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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進城

2022-07-29 09:47:58阿成
小說月報 2022年6期

◎阿成

志強的故事

古時候稱岳父為“老泰山”。這里的老泰山是我的岳父,也是志強的舅舅。志強是老泰山帶到城市的農村親戚當中成就最大的一位,現在他已經是B市的一家民營醫藥公司的董事長。初始階段,老泰山是志強醫藥公司的掛名“董事長”。這是必須的,因為當時志強還沒有這方面的資質。歲月真的像眨眼睛一樣快,如今老泰山八十七虛歲了,不消說,已經過了擔任或真或假董事長的年齡了。盡管老泰山“董事長”的頭銜在志強的醫藥公司里早已名存實亡,但是,志強依然每個月給老頭開五千元的“工資”。自然,這點小錢對志強來說不過是九萬頭牛之一毛。但“工資”拿在手里,老泰山還是蠻開心的,盡管我了解的老泰山不差錢。

老泰山對志強印象好的原因還不止于此。

在老泰山還算健壯的歲月里,老頭子經常去志強的公司(在豪華客房)住上一段時間。志強每天都好酒好肉好茶地款待他,證明了志強常說的那句話,“不是親爹,勝似親爹。”老泰山很享受那段美妙的日子。到了八十歲,老泰山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他遠行了,可老泰山依然懷念那段滋潤的幸福時光,盼著再去志強的公司享受幾天。是啊,人無論多大歲數,都無法忘卻曾經的美好生活。

志強是老泰山同父異母的姐姐的孩子。對老泰山來說,在農村大圈套小圈,小圈套大圈,圈圈相套的親戚當中,姐姐的孩子無疑是最近的了。眾所周知,當年農村生活比較辛苦,想達到小康水平還有較長的路要走。當然,并不是所有的農村孩子都過著貧困的生活。就拿志強一家來說吧,志強的父親在鄉供銷社上班,這樣的工作相當于在省政府做事差不多,每個月有固定的工資,一家人的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志強又是家里的老小,東北農村稱“老疙瘩”。父母和兩個哥哥大事小事都讓著他。志強在家里就相當于現在的“富二代”。但是,這也并不意味他沒有夢想,沒有追求。一定要記住,志強是一個年輕人,沒有理想沒有追求的年輕人,肯定不是年輕人。

自從志強的父親去世以后,他似乎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志強本質上是一個自信的人,他認為,自己是這個家中唯一的一個能有點出息的男子漢(他讀書是最多的,一直完整地念完初中,而他兩個哥哥小學畢業就在家里務農了),他認為自己應當出去闖一闖,干一番事業。

用老話說,志強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當然,無論你多么年輕,有什么樣的美麗夢想和牛×的追求,沒有時代強力配合一切都是零。時代的了不起就在于它不僅出英雄,也出機會。

志強是最后一批蹽到大慶應聘的青年農民。他身份也由從農民變成了工人,從而完成了他人生征途上的第一次飛躍。但是,不管這件事情是多么的美好,凡事都有例外。原因在于,當一名合格的大慶石油工人并不那么容易,很艱苦的。不僅艱苦,工作上的要求也很嚴格,例如“三老四嚴,五個一樣”,等等,一點都不含糊,也絕不允許你含糊。怕吃苦,怕挨累,在工作上吊兒郎當,火炕啥時候撤火啥時候醒,這樣的干法,這樣的人,在大慶油田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回頭說志強。志強還不能算是個貨真價實的農民,雖說家里有幾畝地,但他從未干過農活,地里的活都讓兩個哥哥和老媽包了,他就是一位心安理得的消費者。在大慶油田,志強的工作是看守“磕頭機”(泵站)。這個工作總的來說挺輕松的,不像在鉆井臺上打井,那是真累,真苦,真遭罪。夏天蚊子咬,冬天滴水成冰,西北風像飛過來的一把又一把鋒利的刀子,把臉割得生疼。剛到“磕頭機”泵房工作的時候,志強還覺得挺好,挺萬幸的(沒讓他上油田去打油井)。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入冬之前,必需要把準備好一冬吃的糧食和蔬菜背到泵房去。冬天大雪封路,零下四十多攝氏度的嚴寒,像餓狼一樣嚎叫的西北風和絞肉機似的大煙泡(暴風雪),就把人牢牢地困在泵房里了,你一出泵房的門,西北風立刻撲過來,使勁地往泵房里推你。你只能待在泵房里,守著那些像法國蓬皮杜國家藝術文化中心藏品那樣的管道、閥門和儀表,哪兒也去不了。春天土地開始翻漿,四周一直是延伸到地平線的沼澤地,不要說車,人也無法行走。看過南斯拉夫電影《橋》嗎?就是和電影里一樣的沼澤地,你根本走不出去。志強想,自己還真是當不了一個合格的石油工人。這樣的認識,志強在泵房“閉關”的那段日子里就想清楚了。當浩蕩的東風把無邊的沼澤地吹干的時候,他決定去省城找大舅(我的老泰山),“探討”一下關于人生之路的多種可能。

到了省城,身穿扎趟棉襖、棉褲,渾身散發著石油味的志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請老泰山喝酒。當年坊間流行這樣的一個笑話,“酒壺一端,政策放寬。煙卷一遞,說話和氣”。志強選了一家專營當地土菜的小飯館,小飯館里菜品不多,但全是純粹的農村菜。志強點了四個菜和廉價的“散摟子”(土燒酒)。此時的老泰山已經從省里的杏林醫藥集團公司辦公室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來。盡管退了下來,但是當過辦公室主任的,什么樣的酒店沒去過?什么樣的南北大餐沒吃過?但是老泰山很欣賞志強請吃的這家小飯館,感覺親切,讓他回憶起當年他剛進城的情景,況且“散摟子”又是他當年的最愛,包括這四個菜(漬菜粉、尖椒干豆腐、鲇魚燉茄子和酸菜白肉血腸),哎呀,真的是久違啦。志強畢竟是鄉下人家“嬌生慣養”出來的孩子,大凡嬌生慣養的孩子都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虎勁。再說老泰山是姐姐的親弟弟,親姐姐的兒子,不是親兒子但勝似親兒子。

爺倆喝得挺開心。志強一邊喝一邊夸夸其談,把舅舅當成聽眾了,暢談自己的夢想,自己的追求。那一刻他完全進入角色了,他都被自己的演講感動了。整個氣氛顯得有些夸張(舞臺劇似的),老板娘貓似的伏在柜臺上饒有興致地聽著。

志強說(眼睛里還含著淚花花),大舅,您外甥,就是您姐姐的小兒子,我,在大荒原上的小泵房里的孤燈之下就已經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在城里干一番事業。我媽,您姐姐說,老疙瘩,難得你有這份志氣,我看你呀就去城里找你大舅吧,讓他幫忙給你指指道,干成功了,也給咱們老賈家增光添彩。

老泰山啪地一撂筷子,說,臭小子,口才不錯,行,是個干事的料。我支持你。

然后,老泰山抿了一口酒,問,老疙瘩,知道我為啥要支持你嗎?

