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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殺驚魂

2022-07-22 08:09:57唐樹清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2年4期

唐樹清

扶貧督導組的電話,徹底摧毀了李有為周末的好心情,他一邊往外走,一邊心里盤算著:要不要去云盤寨入戶走訪他的貧困幫扶戶云三妹?這個周末,十幾個在縣城工作的高中同學相約好了去爬縣城北郊的飛山,后天是中秋節,晚上去渠江泛舟賞月。

上星期,李有為的一雙眼睛從周一跳到周五,兩只眼睛一起跳到底是財還是災?忐忑不安中,他挨到了周五下班,還沒走出機關大院,電話鈴聲響起來了。

他掏出手機,顫抖著手指接通了電話,問:“喂!哪位?”

“你是李有為嗎?”對方語氣有些生硬。

“嗯。”

“我是縣里扶貧督導組的,今天,我們到你的幫扶戶云三妹的家里檢查督導……”

“怎么了?”他有些急不可待地打斷了對方。

“有兩個問題需要你立即整改,一是云三妹說她家今年脫不了貧,二是她說你這個幫扶干部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入戶了!”對方口氣越來越生硬。

“怎么會呢……”

“同志,要端正態度,這次只是縣里組織的初次驗收督導。如果是市里省里組織的驗收,這樣的回答肯定是過不了關的。”對方不容李有為辯解,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咄咄逼人。

“是這樣子的……”李有為試著和對方溝通。

“同志,這兩個問題不整改,你的幫扶戶拖后腿,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而是關乎我們一個縣、一個市的脫貧工作,甚至,縣長市長書記們的政治前途都有影響。另外,我們開過會也發過通知了,下半年開始,幫扶干部每個月入戶必須要有兩次以上,你倒好,居然兩個多月都沒有入戶了……”對方的口氣簡直就是訓斥了。

“嗯嗯,一定整改!”李有為一聽這口氣,也不想爭辯把對方給激怒了,只是一個勁地應和著。

李有為放下電話,苦笑一聲:幫困扶貧一年多的時間,竟然把自己扶出這么大的能量了,居然掌握了縣里市里頭頭腦腦們的政治前途!不過,聽電話那頭督導組的語氣,明天若不去,看來還真不好交差。最重要的是,他要當面問問云三妹那個婆娘,十天前,他再三囑咐,要她按照兩人約定好的答案,回答督導組的提問,怎么就變了呢?

想到這些,李有為加快步伐,邊走邊撥通了班長的電話:“喂,班長啊,明天的聚會我怕是來不了。”他這人念舊,班長的稱呼,是幾十年前的老黃歷了,人家早已當了局長,可他改不了。

“怎么了?要脫單了?”班長戲謔道。

“這事啊,這輩子莫想,下輩子靠撞。還不是那個貧困戶幫扶脫貧的事情。”李有為嘆口氣道。

“我沒說錯吧,你莫要把人家扶上床了。”

“你、你、你莫要亂說。”李有為漲紅了臉,在電話里極力辯解道。

“看你急什么嘛,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們一個鰥夫一個寡婦,干柴烈火。”

“要你莫亂說。唉,我剛接到扶貧督導組的電話,那婆娘故意找我的茬。”

“怎么了?”

“我明天需得去云盤寨打個轉,找那婆娘溝通一下,莫要被通報了!”

“額,既是這樣,那你就去吧,眼睛睜大點兒,同學們都關心著你。”電話那頭的班長話里有話道。

“好,那就這樣了。”李有為怕再提起他不愿觸及的話題,趕緊說再見,掛斷了電話。

云盤寨的云三妹是他一直以來的幫扶對象。這個幫扶戶狐貍一般的鬼精,并不怎么待見他。他想起往日姆媽口里禍害男人的狐貍精,心里一陣寒戰。今年,西瓜豐收后,李有為就和她算了賬,今年達到脫貧線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他怕她不懂賬目數字,誤了事,在縣里扶貧辦組織督導驗收的前一個星期,他就來到云盤寨她的家里,和她一起,把今年已經實現的收入和開支的賬目一筆一筆地核對清楚了。臨走的時候,他一再地交代她,督導組的人來檢查問詢的時候,就按照兩人核對好的數字告訴檢查組的人。他還怕她說多了捅婁子,告訴她督導組的簡單問她就簡單答復,問得詳細就把兩人核對清楚的賬目一筆一筆告訴督導組。沒想到云三妹竟然在督導組面前亂說一通,說什么今年脫不了貧,更讓人憤怒的是,居然說他這個幫扶干部兩個多月沒有入戶。想起來,他就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泄,他明天就去云盤寨,當面質問云三妹為何不按兩人核對清楚的賬目數字答復?還要亂說他這個幫扶干部兩個月都沒有入戶!

路過鼓樓超市的時候,李有為想起后天就是中秋節了,明天去云盤寨,總不能空著手,看看有什么合適的東西買點兒帶給云三妹的女兒妮妮。

湘西南的小縣城四周水田阡陌縱橫,秋收時節,成熟的水稻不堪重負,谷粒飽滿的稻穗點頭哈腰,輕吻著大地。秋風拂過,一波接一波的稻浪,如金黃的綢緞溫柔地起伏著,把縣城合圍得密不透風。

當他走出超市,已是華燈初上。李有為怔怔地望著腳底下的金黃稻草,突然想起來,前次去云盤寨入戶走訪的時候,云三妹托他買一把鐮刀,準備秋收收割水稻。

于是,他走到街角斜對面不遠處的一家農業生產工具資料商店。

風韻猶存的女服務員問急匆匆走進店來的李有為買什么東西,李有為漲紅了臉,說:“要買一把鐮刀!”

女服務員一頭長發,穿著一件緊身的長袖T恤,挺著兩坨豐滿的肉峰,一步一顫地徑直走到他的面前,柔聲問他:“是買做什么用途的鐮刀?”

李有為說:“就是那種割稻谷的鐮刀。”

“額,就是那種帶有鋸齒的鐮刀。”女人自言自語道,轉身從柜臺里拿出一把鐮刀遞給了他。

接過鐮刀,李有為又想起秋收一把鐮刀怕是不夠用,自己下去入戶幫扶的時候,也可以幫忙收割一下稻谷,到時工具都沒有。想到這里,他忐忑地問道:“還有么?我還要買一把。”

盯著他的女服務員并不答話,轉身從柜臺里又找出一把帶有鋸齒的鐮刀遞給他。

李有為趕緊遞過去一張百元大鈔,清理好找回的零錢。他又用手在兜里用力捏了捏,確信錢包踏實在兜里,然后,手忙腳亂拎起公文包、月餅、牛奶和兩把帶鋸齒的鐮刀,逃也似的離開了商店。

一大早,車站門口黑壓壓圍著一圈人,吆喝聲不斷。李有為從人群的空當處往里看,只見里面一個打扮怪異、頭頂像雞冠一樣豎著一撮黃毛的年輕人,正蹲在地上玩“三張”(撲克牌),吆喝著圍觀的人群下注押三張撲克牌的大小。旁邊幾個人正在熱火朝天忙著押注。外面還有兩個人在四處警覺地觀望,李有為一看這情形,就知道這幾個人是那個“一撮黃毛”的托兒。

幾個鄉下人駐足觀望,躍躍欲試。他們剛開始嘗試著幾把小額賭注,押中贏錢后,他們下注的金額就越來越大,李有為暗想壞了。果不其然,轉眼工夫,參與下注的幾個人一把輸了個精光。

這時,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不甘心地解開褲腰帶,取出貼身的腰包。

李有為有心提示一下那人放棄算了,輸掉的錢就當是買了個教訓,但轉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些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在車站碼頭擺攤設點玩“三張”引誘路人下注的,都是不好惹的角色。

李有為轉身欲離去,卻瞧見年輕人那雙顫顫抖抖往外掏錢的手緊攥著兩張百元大票,青筋畢露,指關節暴突,兀自顫抖不已。

李有為繞到年輕人身后低聲道:“快趕車去,你贏不了他們的!”

年輕人怔怔地望著他不知所措,卻惹惱了那幾個玩得興起的托兒,一下子就把李有為圍困在中間,大聲斥責他:“押大押小,愿賭服輸,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李有為不想和他們糾纏,急著要他們讓開。

這伙人哪肯善罷甘休,推推搡搡只是不依。

李有為掏出電話,道:“好,我打110,讓派出所來處理。”

那伙人一聽都傻了,惶恐作鳥獸散,牙縫里蹦出一句話來:“好,算你狠!”

李有為也不搭理他們,徑直進了候車室。

好不容易等到發車時間,車門快要關上時,又躥上來幾個人。李有為只覺得眼前一縷黃色的云朵飄過,一伙年輕人走到他后面的位子坐下。

車行約四十公里,漸入丘陵山區,沿途又是另一番風景。公路依著山勢在峰巒間百折不撓地向前伸展,越往前高大的樹陰越來越濃密,遮天蔽日的樹木迎面而來。李有為知道,已經進入了湘黔邊界廣闊森林的腹地大堡鎮,來這里做生意的商販,早就把大包小包抓在手里,大呼小叫著下車。

車過大堡鎮后,還有五公里的路程,在巖寨岔路口下車后,還要步行兩公里的山路,才能到達云盤寨,近兩年來,李有為最熟悉的就是這一條路。

客運車從大堡鎮駛出后,寬敞的車廂里,稀稀拉拉地坐著十幾個旅客。車廂里,頓時安靜了許多。這時,一直在后面的那幾個年輕人,走到前面的空位子坐下來。

巖寨岔路口就出現在了前面,李有為站起身來,從頭頂行李架上取下牛奶、月餅,另一只手抓住用食品袋裹著的兩把鐮刀,口里叫著“師傅,停車”。

客運車緩緩地停在了路邊,李有為小心翼翼地從過道邁過,剛剛走過第二排位子,坐在靠過道旁的一個年輕人突然站立起來,拿著手機打電話。“咣當”一聲,手機掉到地上摔成了兩半。李有為剛準備下車,年輕人一把擋住他,怒道:“賠錢。”

李有為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人彎腰撿起手機,一陣鼓搗,把手機伸到他面前,道:“你看,機都開不了了。”

李有為道:“是你突然站起來碰到了我。”

年輕人目露兇光,惡狠狠地道:“你不賠是吧?!”

李有為爭辯道:“不是我碰到的,你要我怎么賠你?”

