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彬 許 晉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在人類歷史長河中,因瘟疫而發生的荒誕事件和現象可謂屢見不鮮,這些事件和現象與瘟疫一起構成了人類文明記憶中黑暗而沉重的一頁。16—17世紀歐洲鼠疫泛濫,各國社會暗流涌動,英國本土曾掀起了一場規模宏大的屠犬運動。這場屠犬運動在現代社會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其在近代早期英國特定的時代語境下發生的社會文化、大眾心理與醫學認知等根源問題受到了國內外學界的關注。
目前涉及近代早期英國屠犬現象的研究成果以國外研究為主。概況介紹性作品如蓋爾芬德(Laura D. Gelfand)的《我們的犬,我們的自我:中世紀和近代早期藝術、文學和社會中的犬》,(1)Laura D. Gelfand, Our Dogs, Our Selves: Dogs in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Art, Literature, and Society, Boston: Brill, 2016, pp.41-67.其中艾米麗·科凱恩(Emily Cockayne)撰寫的《誰讓狗出去了?中世紀晚期和近代早期英格蘭的令人生厭的犬》(2)Emily Cockayne, “Who Did Let the Dogs Out?—Nuisance Dogs in Late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England,” Laura D. Gelfand, Our Dogs, Our Selves: Dogs in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Art, Literature, and Society, Boston: Brill, 2016.一文,運用大量地方文獻資料,詳細梳理了近代英國城鎮中管制犬類的歷史,包括屠殺犬類的歷史,科凱恩認為犬類的管制源于人們對于犬類襲擊的擔憂。而馬克·詹納(Mark S.R. Jenner)在《犬類大屠殺》(3)Mark Jenner, “The Great Dog Massacre,” William G. Naphy, Penny Roberts,eds., Fear in Early Modern Society,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7.一文中,通過剖析近代英國流行病時期人們害怕貓和狗成為疾病傳播媒介的內在邏輯,最后指出屠犬現象是中世紀以來英國城鎮犬類管理的延伸,以及對社會秩序的重新整頓。相關一手文獻包括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的《瘟疫年紀事》(4)Daniel Defoe, A 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 London: J.M. Dent, 1900.及《塞繆爾·佩皮斯日記》(5)Samuel Pepys, O. F. Morshead, and Ernest H. Shepard, Everybody’s Pepys: The Diary of Samuel Pepys, 1660—1669, London: Bell, 1972.等時人日記。另《南安普頓民事法院記錄(1550—1577)》(6)F.J.C.Hearnshaw, and D.M. Hearnshaw, eds., Southampton Court Leet Records A.D. 1550—1577, Southampton: H.M. Gilbert & Son, 1905—1906.⑥和《諾丁漢自治市記錄》(7)Nottingham City Council, Records of the Borough of Nottingham, Being a Series of Extracts from the Archives of the Corporation of Nottingham, 9 Vols., London: B. Quaritch, 1882-1951.等提供了相關法令方面的原始文獻。