志強說,大舅,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嗎?“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鄉里人。”何況我還是您的親外甥呢,您不幫我誰幫我呀?是不是?大舅。

老泰山說,你只說對了三分之一。我要說一個啥意思呢?別看你爸在供銷社工作,你除了偷吃供銷社的小食品之外,對你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指導。你沒做過買賣,不懂得生意經。懂嗎?

志強說,不是……太懂。

老泰山說,演員靠什么?靠嗓子,靠表演。工人靠什么?靠技術。吹糖人的靠什么?靠手藝。那么,生意人靠什么呢?除了靠頭腦,重要的是靠口才。干部也是這樣,沒有口才的干部當不了干部。拙嘴笨腮的人同樣干不了買賣,做不好生意。做了也得賠。別說你是我的外甥,你就是我的親侄子,親兄弟,平輩,不具備我說的這些本事和才能我也幫不了你。你可能要問,為啥呀?不為啥,因為那不是幫你,是坑你。懂嗎?

志強騰地一家伙站起來說,大舅,我爹死得早,今后您就是我親爹了。

老泰山想了想問,那,你想干什么呢?

志強說,我想開一家藥店。

大舅說,傻小子,開藥店可不像你上下嘴唇這么一碰那么簡單。首先你得有資質,比如說你是藥劑師,你是醫生,或者你是醫藥行業的管理人員。這些你都不是。還有,開藥店不像賣水果、賣烤地瓜、賣冰棍那么簡單,整張執照紙到街頭就可以開干了。開藥店首先你得有資質,有庫房,有檢驗設備,還有基礎的醫藥知識你得懂。這些你都不具備,怎么開藥店?

志強說,我學。

老泰山說,有兩條路,現在你就放棄一切踏踏實實地開始學,準備考資質。三年五年的時間吧。不過,我猜想你也沒有那么大的耐心。還有一條,就是由我來擔任你這個藥店的董事長。別緊張,是掛名的。

志強說,緊張啥呀緊張,大舅,那是求之不得呀。

老泰山說若想辦成這件事情,不管你求之得,還是求之不得,也只能如此了。換句話說,我這個老家伙,當舅舅的,先替你擔一些風險唄。除此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一條,那就是開藥店的啟動資金。

志強的臉唰一下子變了顏色,一半黃,一半紫,他快速地眨著眼睛說,可是我……

老泰山說,是不是褂兜比你的臉還干凈?行啦,一切我來張羅,到時候你就當你的經理就是了。有一條,我可不是白投入,一年以后,我所有的投入你還要還我。三分利,可以吧?

志強說,大舅,啥也不說了,全都是眼淚。

老泰山說,還有,你不能給我丟臉,更不能給你媽丟臉。聽見沒?

志強說,大舅,咱們老賈家世世代代啥時候出過孬種?

老泰山問,你想在哪兒開藥店?哈爾濱還是大慶?

志強說,大舅,我覺得B市人民更需要我。我有一個目標……

老泰山心想,這是他媽的一句假話,什么B市人民更需要你,扯淡。估計這小子事先都考察好了。便問,啥目標?

志強說,我想做一個像您一樣的成功人士。

誰都不知道一個人會被對方的哪句話擊中。但志強的這句話把老泰山感動著了。盡管老泰山心里明白,這小兔崽子何止要像自己一樣,就憑他眼睛里那股兇光,肯定還有更野的目標,保不齊還會變成“扔下棍子打花子”的主呢。但是,話都說到這兒了,一切隨緣吧。這些年哪,老姐姐在農村也不容易。

老泰山協助志強把一切手續辦好以后,又幫著他在B市選好了開藥店的門市,租了一個庫房。四腳落地之后,志強這才毅然決然地辭去了大慶油田的工作。這才叫,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在藥店的創業階段,所有的員工每天工作都在十二小時以上,志強和員工們一樣,員工吃什么他吃什么,員工干什么活他就干什么活,而且比員工更能吃苦,干得更多。藥店開張那天,老泰山親自過去坐鎮。老泰山的風度也有,裝扮也講究,一看就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有相當實力的老先生。沒錯,做買賣的就得講究穿戴。

開張的這一天像過春節一樣,鞭炮齊鳴,歌舞相伴,熱鬧極了。藥店貼出了公告,凡是購買三百元以上藥品的叔叔大爺,奶奶嬸子,都將自動成為本藥店的會員,有二十個土雞蛋和一大卷手紙相贈。志強還在藥店外面掛起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童叟無欺,假一賠十。還摁上了自己的手印。嘻,真是別出心裁。

當年,賣藥就是一個人間神話。不到半年的時間,志強就連本帶利還清了老泰山的那筆啟動資金。還錢的時候他請老泰山吃飯,去的還是那家小飯館,照例是先前要的那四個菜,喝的還是散摟子。

還過了老泰山的錢之后,志強又拿出一個紅包說,大舅,這是五千元,您收下。

老泰山一愣,問,啥意思,老疙瘩?

志強說,大舅,這是您的工資。以后月月給您開五千元的工資。

老泰山說,是不是考慮到我是你們藥店掛名的董事長啊?

志強動情地說,大舅,肯定有這個因素,但不是主要的。大舅,在來的這一路上我就在想,我志強何德何能,這么幸運,居然有兩個爹,一個,是生我養我的爹,一個,是教我怎么做人做事的爹。

老泰山聽了之后,眼睛里瞬間含了一層淡淡的水色。但表情依然是那副飽經風霜的表情。

志強解釋說,大舅,還有,全國各個大藥廠的關系您最熟了。從今往后您還得罩著我點,外甥可不想讓您當甩手掌柜啊。

老泰山哦了一聲,心想原來這小子是這么個意思呀。說,那我可就收下了。

老泰山頑皮著臉問,我還想問你,這工資給我開到啥時候停呀?

志強說,大舅哎,我的親大舅,現在我掙錢了,每個月孝敬您五千元過分嗎?不過分。大舅,這工資您就踏踏實實地收下,工資,外甥一直開到您百年之后,騰返瑤池成為神仙那天止。

說著,從兜里掏出了一份合同遞給老泰山,簽字吧。大舅。空口無憑,合同為證。

老泰山定定地看著志強,心里說,這小子是一只豹子哇。

僅僅三年的時間,志強就從一家小藥店發展成“志強醫藥公司”了,也從一個小藥店的經理成為一個貨真價實的董事長。現在,他已經擁有上千萬元的資產了。這就不是很厲害的事了,而是屌爆了。這樣驕人的業績讓他媽(老泰山的姐姐)和他的兩個哥哥都非常意外。老疙瘩能出息這樣,真是活見鬼了。

一夕,一次家庭聚會,我小聲問志強,你今天取得這么大的成績,我發現你媽、你哥哥都有點難以理解。

志強說,是。有這么點意思。

我問,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志強說,姐夫老師,城市就是動力,就是一只無形的推手。懂不?

