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紀（組詩）

雷默

驚

零下七度，陰沉的天空下

只有風，從湖上吹來

那天，我驚擾了兩只野鴨子

那天，我的心像兩只野鴨子

鏡像

那時，我有一頭濃密黑亮的頭發

我也有清瘦俊朗的面容

熱切向往的眼神

那時，我是一只羚羊，或者兔子

此刻，在春日溫暖的陽光里

我們面對面，人們說你是我的兒子

風影

在大地上移動

比水更難以捉摸

需要山巒，花朵和樹

為一切有形賦形

蜻蜓和蝴蝶

癔癥和瘋子

有形消失時，風影還在

捕風捉影的人還在

它們有豹的蹤跡

跳下的人，留下狐光

灰燼

時間的灰落下來

在冬季是雪，而此刻

難道是這些凋謝的花朵

萬物在春天生長，不舍晝夜

花朵如閃電，照亮大地

我從梨樹下走過

剎那白頭

籟

沒有比這更讓我驚心而又安寧的聲音了

一如往昔的歡樂或憂傷，觸手可及

沒有什么可以改變它

沒有誰能擋住它的步履

流水，淙淙之聲，在樹林深處

吸引我踩著厚厚的積雪靠近它

吸引我走下河堤，進入它心中

像一個孩子躺在媽媽枕邊

流水，只有流水，寂靜的寒夜里

紫金山神與眾生的親吻之音

雁蕩山

一億多年前的火山

噴涌出一尊尊石佛

一億年來，石佛繁衍了無數的佛

我們叫它石斛、馬齒莧、虎皮蘭……

小龍湫，大龍湫

謝靈運和李白

沈括和徐霞客

他們來過

各自拜見了

自己的萬象

撞見

野鴨子拍打著翅膀

湖上飄著水汽

生銹的柵欄上

月季花含霜盛開

小道旁睡著兩輛小黃車

釣者因風而動

樹蔭下擱淺的小船

不知誰人棄

我所見的風景里

還有一只兔子，撞見了我

人類紀

多少天前，我曾在紫金山背上

一塊密密的樹林里徘徊，小憩

梧桐、櫟樹、樸樹，還有著名的鵝掌楸

地上鋪滿落葉，空中依然飄忽

密密的樹林里，一個人

幾只鳥，還有蚊子和蒼蠅

蜻蜓、蝴蝶、螞蚱、穿山甲

所見即所在，不見也在

時間是一條河流，亦可切為薄片

密林之中，更像一塊糖在融化

朋友和愛人，他們在遠方

但此刻的相見格外真切——

不在眼前，不在身后

當我返回林外空地時

一輪紅日已在枝頭

從寒武，到侏羅，到白堊……

兩只白鷺

兩只白鷺在藍天下飛翔

白云往事一樣盛開

這一幕倒映在一條真的河流里

多么美好，這個雪霽初晴的早晨

轉眼間，白鷺向太陽，向山峰飛去了

鏡頭再快，已捕捉不到它的身影

我站在橋上，惘然若失——

誰的白紗，誰的白裙？

我還是拍下了這張照片

白云倒映在一條真的河流里

他們說，這太像一張油畫了

多么美好啊，那個雪霽初晴的早晨

致良知

每一粒花朵，都是良知

哪怕她渺小如沙

她們，從荒野里，山坡上，馬路邊

秀出，喚醒一切沉睡的物種

她們，即便只有短暫的一瞬

一現身就光明自足

她們，在風雨、雷電中夭折

而后重生，在另一枝頭上

黑夜里的花朵

是永不熄滅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