同時,屠犬現象與近代早期英國相對落后的醫學認知也是不可分割的。相關研究成果包括查爾斯·克萊頓(Charles Creighton)的《英國流行病史》(13)Charles Creighton, etc., A History of Epidemics in Britain, from A.D. 664 to the Extinction of Plague, Cambridge: At the University Press,1891.、保羅·斯萊克(Paul Slack)的《瘟疫對都鐸王朝和斯圖亞特王朝的影響》(14)Paul Slack, The Impact of Plague in Tudor and Stuart Englan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0.,前者全面分析了當時鼠疫解釋中占星術、瘴氣論等多重因素,后者則結合政府法令,分析了瘟疫解釋對政策制定的影響。關于犬與疾病間關系的代表性研究成果有《從歷史上的鼠疫流行中吸取的教訓:一種古代疾病的現代意義》、(15)Nicholas A Boire, et al.,“Lessons Learned From Historic Plague Epidemics: the Relevance of an Ancient Disease in Modern Times,” Journal of Ancient Diseases & Preventive Remedies, J Anc Dis Prev Rem, Vol.2, No.114, 2014.《人類瘟疫中犬的相關危險因素》、(16)L.Hannah Gould,et al., “Dog-Associated Risk Factors for Human Plague,” Zoonoses and Public Health, Vol.55, No.8-10, 2008, pp.448-454.《愈合的舔舐和瘋狂的咬傷:對犬的象征意義的研究》(17)Patricia Dale-Green, “The Healing Lick and Rabid Bite: A Study in the Symbolism of the Dog,” British Homeopathic Journal, Vol.53, No.01, 1964, pp.51-59.等。國內成果相對貧乏,僅有鄒翔的《鼠疫與倫敦公共衛生:1518—1667》,(18)鄒翔:《鼠疫與倫敦城市公共衛生:1518—1667》,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其提出屠犬現象系英國當時因醫學水平不足而做出的錯誤舉動,但未盡其詳。
總的來說,目前國內外學術界尚無系統考察近代早期英國瘟疫史中的屠犬現象成因的成果。為此,本文擬以16—17世紀英國瘟疫期間的屠犬運動為主題,借助多領域文獻資料,解構這一荒謬現象背后的內在邏輯,解讀犬在人類歷史上的雙重文化形象,廓清關于犬的醫學觀念和瘟疫期間的社會群體心理狀態,探討其如何影響大眾對犬的看法,并催生這場由英國政府領導且得到社會各界支持的大規模屠犬運動。其中不足之處,望請方家指教。
關于這場屠犬運動時間之持久,數量之龐大方面的具體情狀,在當時的文學記載中可窺見一斑。如亨利·馬欽(Henry Machyn)在1563年的日記中記載:“因為它們把瘟疫從一家帶到另一家。圣瑪格麗特教區威斯敏斯特教堂的教會委員向約翰·韋爾奇(John Welch)支付了一筆款項,以酬謝他在瘟疫期間殺害和掩埋了許多犬。1603年鼠疫再次爆發時也采取了類似的措施,從6月19日到7月30日,圣瑪格麗特教堂的執事們支付了7筆款項,屠殺了不少于327只犬?!?19)J.G.Nichols, ed., The Diary of Henry Machyn, Citizen and Merchant-Taylor of London, 1550—1563, Camden Society, 1848, pp.393-396. http://www.british-history.ac.uk/camden-record-soc/vol42/pp393-396. Accessed 3 January 2021.
當時政府出臺的屠犬政策并非一時之舉,而是經過周密策劃與準備的。政府對待犬只,表現為從單純驅趕和捕殺演變為日益嚴苛細致的管理。當時政府頒布的相關法令之繁多,令人瞠目。如1543年英國政府要求對犬只驅趕或者捕殺,并將它們埋到城外。1550年南安普頓的民事法院頒布法令:“從今往后,任何有攻擊性的犬只不得在街上走動。”(20)F.J.C.Hearnshaw and D.M. Hearnshaw, eds., Southampton Court Leet Records A.D. 1550—1577, p.6.法令到1563年稍變寬松,如果犬只被拴住則可幸免,因未拴住或疏忽跑丟,其主人要被罰款3先令4便士。1564年,法令規定夜里10點到凌晨4點仍在街上游蕩的犬只不論有無主人,一旦被抓獲就將處死。(21)F.P.Wilson, The Plague in Shakespeare’s Lond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38.1569年,市政官員將獒犬和“有攻擊性的”犬一并列入其中,違者罰款。(22)F.J.C.Hearnshaw and D.M. Hearnshaw, eds., Southampton Court Leet Records A.D. 1550—1577, p.55.1583年,法令規定流浪犬以及那些嗥叫而吵鬧鄰居的犬也會被殺掉。(23)F.P.Wilson, The Plague in Shakespeare’s London, p.38.