我說,我懂。

現在,志強已經是B市的政協委員,B市商會常委和愛心大使了。

喜歡過生日的老泰山

說說老泰山吧。

老泰山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老人,他特別喜歡過生日。在他的心目中,生日(包括子女的生日)和春節同等重要,且有過之。憶往昔,老泰山花甲之年的生日宴根本不用他本人張羅,那些孫男弟女,包括親朋好友,都會主動張羅給老爺子過生日,搞祝壽宴。至今老泰山六十大壽的熱鬧場面,祝壽者們的溢美之詞還讓老泰山念念不忘。其中有一個小插曲,只要是親戚們聚餐聚會,老泰山定要說的就是,“我非常感謝鄧小平。”他說的絕對是掏心窩子的話,他是打心眼里感謝鄧小平。套用艾青同志的那首詩句,為什么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常常含著淚水?因為他愛鄧小平愛的深沉。雖然說老泰山表達得不是那么豐滿,頭頭是道,但聲情并茂,特別感人。也許會有另外一種認識,覺得咱老泰山大約是一個思想進步的、靠近黨組織、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積極分子。這當然不失為一種理解。但是千萬不要忽略了老泰山可是地主的子弟啊。

老泰山的父親,即老老泰山頭上的這頂“地主帽子”戴的多少有一點冤。情況是這樣,老老泰山擁有的土地,是他辛辛苦苦,節衣縮食,攢了好幾年的錢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買的(還買了兩頭牲口),老老泰山還沒樂上一年呢(滿打滿算也就三個季度),土改運動開始了。按占有的土地計算,他肯定不是貧農,也不是富裕中農,而是貨真價實的地主。家庭成分就這樣定下來了。這都是有杠桿的。冤乎哉?不冤也。既然老老泰山是地主,他的兒子,我的老泰山自然就是地主子弟。這在邏輯上一點問題都沒有。早年間,作為地主的子女,在各方面都會有一定的限制,有的是明文規定,有的是約定俗成。但老泰山的學習好啊,出類拔萃。按照他的高考成績本應當上哈爾濱工業大學。但是,地主成分限制了老泰山的前行腳步。最后,年輕的老泰山背上行李卷,帶著洗漱用具和一個老老泰山常用的紫砂壺,去了唐山的一家地質測繪學校上學去了。即便如此,老泰山也是蘭溪“整個郎”屯子里唯一的一位上中專的學子。臨行之前,老娘給老泰山包了蕎麥面的餃子(酸菜油滋了餡),“上馬餃子,下馬面”嘛。老老泰山還溫了一壺燒酒,說,喝吧,兒子。那是年輕的老泰山第一次喝燒酒。酒喝進去了,淚水流下來了。整個吃飯喝酒的過程中爺倆一句話也沒說。就是古人常說的,此處無聲勝有聲。

年輕的老泰山背上行囊走出家門。老老泰山一直把他送到屯子口。老泰山說,爹,我走了。老老泰山說,到了地方,發個電報過來。信太慢。

畢業以后,老泰山被分配到福建的測繪局,在那兒他扛著測繪工具,翻山越嶺地干了幾年。因為跟媳婦兩地分居(我老岳母的家庭成分也是地主,這樣成分的年輕人找對象也只能是物以類聚了),最后,老泰山輾轉又回到了哈爾濱。這時節,老泰山的父親母親都已經仙逝了,但是,老老泰山留給他的這頂地主成分的鐵帽子并沒有隨著老老泰山去了另一個世界,或從他兒子的頭上摘下來。

所以,在老泰山的生日宴上,他端著酒杯,含著眼淚說我最感謝鄧小平是他發自肺腑的聲音。改革開放之后,老泰山從一個普通的干部一下子升為辦公室主任,接著,領導又讓他主管經營。從此,他的精神面貌、氣色、步履,都年輕了不少,眼睛里也有了銳利之光。

一夕,翁婿二人喝酒,老泰山說,我這個人呢,年輕的時候喜歡交朋友。朋友們對我的態度就像糖尿病的試紙,知道他們對我的“血糖值”是幾點幾,是否正常。大姑爺呀,這對一個人的心情和精神狀態影響很大呀。

我頻頻地點頭。

改革春風吹滿地。老泰山是第一批下海的弄潮兒。他還真就干成了一番事業,掙了錢。有道是“一分精神一分財,十分精神抖起來”。但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挺起腰板做人了,再也不用低眉順目地溜邊走路了。這不重要嗎?非常重要。

喜歡過生日的老泰山后傳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讓老泰山后來的多次生日逐漸冷落了呢?先前那些給老泰山張羅過生日的人也漸行漸遠,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已經徹底的杳無音信了。天可憐見,這些人可是當年老泰山年富力強的時候幫助他們從農村轉移到城市來的。我猜想,是不是那一陣子老泰山常說“感恩”的原因呢?

時間就是永不停止的速度。眨眼的工夫,又快到了老泰山過生日的日子了,老泰山像一個老小孩一樣給所有的親戚朋友發短信(同樣的話,復制+粘貼就行了。這個技巧他會),說,“今年的生日我不過了。”開始幾年還有人“缺心眼”地回應一下“怎么能不過呢?一定得過呀。到時候我們都過去,必須過去,必須必。”這就像有人跟你說“改天我請你吃飯”一樣,不能當真,就是客氣而已。再后來,連回應他老人家的人也沒有了。老泰山傷心嘍。不過還好,家里人照例是要給他過生日的。只是,那支洋不洋中不中的《生日快樂》的鬼歌子,老泰山聽了就心煩。

憶往昔。老泰山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代農村進城的人,就像一個坐標,一桿占山為王的大旗,一個招兵買馬的響馬,一盞耀眼的指路明燈,照亮了他鄉下親戚們紛紛投奔城里的那條泥濘的凸凹不平的路。“找大舅”幾乎成了沖鋒號一樣的吶喊聲。

內人跟我說,老阿,那個前腳接后腳來投奔我家的場面,讓我家老熱鬧了。我突然發現,上帝呀,圣母馬利亞呀,我們家居然還有這么多農村親戚哪。就像接龍一樣,七拐八拐總能接上親。這是你六嬸,這是你七叔,這是你九姨,九姨的小姑爺的三弟的女婿……

我問她,你能記住這些人都是什么親戚嗎?

內人說,鬼都理不順,別說我了。

人來都來了,總不能讓人家去住小旅館吧?家里的床自然是不夠他們躺的了,那就打地鋪。內人說,他們還說“睡地板好,比我在農村睡炕席可是舒服多了”。還說“,當年解放軍進駐上海,不要說地鋪了,就睡在人行道上。”

我說,那個年代農村常放露天電影,這都是從電影上看到的。

我說,吃不飽肚子的表情連上帝看了都會落淚的。

內人說,對唄。反正上頓下頓是白菜燉豆腐、土豆燉豆角、茄子燉土豆,或者將這些菜擱大鐵鍋里全燉上了“,一鍋出”。聽說現在有些富人還惦記吃這種菜呢。冬天就是酸菜,上頓酸菜燉粉條,下頓酸菜炒土豆絲,再就是酸菜炒干豆絲,還有咸菜疙瘩,豆腐乳。可這些來自農村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們吃得咔咔地,像吃紅燒肉似的,讓人心里直畫魂,真有這么香嗎?