“五千塊錢,一分都不能少。”那人面目猙獰道。

李有為氣血上涌,臉漲得通紅,道:“你,你這是敲詐……”沒等他說完,只覺得腰間一陣劇痛,一個趔趄差點兒撲倒。他扭過頭來,四周齊刷刷地立著五個人,魔鬼般地望著他獰笑。

“一撮黃毛”撲了上來,一把揪住他,用戲謔的語氣道:“你報警啊!”李有為心底洞明,這伙人是尋釁報復來了。

沒容他辯解,那伙人撲上來,拳腳雨點兒一般落在他的身上,李有為掙扎著挨到車門口,只感覺自己沉重的身軀騰空而起,如斷線的紙鳶一樣飛出車門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恍惚中,那五個惡魔一般的面孔猙獰著撲了上來……

李有為雙手仍然緊緊地抓著月餅、牛奶和用食品袋裹著的兩把鐮刀。在肆無忌憚的拳腳和辱罵的圍毆中,李有為強忍著渾身的疼痛,心里盼著他們發泄一番很快就會過去,哪知道一伙人變本加厲,完全就把他當作是操練拳腳的靶子,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拳腳重擊之下,他的身軀爆裂似的劇痛,大腦一片混沌,漸漸意識模糊。

“你他媽的,眼睛放亮一點兒,敢醒老子的‘門子。’”

“你他媽的X,你不是狠嘛,打110啊。”

幾十年來,李有為和姆媽相依為命,姆媽就是他行走在人世的航標,盡管姆媽已經逝去多年,但是,在他的心中,姆媽一直就陪伴在身旁。那幾個人左一個“他媽的”,右一個“他媽的”,辱罵姆媽的聲音好似一聲聲驚雷在李有為耳畔炸響,他頂著雨點般的拳腳,奮力從地上爬起,猶是腳步趔趄不穩,雙手伸開,四處亂舞。

“啊!”李有為猛然聽到一聲驚叫,混亂中,一人倒伏在地,圍毆他的那伙人見勢不妙,“轟”的一下作鳥獸散,如流云般逃散得不見了蹤影。

癱坐在地上的李有為大口喘息著,強忍著渾身的劇痛,看看四周已是空無一人,眼前地上直挺挺地躺著一個人,看上去年齡在二十歲出頭,臉色慘白,雙目緊閉,腦袋一側的太陽穴處汩汩地往外流淌著鮮血。

李有為哆嗦著把手伸到那人的鼻子下,已是了無氣息,頓時嚇得他忘記了渾身劇烈的疼痛,大腦一片空白。

李有為看看自己手中緊握的鐮刀,銳利的刀尖已經捅破了包裹著的食品袋,露出一頭尖刃微微地彎曲著,星星點點的血漬在秋陽的照耀下分外的刺眼。

李有為暗自思忖,難道是剛才自己手持鐮刀一陣亂舞,掃到了那人的頭上,鋒利的刀尖刺破了太陽穴?他周身一陣激靈,心里連聲哀嘆:完了,完了,人生無常,眨眼間就成了殺人犯。

一陣寒意,從腳底直達頭頂,李有為哆嗦著再次把手伸到那人的鼻子下,希望有些氣息,還有一絲挽救的希望。然而,他失望了,他用力推了推,那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這下徹底把他嚇得清醒過來。他手里像是抓了燒得通紅的烙鐵一樣,趕忙扔掉那兩把鐮刀,抓起散落在地上的幾盒牛奶,飛也似的逃離了。

李有為一路狂奔,如喪家之犬,慌不擇路地跑進了幫扶對象云三妹的家里。

云三妹正在院壩子里,低頭清理剛剛從地里挖來的紅薯。

“李干部,今天休息還跑到這鄉下來干嗎?”云三妹開口問道,語氣似有些挖苦。

李有為大口喘息著,語氣顫抖道:“我,我殺人啦!”

“啊!怎么啦?”云三妹停下手中的活計,抬起頭來吃驚道。

這一抬頭,更讓云三妹吃驚不小,眼前的李有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腫得像個豬頭似的,青紫的眼眶把眼睛壓迫成一條細縫,滲出一絲血線,嘴唇腫脹,向外翻卷著,面目猙獰,身上的衣服少了一只衣袖,一條褲腿也掉了一截,露出的膝蓋泛著烏血,這狼狽樣子著實讓云三妹吃驚不小。她趕忙站起來,快步走到李有為的身邊,關切地問道:“你這是怎么啦?”

“誰把你打成了這個樣子?”云三妹狠狠地道。

“我殺人了!”李有為答非所問道。

“你莫不是被人打傻了吧?”云三妹氣惱道。

“我真殺人了!”李有為冷峻道。

云三妹眼睛直直地望了他半晌,確信他很認真的態度不是開玩笑,頓時,嚇得她魂飛魄散,張著大嘴半天合不攏。

兩人在院壩子里相視無語,靜默了一會兒,云三妹開口道:“李干部,你還是趕緊跑吧。”

“跑?我能跑到哪里去?”李有為心灰意冷道。他的心里卻如翻江倒海一般,思緒萬千,自從相依為命的姆媽離開人世后,他一人孤獨行走在這個紛紜的世界,把自己塵封起來,除了和工作有關的人事,斷絕了一切的關聯,連老家的故舊親友都很少聯絡。可是,為了眼前這個幫扶對象,他主動聯絡了很多和工作沒有關聯的人事,甚至為了替她爭取權益,他忍受著別人的冷嘲熱諷。

“那你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一頭霧水的云三妹關切道。

怎么回事?李有為閉上眼睛,眼前交替閃現著刺目的一灘鮮血和像雞冠一樣豎立的一撮黃頭發。猛然,他想起來了,那個倒在血泊中的“一撮黃毛”,就是一大早在車站吆喝著玩“三張”的人,包括圍毆自己的就是早上那一伙人,剛才被打蒙了,竟然沒有想到。這一伙人挾仇而來,是早有預謀,在來的車上他絲毫沒有在意和防范。這么一想,他渾身一陣寒戰。

“這伙遭天殺雷劈的畜生!”聽完李有為的敘說,云三妹抹著眼淚狠狠地道,“我去打盆水來,你清洗一下,我陪你去大堡鎮報告派出所!”

清洗完畢,李有為哭喪著臉,垂頭喪氣地對云三妹道:“我不去派出所,我姆媽說過進了派出所的都不是好人。”

“你是好人,你只要把事情經過說清楚了,那派出所的又不是傻子,難道還分辨不出好壞?”云三妹安慰道。

“那派出所要調查個水落石出,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了。”李有為唉聲嘆氣道,“萬一調查不清呢?他們是同伙,一伙人互相證明,現在辦案講證據,我孤單一個人,誰為我作證呢?”

“車上不是還有人么,他們可以作證啊!”云三妹安慰道。

“車上只有幾個客人,再說他們也不一定肯為我作證啊。到時怎么能說得清楚?”李有為沮喪到了極點。

聽他這么一說,云三妹也沒有了主張,她急得直搓手,道:“那怎么辦呢?”

兩人怔怔相對無語。一會兒,李有為站起身來,遞給云三妹幾盒牛奶,道:“我本來是給妮妮買了一件早餐奶,只剩下這些了,你要的鐮刀,我也給買好了,還有一盒月餅,現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云三妹接過牛奶,道:“你每次來都要給孩子買東西,這樣總花費錢。”

“我走啦。”李有為轉身便欲離去。

“你要去哪里?”

“我不能連累你。”

“你已經連累了!”

“……”

云三妹想了一會兒,道:“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藏匿起來,等到這個事情弄清楚后你再出來。”

“這……”

“別啰唆了,拿點兒東西,我們快走吧。”云三妹邊說邊往屋里走,不一會兒,風風火火又走了出來,手里胡亂抓了幾件衣物和一個塑料食品袋,里面有些紅薯和苞谷。

李有為腳步機械地跟在云三妹的身后,一腳高一腳低,疾走在溪水邊。

小溪寬不過三五米,溪水緩緩流淌,叮咚之聲不絕入耳。溯溪水而上,穿行在兩峰夾峙之間。行不過兩里地,山勢陡長,身旁溪水嘩嘩聲響不絕于耳,越往上走,溪水激越咆哮之聲越震懾心魂。迎面一堵巨石擋道,瀑布如水銀瀉地般覆蓋其上。看似無路可走,已至絕境。云三妹劍走偏鋒,從側面繞過,爬上巨石又是另一番景致。但見兩岸奇峰突兀,壓迫得小溪河道窄了一半,流水湍急,清澈見底。

云三妹挽起褲腿,回首招呼道:“這里往上的路要從山上繞過去,我們走溪水路。”說完,一步踏進小溪。

李有為一聲不吭,緊隨其后,溪水清涼透徹,山風徐來,似春風拂面。想到事態緊急,哪里還有心思欣賞風光景致?兩人疾步逆溪流而上,四條腿飛快地輪番起落,在身后激起一長溜的水花,瞬間就淹沒在湍急的水流中。

行不過一里地,兩人已是大汗涔涔,氣喘吁吁,但腳下仍是不敢松懈。溪水漸漸淹至膝蓋,行走速度有所遲緩,耳畔的轟鳴聲卻是越來越響亮。轉過壺口,眼前豁然開闊,絕壁千仞,聳立于前,擋住去路,一道飛瀑如白練似的從天而降,水花四濺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激起雨絲飛花,落在底下一潭綠瑩瑩的水面,蕩起漣漪,一圈一圈地往外漫過去。

“會游泳么?”

“會一點點!”

“好,我們游到對面石壁下去。”云三妹指著對面飛流直下的瀑布大聲說道。

李有為看那水潭方圓不過二十余米,綠瑩瑩的潭水深不見底,若是尋常他斷然不敢說自己會游泳。

只見云三妹從胡亂抓在手上的衣物中挑出自己穿的衣服,藏在岸邊,把剩余的衣物、紅薯等通通塞進了塑料袋,扎緊口袋,再套上一個更大的塑料袋,用嘴吹得鼓囊囊地扎緊了口子。

云三妹把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塞在他的手里,吩咐道:“拿好,小心莫弄破了。”李有為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摟在懷里,云三妹一把拉住他的一只胳膊,向深潭走去,行不過兩米,潭水已淹至胸口,身旁的云三妹只露出了一顆腦袋,綠瑩瑩的潭水從四面八方合圍過來,壓迫得他心臟都要跳出來一般,腳跟站立不穩,離地飄忽起來。他別無選擇,任由云三妹拽著往前走。

只聽得云三妹道:“起腳,打水。”

李有為感覺自己的雙腳不聽使喚,天地倒懸,身子沒入水里,清涼的潭水似打開了水龍頭一樣直往嘴里灌,他死命地緊緊摟著那個塑料球不放手。

云三妹一手使勁托住他,一手拼命向前劃水。幸而水性了得,游程不遠,又非常熟悉潭水的情況,一會兒工夫,云三妹就把他馱到了石壁底下。

李有為迷迷糊糊地被云三妹拽了進來,找準落腳之處,他頭頂著堅硬的石壁,彎腰站穩腳跟,四下打量著周圍的情形。原來這石壁底下向里凹進了一大截,形成一個洞窟,豐水季節,水位上漲,潭水把洞窟完完全全淹沒了,即便是眼下仲秋時節的枯水期,也僅僅露出水面約二十公分,飛流直下的瀑布如一道水簾把洞口遮掩得嚴嚴實實,從外面絲毫看不出瀑布后面別有洞天。

云三妹一只手緊緊拽著李有為。眼下和自己肌膚緊挨在一起的這個幫扶干部,不,確切地說,現在已經是一個身負命案的逃犯了。差不多兩年的時間,這個男人給自己的生活傾注了全新的活力,而現在他卻成為了一個殺人逃犯,難道真的就像是大堡鎮上“童子婆”說的那樣,自己就是克男人的命?想到這里,云三妹不由得仰頭認真地看了一眼高出她一頭的這個幫扶干部。只見李有為仍是緊閉著雙眼,身體仍不停地顫抖著,幾粒水珠順著鬢角滾落下來,隱隱可見夾雜著幾許銀絲。

見此情形,云三妹在心底暗暗嘆了一口氣,眼前這個熊樣的男人比起自己死鬼老日的英武,不知要差到哪里去了,她一時怨從中來,猛地喝道:“進洞去吧!”一把拽著他,“撲通”一聲,兩人撲進水里,云三妹奮力馱住他,向著黑幽幽的洞里劃去。

黑暗中,李有為渾渾噩噩好像在做夢一樣,被云三妹緊緊拽在身旁,跌跌撞撞不知前行了多久,蜷縮在這么個陰冷漆黑一團的洞穴深處。

“這幾天你就躲在這洞里,沒人會發現你的。”

“嗯!”