1625年倫敦市長發布的公告則稱“獵犬人殺死每一只這樣的犬,并把它埋在地里至少四英尺深,將由市里的財務大臣發放兩便士。”(24)City of London (England). Court of Aldermen, Orders to be used in the time of the infection of the plague within the city and liberties of London, till further charitable provision may be had for places of receite for the visited with infection London, by Isaac Iaggard, Printer to the Honourable City of London, 1625. http://name.umdl.umich.edu/A06241.0001.001. Acceesed 16 December 2021.以驅趕、屠殺和罰款多種方式組成的犬類制約法令,在之后的疫情中得到了延續。在倫敦大瘟疫期間,流浪的豬要被扣押,犬、貓、兔子和鴿子都不能在城里飼養,犬類要被指定的捕犬人殺死,其中353只犬在威斯敏斯特的圣瑪格麗特教區被殺。(25)Stephen Porter, Lord Have Mercy Upon Us: London’s Plague Years, Stroud (England): Tempus, 2005, p.217.據笛福記載,在1665年倫敦大瘟疫期間,城內約有4萬條犬和20萬只貓被捕殺。(26)Daniel Defoe, A 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 p.154.
此外,對犬只進行驅趕捕殺的做法僅是當時英國政府的清潔運動的一部分,其他動物包括豬、貓、鴿子和兔子也遭到了限制殺害,例如在英國鼠疫期間,貓類與犬類被殺害的程度不相上下。同樣作為家庭日常馴養的寵物,與其他動物不同的是,犬類因其忠誠親人的固有文化形象而更具有特殊性。并且由于更具威脅性的外表,在瘟疫期間受到防疫法令制定者的格外關注,各教區聘用了專門的捕犬人捕殺不符合規定的犬類,其情形在瘟疫法令和時人手記中也多有記載。因此,在廣泛的清潔運動中,屠犬現象因其文化形象而更具有特殊性,因其屠殺的規模之大和時間之久而更具有代表性。
近代早期英國的社會生活中不乏犬類的身影,犬類在近代早期英國的私人日記、往來信件以及文學作品中都有所提及。在近代早期英國的城市鄉鎮里,它們或是陪伴家庭行走在田野上,或是朝游行隊伍吠叫,在爭奪倫敦“地盤”的斗毆中相互咆哮、撕咬,12世紀的一道王家法令曾宣稱“倘若兇猛饑餓的犬咬傷王家動物”,其主人須償命。(27)Peter Ackroyd, London: The Biography, New York: Nan A. Talese, 2001, p.414.考文垂、布里斯托爾和北安普頓郡曾規定,在1381年農民起義后,只有表現良好的犬才能放開鎖鏈。(28)Carole Rawcliffe, Urban Bodies: Communal Health in Late Medieval English Towns and Cities,Woodbridge: The Boydell Press, 2013, p.154.英國的犬類承擔著不同的社會“角色”,除了尋常家庭養的寵物犬之外,有的犬在英國的大街小巷上和流浪者一起生活,有的則成為貴族打獵的獵犬,還有的犬成為英國人休閑娛樂活動的一部分,例如表演魔術、充當斗犬等。其中最令人憎惡的是那些游蕩在街上的流浪犬,它們骯臟的生活環境和強烈的攻擊性讓人們心生憂懼。直到19世紀中期,倫敦成立了救助流浪犬的福利機構,流浪犬的問題才得以解決。(29)Peter Ackroyd, London: The Biography, p.415.