我說,鄉下人就是自然人,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沒有那么多的規矩。

內人說,他們吃飯可勁吧唧嘴,吧唧吧唧,好像練群口快板似的。咱媽是個熱心人,從早忙到晚的,可老太太一點怨言也沒有,為農民親戚服務,完全徹底。咋樣?咱老媽偉大吧?

偉大。

插一段老岳母的故事

說起來老岳母,就是我內人常說的“咱媽”,也是個知識分子。這可不是給老人家拔高。簡單說,她不是從那種“野雞大學”出來的知識分子。“咱媽”從小就生活在農村,“咱媽”的老父親是一個很喜歡讀書的中農,是有文化的中農,開明的鄉紳。雖然“咱媽”的爹是地主,但是他不大管田里的活(所有的田產都是從他爹那繼承下來的),都由長工工頭替他代管,他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頭上看書。感覺他降臨人世的目的就是看書,把人間當成他的私人圖書館了。老爺子的脾氣特好(愛讀書的人脾氣不好的有,不多),家里家外什么“閑事”都不管,似乎在他的認識里,這些人間小事跟書里的事一比,一文不值。但是,他卻力主自己的獨生女兒一定要上學讀書。這種追求方向,在舊時代的農村是很另類的。別說是丫頭了,就是小子也不一定都能讀上書呀。在學校,“咱媽”年年是第一名的成績。小學念完了又到縣里念中學(全屯子只有她一個考到了縣里)。說到上學下學真的是很辛苦。開春的時候道路翻漿,土地肥沃呀,松軟哪,插根筷子都開花呀,但是,路就非常不好走了(“大醬缸”),那學也必須得上。終究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嘛,就騎馬去上學。不像現在,盡管是平坦的柏油馬路孩子上學也是車接車送。但這位騎馬的女孩沒人接也沒人送,就自己騎馬走在青紗帳里,在泥地里,過攔路的小河溝,或者迎著暴風雪,抑或瓢潑大雨,上學、放學、回家。“咱媽”的膽子還真的不是很大。最后,“咱媽”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省城里的大學。

到了城里的大學,“咱媽”第一次看到了火車,第一次看到了高樓,第一次看到了洋人,第一次看到了教堂,第一次進電影院,第一次吃到面包,眾多的第一次讓這個來自農村的女孩子目瞪口呆。

好日子也就四年嘛。“咱媽”畢業后被分到了某企業上班。雖然說這孩子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但是工作很好的,思想要求進步,積極靠近黨組織,無論什么活,不管分內分外,都爭著搶著干,最后被黨組織發展成為黨員了。日子就是這樣,你要說它慢,這一宿慢吞吞地非常難熬,你要說它快,四五十年的時間嗖一家伙就過去了。退休以后,“咱媽”學繡花,學畫畫,學寫詩,天天寫日記,還寫家史。老泰山沒那么多的喜歡,他說男人可以喜歡,但不能喜歡得太多。第一他喜歡看體育節目,第二喜歡水仙花,第三喜歡茅臺酒。后來年紀大了,茅臺酒也喝不動了。減去一項。

這是后話,不提。

…………

那些投奔他的農村親戚到了,一個個的眼神像濕漉漉的小貓眼睛,充滿著機靈和哀憐。畢竟“咱媽”來自農村,知道這些七扭八拐的窮親戚不容易。內人說,那時候,我就感覺老太太把他們當自己的親生兒女、親姐妹、親兄弟、親外甥、親侄女似的對待。咱媽的身上就是集農村人的善良、樸實、真誠、勤勞、熱情于一身這樣一個女性。而且,這些像蒲公英似的親戚大部分都是咱爸的親戚。咱爸就像是一只頭狼,在山谷里一叫,他狼群的那些狼們立刻從四面八方都趕了過來。

我說,這這這,這是怎么個話說呢。

內人說,咱爸也沒閑著,因為來的這些農村親戚啥要求都有,借錢的,看病的,找工作的,甚至還有找對象的。咱爸就像是個調度員,想方設法滿足這些人匪夷所思的要求。當然,也不是所有的要求他都能辦成,他又不是濟公活佛。辦不成也沒辦法,是天意,緣分不到唄。其中有些人給他們介紹完工作,或者辦完事之后,就失聯了,好像啥事也沒發生過。

我說,早年工廠企業招工沒現在那么多的煩瑣手續。

內人說,咱爸熟悉的范圍就局限在醫藥行業。你不常說“跟啥人學啥人,跟著巫婆跳大神”嘛。所以這些想在城里做事的人大部分被老爺子安排在醫藥行業。介紹完還不算完,老爺子和老太太還得幫他們找房子,介紹對象,成家,接親,送親,讓他們四平八穩地在這個城市扎下根來。

我說,這么看,那些年你家是挺熱鬧的。

內人說,不是一般的熱鬧,而是賊他媽的熱鬧。趕上逢年過節,他們就像趕廟會似的,全上來了,有的拿兩把水蘿卜,有的拿四塊大豆腐,有的整一包袱皮干豆腐,還有弄一些干豆角,干西葫蘆條。光白酒就喝了十多斤。

我問,那時候咱爸能喝嗎?

內人說,人一多,興奮,他能喝個七八兩。過生日就不用提了,別看這些農村親戚沒文化,可一個比一個能白話,全都是農村嗑兒,怎么整地,備壟,除草,拾糞,打柴火,殺年豬,出殯娶媳婦,上樹掏鳥蛋,下水泡摸魚,都搶著說,那酒喝嗨了,再互相猜謎,“上面一個布蓋,下面一個布墊,中間一個肉蛋。”

我問,啥呀?

我說,是啊,這么多年過去“,咱爸”不想念他們才怪呢。

內人說,過去那些農村親戚來給咱爸過生日的時候,老爺子也不知道犯了哪根神經了,在酒桌上大講特講“感恩”。讓人家覺得自己像一個欠債的,忘恩負義的人,特別沒面子,氣氛整得特別尷尬。再加上咱爸畢竟年紀大了,坐不了太長的時間,吃不大一會,慢慢站起身子就要撤了。他一走,別人還咋喝呀?整個生日宴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那些彼此多年不見的親戚們之間還沒聊上幾句呢,散席了。估計人家還不得在心里叨咕呀,真沒勁,下次說啥也不來了……

我心里在問“,咱媽”為什么沒有要別人感恩的心理呢?