“塑料袋里有紅薯和苞谷,等到事情弄清楚了,我就來接你出去!”

“嗯!”

“洞里很冷,塑料袋里還有我那死鬼老日的衣服,你敢不敢穿?”

“嗯!”

把李有為安置好后,云三妹的腳步聲消失在無邊的黑暗里。洞穴死一般的沉寂和死一般的黑暗,李有為擔心著云三妹還有沒有力氣游過那一池潭水。

無邊的黑暗壓迫得李有為喘不過氣來,他的驚恐絲毫也沒能緩解,周身劇烈的疼痛,颼颼的陰冷氣流從洞穴深處吹來,讓他有些許的清醒,冷靜下來的他,慢慢梳理著頭緒。這是第幾次到云盤寨?他已經記不清了!但是,第一次他見到云三妹的情形,只怕是這輩子都沒法忘卻了,反而時間越久記憶越深刻。

“你是縣長?”云三妹出言不遜,不屑一顧,面對著站在田埂上的李有為說道。

“我是局長……”李有為不敢直視站在水田里的云三妹。

“你是什么局長?”云三妹不容分辯地打斷他,口氣仍是不屑一顧。

“喔,喔……我是局長派來的。”李有為漲紅了臉,有些尷尬。

“局長派你來做啥?”云三妹嘴角上揚,越發咄咄逼人。

“你不是貧困戶么?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幫扶責任人。”

“我是貧困戶不假,可是你幫扶不了我!就是縣長來了也幫扶不了我!”

“你有多大的困難?縣長也幫扶不了你?”

“你能幫扶我一個老日?”

那時,李有為站在田埂上,送他來的村干部逃得不見了蹤影。云三妹站在水田里,一手抓著一把秧苗,泥水兀自“滴答”地往下掉。初夏的輕風微微吹動著她散亂的短發,黝黑的臉龐,雙眉濃密,嘴角上翹,穿了一身寬松的黑紫色自制土布侗家衣衫,套在纖細精瘦的身軀上,恰如一株自生自滅的路邊野草,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全無半點兒女性的委婉和柔美,倒是有一股陽剛的粗獷英武。

“老日是什么?”李有為一臉困惑地問道。

“回去問問你阿娘。”云三妹不客氣道。

“老日是什么東西?”為了完成云三妹提出幫扶一個老日的要求,李有為回到縣城就四處問詢懂得云盤寨一帶方言的同事朋友。

“哈哈哈哈,恭喜你,這個你可以幫扶得到。”回答的話有些曖昧,耐人尋味。

原來,這云盤寨地處湘黔交界處,是漢侗苗瑤土家族等混雜居住的地方,各民族除了本民族獨特的語言外,為了和其他民族溝通方便,混居在這一帶的山民便創造了一些各民族都能接受的獨特語言。比如老公在這一帶叫做“老日”,情人叫“賊日”,老婆叫“堂屋”,兄弟叫“弟哥”,比自己大的叫“傣弟哥”,小的叫“勒弟哥”,哪個叫“啷個”,教你叫“報你”……為了順暢地和云三妹溝通,李有為虛心拜懂云盤寨一帶語言的同事朋友為師,把日常生活交往中經常用到的詞語抄寫在小本子上,后面標上漢字,找不到合適的漢字就用漢語拼音代替。

第二次去云盤寨見云三妹的時候,李有為鄭重其事地跟云三妹說,給她幫扶一個老日的事,他幫扶不了,局長安排他來這里的任務是幫扶她脫離貧困。

云三妹好像不認識他似的瞪著亮晶晶燈泡一樣的眼睛,望著他驚詫道:“你真的回去問了你阿娘?”

李有為回答說:“我沒有了阿娘,就是阿娘在世也不知道‘老日’就是丈夫。”

云三妹不死心地追問道:“那是你的堂屋告訴你的?”

李有為的臉刷的一下子就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道:“我沒有堂屋。”

云三妹就譏笑道:“原來你也是個老單身牯。”

云三妹輕車熟路摸到了水邊,沒有了李有為這個包袱,她找準位置潛進潭水里,在水下快速潛泳,不一會兒潭水出現亮光,她知道已經游出了洞穴,仍是繼續潛在水下,竟一口氣游到了水潭岸邊。她爬上岸來,隱在潭水邊那片茂密的樹陰里,明知道這地方平常時日沒有人來,一雙滴溜溜的眼睛仍然警覺地四處觀察。她除掉身上濕漉漉的衣褲,草草擦干一下身子,換上了藏在岸邊的衣物……

她蹚過嘩嘩的溪水,循著來路,匆匆往回趕。所幸正是趕場日,來去都沒有遇到一人。原本,就罕有人走這一條傍溪小路上山,鄉鄰上山生產干活大都繞過這里,就是因為溪畔住著云三妹。

回到家里,沒等她厘清雜亂的頭緒,“砰砰砰砰”,院壩大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她猶豫著要不要去開門,便開口問道:“啷個啊?”

“是我,三妹啊,開門。”原來是村支書云貴生,算起來還是云三妹的遠房叔伯。

“吱呀”一聲,云三妹剛把門閂拉開,門外一股巨大的推力洶涌而至,差點兒把她推倒在地,她往后一個趔趄才站穩腳跟,正要開口呵斥,突然,黑壓壓的人群沖進了院壩大門,她跟在后面連聲喝問道:“啥事?你們做啷個?做啷個??”沒人搭理她,一個年輕的警察擋住她的去路,把她看管起來,限制了她的行動。

家里一時雞飛狗跳,警犬噴著粗氣四處找嗅源,從堂屋里把兩盒牛奶叼了出來。一伙人好一陣折騰,卻無一收獲,最后都匯集到院壩里。自從云三妹住在這里以后,從未有過這么多的人,黑壓壓的滿是人頭。

一個領頭模樣的人走到云三妹面前,威嚴道:“你知道,我們到這里來干什么嗎?”

“不曉得!”云三妹不假思索,冷冷地回答道。

“不曉得?”那人重復著云三妹的話,犀利的眼光盯著她,向后一招手,一個警察馬上把一盒牛奶遞給他。

那人把牛奶伸到她面前,厲聲道:“這是什么?”

“牛奶!”

“我問是誰給你的牛奶?”那人犀利的眼光逼視著她。

“李干部給我女兒妮妮買的早餐奶。”云三妹神色自若地道。

“他人呢?”那人進一步逼視道。

“我不曉得他啷個去了?”云三妹毫不畏懼道,“他把牛奶送到這里就走了。”

“去哪里了?”

“我不曉得。”

“你怎么會不知道呢?”

“他又不是我老日,我管得了他啷個?”

“你……”

問話一時僵持住了,院壩里鴉雀無聲。突然,那人把手一揮,惡狠狠地道:“把她銬起來。”

兩個年輕的警員一擁而上,分別抓住云三妹的一只手。

云三妹全身扭動,纖弱的身子爆發出巨大的力量,猛地把身子往下一沉,極力掙扎著。

兩個警員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雙手仍是緊緊地控制著云三妹,卻是沒有工夫騰出手來給她上銬子。

領頭的警察見勢,把手一揮,又有兩個警員撲上去幫忙銬人,四個人把云三妹撲倒在地,好不容易才把她的雙手戴上手銬。

云三妹神情激憤,猶是怒罵不已。

領頭的警察吩咐一個警察牽著警犬打頭,兩個警察押著云三妹隨后,一隊人馬順著警犬嗅出的信號源,一路追蹤下去。

追蹤路上,離李有為藏身的洞穴越來越近,云三妹的心越是狂跳不已,她雙腳癱軟,站立不穩,任由那兩個警察左右架著。她心里只是在詛咒打頭前的警犬,掉到溪坑里被淹死,遇上猛獸被咬死。但那警犬竟是一路咆哮狂吠,直奔李有為藏身洞穴的方向而去。

迎面一道十余米高的瀑布擋住去路,一隊人馬在警犬的引導下,從旁側繞過,爬上巨石來到溪邊,湍急的溪水飛流直下。那警犬竟似一只無頭蒼蠅,失卻了追蹤的信號源。警犬停止了吠叫,齜牙咧嘴地噴著粗氣,東嗅嗅西聞聞,找不到出路,只在原地打轉。云三妹一看這情勢,心里一陣歡喜。

領頭的警察見狀,轉頭問隨行的村支書云貴生:“往前走到了哪里?”

云貴生說:“從小溪涉水往上,約一公里路是一道天然絕壁,莫說是人,就是你們這警犬也決難爬上去,絕壁之下一口深潭,以往尋短見跳崖、失足跌落被潭水嗆死發生過好幾起,歷來就是一處污穢積聚的不潔之地,云盤寨的人絕少有人去到那絕壁之下,想來那里是藏不住人的。”

領頭的警察一聽,眉頭微蹙,略一思忖,便把警隊人馬分成三路,兩路從左右小道上山追擊,一路從小溪涉水而上,仔細搜尋至絕壁。吩咐完畢,領頭的警察和一個年輕警察以及村支書云貴生押解著云三妹從原路返回。

回到云三妹的家,兩個警察繼續對她進行審訊。警察們聲色俱厲,威逼利誘。云貴生從旁溫言好語勸導。

云三妹一言不發,冷眼看著三人輪番地表演。她已經從剛開始的慌亂失措、緊張擔憂,回復到異常的冷靜,心底洞明:你們不就是要我說出李干部的藏身地嗎,我偏不說,平素你們哪個正眼看過我云三妹?就是沾親帶故的遠房叔伯村支書云貴生,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云三妹連累了云盤寨。這下好了,我就索性連累到底。

云三妹心知警犬在溪水里徹底迷失了嗅源,沒有警犬的幫助,你們妄想能找到深潭里的洞穴。別說你們,就是整個云盤寨的人,除了她和死鬼盤阿滿,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那深水潭里別有洞天。

領頭的警察耐著性子,從政策、公民義務、包庇的后果等利害關系講了一大通,云三妹就是不吭聲。

“只要你告訴李有為去了哪里,我們不追究你。”

“……”

“他現在是一個逃犯,不是你的幫扶干部了。”

“……”

“你要是知情不報,后果我剛才給你講了。”

“……”

“你要是告訴了他的藏身地方,不但不會追究,我們還有獎勵政策。”

“……”

正在這個警察無計可施之際,從院壩大門外又走進三個裝束整齊的警察,打頭的竟是一個舉止優雅的女人。那領頭的警察扭頭一看,忙道:“黃局來了。”

那女人不動聲色道:“怎么樣了?”