早期神話和宗教觀念中的犬隱喻著死亡和不祥,而在巫術歷史上它又和魔鬼不可分割。在巫術的歷史中,犬作為一種幽靈形象從14世紀開始就有記錄。人們認為犬擁有著不安分的靈魂,也就是壞人的鬼魂,比如殘忍的貴族、殺人犯、自殺者、小偷、叛徒、女巫和各種可能被認為是魔鬼同伙的不信神的人,也包括那些暴死的人,他們死的時候“沒有家,沒有涂油,沒有穿衣服”,因此也加入了魔鬼的行列,這些鬼魂經常以犬的形式出現。(33)Barbara Allen Woods, “The Devil in Dog Form,” p.230.神話顯然間接促成了巫術里犬的魔鬼化,希臘人和羅馬人把犬和赫卡忒(Hecate)聯系在一起,赫卡忒是代表著陰間和巫術的女神,犬與死亡及陰間之間的密切聯系,使它很自然地與魔鬼聯系起來。在巫術信仰中,惡魔有時會變成動物的形象,女巫和巫師也具有把自己或他們的靈魂變成動物的能力。所以在巫術審判記錄中,女巫被指控偽裝成各種各樣的小動物,最為常見的就是貓、犬和兔子。(34)Richard M. Golden, ed., Encyclopedia of Witchcraft: The Western Tradition,Vol.1, California:ABC-CLIO, 2006, pp.40-41.女巫和魔鬼雖然都有可能以犬的形式出現,但黑犬因其外表和不祥的隱喻在眾多巫術記載中最為常見。16世紀德國著名醫生約翰·韋耶(Johann Weyer)在1563年的著作《論魔鬼的把戲》(OntheTricksofDevils)中寫到魔鬼可能以黑犬的形式出現。(35)Johann Weyer, De Praestigiis Daemonum(on the Tricks of Devils), Basel: Oporinus, 1563.同時犬也出現在文藝復興和17世紀描繪巫術和惡魔的藝術中,老彼得·勃魯蓋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雕刻的《淫亂之罪》(36)這幅版畫是由比利時安特衛普的杰羅姆·科克(Jerome Cock)雕刻的,但人們認為這是在勃魯蓋爾指導下,根據他“七宗罪”的原畫創作的七幅版畫中的一幅,因為科克僅是為勃魯蓋爾工作的一名技術人員。轉引自Richard M. Golden, ed., Encyclopedia of Witchcraft: The Western Tradition, Vol.1, p.289.(TheSinofLechery)中描繪了正在交配的惡犬。(37)Richard M. Golden, ed., Encyclopedia of Witchcraft: The Western Tradition, Vol.1, pp.288-289.
在犬的眾多負面形象中,黑色的外表或巨型的身軀是惡犬的共同特征。約翰·伯杰(John Berger)在1977年《為什么看動物?》(38)John Berger, “Why Look at Animals?” Linda Kalof and Amy J. Fitzgerald, eds., The Animals Reader: The Essential Classic and Contemporary Writings, Oxford; New York: Berg, 2007, p.254.一文中承認動物象征主義的重要性。他認為,自史前以來,動物可能已經被用作“繪制(人類)世界經驗圖表”的最早符號。黑色,抑或“黑和巨大”的動物在過去被理解為與風險有關,與魔鬼和惡魔有關。這涉及黑白的象征主義,這兩種顏色被視為對立,是西方基督教文化特有的,直到公元1000年才開始出現。(39)Michel Pastoureau,Black: The History of a Color, 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51-52.在西方文化中,黑色的動物往往代表不祥、憂郁和邪惡,例如黑貓代表著厄運和女巫,黑鳥常常出現在墓地中,黑犬也是中世紀英國民間傳說中的???,象征著不祥、憂郁和死亡。最著名的可能是現代作品——亞瑟·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的《巴斯克維爾的獵犬》,講述了近乎靈異的惡犬所制造的恐怖命案。(40)Sheilagh Quaile, “‘The Black Dog that Worries You at Home’: The Black Dog Motif in Modern English Folklore and Literary Culture,” pp.37-61.仿佛幽靈般的黑犬對英國民間文化影響頗深,英國不少監獄、飲酒場所都以其命名,包括在現代的英語用語中,“黑犬”常常與抑郁癥聯系在一起。即使在今天,黑色流浪犬被收養的概率比之其他顏色犬類更低,這也被稱之為“黑犬綜合征”。