今年是老泰山八十六歲的生日,他照例給這些親戚朋友發了短信說,“今年的生日不過了。”內人看到這種情況,就給幾個走得比較近的親戚分別打了電話,直截了當,請他們過來給老爹祝壽。你們考慮一下,盡量來吧。言外之意就是,你們還能給老爺子過幾個生日啊?嘁。

老泰山的生日宴上的插曲

老泰山過生日的那天,我作為1/4的主人(真正的主人:老泰山、老岳母,我內人和她的兩個妹妹,連同其子女。所謂姑爺,就是做爺的輩分不夠,姑且做個爺而已。不僅不是主人,也不是勝似主人),便有意將挨著老泰山的座位讓給志強。志強當仁不讓(這就是現代青年企業家),說了句“恭敬不如從命”,抬起屁股就跟我換了位置。看來他已經不習慣坐在次位上了。

接觸志強的頭一面,我就感覺到他對我有一丟丟排斥。這不是敏感,畢竟我這個歲數的人閱人無數,知道他的這點排斥是出于不自信,或是出于對城里人的下意識抵觸。這與我們之間有沒有過節毫無關系。

志強個子不高,單手揣在褲兜里,身體略略地向后傾斜,他的身體語言就已經表明了他的與眾不同。他和他內人(我第一次見)非常自信地走進了宴會大廳。這一次志強的哥哥志剛也來了。這之前我就聽內人說過,志剛事業上的業績僅次于他的弟弟志強。當年,是弟弟志強把哥哥志剛安排在城里發展的。都是這樣一種模式,滾雪球一樣,親戚套親戚,親戚帶親戚。這種方式不單有安全感,還考慮到可以彼此照應,能夠抱團取暖。如此一來,鄉下人在城市里就越來越多了。這一點很像當今北京城的現狀,至少有一半人是來自鄉下的兄弟姐妹。

據說,志剛剛到城里發展的時候,弟弟志強并沒有給他更多的關照,而是安排他睡在藥品倉庫里和員工吃一樣的飯,干一樣的活,掙一樣的工資。就這樣,大哥志剛在陰涼的藥品倉庫里睡了整整三年。

話說那一年中秋節,志強開著他的“路虎”把大哥志剛帶到當年他請老泰山的那個小酒館,照例要了四個菜和一斤散摟子。

志剛什么也沒說,表情靜靜地看著弟弟志強。

志強說,大哥,咱們開車跑了兩百多公里到這個小酒館來吃飯喝酒,你是不是較(覺)得有點奇怪。

志剛說,弟,這可比我在藥店吃得好多了。

志強問,比咱農村老家呢?

志剛說,我較(覺)得不如咱鄉下的飯菜吃著舒服。

志強瞇著眼睛想了一會,睜開眼睛說,來,喝酒。

志強說,大哥啊,這三年你是不是覺得弟有點不近人情,有點冷酷啊。

志剛說,開始的時候是這樣想的。但是我較(覺)弟這么做一定有弟的道理。再說了,咋不比咱們農村的日子強啊,還掙著工資。

志強說,大哥。今天弟為啥把你請到這兒來喝酒呢?因為這兒就是當年我從鄉下到城里找大舅,請大舅喝酒的那家小酒館。要的這四個菜也是當年我請大舅吃的四個菜。不同的是,當年請大舅喝酒的時候兜里沒錢,只能要這四個菜。大舅能看不出來?能。但他沒吱聲。今天不同,弟兜里不差錢,可為什么還要這四個菜呢?因為弟當年就是從這兒起步的。好,廢話不說了。大哥,今天是八月十五,是一家人團圓的日子,弟也非常期待,連過節都沒心思的人那還活個啥勁啊。還記得你來找我那天也是八月十五嗎?你為什么放棄了和家里人一塊過節跑到城里來找我呢?是因為你較(覺)得你找我比在家里過節更重要。說句心里話,我較(覺)得大哥能在八月十五來找我,弟覺得哥行,能干事。過去,學徒三年就可以出徒了。三年了,大哥該出徒了。這家藥店弟送給你了,從今天開始你就是這家藥店的法人了。

志剛說,弟,這藥店至少得值幾十萬哪。我掙了錢以后如數還你。

志強說,親兄弟明算賬是吧?隨你。我建議你把這家藥店改個名,叫志剛藥店吧。

這幾年志強在B市的藥店越干越大,一年上千萬的收入應該是一個保守的數字。開始創業的時候,他聽從了老泰山的指點,沒在黑龍江的一線城市做事,而是選擇了黑龍江的二線城市。實話實說,他剛從農村來城市創業真的是很難,很辛苦,甚至很痛苦。志強兩口子又是裝卸工,又是業務員,又是營業員,又是經理。他媳婦是他剛開始創業的時候招的臨時工,志強的媳婦來應聘的時候,志強并沒有考慮她漂不漂亮,重要的是看她的身體好,像一個女健美運動員,是個干活的料。馬克思說,勞動創造了人本身。我看,勞動也創造了愛情。簡而言之,經過多年的努力,現在志強已經是這座二線城市商圈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了。

志偉的故事

志強的二哥志偉,也曾被大哥志剛叫到城里來給他做幫工,也是讓他掙點錢。親兄弟明算賬,一個月給志偉開兩千元,管吃管住。待遇不錯。比起當年大哥在志強那兒打工,條件、待遇要好一些。但是,去年志偉突然自己提出不干了,要回農村務農。大哥呼啦一下子明白了志偉為什么要辭職回農村務農。大哥捏著老二的肩膀慈祥地說,人家都說二鬼子,二鬼子,果然,我弟有頭腦。回吧。二鬼子笑得燦爛,說,我也是走一步看一步,摸著石頭過河嘛。

二鬼子志偉心里想,城里哪好啊?哪個高樓大廈是你的?哪家大商場、大超市是你的?哪條大馬路是你的?農村不一樣啊,不用說別人家,咱自己家那個大院子可以種菜,白菜、土豆、豆角、黃瓜、柿子、香菜、小蔥、生菜,四季應時,全都是有機肥的綠色蔬菜,還有果樹,產的果子味跟城里超市賣的也不一樣啊,脆生,新鮮。到了吃飯的時候去園子里拔兩棵大蔥,薅點小白菜、生菜,回家蘸醬,咔嚓咔嚓吃,那叫一個痛快。一分錢也不用花。城里不行,消費太高,沒有不要錢的東西,連上公共廁所尿尿都得交費。現在農村政策好了,種地不交稅了。為此,志偉算了一筆賬,如果回家務農,掙的錢要比在大哥那兒掙得多。再加上吃菜有菜園子,吃雞蛋咱家有自己養的溜達雞,吃肉有咱養的笨豬,吃咸蛋有咱養的鴨子、鵝。而且風景、空氣也比城里好哇。再在城里待下去自己非憂郁、神經了不可。

雖然老二志偉心里是這么盤算的,但在臨行前兄弟三人的小宴上(還是那家酒館,要的也還是那四個菜和散摟子)說,大哥,三弟,咱爹臨死前說過的話你可能不一定記得了。咱爹說,一定要保住咱們的地,踏踏實實當一個農民。哥和弟都是干大事的人,農村這個舞臺的確是太小,不適合你們。龍生九子,九個樣。我也知道我小家子氣,還小心眼,講話了,“二鬼子”。我在城里混那就是一個邊角廢料,癩蛤蟆扶不上樹啊。你就是在我后身綁根電線桿子也立不起來。人貴就得有自知之明。雖然說我在城里不行,但不等于我在農村也不行。再說了,我喜歡農村,喜歡土地,喜歡咱家的菜園子,喜歡睡咱家老屋的火炕。哥,弟,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你們扶我、拽我,我老感動了,但是,我還是喜歡農村。哥,三弟,我想好了,我就在農村守著老爹這份祖業吧……