領頭的警察趕忙把那女人拉到一邊,兩人在一旁嘀咕起來。不一會兒,那女人走到云三妹身邊,對著那個年輕的警察道:“把手銬打開。”

接著,那女人自個兒找了個板凳在云三妹的面前坐下來,云三妹只感到一股英武之氣撲面而來。她毫不畏懼,迎著那雙似乎要看穿人的眼睛。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那女人道:“我是縣公安局分管刑偵工作的副局長黃瑛,剛才我們刑偵張大隊長的工作方法有些不妥。”

云三妹一聽,一股火氣直沖頭頂,她伸出雙手,歇斯底里大喊道:“把我銬起來啊。”說完,眼淚撲簌簌地直往外涌。

黃副局長不為所動,仍是按照自己的思路道:“我代表我們局長表示歉意。但是,也要請你理解我們的工作,現在上級的要求是命案必破,何況這個兇手還是一個扶貧干部,對社會的影響太惡劣了,這個案件是非破不可。”黃副局長異常堅定地道。

接著,黃副局長伸手要過那把鐮刀,把“兇器”拿到云三妹的面前,道:“這就是你的幫扶干部李有為殺人的兇器!”

云三妹道:“我不曉得。”

“這個我相信你。”黃副局長接著道,“但是,現在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是兇手。”

云三妹道:“我相信李干部不是殺人兇手。”

黃副局長道:“是不是兇手,不是說你相信不相信,而是需要證據。”

云三妹道:“他這樣的干部現在沒有了。”

黃副局長道:“我們也知道這個人一貫就是遵紀守法,但是,這只能代表過去。”

云三妹惱怒道:“那么,你們就認定李干部是殺人兇犯?”

黃副局長威嚴道:“認定一個人是不是兇殺犯不是兒戲,他現在是最大的嫌疑犯。但是,我從警二十年了,還沒見過這么笨拙的兇殺犯,把手機、兇器等證物都遺留在了現場。”

云三妹道:“你說的這些我不懂,我就是認定李干部不會殺人。”

黃副局長道:“所以,這個案件疑點重重,我們必須要弄個清楚,這就需要李有為出來證明自己不是兇手。”

云三妹欲言又止道:“那么……”

黃副局長堅定道:“他需要出來證明自己。”

云三妹想到陷入絕望無援的李有為藏身洞穴,想起他說害怕進派出所,想起李有為一年多時間以來,幫扶自己的往事。云盤寨淳厚的民風,賦予了云三妹知恩圖報的個性,她暗暗打定主意,決不能透露李有為藏匿的地方,排除萬難,她也要幫助李有為洗脫嫌疑。

想到這里,云三妹道:“我真不曉得李干部在哪里。”

黃副局長道:“那么,至少案發以后他是到過你這里的。”

云三妹道:“他確實到過我這里,他給我女兒妮妮送了幾盒牛奶,也被你們的那個張大隊長當作罪證拿走了。”

黃副局長道:“他沒有說什么?”

云三妹道:“沒有。”

黃副局長道:“然后呢?”

云三妹道:“然后他就走了。”

黃副局長一行走后,空落落的院壩頓顯寂寥,一行大雁啾鳴著從空中飛過。偏西的秋陽,照耀著院壩大門上的瓦片,閃爍著斑斕的光芒,云三妹感到有些目眩,心潮起伏,往事如昨。

地處湘黔交界的云盤寨植被蔥蘢,雨水充沛。每年,從桃紅李白的春雨飛花到初夏時節的洪澇汛期,雨水浸泡的日子連綿而悠長。遮風擋雨的杉木皮如吸水的海綿,早就浸泡得雨水豐潤。“滴滴答答”的水滴聲此起彼伏,驚擾得云三妹煩不勝煩,她把家里所有的鍋碗瓢盆都用來接雨水都不夠用,床上、衣柜、飯桌、地上到處都是接雨水的器具。

那時,李有為剛接手幫扶云三妹的工作不久,他冒著飄灑的雨點走進來的時候,雙腳不知道要落在哪里,他望著不斷滴水的杉木皮覆蓋的屋頂,對正在忙著接漏的云三妹道:“漏得這么厲害,早該換瓦了。”

云三妹抬起頭來,嘴角上揚,白多黑少的眼睛掃了他一眼,沒有搭理他。

李有為不知趣,繼續問道:“扶貧工作隊不是有給貧困戶換瓦的項目嗎?”

云三妹冷冷地道:“是有啊,可是沒有說非要給我家換瓦啊!”

李有為一聽,二話沒說,轉身就沖進了綿密的雨幕里。

來到村部扶貧工作隊,李有為找到扶貧隊長,把云三妹家里的情況詳細認真地介紹了一遍,隊長聽完,要他去找負責云三妹的扶貧專干。李有為在另一間辦公室找到扶貧專干,把云三妹家里的情況詳細認真地又介紹了一遍。負責云三妹的扶貧專干是一個年輕人,他一邊心不在焉聽著李有為說,一邊正忙碌著填寫扶貧情況的表格。

李有為耐著性子把情況說完,那年輕人抬起頭來滿不在乎地道:“貧困戶換瓦和脫貧工作是同步進行分三年完成,你的貧困戶計劃安排在明年換瓦。”

李有為就說:“去年你們都沒安排云三妹家,她家杉木皮蓋的屋頂已經是全都腐爛了,不能再拖了,今年必須得換,再說你是她家的扶貧專干,這事搞不好,你是有責任的。”

年輕的扶貧專干一聽,沉下臉來,不高興地反問道:“我有什么責任?這是扶貧工作隊早就安排好的工作計劃,關我什么事,有能耐找隊長去。”

李有為壓住怒火又跑去找扶貧隊長。

扶貧隊長說:“扶貧工作要按照上面的政策來統籌安排,需要換瓦的不只云三妹一家。負責她家的扶貧專干都已經和她溝通好了,她也同意了明年換。你一個幫扶干部急什么急啊?”

李有為滿腔怒火,再也忍不住了,怒斥道:“不錯,我就只是一個每月入戶一次的幫扶干部,可你們這些常年呆在村里的駐村扶貧干部,有幾個能夠了解貧困戶的真實情況?”

扶貧隊長拉長了臉,道:“云盤寨有十二個村民小組,每個組有十幾戶貧困戶上百號人,一百多貧困戶,我就是什么事都不做一天走訪一戶也需要一百多天啊。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痛,扶貧工作隊不了解情況,也用不著你這個幫扶干部來指手畫腳,發號施令。”

李有為憤怒道:“那好,今天我就要你們扶貧隊的人都去云三妹家了解了解情況。”說完,他轉身就沖進了綿密的雨幕里。

扶貧隊長沖著他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嘀咕道:“一個神經病。”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李有為和云三妹拎著鍋碗瓢盆被窩鋪蓋,一前一后走進了扶貧隊長的辦公室。

“撲通”一聲,李有為隨手把拎著的被窩鋪蓋扔到桌上,旁若無人道:“云盤寨三組的貧困戶云三妹請求和駐村扶貧工作隊互換住房,今天開始,云三妹一家住在村部,駐村的扶貧干部們都去她家現場辦公了解情況……”

沒等李有為說完,那扶貧隊長“噌”的一下站起來,怒斥道:“你是哪個單位派來的幫扶干部?你要注意自己的立場,居然煽動貧困戶來鬧事!”

李有為冷冷地道:“這個事情不解決,明天我就和我的幫扶貧困戶去鎮里的扶貧辦上訪,鎮里解決不了,我們就去縣里的扶貧辦公室上訪,我相信總有一個解決的地方,你們沒有時間了解情況,就讓他們來了解情況。”

扶貧隊長聽到他這么一說,怔了半晌,語氣放軟下來,道:“我們不是不給她家安排,這換瓦的指標每年有限,上面的要求貧困戶最終都要換上琉璃瓦的。你說的云三妹家情況特殊,我這就去和村支書商量一下。”說完,扶貧隊長走出了自己的辦公室。

李有為和云三妹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拐彎處,兩人會意一笑。

一個月以后,李有為接到了云三妹的電話,告訴他一個喜訊:換瓦的施工隊已經進場了,估計兩天就能完成換瓦工作。李有為不放心,第二天上午,他跟辦公室的人招呼了一聲,就去了云盤寨。在車站旁邊的商店,他給云三妹的女兒妮妮買了一件兒童早餐奶,便搭上了往云盤寨的客運車。

李有為趕到云三妹家的時候,院壩里堆滿了腐爛的杉木皮,一地垃圾,滿目狼藉,屋頂锃亮的琉璃瓦照得滿堂生輝。他繞著房子巡看了一周,趕忙攔住正準備撤走的施工隊。

一個領頭的人問:“有什么事?”

李有為說:“兩邊的廂房,還有院壩的大門上,你們都還沒有換。”

那人道:“換哪里,我們聽老板的,老板只安排我們換正房上面的瓦。”

李有為忙問道:“老板是誰?”

那人說:“老板姓王。”說著,告訴了他一個電話號碼。

李有為把電話打過去。

電話那頭警惕地問:“你是誰?”

李有為表明身份并把云三妹家的情況介紹了一遍,不等他說完,那人極不耐煩道:“扶貧隊只給了她這么大的換瓦面積,超出了面積,我不負責。”

李有為反問道:“那有些貧困戶的住房沒有達到面積的呢?”

“嘟嘟……”那頭把電話掛斷了。

李有為把電話又打到扶貧工作隊,電話那頭告訴他說:“換瓦這事是由住建局統一安排,你還是打電話給住建局了解情況吧。”

李有為道:“那我找扶貧隊長反映一下。”

電話那頭道:“扶貧隊長不在。”

李有為怒道:“好,你們都在躲貓貓,敷衍推卸,我就把這換瓦的垃圾和沒有換瓦的廂房,還有院壩門房覆蓋的腐爛杉木皮都拍下來,把照片發給縣扶貧辦、市扶貧辦和省里的扶貧辦,就說這是經過你們扶貧換瓦驗收的貧困戶。”說完,李有為氣咻咻地把電話掛斷了。

李有為放下電話,對云三妹道:“他們不把這事做得圓滿,我就不放過他們。”

云三妹擔心道:“李干部,你為了這事得罪了隊長、村主任和村支書……”

李有為打斷她的話,道:“我一個人怕什么,我的工資是局長發給我。”

正在這時,李有為的電話響了,電話是扶貧隊長打來的,他說:“扶貧專干和你說的情況,我都了解了,換瓦面積的事,我原來不清楚,剛和住建局的局長溝通過了,這事牽涉的不只是云三妹一家,正要糾正過來……”

冬去春來,寒暑數載,云盤寨的少女云三妹和少年盤阿滿到了情竇初開的年華。他們跟在阿哥阿姐們的后面上山摘果挖野菜。歇息時,踮腳站在阿哥阿姐們的身后隔著山坡唱山歌,唱求親的山歌,聲震云雀(注:這里的“求”字,云盤寨特定語,比如“求媳婦”即“娶媳婦”之意。)。

聲震云雀的山歌,沐浴著兩人的鼓脹身體,就像是暮春時節撐開筍殼拔節的青青翠竹,一個勁地瘋長,手足之間無意的碰觸都會在兩人心里激起一陣躁動的漣漪。

有一天,兩人上山去砍伐清理油茶林里的野草雜樹,渾身汗躁四溢,便相約去深潭洗澡。云三妹像美人魚一樣在潭水里翻騰,看得盤阿滿癡了。這個時候,他需要在美人魚面前展示他的強悍和力量,他深深地吸上一口氣,一個猛子扎下去,半晌,沒見他露出水面,云三妹不禁“滿哥滿哥”呼喊不止,仍是不見他露出水面,嚇得她差點兒要哭了。

正在這個時候,絕壁下的瀑布中露出一個人頭來,不是盤阿滿又是誰?云三妹破涕為笑道:“滿哥,滿哥,你去哪里了?急死人了。”

“三妹三妹,這底下是一個巖洞。”

“你進去了?”