總之,犬在西方社會的文化形象中總是以一種矛盾體出現,在日常生活中它是人類可親可靠的忠實伙伴,在民間傳說中它又是巫術和死亡的使者,這之間的界限大抵是受人類控制與否,不受控制的犬往往隱藏著狼類的兇殘,對人類的震懾威脅或許催生了各類神話傳說的興起。在一些西方傳說中,黑犬的出現、在夜間的嗥叫,都預示著死亡的到來。近代早期英國社會對犬的厭惡,來源于其民間傳說和宗教教義中對犬的污名化。這種將犬和陰間、魔鬼和巫術密切聯系的迷信觀念,可以說是早期動物象征主義在實體上的運用,也是充斥著宗教迷信的西方舊社會的落后產物。如瑪麗亞·斯坦羅尼克(Marija Stanonik)即指出,恐懼通常是對恐怖物體的反應,但無知和迷信也會導致人們經歷恐懼。(41)Marija Stanonik, Zgodovina Slovenske Slovstvene Folklore: Od Srednjega Veka Do Sodobnosti, Ljubljana: Slovenska Matica, 2009, pp.188, 287.這種無知和迷信促成了人們對不受控制的犬類的自然恐懼,也成為瘟疫時期屠犬現象的認知根源。
犬類與疾病乃至瘟疫的聯系由來已久,這在英國早期醫學實踐和認知中得以展現。首先,屠殺犬類的行為可能基于犬類在人類生活中的特殊地位,暗含著通過屠犬驅趕疾病、整頓社會秩序的隱喻。在更早的醫學實踐中,犬類就已經作為一種“藥材”用來治愈各類疾病。在許多宗教儀式都有關于犬類的厭惡儀式,因為人們相信犬類會趕走對主人有害的人和動物,所以它們是趕走邪惡的自然工具,無論是真實的還是潛在的,在這些儀式中出現的犬血、牙齒、尿液、性器官都是人們熟悉的魔法工具。(42)Eli Edward Burriss, “The Place of the Dog in Superstition as Revealed in Latin Literature,” pp.32-33.這類儀式在古代西方醫學中也有著重要的意義,古羅馬作家普林尼(Pliny)認為:“犬血是致昏迷毒劑的治療藥品;母犬的奶有助于孕婦分娩,立即治愈燙傷的口腔;灑在墻上的犬膽汁能預防各種疾??;如果把犬的腦袋鋪在一塊亞麻布上,就能使碎骨在14天內愈合;犬頭制成灰燼可以治療直腸疾病、性病、發炎、燒傷、潰瘍等疾病?!?43)Pliny, Natural History, Vol.8, Book 30,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7, pp.277-376.轉引自Patricia Dale-Green, “The Healing Lick and Rabid Bite,” pp.51-59.佩里格林·霍登(Peregrine Horden)也提及,“用一塊豬油擦拭病人,然后把它扔給一個陌生社區的犬(或者是一只陌生的犬)”。如果犬吃了豬油,病人就會活下來。(44)Sheilagh Quaile, “‘ The Black Dog that Worries You at Home’: The Black Dog Motif in Modern English Folklore and Literary Culture,” p.40.這類儀式將犬類作為轉移疾病的中介,為此而虐犬屠犬,表現出人類對犬類的早期復雜認知。同時表明在以往的疾病治療中,人們就有希望通過屠殺犬類來達到防治疾病的做法。
其次,近代早期對犬類的厭惡不僅來源于聳人聽聞的民間傳說和宗教教義,也不止是人們對于未加約束的犬類的恐懼,屠犬現象背后還隱藏著人們憂慮犬類在城市衛生中起到的負面作用。在早期的城鎮建設中,街道作為公共空間的一部分由市政當局負責管理,街道居民承擔清潔維護工作。1541年牛津郡任命了第一個街道清道夫,貝德福德郡也時常發布關于維持街道清潔、防止豬在街上游蕩等環境衛生法令,這類早期衛生法令的發布是16—17世紀英國市政當局的常態。(45)Peter Clark, The Cambridge Urban History of Britain, Vol. 2,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306.即使是城鎮居民,也對糟糕的居住環境抱有擔憂。15世紀中葉的倫敦議會收到了一份請愿書,呼吁當局清理一條“被犬類和其他東西弄得臟兮兮、臭氣熏天”的道路。(46)Pamela Beatrice Hartshorne, The Street and the Perception of Public Space in York, 1476—1586, York: University of York, 2004, p.106.在早期城鎮法令中關于街道清潔的規定頻繁出現,除了反映出當局對于保持城鎮衛生的美好愿景外,在實際操作中并未真正起到強有力的作用。