老二說得那是聲情并茂,聲淚俱下,連大哥和三弟都被感動了。老三當即答應出資在屯子里蓋了一棟房給二哥住(帶倉庫和車庫的,而且有地下室,到了冬天可以儲放白菜、土豆、大蘿卜、腌酸菜等等。志強可真是個細致人哪)。

志強說,二哥,這房子你就住吧,只要沒有戰爭和大的自然災害,我是不會回去住的。

大哥志剛還允諾給二弟買一臺多功能拖拉機。現在農村這個機器,火。

老二說,大哥、三弟,這算你們的無息貸款,到時候我全還給你們。

志強說,好,咱就這么說定了。

現在,很多村里的年輕人都呼呼地往城里趕,都走得差不多了,農村的老宅反倒是成了他們的別墅了。這城里的家呀,橫看豎看不像家。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他們會開私家車帶上一家人回來度個假,吃吃農村菜。斷腸最是故鄉味嘛。再侍弄侍弄小菜園子,長嘆一聲分別的不舍。有不少地都讓農墾集團承包了,人家是機械化、科學化種田,連灑農藥都用飛機。你啥也不用管,到時候人家按合同分給你錢糧就完了,而且旱澇保收,老省心了。盡管如此,盡管如此的合適,可到了更深夜靜躺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心里還是覺得空落落的,咋掂量,都有點敗家子的感覺。

生日盛宴現場直播

這次老泰山的生日盛宴安排在城市大酒店。這是一家高檔酒店,進去之后,恍惚之中,有一種步入人民大會堂的感覺。宴席安排在二樓的一個大房間里,超大號的圓桌子可以寬寬綽綽地坐二十多個人,給人一種“我們的朋友遍天下”的假象。菜就不一一說了,酒是茅臺。

所有來參加老泰山生日宴的親朋好友也陸陸續續入席了。老泰山笑瞇瞇地說,人差不多都到齊了。那就開始吧。要不,先請大家講幾句?

這是比口才,比表達能力,比真誠度,給老泰山評功擺好的時刻。先是老泰山的嫡系親屬發言,有人有這方面的經驗,發言講得很好,很有條理,還回顧了和老泰山相處的那一段美好的往事。有的發言就一兩句,估計是不善于在人多的情況下講話的緣故,但是聲情并茂,潛在祝壽祝福之意已經表達得很充分了。之后讓我發言,我示意志強先講。

志強端起酒杯,站起來說,大舅,我親愛的大舅。今天是大舅的生日盛宴,酒是茅臺,好酒,我大舅最喜歡喝的,所以,我今天帶來了一箱。

說著側過頭來對老泰山說,大舅,你可別笑話我,志強這小兔崽子都這么出息了。我還給你另外帶了一箱散摟子。大舅這是咱倆的秘密,不跟他們說。

志強說,還有,當我看大姐、二姐、三姐為我們準備的這一桌子美味佳肴……

內人的妹夫說,都是沾你大舅光了。

志強說,你看,姐姐、姐夫們多重視我大舅的生日啊。

說著,志強摟住老泰山的肩膀說,大舅,我到現在還懷念咱爺倆當年在小酒館吃漬菜粉、尖椒干豆腐,喝散摟子那個場面哪。

志強端著酒杯對在座的各位說,我長話短說,咱們直奔主題,就是,沒有我大舅就沒有我志強這么好的事業,也沒有我哥志剛的今天。過去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嗎,吃水不忘打井人。所以,我就特別欣賞大舅的那句話,人,應當學會感恩。還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志強撲通一聲跪在老泰山面前,咣咣咣,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利落地站了起來說,我啥也不說了,祝大舅長命百歲,健健康康。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老泰山第一個帶頭鼓起掌來。老壽星都鼓掌了,在座的親朋好友也都跟著鼓掌,歡呼。

這時候,志強的媳婦站起來了。志強媳婦光彩照人,衣著打扮儼然模特。她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紙說,我抄了一首詩給大家念念。

大家都靜下來洗耳恭聽。

志強媳婦清了清嗓子,朗誦道:“《西江月》宋·管鑒,好個今年生日,滿堂兒女團欒。歌聲不似笑聲暄。滿捧金杯爭勸。富貴功名任運,佳辰樂事隨緣。白頭相守愿年年。只恁尊前長健。”

老泰山在一旁頻頻點頭。

志強在我耳旁耳語道,大姐夫,我媳婦喜歡寫詩。

我說,看來我們這些文人要沒飯吃嘍……

老泰山過生日還有一位從未到場的遠親,這里我也簡單介紹幾句。

這個人是老泰山遠房親戚當中的那位在省城特別有名(在全國也非常有名氣)的外科醫生,他可是一位醫界大神級的人物。俗話說,“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老泰山屬下的這些親戚們沒一個不跟他關系好的。遺憾的是,見他一面太難了,他特別忙,不是在手術臺上,就是在世界各地參加醫學學術會議。不過,雖然老泰山的生日宴他人到不了場,但是賀信、賀禮照例是不少的,而且沒有一點大腕、大神的牛掰,每次寫的都是家常話,屯子話,特別樸實。他在賀信中告訴老泰山一定要保持良好的心態,只有這樣才能健康長壽。在賀信的后面一定要附有一句話,大意是,絕對不希望大家生病,但萬一有個小病啥的,不要著急,不要慌,有我為你們保駕護航。話是這么說的,他也是這么做的。無論他多忙,只要找到他,他一定會竭盡全力地幫忙。只是這次老泰山過生日,內人給他打電話、發短信都不通,也沒有回應,情況多少有一點反常啊。

這件事我后面詳說。

這次大家帶給老泰山的生日禮都堆在家里,一時搞不清都是誰送的。老泰山卻毫不猶豫地指著其中幾樣最好的東西說,這是志強和志剛他們哥倆送的。

內人看了我一眼剛要辯解,我馬上用眼神制止了她。

老泰山的人生故事

我之所以跟老泰山的關系處得比較好,原因很簡單(也很有趣)。第一次我們爺倆聊天的時候,我告訴他,我父親曾經是偽縣公署的一位職員,客串過一陣偽日本縣長的翻譯,就是我們常說的“漢奸”。老泰山聽了一愣,隨后開心地笑了起來。昔有云,“親不親線上分”。就這樣,一下子把我們爺倆的關系拉近了。說實話,我雖然是偽職員的子弟,但我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心里也沒有什么陰影,偽職員畢竟是一般歷史問題,再加上我本人歸屬沒心沒肺那一款。在人世間混,你自己都不當回事兒,別人也會漸漸地不拿那種事當回事了。

總之,隨意性的聊天就可以加深彼此的了解。

那么,老泰山究竟是怎樣走上了自主創業之路的呢?