“沒有呢,我就在瀑布里看著你洗澡。”

“水鬼啷個不把你拖了去!”云三妹嬌嗔道。

“敢不敢進洞去?”

“啷個不敢?”

兩人一個猛子扎進了瀑布里面,盤阿滿牽著云三妹,兩人站在潭水里巴掌大一塊的石柱頂端,落腳處抵足并立,呼吸相聞,吹氣相連,不禁神情恍惚,心旌搖蕩。

云三妹的小手緊緊地拉著他,蕩漾的漣漪似一陣強似一陣的電流撞擊著兩人的心扉。

盤阿滿道:“我們游進去,看看這巖洞有多深?”

“嗯,滿哥,聽你的。”云三妹一雙迷離的眼睛望著他,聲音有些顫抖。

“好,我打前,你跟在我后面。”盤阿滿關切道。

兩人一前一后向著深處游去,光線越來越幽暗,身后的瀑布聲漸行漸遠,好像游進了密不透風的黑幕,伸手不見五指,只聽得兩人“嘩嘩”的劃水聲。

“三妹,別怕,有我在前頭。”盤阿滿一邊往前劃水,一邊不斷地鼓勵著云三妹。

“三妹,到邊了。”黑暗中,只聽得盤阿滿一聲招呼,接著一只手摸索過來握住了云三妹盈盈的小手。

上得岸來,洞里漆黑一團,盤阿滿緊緊地牽著她的手摸索著前行,踩著軟軟的贅生水草,腳下溜滑,趕緊說:“小心,三妹。”

轟轟的回聲傳來,感覺洞窟空曠闊大,一陣陰冷的氣流從深處吹來。云三妹瑟瑟發抖,說:“滿哥,我怕。”

“別怕,三妹。”盤阿滿一只手圈轉過來,兩只手左右交合,把云三妹緊緊地抱住。

黑暗中,聲氣相通的兩張嘴唇準確無誤地嚙合在一起,云三妹如遭電擊一般,癱軟在滿哥的懷里嬌喘吁吁,燕語香吻激勵著滿哥奮勇向前。

“痛!你輕點兒,死鬼!”云三妹羞澀道。

云盤寨一帶“死鬼”還有另一層意思,那是對自己愛入骨髓的人特定用語。絕壁深潭里那個黑暗的洞穴,注定是云三妹一生的情愫和牽掛,她把一個少女情竇初開的血跡都留在了那里。日后,滿哥自然成了她的男人。

自滿哥走后,云三妹把一個女人的情欲和相思全都塵封在那漆黑的洞穴里,她以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回到那黑暗的洞里,不會再去碰觸自己和死鬼老日耕云播雨的記憶。

昨天,云三妹把李有為藏匿在那個黑暗的洞窟,晚上輾轉反側,一夜未眠:一年多來,這個男人對自己孤兒寡母的幫扶歷歷在目……

春節剛過完不久,李有為就來到她家里,他小心翼翼地對她說:“三妹啊,我們把今年的農業生產籌劃一下?”

云三妹沒好氣道:“有什么好籌劃的,不就是下水種田,上山砍柴,還能籌劃出一枝花來?”

李有為用商量的口氣道:“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家里有五畝水田,只有山腳下的一畝是豐水田,山上都是靠天吃飯的歉水田,年年都要抗旱保收成,不如改種西瓜。”

云三妹毫不客氣道:“我以為你能籌劃出什么花樣來!現在到處都是種西瓜的,哪里有銷路?我哪有時間天天跑到場上去賣西瓜,再說了,我也沒有本錢種西瓜。”

李有為耐心道:“銷路我負責去聯系,買西瓜種子和肥料的錢,我可以借給你,秋收以后你連本帶息還給我。”

云三妹道:“要是虧本了呢?”

李有為擲地有聲道:“虧本了算我的!”

云三妹遲遲疑疑道:“這可行么?”

李有為堅定道:“可行的,這個方案我再三請教了縣里農業局植保站的專家。”說著,他從隨身攜帶的提包里拿出一個小本子,打開遞給云三妹道,“你看,這就是西瓜種植專家寫的方案。”

“我又不認識!”

“那好,我念給你聽:第一步,整地、施肥,把土地深翻,日曬半個月以上;第二步,深耕細耘,筑成寬兩米五左右,高四十公分的土畦……”

云三妹躍躍欲試道:“那我們先弄一丘田試試?”

李有為道:“把山上的歉水田都種上,數量越多效益才越好。山下那一畝豐水田的稻谷,足夠你們一家的生活。”

“那好吧!”云三妹道。

兩人說干就干。西瓜種子種下去了,李有為每個周末都會跑到云盤寨來看西瓜的長勢,按照專家給他寫的步驟,吩咐云三妹做好施肥、鋤草、間苗、整枝壓蔓等西瓜生長的打理步驟。

盛夏時節,看著田里的累累西瓜,云三妹喜在心里卻又開始發愁了,這么多的西瓜怎么弄得下山?又怎么賣得完?又不好去問李干部銷路的問題。

這天,李有為給她打來了電話,要她準備一下,周末,他帶一些朋友和同事過來摘西瓜,要在她家里吃午飯。

過了兩天就是周末,十余臺車浩浩蕩蕩開進了云盤寨,這些人都是李有為的同學和同事,他們響應他在微信群和朋友圈里發出的號召,利用休息日自駕游,來到云盤寨體驗農家生活采摘西瓜。

李有為對云三妹說:“這些人都是熟人,要多少,他們自己下地采摘,西瓜價格按市場上的算。午飯按人頭算,每人五十元錢。”

云三妹說:“多了。”

李有為說:“不多,家里養的雞鴨和地里種的蔬菜都是花費了功夫的,大家不能白吃,你把口味搞好點兒就可以了。”

云三妹就要李有為幫忙宰殺雞鴨,她先安排客人上山去摘西瓜。

云盤寨的山上屬沙性土壤,初次種植西瓜的云三妹嚴格按照步驟施肥、間苗,種出來的西瓜又沙又甜水分又多,一口咬下去蜜汁四溢,一時間,她家的西瓜供不應求。后來,李有為又帶了兩撥人來她家摘西瓜,云三妹根本沒有去場上賣西瓜的機會,她家的西瓜在瓜田里就被李有為帶來的客人采摘一空。

稻田改種西瓜讓云三妹收獲滿滿,加上客人在她家吃飯的收入,這賬一算下來云三妹心里甜滋滋的。她拿著一沓百元大鈔塞在李有為的手里說道:“給你。”

李有為迷惑不解道:“你給我這么多錢干嗎?”

云三妹滿心歡喜道:“還給你的錢啊。”

李有為笑呵呵道:“你只需把借我的本錢還給我就圓滿了。”

云三妹道:“還有利息。”

李有為大笑道:“利息就算是我獎勵你今年種西瓜的成績。”

云三妹微嗔道:“那不行,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李有為道:“我只要本錢。”

“那怎么行,當初就說好了要付息的。”

“怎么不行?錢又不多。”

兩人僵持不下,李有為就說:“那你把利息存到一邊,就算是給妞妞和妮妮設立的獎學金,哪個考試成績好了過年的時候給予獎勵。”

云三妹見他這樣,只好勉強應允……

秋天到了,云盤寨波瀾起伏的蒼翠開始變得斑斕炫目。盤阿滿和云三妹就像是秋天里的色彩,一天比一天豐美艷麗,像是層層疊疊的山坡掛滿了累累果實,到了采摘的時節。這在一向寧靜的云盤寨蕩起了層層漣漪,隔著山坡唱求親山歌的阿哥阿姐們,也不再把滿哥和三妹作為歌謠的主角。

云盤寨陳陋的寨規民約阻止著盤阿滿和云三妹蔓延的情愫,爹娘說:云盤兩寨自古就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云盤兩姓是兄妹,不能成親。

惶惑無計的兩人決計逃離云盤寨,去廣東打工。

三天后,兩人一前一后搭車去了縣城,在縣城會合后,當晚就坐上了去廣州的長途客車。

幾經輾轉,盤阿滿和云三妹在深圳落腳下來,兩人應聘在一家清潔公司做事。盤阿滿靈敏,臂力好,做了“蜘蛛人”,專門為高層建筑做清洗美容。云三妹則是每天往返于大小梅沙的海灘撿拾垃圾,做環保清潔工作,日子過得忙碌簡單。

后來,兩人有了妞妞,云三妹就辭工在家專門帶孩子。不知何時起,她就開始擔心起盤阿滿的工作安全了,每天早上出門都要再三囑咐:滿哥,要注意安全。再后來,兩人又有了妮妮。云三妹心掛兩頭,家里念著兩個孩子,外面想著盤阿滿,每天,都是在心驚肉跳的恐懼中度過,那惶恐的感覺一天比一天強烈。

云三妹說:“滿哥,我每天晚上都做噩夢,我們回云盤寨去吧,種田養畜穩靠一些。”

盤阿滿咧開大嘴道:“這里工作收入高,趁著年輕多賺點兒錢,過幾年我們就回去。”

云三妹道:“看起來是錢多收入高,但是我們租房就花了一半,妞妞、妮妮的花費,什么都是要錢,這幾年也沒見到存了幾個錢,日子還是過得緊巴巴的。”

盤阿滿道:“就是沒有存到錢,我們才要在這里再做幾年,存點兒錢就回去。”

云三妹道:“回去我們住自己的房子,種田種地養雞鴨,什么都不用花錢,又安全穩靠,不要擔心。”

盤阿滿道:“說好了,等到妮妮上小學,我們就回去。”

云三妹道:“滿哥,那你千萬千萬要注意安全,你可是我和妞妞、妮妮的一片天啊。”

盤阿滿摟著云三妹溫情道:“不是為了你們,我還真想回家呢。”

可是這一片天轉眼就轟然坍塌了。

妮妮滿周歲那天,一大早,云三妹把盤阿滿送出門的時候囑咐道:“死鬼……”剛說出口,她馬上朝著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口水,改口道,“滿哥,今兒妮妮滿周歲,早些回來,等你吃晚飯。”

“死鬼”,這個在云三妹心里有特殊意義的稱呼,好長一段時間了,她都不敢對盤阿滿說。

盤阿滿呵呵笑道:“好呢,回來我給妮妮買個玩具。”

云三妹帶著孩子忙碌了一天,做好了豐盛的飯菜,等著盤阿滿回來。華燈初上,過了正常的收工時間,還不見盤阿滿回來,云三妹忍不住把電話打過去,通了卻沒人接。稍歇會兒,她正想把電話撥過去,電話鈴聲卻響了起來。云三妹趕緊拿起電話,開口道:“滿哥……”

電話那端卻是一個陌生人的聲音,“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

“一起做事的工友。”

“喔,阿滿呢?”

“他……他……他到醫院去了。”對方支支吾吾似在遮掩著什么。

云三妹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往下沉,她好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緊緊地抓住電話,急切地大聲道:“他去醫院干嗎?”

“他……他……他掉下來了。”對方猶豫了一會兒,吞吞吐吐道。

好像一聲驚雷,在云三妹的耳邊炸響,震得她幾乎要眩暈過去,她仍是緊緊地抓著電話聲嘶力竭地喊道:“多高掉下來的?”