近代早期的倫敦環境依然十分糟糕,街道上總是有牲畜的身影出沒。塞繆爾·佩皮斯(Samuel Pepys)談到有一夜曾被“一個閹豬工,以及一頭母牛、一條犬發出的吵鬧”攪得無法安生。(47)Peter Ackroyd, London: The Biography, p.69.城市里圈養販賣的各種家畜加上流浪在街道的牲畜,其噪聲和氣味惡化了倫敦環境。在這些骯臟狹窄的街道中,犬類穿梭在大街小巷,深受厭惡。1661年倫敦南部伯蒙德賽地區,一位自耕農的鄰居們被他關在院子里的獵犬弄得心煩意亂,不是因為它們的叫聲,而是因為他喂給他們吃的“死尸”散發出的氣味,使得空氣變得“不健康”。(48)Dorothy L. Powell and Hilary Jenkinson, eds., Surrey Quarter Sessions Records, Order Book and Sessions Rolls 1661—1663, London: For the Surrey Record Society, 1935, p.111.
這種憂慮在近代早期醫學中能夠得到相應的解釋。在16—17世紀的醫學防治中,對于瘟疫的傳播和預防逐漸變得重要,人們不再將瘟疫完全視為上帝的權威,而是嘗試通過世俗的方法加以控制,這種防疫“世俗化”的過程象征著瘴氣論在瘟疫解釋中的主流地位,也就間接促成了屠犬現象的合理化。當時的人們認為瘟疫的醫學病因是復雜多樣的,包括特殊的恒星結構、季節影響、神靈的懲罰或者與染疫者的各類接觸,(49)Dorothy Porter, Health, Civilization, and the State: A History of Public Health from Ancient to Modern Times, London: Routledge, 2005, p.34.其中最為關鍵的就是瘴氣論。瘴氣論將疾病歸結于空氣的不潔凈,來源于骯臟的城市環境,包括未掩埋的尸體、糟糕的街道和臭氣熏天的牲畜棚。瘴氣論還認為這種導致染疫的瘴氣可以通過衣物、貨品以及流竄的動物感染他人,犬類顯然名列其中。例如,在1593年出版的一本名為《抵抗瘟疫》的小冊子中,作者西蒙·凱爾維(Simon Kellwaye)列舉了瘟疫發生的可能原因,包括炎熱、雨水、腐爛的尸體、污穢、過度擁擠的環境和某些動物(如豬、犬、貓和鼬鼠)的皮毛。(50)Bryon Lee Grigsby, Pestilence in 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English Literature, New York: Routledge, 2004, p.125.
根據以上論述推斷,近代早期瘟疫中的屠犬現象部分基于人們的疾病認知,他們將犬類與鼠疫相聯系,源于他們認為犬類會感染或傳播鼠疫的觀念。犬類在英國家庭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它們分享著人類的生活空間和物資,穿梭于外界和家庭內部,這種密切的關系使人們自然地將犬類假想為攜帶病菌的載體,甚至許多主人會因為害怕從犬類身上感染疾病,拋棄殺害他們的犬只。1578年,布拉斯布里奇(Brasbridge)在他的《窮人的珍寶》(PoorMan’sJewel)一書中就提到,一場災難性的瘟疫被認為是通過倫敦買來的犬皮傳染到家里的。(51)Charles Creighton, A History of Epidemics in Britain, from A.D. 664 to the Extinction of Plague, p.316.這種對于犬類的恐懼是當時錯誤的醫學認知導致的,但這并不妨礙時人深信不疑。因此,近代早期以瘴氣論為主的瘟疫醫學解釋影響了英國政府的法令制定,政府表示為了防止感染,應該盡可能地防止與受感染的地方接觸,并盡量限制家畜(貓、犬和豬)的移動,因為這些動物可能會在各家之間傳播疾病。(52)Paul Slack, The Impact of Plague in Tudor and Stuart England, p.45.