改革開放的時代,有一個迷人的觀點,“不管黑貓白貓能抓住耗子就是好貓”。老泰山像埋藏在地下的小股巖漿冒了上來。他決定下海做醫藥生意,成立了濟世醫藥公司。老泰山是內行,有人脈,有資源,再加上老泰山喜歡交朋友,做事敞亮,常常在酒熟茶熱之間就把生意做成了。當時私人的醫藥企業剛剛興起,廣大人民群眾對藥品絕對是剛需。因此,下海以后老泰山的藥企干得順風順水,很掙錢,晚上數錢數到手疼(內人說,這可不是夸張)。接著,老泰山打算成立一家“惠民藥店”。之所以起名“惠民”,老泰山說是借著我內人的小名“惠”辦這家藥店,并打算把這家藥店給我內人經營。我內人說,扯。

老泰山的濟世醫藥公司雖然不是大公司,但也不是小公司。而今已由他的小女兒來子承父業經營這家公司。那天,同時參加老泰山生日盛宴的還有寶峰、李梅、大蘭、小喬,除了大蘭,他們都是濟世醫藥公司的員工,分別是總經理、副總經理、會計師、業務主管。他們也來自農村,是上面那些主脈人物下面的分支。

作為農民子弟的老泰山在城里成家之后,一共生了三個女兒。老泰山決心讓他的三個女兒像城里的孩子一樣受到最好的教育。仨丫頭小的時候,他分別安排大女兒學習琵琶,二女兒學習繪畫,三女兒學習舞蹈。老泰山特別關注她們的學習成績。那個年代老泰山就花錢請家庭教師給他的三個女兒補習英語。這在當年是很另類的。老泰山這三個女兒都非常爭氣,大女兒考上了醫科大學,二女兒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的建筑系,三女兒考上一家高等學府的新聞系。一家出三個大學生,這在老泰山居住的梅花大街的鄰居當中賊有名,老泰山夫婦走在街上,哇,臉上的光像朝霞一樣絢麗。

濟世醫藥公司成立以后,老泰山帶著他的這些親戚、子弟和他的小女兒去全國各地談醫藥生意。那些年,老泰山和全國各地的醫藥公司都有業務往來,人都熟,甚至是好朋友,或酒友,或者是水仙花友。總而言之,自從老泰山把這些親戚引進了醫藥行業以后,他們已經在黑龍江各地茁壯成長起來了,開了花,結了果。

老泰山始終有一個美好的愿望,就是希望這些人能在自己過生日的時候過來看看他,讓他再享受一次充滿親情的美好氣氛。

現在,咱們回到生日宴的現場。

老泰山高高地坐在首位上,慈祥著臉,聽每一個人發自肺腑的祝壽心語。別看老泰山已經是耄耋之齡,但他內心仍然是一個可愛的黃口兒童。我在想,如果他的親戚朋友能夠認識到這一點,都禮貌地后退一步,禮貌地讓老泰山氣宇軒昂地走在前面,權且把它當成一場小戲,不是很好嗎?

當然,我不知道我這樣的判斷對不對。心里沒底。

寶峰的故事

我和寶峰初次見面是在西伯利亞的國際列車上。在反腐倡廉的時代,濟世醫藥(集團)公司每年都組織下轄的各個藥店職工出去旅游(這種事要是在國企或者事業單位那就是典型案例了)。私企安排銷售業績優異的職工旅游是一種福利。有福利就有盼頭,有盼頭就有凝聚力,有凝聚力就有爆發力、有沖勁,就會提升銷售業績。用現在的話說“讓職工有一種獲得感。”再者說,藥店是二十四小時營業,基本上沒有節假日,讓他們放松一下很有必要。

寶峰是這次出國旅游團的團長。

我跟醫藥行業并不沾邊,內人的妹妹(董事長)特意安排我們兩口子隨團一塊出去玩玩。如果我有可能順便寫一篇游記,中間加上一句兩句他們藥店的事,不是很好嗎?老妹說,不寫也沒事(對寫作來說,壓力不一定能轉換成動力,積極的放松才有可能醞釀與激發更大的創作能量)。老妹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就說,姐夫,你們在旅途中為大家服務服務,分個房間哪,召喚一下吃飯哪、集合呀,干點這些雜事就行了。她這么一說我心就安了。只有心安才能做到理得嘛。

考慮到我們二人是董事長的親戚,在國際列車上寶峰安排我們和他在同一個小包廂里。雖然這樣做是講規矩,但也感覺他跟我們住在一起有些不自然。再加上寶峰似乎不善于言辭,我又是一個不善于跟陌生人交流的主,使得這一路氣氛有一點尷尬。在火車上,兩人經常地扭過頭去看窗外的風景。

窗外的風景也的確很好看,也讓人有些傷感,畢竟先前這里都是我們中國的國土啊。

內人跟寶峰很熟。先前,內人曾經在這行里干過。她私下里跟我說,其實,寶峰平時非常能白話的,還能說笑話,很幽默的一個人,主要是跟你不熟,有點耍不開。再加上你又不是我們醫藥行業的人,沒有共同的話題。寶峰喜歡喝酒,你又不能喝,要是你們兩人都能喝,一瓶沃得克放在你倆跟前,你看氣氛熱不熱烈?指定熱烈。你見過兩個人喝酒誰都不吱聲的嗎?沒有吧?還有啊,寶峰是農村的,農村人和城市人在一起尿不到一壺去。就算能聊到一塊,能喝到一起,從頭到腳也還是隔著一層霧哪。如果是農村人和農村人在一起就毫無問題了,海闊天空,有說不完的話,嘮不完的嗑。和城市人要是能嘮到一起的那得是他們的下一代、下下一代。

真是個啰唆的女人,一句話能說明白的,她得說十句。如果她在我們這一行,相信她能寫一部五百萬字的長篇小說,而且不累。

寶峰常常借故去別的包廂,和那里的員工喝酒聊天。

從內人的介紹當中,我明顯地感覺內人介紹的寶峰和我眼前看到的寶峰不太一樣,似乎一個是真的,另一個是A貨。內人卻說寶峰善于交朋友,人特別仗義,他和全國各地的同行差不多都是酒友、朋友、好哥們。寶峰到了城里以后結交了許多在城市里闖蕩、拼搏的農村朋友。

我問,寶峰來城市之前在農村干啥?種地嗎?

內人說,賣化肥。要說這賣化肥也不容易。農民沒錢買化肥呀,可你的化肥也不能放在那兒不賣呀。怎么辦?就得允許人家先賒賬,到了秋天再還給你。到了秋天,寶峰就得挨家挨戶磕頭作揖地要賬。到今天他手里還有不少呆賬呢。你知道啥叫呆賬嗎?