“二樓。”

……

后來的事實證明,那個工友是用善意的謊言欺騙了她,盤阿滿沒有去醫院,也不是從二樓掉下來的。樓頂系著作業繩和安全繩的固定鉤子突然斷裂,正在二十樓清洗墻面的盤阿滿像斷線的紙鳶一樣飄落,全身筋骨都碎了,在地面留下一攤血肉,當時就不行了,直接就送到了殯儀館。

后來,一身傷痛的云三妹帶著妞妞、妮妮和盤阿滿的骨灰盒回到了云盤寨。迎接她的是一副副冰冷的面孔,她先去了盤阿滿的家,阿滿的爹娘把她攔在院壩門外,破口大罵道:“害人的白虎精,克死了阿滿,還想進這個門,禍害得我們家破人亡?”

云三妹一言不發,一手捧著盤阿滿的骨灰盒,一手牽著妞妞、妮妮,轉身默默離去。

回到娘家,阿娘把她迎進院壩,阿爹卻不讓她進屋,把門閂上,惡狠狠道:“你生是盤家的人,死是盤家的鬼,和云家沒有關系。”

云三妹一聽,一言不發,轉身默默地離去。

阿娘急忙追出院壩,一邊解釋道:“你和阿滿私奔后,這幾年,你阿爹在云盤寨承受太多冷言冷語的嘲諷和白眼,壓得你阿爹都抬不起頭來……”

云三妹一句也聽不進去,只顧往前走,淚水在心底奔涌。

故鄉云盤寨峰巒連綿不絕,曠野蒼茫千頃,卻容不下滿身傷痛的云三妹安身立命。

在大堡鎮開南雜店的姐姐云二妹,短暫收留了云三妹母女三人。

后來,云三妹在處于盤寨和云寨中間兩不管的小溪坑旁,那里,也是她和盤阿滿春情萌動的地方。她請人蓋了一棟木頭房子,用的是盤阿滿的賠償金十萬元錢,七省八省還剩下兩萬元,屋頂還沒有完工,云三妹對蓋房子的師傅說屋頂就用杉木樹皮蓋吧,錢還要養育妞妞、妮妮……

想到這些,云三妹的心就在滴血。這幾年的凄風苦雨,她是怎么挺過來的?期待,失望,無奈,憤怒,就在她絕望到支持不住,快要跌入深淵的時候,李有為在懸崖邊緊緊地拽住了她……

“三妹啊,云盤寨通了公路多好啊,你為什么不同意呢?”這是李有為接手幫扶任務后,遇到的第一個棘手問題。村干部和扶貧工作隊都說,他們去了幾次都被云三妹那個婆娘給攆出來了,沒有了其他的辦法,就只好要他這個幫扶干部去試試。

原來,從巖寨岔路口到云盤寨是一條山道,扶貧工作隊進駐后,就從上面爭取到了修建公路的專項扶貧資金。線路規劃從云寨到盤寨經過小溪坑旁,要拆掉云三妹家院壩的一半,云三妹死活不同意。若改線就需要增加大筆的工程經費,這對于扶貧項目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路修到你這里就被卡住了,云盤寨一個團寨的人都對你有意見。”李有為耐心地道。

“云盤寨通不通公路和我有什么關系,我早就不是云盤寨的人了。”云三妹倔強道。

“這樣總不好,你總是這里的人。”

“他們把我當這里的人嗎?”

“占用了你的半邊院壩,村里同意給你補償。”

“補償?哼,當初他們不準我進寨,我請人開挖這片荒地建房還要阻止我。”

“過去的事情就算了,他們都是你的鄉鄰親友。”

“我沒有鄉鄰親友,這事情也不能算了。”

“再說公路修通了,妮妮每天去鎮里上學走路也順暢一些。”

“就算是他們不準妮妮讀書了,我也不同意。”提到妮妮讀書,似乎說到了她的痛處,云三妹竟然抽噎起來,面目變得猙獰恐怖。

“就算是你不同意拆掉你的院壩,也沒有人敢不讓妮妮讀書。”李有為安慰道。

“不敢?他們可是說到做到。”說到傷心處,云三妹竟然“嗚嗚嗚嗚”地哭泣起來。

這一變故把李有為嚇了一大跳,他不斷安慰道:“就算是不同意也不要哭嘛,有事好好說!”哪知他越是安慰,云三妹越是哭泣得厲害,后來已是控制不住情緒號啕大哭起來。云三妹不斷抖動的肩膀像極了姆媽哭泣的時候,李有為心里暗自思忖。

等到云三妹情緒稍稍安定下來,李有為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我的言語沖撞了你?哪里做得不好?”

云三妹道:“都不是,這事與你無關。”說完后就不肯再說話了,只是默默流淚。

李有為急了,說:“怎么會與我無關呢,我是你的幫扶干部,有事我和你一起扛。”

云三妹聽到這話,“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似乎要把心中所有的情緒都要發泄出來。她邊哭邊傾訴著積郁在心里多時的委屈。

原來,云三妹帶著盤阿滿的骨灰和兩個女兒滿身傷痛回到故鄉,云盤寨的寨佬族佬們開會達成兩項決定:一是不同意盤阿滿的骨灰進寨,理由是云盤寨自古以來就有枉死在外面的年輕人不得入寨安葬的傳統;二是妞妞和妮妮兩人不得落戶在云盤寨,理由是女孩長大后遲早要嫁人。所以,這幾年來,妞妞和妮妮都是寄居在云盤寨的黑戶,沒有資格享受扶貧優惠政策,兩人光是每年上學讀書都要交幾千元的借讀費。

李有為聽到這里,只覺得氣血翻涌,一股怒氣從天而降,惡向膽邊生,他幾乎是沖著云三妹吼道:“你這樣做就是在理的,他們哪天不幫你把妞妞和妮妮的戶口解決了,你就不準他們動你的院壩。”

“嗯,嗯。”云三妹心懷感激連聲應允道。

“我現在就去村里找工作隊,這幾天你要在家里呆著,防止他們趁你不在家把你的院壩扒掉了。”李有為說完,怒氣沖沖地轉身走了。

“嗯,嗯。”云三妹趕忙應承,望著李有為的背影,心里一陣溫暖。

在村部扶貧工作隊,李有為壓住滿腔的怒火,把云三妹說的情況講述了一遍,然后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那就是要和云三妹共進退。

扶貧隊長用手摸著他的額頭,道:“你是不是發燒了,燒糊涂了?”

李有為道:“我很清醒,糊涂的是你們駐村的工作隊。”

扶貧隊長說道:“你是我們扶貧辦派下去的幫扶干部,立場怎么會和我們不一致呢?”

李有為道:“這就奇怪了,我幫助我的幫扶對象,怎么會和你們的立場不一致呢?”

“我告訴你啊,這個三公里的扶貧公路可是縣長聯系的項目,縣長的扶貧點就是云盤寨。”

“那正好,就讓縣長來解決這個事情。”

“云三妹的兩個娃落不了戶,還有讀書要交借讀費這兩件事,那都是扶貧工作隊管不了的事情。”

“那你說誰能管得了?”

“落戶是村里的決定,收取借讀費那是教育局的事情,我們扶貧工作隊怎么管?”

“好,你說的,你們扶貧工作隊管不了,那我下午就和云三妹兩人去縣里的扶貧辦反映這個事情。”

扶貧隊長瞪大了眼睛,望著他好一會兒,口氣有些緩和道:“我的老哥,就是縣長來了也不會解決得這么快啊,要不這樣吧,我把村里的支書、村主任都叫過來,我們下午開個協調會,你也參加,好么?”

李有為道:“這個要得。”

下午在村部召開的這個協調會議,各方自始至終都是劍拔弩張,充滿火藥味。

村支書和村主任搪塞說:“這個決定是云盤寨的寨佬和族佬們開會決定的,如果推翻,將來一些寨規民約就沒有辦法執行了,就會亂套,就會影響到云盤寨的和諧。”

李有為壓住怒火問道:“村支兩委是執行黨和政府的決定還是執行寨佬和族佬的決定?”

村支書云貴生就說:“我們是少數民族地區,那要看具體的情況。”

李有為說:“那我們就具體說云三妹兩個娃為什么落不了戶?”

云貴生解釋道:“當初寨佬族佬們開會的時候,就說盤阿滿、云三妹兩個人私奔已經違背了云盤寨自古以來的傳統,現在寨子能夠容納云三妹母女三人就已經是網開一面了,何況這兩個都是女娃子,現在給她們落戶,村里還要給她們分田分地分山林,將來長大后都要嫁人,到時又要收回來。所以,寨佬族佬們的意見就是反正盤阿滿已經不在了,村里也不用收回他名下的田地山林,這樣就兩抵了。”

李有為壓住滿腔怒火道:“你們這就是懶政惰政,你們知道嗎,妞妞、妮妮兩個娃子沒有戶口,就沒有資格被列入精準扶貧人口,上學還得要交借讀費,這些難道你們都不知道?如果這次你們沒把這個事情處理好,我就陪著云三妹去縣里市里省里告你們,到時候你們一個也跑不掉。”李有為惡狠狠說這話的時候,面目扭曲得猙獰恐怖。

扶貧隊長忙站出來打圓場說:“李干部說得有道理。”并讓村支書、村主任和村支兩委的人去找寨佬族佬們溝通一下,“不要把這個事情搞大了,再怎么說云三妹母女三人也是你們云盤寨的人。”

村支書云貴生就低頭和村主任一陣嘀嘀咕咕竊竊私語,然后找了個臺階,道:“要我們村支兩委去找寨佬族佬溝通倒是沒有問題,但是,扶貧的公路被云三妹掐在了小溪坑,過不了盤寨,那這個事情我們村支兩委就不好辦了,前面我們已經做了很多的工作都做不通。”

扶貧隊長說:“辛苦書記和主任先去找寨佬族佬們協商一下,這個問題放到下一步,飯要一口一口地吃,問題要一個一個地解決。”

散會后,李有為跑到云三妹家里,對她說:“三妹啊,我和他們扯了一下午,事情有了一點兒眉目,村書記和村主任晚上去找寨佬族佬們開會協商。”

云三妹道:“辛苦你啦。李干部,這是個幌子!”

李有為疑惑道:“又怎么啦?”

云三妹道:“找寨佬族佬協商是村書記和村主任的幌子,云盤寨的大小事情哪一件不是他們兩人作主的?”

李有為道:“那就更好辦了,這次他兩個要是敢耍花招,我要讓他們好看的。”

云三妹道:“你是縣里派來的干部,又是滿心滿意地幫助我,說的話多半是能成的。”

李有為道:“我今天就不回城了,晚上我住到大堡鎮去,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村部等他們協商的結果。我要盯著他們。”

云三妹道:“那真是太辛苦你啦,吃過晚飯再去,我這就去抓個雞來。”

“三妹,你忙自個的事情去,我還要去大堡鎮文化站有點兒事情,順便就在食堂吃點兒。”說完,李有為轉身就走出了院壩的大門。

云三妹在后面追問道:“那怎么成呢?”

李有為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有為就在村部等著村支書、村主任和寨佬族佬們的協商結果。

一直到上午十一點鐘,村支書和村主任兩人才現身,兩人自然是把做寨佬族佬們思想工作的艱難經過說了一遍,又把云盤寨的寨規民約說了一通。

李有為不耐煩了,他打斷兩人的話喝問:“到底是成還是不成?”