另外,瘟疫期間的犬類在擾亂鄰里休息、社會治安方面的負面影響也可能是屠犬背后的原因之一。塞繆爾·佩皮斯(Samuel Pepys)曾提及被一只狂吠的犬弄得睡不著覺的煩惱,這使他浪費了第二天的時間去吃藥。(53)Samuel Pepys, William Matthews and Robert Latham, eds., The Diary of Samuel Pepys, Vol.1:1660, London: Bell, 1970, pp.17-18.在14世紀30年代,??巳爻羌訌娏藢δ切安粌H在夜間在街上狂吠和打架,還會騷擾人們”的動物的管制。(54)Carole Rawcliffe, Urban Bodies: Communal Health in Late Medieval English Towns and Cities, p.155.1592年一份公告與之類似,將那些在街上游蕩的犬挑出來屠宰,這些犬的嗥叫顯然打擾了鄰里的休息。(55)William G. Naphy and Penny Roberts, eds., Fear in Early Modern Society,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7, p.48.城市當局采取的隔離措施已經讓病人或者鄰里憂慮萬分,而往往病人又急需良好的休息,這種特殊的氛圍中犬的嗥叫成為“眾矢之的”,游蕩的犬類干擾了城市清潔運動的進行,犬類自然也就被列入急需處理的瘟疫清單中。
在以往的案例分析中,人們認為對于貓、犬的捕殺以及對鼠蚤的忽略,是由于當時的醫學的錯誤認知,著重闡述了屠犬現象的錯誤,卻忽略了犬類在疾病傳播中的科學解釋。近年來,研究者表示在鼠疫流行地區,犬類可能經常接觸鼠疫耶爾森菌,并通過捕食受感染動物或蚤咬而感染。貓和犬類通常會經歷一種較溫和的疾病形式,表現為非特異性癥狀,如嗜睡發熱和膿性皮膚損傷,而貓對鼠疫非常敏感,表現為與人類相似的疾病譜系。(56)Nicholas A Boire, et al.,“Lessons Learned from Historic Plague Epidemics: the Relevance of an Ancient Disease in Modern Times,” 2014, p.10.也就是說,在鼠疫流行病學中,犬類可以通過將跳蚤攜帶到其他場所,傳播和擴散疫情。
總之,無論是近代早期的“瘴氣論”還是現代鼠疫流行病學,都用不同的醫學邏輯證明,犬類是鼠疫傳播模式中擴散疫情的角色,且犬類的嗥叫嚴重影響疫情期間鄰里的休息,這些因素似乎都為理解屠犬現象提供了合理的理論基礎。但不可否認的是,即使現代醫學證明犬在鼠疫傳播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也無法為屠犬現象正言。“瘴氣論”對于瘟疫來源的錯誤判定,以及瘟疫期間英國市政當局對于鼠疫真正的“罪魁禍首”——老鼠和跳蚤的忽略,反而實施了對犬類的大肆捕殺行動。這些情況表明,屠犬運動部分來源于當時英國醫學的錯誤認知,是在現有醫療水平不足以防控疫情時發生的特殊現象。
