時,額上隆起個大包,鼻子血流如注。
七歲生日那天,他帶我去書店買書,結完賬,他把我丟在那兒,自己一個人回家了。我像所有走失的孩子那樣恐慌和無助,感覺大禍臨頭。我張著兩手,小聲哭泣著,從一樓找到六樓。那天傍晚,當我被民警送回家,一進家門,我就看見我的父親,蹺著二郎腿,正悠閑地喝茶呢。
……
這一筆筆的血淚史,本來我早已經忘了,因為這個下午一連串的郁悶與沮喪,它們又重新回到我的心中。有時候,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愛我,是不是存心那樣做。
⑤
我越想越氣越委屈,淚水在眼睛里打著轉。突然,我想報復他一下,我做了他十幾年的女兒 ,從來沒有這個想法。這還是第一次。我決定把自己藏起來,嚇唬嚇唬他,讓他滿世界找去。
在一棵椰子樹底下,我用沙子把自己埋了起來,連同我身上這件又小又舊的加菲貓游泳衣。我再也不用擔心有人會看到它了。
大海在陽光下閃光,沙子暖烘烘地包圍著我,耳邊傳來海浪拍打海灘的聲音。我的眼睛睜不開,不知不覺迷糊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半個小時或者幾秒鐘,一陣嘈雜聲傳來,我睜開眼,不遠處的海灘上,一個男人張著兩手飛奔著。他向前跑,再向后,然后又再向前,像個癲狂的猴子似的,在海灘上亂竄,抓住任何一個可以抓住的人,問人家:我的女兒,你有沒有看到我的女兒?
那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父親。
現在,他抓住了一個穿橘色制服的海灘救護員的胳膊,指著波浪翻滾的藍色大海,大聲叫喊著:我的女兒不見了,快救救她!說完,他放開救護員,朝前奔跑了幾米,準備跳入大海。海灘救護員抓住他,看上去像在詢問他詳細的情況。在他們周圍,人越來越多,還有更多的人從遠處的海灘上朝這邊過來了。
我遠遠地看著人群中的父親,又氣又惱。看來,不能再這樣藏下去了。我決定提前結束對他的懲罰。如果這樣下去,接下來,指不定他還會出什么洋相呢。我嘆了口氣,從沙子里站起身來。
我站在人群外喊了他一聲,父親怔了一下,遲疑著扭過頭來。他的生活從此改變了。只見他兩眼通紅,臉頰扭曲,像個小丑。我長這么大,還從沒見過一個成年人這樣失態。人們隨著他的視線也轉過頭來。我閉了閉眼睛,心想,但愿永遠也不要有第二次。
父親沖過來,一把抱住了我。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
“我還以為你被大海沖走了,你不會游泳……”他緊緊地抓住失而復得的我,仿佛稍一松勁,我就會被大海吞掉。
父親一頭汗水,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一只扣子還系錯了。他亂糟糟的頭發向上支棱著,露出了發根的白色。父親真經不起折騰,他好像一下子就老了。
忽然,我羞愧起來,不敢抬頭看他,恨不得再用沙子把自己埋起來。
(摘自《視野》2022年第3期,恍若深藍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