村支書云貴生陰陽怪氣地說:“當然是成了,不然也不好來見你這個縣里派來的幫扶干部啊。”

李有為也不在意,只是問:“什么時候能辦?”

村支書說:“這事什么時候能辦,就看你這個幫扶干部的了。”

李有為滿頭霧水道:“這是什么意思?怎么要看我的?”

村支書云貴生不再吭聲,村主任接過腔道:“妞妞、妮妮的落戶,我們同意接收就是了,具體怎么搞還得要云三妹自己去操辦。”

村支書云貴生乜斜著眼,插話道:“就看你這個縣里派來的幫扶干部怎么去操辦了。”

李有為二話沒說,扭頭就走出了村部大門,他要趕去告訴云三妹這個消息。

云三妹聽到了這個信息,又是欣喜又是憂愁,說:“妞妞和妮妮都是屬于沒有戶口的黑戶,當年深圳要我們回原籍上戶口,但是,盤阿滿聯系了云盤寨不讓上,事情就一直拖著。”

李有為安慰道:“不要急,他們同意落戶了,事情就開始動起來了。”

云三妹愁眉苦臉道:“不知該怎么辦?我都不知道從哪個地方開始操辦這個事情。”

李有為道:“要你不要急,我等會兒就回城去,公安局和民政局我都有同學,我去打聽打聽一下怎么操辦。”

在回城的路上,李有為就開始給班長打電話,他做東晚上請同學們聚聚。班長現在是財政局的局長,在同學們當中有號召力,班長答應了。他又陸續給在公安局、教育局、民政局、衛健委等部門工作的同學們逐一打了電話,同學們都好生奇怪,以往絕少參加同學聚會活動的李有為,怎么主動打電話組織聚餐了。

車到縣城,還沒到吃晚餐的時候。李有為先去最豪華的鴻運酒店訂了個包房,又到家里找了兩瓶“五糧液”,這兩瓶好酒還是二十多年以前買的,他準備用來相親成功后,第一次上女方家門用的,結果,年過半百了,這酒都用不上,今天正好派上了用場。看看時間還早,李有為就在沙發上斜躺著瞇了一會兒。

看看快到下班時間,李有為又逐一給每個同學打了電話,告知就餐的酒店訂在鴻運大酒店的飛山包房,一再強調不要誤了時間。

打完電話,李有為提著兩瓶酒出門了,路過四鼓樓一個煙酒店的時候,拐進去買了幾包好煙,他知道同學里面有幾個酒鬼、煙鬼。

縣城不大,剛剛把菜上齊,同學們三三兩兩就到了。

同學們瞪大了眼睛,一個個戲謔李有為是不是有了好事情,這么貴重的好酒好煙,還有一桌子好菜,出手闊綽。

李有為就說:“是有點兒事情,但是不是好事情,還不好說!”說完,詭秘一笑,招呼大家喝酒。

酒過三巡,李有為站起身來,把云三妹兩個女兒落戶的問題說了一遍,說:“我一個文化局的普通干部,清水衙門,無職無權,如何辦得動這個事情?我又在那個婆娘的面前夸了海口,沒有法子,要請各位權力部門的同學鼎力幫助。”

班長要他坐下來,開口說:“你這是急公好義,也是你這個幫扶干部的職責,在座的同學雖然不是縣里頭頭腦腦的領導,但是,也是各個部門的實力人物,大家齊心協力,這事情應該是不難的,這個忙同學們是要盡力幫助的。”

李有為感到非常溫暖,眼淚差點兒都掉下來了。

于是,同學們七嘴八舌,就在酒桌上,一邊喝酒,一邊對這個事情展開了討論,各抒己見。

過了三個月,稻田里青青的秧苗開始揚花吐穗了,李有為把一個文件袋交到了云三妹的手里。

“三妹啊,妞妞和妮妮的落戶手續,精準扶貧對象手冊都已經辦好了,戶口本資料都裝在這袋子里,你要保管好喔。”

“撲通”一聲,云三妹朝著他跪下去了,把李有為嚇了一大跳,急忙把她拉起來道:“你,你干什么?”

云三妹泣不成聲道:“李,李干部,沒有你,這些東西我怎么弄得來?”

李有為嘴里道:“哪里哪里,這都是國家政策有規定的。”心里卻在哀嘆這幾個月來,自己在公安局、民政局、教育局、扶貧辦、鄉鎮村組等職能部門上躥下跳,簽字蓋章,求爺爺告奶奶找熟人拉關系請人吃飯等等,以自己一個幫扶干部的身份辦理這些都花費了幾個月的時間,要云三妹自己去跑這些手續,還真不知道要辦到猴年馬月了……

巖寨岔路口發生的扶貧幫扶干部惡性殺人案件驚動了全縣,省市公安機關的增援力量一天一撥趕來,上級下了死命令要限期破案,具體負責案件偵破工作的副局長黃瑛壓力山大。案發三天以來,圍繞案發地搜山、圍堵、警戒的范圍一再擴大,力度一再增強,然而,兇手好似人間蒸發一樣,一點兒線索都沒有。

此案疑點重重,殺人潛逃兇手是一個國家公務員,一個幫扶干部,無論是在單位還是社會上的口碑都是眾口鑠金。如果非要找點缺點,就是這個人好管閑事,而且是一根筋一堵墻,走到黑,變態認死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扶貧的路上,為了一個手機的賠償問題居然殺人,這個殺人的動機有些牽強。反過來說,被害人卻是一個有劣跡的人。但是,通過幾天來的工作,被害人的同行四人,以及當時在車上的旅客都證實,是李有為不慎撞到被害人,因為摔壞手機的賠償問題引發糾紛,兇殺案的事實、證人證言,都是非常明確地指向李有為,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抓到兇手。

一大清早,云三妹就牽著妮妮走進了姐姐云二妹在大堡鎮的南雜店。云三妹對云二妹道:“我要出去辦些事,把妮妮放在這里幾天。”

云二妹關切道:“你的那個幫扶干部殺了人,你可得小心點兒。”

云三妹淡淡地回道:“我知道。”

“鎮上到處都傳開了。”

“我就想打聽一下,李干部是坐哪個車來的?”

“聽說坐的是龍場龍師傅的車。”

“車上都坐了些什么人?”

“昨天趕場,大部分的人都在鎮上下車了,聽說過去只坐了幾個人。”

“嗯,那我走了。”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龍場找找那個龍師傅。”

云二妹勸阻道:“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大家都在忙著過節,你明天再去也不遲。”

云三妹不再說什么,默默地轉身離去,只感覺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龍場是湘黔交界貴州境內的一個小鄉鎮,距離大堡鎮約十五公里的路程,兩鎮雖然分屬不同的省份,但是兩地民同族,音同聲,氣同枝,來往密切,互通有無,非常熟悉。

云三妹在鎮上找了個跑摩托運客的,剛坐上摩托后座,一個著警察制服的陌生男人走過來,喝問云三妹要到哪里去,云三妹不客氣地回應道:“我要去哪里還要你管?你是我什么人?”把那人戧得說不出話來。

“呼呼”的晨風在耳邊呼嘯,兩邊的山巒樹木快速地向后閃過,云三妹緊緊地抓住摩托后座的扶把,任思緒飛揚……

深夜,副局長黃瑛正在辦公室想到兇手的幫扶對象云三妹,一直堅信自己的幫扶干部不會是兇手。當初,自己安排人手二十四小時緊盯著她,就是想要從她那里打開突破口,把她作為一個誘餌盯牢她,只要她和兇手有了聯系,抓捕李有為還不是手到擒來。可是,三天過去了,所有的技偵手段都用上了,這個云三妹不但沒有和兇手有過半分的聯系,居然還像辦案一樣,到處去打聽兇手的情況,難道當初自己的判斷錯了?

正在這時,“當當”,門外響起敲門聲,黃瑛打開門一開,居然是云三妹。

云三妹神情慌急,臉色憔悴,開口就說道:“黃局長,你要幫幫我。”

“別急,慢慢說。”黃瑛一邊把她讓進屋里,一邊說道。

待云三妹坐下后,黃瑛給她倒了一杯水,溫言道:“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幫助?”

云三妹一口把水喝了個底朝天,急促地說道:“我剛才去了車站,可是,他們不讓我查,說要讓你們公安局的才能查。”

云三妹不著邊際的話,黃瑛聽得滿頭霧水,忙問:“你去車站查什么?”

“是這樣子……”云三妹急忙把自己今天走訪了開車的龍師傅和當時所有的乘客,得到的信息資料和公安局掌握的情況大同小異,只是還有兩位長途旅客沒有找到的情況說了一遍,現在她所有的希望都在那兩個長途旅客的身上。

聽完后,黃瑛思忖了一會兒,沒有馬上答復她的要求,而是話題一轉道:“你真不知道李有為藏在哪里?”

“他殺了人,我不曉得他跑到哪里去了!”云三妹語氣堅定道。

“你這幾天來來往往,到處打聽他的情況,這又是什么意思?”

“他是我的幫扶干部,我關心一下,了解一下情況也不行么?”

“喔,那倒是沒有問題,但是,你不能妨礙我們辦案。”

“我沒有妨礙你們辦案啊,我去了解的都是你們的人已經知道了的情況。”

“那你了解這些有什么用?”

“我不相信李干部會殺人。”

“你還不相信?”

“他這么一個好人。”

“好人與犯罪只隔了一層紙,一念之間的事。”

“可我就是不相信。”

“好了,這個問題,我們也沒有必要爭執了。”

云三妹不再吭聲,黃瑛主動轉換話題,啟發似的說道:“案發以后,李有為到了你家里去,你好好想想,他說過什么沒有?做過什么沒有?”

云三妹想了一下,說道:“他給妮妮送了幾盒早餐奶。”

黃瑛道:“這個我們知道了,你再想想。”

兩人對話停頓了一會兒,云三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有些猶豫道:“黃局長,李干部前天從我家離開的時候,說一大早在車站等車的時候,有一伙人在車站玩‘三張’,引誘過路人,詐騙別人的錢。”

黃瑛道:“這和李有為殺人有什么關系?不是破案線索。”

云三妹道:“李干部怕別人上當受騙,就提醒過路人,點了那伙人的‘水’。”

黃瑛道:“這個也不能抵了他殺人的罪行。”

云三妹想了想,說道:“在車上和李干部扯麻紗,要賠償手機的就是早上在車站玩‘三張’,被李干部‘點水’的那伙人。”

“啊!?”黃瑛“噌”地站起身來,急忙走到云三妹跟前道,“這么重要的情況,前天在你家為什么不跟我們說?”

云三妹委屈道:“你們那么大的陣勢,氣勢洶洶,特別是你們的那個隊長,我都被他嚇傻了,哪里還能記得這么多。”

黃瑛輕輕嘆了口氣道:“唉,謝謝你提供的情況。”

云三妹道:“那,那我要你幫我的忙呢?”

黃瑛思忖片刻,爽快道:“好,我這就安排兩個人陪你去車站。”

只見黃瑛拿起桌上的電話,按了幾個數字,對著話筒道:“讓值班的人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不一會兒,推門走進來一個裝束齊整的年輕警察,開口道:“黃局,您有什么事?”

黃瑛吩咐道:“你去‘9·12’專案組叫上一個人,去把車站周圍所有有監控探頭的單位,前天早上六點到八點的監控資料都給我調來,順便陪這位大姐去車站幫她了解一下情況。”

年輕警察雙腳一并,道:“是!”