如前所述,英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流傳的民間傳說,以及宗教教義中對于犬的相關描寫,塑造了在民眾心中充斥著負面形象的犬,它們往往代表著死亡、邪惡和巫術,以英國民間故事中的黑犬為典型代表。這些負面形象在現實生活中來源于犬類與尸體的頻繁接觸、狂犬病的流行和街道上骯臟的流浪犬等。所以,犬類的文化形象是屠犬現象在社會文化認知中的來源之一,而以“瘴氣論”為主,“世俗化”與宗教色彩相結合的近代早期英國瘟疫醫學認知,構成了英國屠犬現象背后的醫學邏輯。在古老的醫學實踐中,犬的身軀作為驅逐邪惡的象征,其不同部位用于治愈對應疾病,這也就是宗教儀式中關于犬的厭惡儀式。到近代早期的瘟疫實踐中,人們認為犬的皮毛如同貓一樣,可以攜帶著空氣中的病菌傳播到各家各戶,其氣味和嗥叫給鄰里造成了困擾。顯然當時倫敦或英國各城鎮的環境間接促成了這種憂慮,家庭中與人類分享生活區域的犬類四處游走,無人照顧的流浪犬和流浪漢相依為伴,其臟兮兮的外表和不受約束的危險因素使其成為街道上骯臟罪惡的象征??傊娜愗撁嫘蜗蟀ㄅc死亡、巫術緊密聯系的文化形象,攜帶病菌、傳染疾病的醫學形象,以及干擾鄰里休息、咬傷行人和污染環境的社會形象。這眾多的負面社會認知綜合起來,加上在英國社會生活中如此廣泛地存在,犬類因此成為人們眼中“治愈”瘟疫的“替罪羊”,它代替了原本屬于老鼠和鼠蚤的位置,成為攜帶疾病的“元兇”。
此外,英國對于犬類的管制早已有之,但流行病的到來更是激發了群體對犬類的關注,屠犬現象是當時英國城鎮犬類管制措施、犬類的負面形象的延伸,人們對于流行病的巨大恐懼是催發這場屠犬行動的導火索。馬克·詹納(Mark Jenner)對這些事件進行了充分的描述,他對旨在抗擊鼠疫的公共衛生活動進行了調查,1584—1586年間,倫敦有1 882只犬被殺,1636年有3 710只,1665年則有4 380只。(57)William G. Naphy and Penny Roberts, eds., Fear in Early Modern Society, pp.48-49.盡管這些數字并不完全真實可靠,但根據當時教區記錄中的“獵犬人”酬金,并結合亨利·馬欽、丹尼爾·笛福等人的相關記載,在16—17世紀英國數量龐大的犬類被殺是不爭的事實。
簡而言之,屠犬現象是英國歷史文化淵源和特定時代的產物,它的內在邏輯可以溯源到中世紀甚至更久遠時代的社會認知,對于犬類的限制甚至殺害早已有之,其原因可以涵蓋宗教、醫學和文學等多個領域,可以說屠犬政策本質上是一種長期存在的社會現象,它在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地區也廣泛存在,且擁有一定的共通性。但英國瘟疫時期的屠犬現象規模之大,情形之慘烈,是以往的零星做法無法比擬的。最終點燃這場極具戲劇性的“鬧劇”的是鼠疫來臨時的社會恐懼,在英國當時現有的醫療水平無法有效防控疫情時,充滿迷信色彩的傳說教義成為了歷史根據,為錯誤的鼠疫醫學觀念提供了理論支撐,對于現實的恐慌萌生了偏激的情緒,也加劇了民眾對一切不潔凈之物的厭惡之情,最終讓這場屠犬運動迅速蔓延到英國的各城鎮地區,即使它在之后并沒有起到任何實質作用。
事實上,盡管不受管制的犬在街上游蕩確實暗藏危險,但在那個與豬、犬、馬等多種牲畜共存的社會環境中,犬類并不能算是最具威脅性的代表,被馬踢死的案例也不在少數。并且近代早期英國城市對于養犬早有限制條例,例如家養的犬只能在白天自由活動,有威脅性的犬種出行需要帶上嘴套。所以犬類自身的威脅顯然被夸大了,而這種夸大就具體表現為瘟疫流行期間對犬的屠殺,這時期的人們對其傳播疾病的擔憂顯然大于咬傷他人。現代西方社會經歷了社會認知上的進步,包括人類認知水平的發展、醫學的進步以及生物學上對更廣泛動物物種的研究等,對犬類的認知逐漸從象征主義轉變為經驗主義,屠犬現象已永遠成為烙有舊時代特性的一道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