云三妹和年輕警察走后,黃瑛又打了兩通電話,一個是打給刑警大隊隊長,要他加緊對“9·12”案件被害人同行四人進行監控,防止他們外逃。另一個是打給治安大隊隊長,要他把治安大隊安裝在車站探頭九月十二日早上的監控視頻送到辦公室來。

第二天,云三妹再度前往車站,在警察的幫助下,事情辦起來自然是順風順水,不但了解到那兩位旅客的身份信息,還知道了對方的通訊聯系方式。云三妹顫抖著手指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云三妹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語無倫次地向對方訴說自己的請求,說到后面竟然是抽抽噎噎說不出話來了。

對方警惕地問她和被圍毆的人是什么關系?

云三妹哭訴著說她和那人是幫扶戶和幫扶干部的關系,然后,迫不及待地把李有為一年多來,盡心幫扶自己的事情一一陳述給對方,那迫切的心情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剖開,好讓對方相信自己說的都是實話。

對方安靜地聽完云三妹的哭訴,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要云三妹發一個郵箱過去,說:“我發一個視頻過來,一切真相都在里面。”

云三妹問:“是不是郵電局送信件用的郵箱?”

對方說:“是電子郵箱。”

云三妹還是搞不清楚什么是“店子郵箱”,以為是要買什么東西。對方就問她孩子多大了,就讓她去問讀高中的孩子,什么是電子郵箱,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原來,對方是兩個來自北方愛好旅游的新婚夫妻,到這邊來旅行結婚。前天,他們從縣城搭乘龍師傅的客運車準備去黔東南,之后,穿越云貴高原到達目的地昆明。兩人都是第一次來到南方,一路為湘黔邊界地區少數民族的風情所傾倒,沿途拍攝了不少的照片和視頻,無意中把前天發生在車上的全部過程錄了下來。

云三妹急急忙忙一路小跑,直奔妞妞讀書的縣中學。

見到大女兒妞妞,云三妹急切地問道:“‘店子郵箱’是什么東西?”

妞妞看到從未來過學校的云三妹已是驚訝,猛然間,又問起這么時髦的詞語來,更是詫異。妞妞就說:“電子郵箱是用于網上收發信函等資料用的。”

云三妹就說:“趕快弄一個。”

妞妞一頭霧水,問她:“阿娘,您要干什么嗎?”

云三妹就問她:“知不知道李阿伯扯上麻紗的事?”

妞妞道:“我一天到晚都呆在學校,哪里會知道外面的事情?”

云三妹就把情況簡單地和妞妞說了一下,然后問道:“我們應不應該幫助那個李阿伯?”

妞妞態度堅決道:“肯定要幫助。”于是,她從云三妹的手中拿過手機操弄了幾下,又遞給她,說道:“阿娘,我已經把郵箱發過去了,您等等我去給老師請個假。”

妞妞領著云三妹來到距學校門口不過百余米的一家網吧。妞妞徑直走到角落一臺電腦前,打開電腦,一陣鼓搗,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客車的車內視頻:十余個旅客稀稀落落地坐在車廂里,云三妹一眼就看到了李有為的背影,他坐在靠前距車門不遠的位置,隨著車輛的行駛,李有為的頭也在微微地晃動。客車緩緩減慢了速度,前兩排座位的一個年輕人,從兜里拿出一個手機,掰作兩半,用手貼在耳邊,作勢打電話的樣子,起身向前,走到李有為前面門口位置坐下。客車停下了,李有為起身從頭頂的行李架取下東西,往車門口走去,坐在前面座位上的那個年輕人突然站立起來。李有為側過身子,極力避開年輕人正在打電話往外拐的胳膊。但年輕人的胳膊卻猛然向著李有為的身上靠過來,手機就掉到地上,摔成兩半……

看完視頻后,云三妹氣血翻涌,咬牙切齒地罵道:“這個雷劈火燒槍打不得好死的畜生,陷害李干部。”

妞妞道:“阿娘,您輕聲點兒,這里是網吧。”

云三妹便不再詛咒,只是怒極了,臉有恨色。

云三妹道:“妞妞,您等我一下,我馬上去公安局把那個黃局長叫過來。”

妞妞不解道:“阿娘,您叫黃局長過來做啷個?”

“要她過來看看這個東西。”

“阿娘,您莫急,我把這個視頻拷到U盤里,您拿去交給她就可以了。”

妞妞從阿娘手里要過一百元錢,起身到服務吧臺那里買了個U盤回來,退給云三妹五十元錢,說道:“阿娘,這個U盤只要五十元錢,這是找給您的錢。”

云三妹心情好,爽快道:“妞妞,這五十元錢,你就拿著做生活費吧。”說完,兩人轉身就出了網吧。

云三妹緊攥著妞妞交給她的U盤,氣喘吁吁地敲開了黃副局長的辦公室。

黃瑛正在加班審看收集的視頻資料,看到大汗淋漓的云三妹闖進了辦公室,問道:“什么事?”

云三妹伸出緊攥著的一只手,打開手掌,里面有一個U盤,憔悴的臉上綻開了一朵燦爛的笑容,道:“這就是那兩個長途旅客照下來的東西,你打開看一下就曉得了。”

“哦!?”黃瑛起身從云三妹的手里接過U盤,從桌上抽出一張紙巾,把U盤擦拭干凈后插入電腦。

黃瑛緊盯著電腦屏幕,有些地方還來回查看,臉色越來越嚴峻,來來回回差不多看了近一個小時,好不容易看完了視頻。黃瑛長吁了一口氣,立即打電話給刑警大隊長,道:“喂,‘9·12’案件被害人同行的那四個人都在我們的掌握中么?嗯,好,馬上安排人手把他們抓捕起來,一個也不許逃脫,分開關押突審。把這些事情處理好了,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嗯,好,再見。”

黃瑛安排完,走到云三妹的跟前,握住她的手,道:“太感謝你了,說實在話,這些人長期以來就是我們關注的重點對象,發生了這么大的案子,當時我們也是懷疑其中有詐,他們的同伙和車上的旅客都是眾口一詞,說是因為手機賠償問題引發的兇殺案,我們苦于沒有證據證明是這幫人所為,只能讓他們逍遙法外。我們表示歉意。”

云三妹不關心案件的進展,她焦急地問道:“那么,李干部就沒有麻紗了?清白了?”

黃瑛道:“從我們今天調取查看車站周圍的監控資料和你剛才給我的視頻資料結合分析,兩者是有關聯的證據鏈,基本可以否決李有為同志的兇案嫌疑。”

云三妹不滿道:“還是基本?”

黃瑛微笑道:“可以肯定了,但是最后的定論我們還要通過審訊,核實案件的真相。”接著話題一轉關切道,“對不起,剛才忙著看視頻,忘了問你吃過午飯了沒有?”

云三妹用力拍了拍隨身的布包,道:“我帶著呢。”

“我帶你去食堂吃點兒午飯?”

“謝謝,真不用了。”

黃瑛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微笑著問道:“你把李有為藏在什么地方了?我們的武警公安出動了數百人搜山都沒有找到他,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吧?”

云三妹警惕地望著她,疑問道:“你們還要搜山找他?”

黃瑛笑道:“沒有,我們馬上下達撤回搜山和警戒的命令。”

云三妹欣慰道:“那他不用去派出所了吧?”

黃瑛道:“有些情況我們還需要找他了解,協助我們的工作,但是,我們是去請他。”

云三妹笑道:“他在一個黑暗無光的地方,我這就去請他。”說完,轉身便欲離去。

黃瑛急忙攔住她道:“不急,他在黑暗的地方呆了這么久的時間,白天接他出來要壞了他的眼睛,你這幾天辛苦了,好好休息,下午我派車送你回云盤寨。”

云三妹爽朗地道:“這算什么辛苦,我現在就回去,李干部這幾天肯定餓壞了,我給他買些好吃的去。”

黃瑛交給她一個手機,道:“你硬要現在趕回去,我也不阻攔你,這是李有為同志遺落在現場的手機,麻煩你交給他。”

云三妹接過手機忽然道:“還有兩把鐮刀呢,那是我托李干部幫我買的。”

黃瑛笑道:“那兩把鐮刀我們暫時保管一下,畢竟鐮刀傷人了,等到事情真相全部搞清了,自然會還給你。”

云三妹不滿道:“眼下收割稻谷正需要鐮刀。”

“那我馬上安排人給你買兩把帶回去。”

“我不要,我就需要李干部幫我買的那兩把。”

“好,我盡快安排人搞清楚后給你送來。”

“要快喔,不然,稻谷就爛在田里了。”

“放心,不會耽誤你的收割。”

“好,我等著。”

“另外,請你轉告李有為同志,他被迫自衛傷到的那個罪犯搶救過來了,要他不要有任何的思想包袱和壓力。”

“啊!?”云三妹睜大了眼睛瞪著她。

“是的,那個人沒有死。”黃瑛重復道。

“你們怎么沒早說啊。”

“我也是剛得到的消息,在醫院搶救了三天三夜,醫生說只是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

“花冤枉錢。”

“再說了,由于破案的需要,我也不能說啊。”

“還不如讓他死了,干凈!”云三妹狠狠地道。

……

一直躲在水洞里的李有為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著,“滴答滴答”的水滴聲提醒他還活著。饑餓和寒冷緊緊地纏繞著他,消磨著他求生的欲望,神志變得有些模模糊糊。他感覺他的靈魂已經出竅,好像離開了身軀在黑暗里飄忽起來一般,漫無邊際地飄忽著,思緒和記憶快要被黑暗淹沒了,腦海里混沌一片,微弱的生命似乎就要融入這漫無邊際的黑暗。

忽然“喇喇”的水聲響起,“李干部,李干部”的呼喊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越來越近。李有為想回應卻怎么也張不開嘴,只感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從遠而近停在了身邊,緊接著,他冷冰冰的身軀便陷入火熱般的溫暖……

三個月以后,李有為和云三妹雙雙被評選為全縣“見義勇為道德模范”。

在莊嚴的頒獎大會上,李有為忽然想到一事,他扭過頭去對坐在旁邊的云三妹低聲道:“三妹啊,上次縣里的扶貧驗收督導組去你家檢查的時候,你說你今年脫不了貧,又說我兩個月都沒有入戶走訪了,你為什么要對他們撒謊?害得我在云盤寨的那個黑洞里呆了三天三晚,差點兒沒被餓死凍死。”

云三妹低下頭,有些羞澀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告訴我實話,我就告訴你。”

李有為道:“好,我保證說實話。”

云三妹道:“要是我沒對督導組說謊話,那個周末你會來嗎?”

李有為心中一蕩,猶豫片刻,馬上接著說道:“我肯定不會去啊,那個周末約好了同學聚會。”

“我知道我是喊不動你的,就只好要督導組吆喝你來。”

“為什么?”

“你不曉得第二天是中秋節?”

“曉得啊!”

“你幫扶我一年多了,做了那么多事,在我們家里水都沒有喝一口。”

“是局長派我去的,他給我開工資。”

“過節就是我和妮妮在家,你也是一個人,我就想殺個雞子把你喊來,我們一起過一個中秋節。”

“那也不用這么隆重啊,還要殺個雞子,是不是還要收五十元錢啊。”

“死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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