我說,我喜歡“呆賬”這個詞。這是文學語言。

內人說,扯。后來,化肥買賣實在是做不下去了。寶峰老媽說,峰啊,去哈爾濱找你大舅吧,看看能不能在城里給你謀個差事做。可寶峰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農村孩子,到了城里以后,他沒好意思去找大舅。畢竟大舅多年沒見了,甚至想,大舅能不能認他都不好說。

我說,面子矮。

內人說,就像你說的,“困難永遠是自己的,千萬不要指望別人。”后來我聽寶峰說,他手里掐著地址在我家樓下徘徊了多次,就是沒有勇氣走進去。后來,他在一家饅頭店幫著人家打工。這家店老板和老板娘對他特別好,饅頭店的老兩口沒兒沒女,把寶峰當成自己的親兒子一樣,寶峰呢也確實認干,每天早上四點鐘起來點火、揉面、蒸饅頭,然后賣饅頭。干得不錯。現在的年輕人絕大多數都不會蒸饅頭,但寶峰是行家里手,反正你別在寶峰面前提蒸饅頭的事。

我聽了以后就笑,像想起了老電影《百萬英鎊》當中的亨利·亞當先生本來是一個做巧克力的技師。

內人說,后來我不就開藥店了嘛,就把他挖到我這兒來了。那天正好趕上寶峰提了一大兜子饅頭去看大舅,這是他第一次來。我正好上樓回家看咱爸。我倆在樓梯間一嘮,我說,弟,你別蒸饅頭了,跟我干吧,我這正缺人手呢。寶峰有些為難,跟我說,姐,人家兩口子對我可好了,像親兒子一樣,我說走就走,不仗義吧?我說,你不幫姐就仗義嗎?誰親誰近,誰是里,誰是面,你不清楚嗎?這點小事還用我教你嗎?啥也別說了,必須跟我干,這是命令。那個饅頭店的老板娘經常提著饅頭來看寶峰。上藥店的時候她直用眼睛惡狠狠地剜我。我不在乎,笑笑呵呵地說,來啦,他干娘。

內人說,在饅頭店蒸饅頭那陣,寶峰交了一個女朋友,挺好看的。女孩家非常有錢。你問為啥她能看上寶峰啊?我告訴你,別看咱寶峰是農村的,但小伙長得帥呀。這個女孩子對寶峰特別好,給他買的衣服鞋全都是名牌,買啥都買最貴的。就是脾氣火暴,二踢腳(炮仗),點火就著。一次寶峰領她去家里吃飯,在飯桌上因為一點小事,這姑娘火了,把飯桌掀了。寶峰的爹媽都看傻眼了,心想,這城里的女孩子咋都這樣啊?太嚇人了。事后,寶峰的女朋友解釋說,寶貝,我不是沖你,我就是看不慣,你說這一桌人嘮嗑就嘮嗑唄,全都是農村話,說個三句五句得了唄,沒完沒了,翻來覆去的車轱轆話,種地呀,施肥呀,買種子呀,咋的,生產隊里開大會呀?寶峰說,三句話不離本行嘛。你不愛聽就假裝聽不見就得了唄,看把我弄得多下不來臺。女朋友說,行行行,聽你的。以后我一定做一個溫柔似水的女人。寶峰聽了撲哧一聲樂了,說你咋這么逗呢?其實,你對我好不好沒關系,對我媽好就行了。女朋友說,那不行,我就對你一個人好,你媽由你爸負責。

這個掀桌子事件發生以后,寶峰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說,峰啊,聽我們一句勸吧,這個閨女不行,你要把她娶回家當媳婦,你家就成打擂臺了,你就成了武士,知道不?你們兩口子得天天打,你肯定能打過她,但是你打得起嗎?她又特別喜歡掀桌子。寶峰嘟嘟囔囔地說,其實,她對我挺好的,誰沒個小性子呢。不行,我把桌子腿焊在地上。

可是面對各方面的壓力,寶峰也沒辦法,直嘆氣。想到平時她對自己的好,那是真可愛,但一想到她掀桌子那個虎勁心里就堵得慌。你打她,你憑啥打呀?你不打她,你憑啥不打呀?進退兩難哪。

在貝加爾湖整個行程當中,寶峰一直對我們(特別是對我)特別客氣。換句話說,彼此之間隔著的距離并沒有因為火車的前行而拉近。但是,這并不是說彼此沒有進一步交往的欲望。可是你又不得不承認,不得不面對這個小小的“殘酷”的現實,農村人和城里人的確很難找到共同的話題。在俄羅斯旅游期間,寶峰給我買了一盒俄煙(我當時心里就笑,如果買兩盒,那他就是城里人了)。內人悄悄地跟我說,你看著沒,寶峰買了一大包東西給他爹媽。寶峰可孝順了。我小聲問,沒給他女朋友買點什么禮品哪?內人說,不是掀桌子的那個女朋友了,換了……

就這樣,與寶峰做伴的十幾天貝加爾湖之旅就結束了。這次老泰山生日盛宴寶峰也參加了。不過這次見面比上一次自然得多了,他見面就親熱地喊,“姐夫——”我也熱情地說,“呀,寶峰。”

和寶峰等人聚餐

內人經常跟我回憶和寶峰他們在一起的種種趣事(共同經營藥店時期),如向晚無事,他們坐在馬路牙子上擼串、喝酒的快樂時光,等等。想到這些她就想和寶峰他們聚一聚。我說,你們盡興地喝吧,我就不去了。內人說,你去了他們也放不開。你開車把我送去,快到吃完的時候你過來接我,順便跟他們見個面,象征性的整兩筷子,不然顯得生分。我說,這個方式好。內人感慨地說,為什么有些城市人到農民出身的官員那兒辦事經常會遭到冷遇?你還想,我也沒有得罪他們哪?其實你不知道,城市人不經意的牛×勁已經深深地刺傷他們,得罪他們了。所以,人家非治治城市人這個牛×勁,我讓你牛×。

我開玩笑說,工人階級可是領導階級。

內人瞪起了眼睛說,領導階級就可以牛×呀。

我說,都是小老百姓的勾當,還當真了。

過了三個小時以后,我估計他們喝得差不多了便開車去接她。

寶峰在濟世醫藥公司的一層方廳擺了一桌子的菜,參加聚會的除了寶峰,還有大蘭、高梅(寶峰的媳婦)和公司的業務員兼司機小喬。這些菜是他們分頭準備的,疫情防控期間去飯店不安全嘛,官家也不提倡。頭一天晚上內人就和他們電話里商量妥了,各自帶幾個菜到公司做,公司有伙房,啥啥都方便。不過,大部分菜是我內人的表妹大蘭準備的,燒雞、熟食、大閘蟹、大蝦,還拼了一大盆純粹綠色的蘸醬菜(有大蔥、生菜、蘿卜、黃瓜、曲麻菜、婆婆丁、小根兒蒜、苦菜、尖辣椒、干豆腐,加一大碗黃泱泱的炸雞蛋醬,農村自己家里做的純大醬和城里人吃的豆瓣醬兩個味),用愛說笑話的寶峰的話說,“水旱黃瓜兩個味,鬼子洋槍兩個勁”。這是他們的最愛。內人帶了一條四斤重的大鯉魚,還準備了兩箱啤酒、兩瓶白酒和飲料。我進去的時候,發現那滿滿一大桌子菜幾乎沒動。心想,他們可是吃半天了呀。明白了,明白了,這些來自農村的“城里人”聚會,主要是嘮嗑、喝酒、開心、高興、放松。面對這樣的場合,這樣的參與者,這樣的氣氛,那就得入鄉隨俗,滿面春風,和所有的人必須一見如故,不如故也得如故。一句話,別讓我的到來破壞了他們的熱烈氣氛。

我剛坐下,倒滿的飲料(開車不能喝酒)還沒喝呢,他們又接著嘮了起來。不是嘮嗑,是爭論,是搶話。

大蘭說,你們聽我說,你們聽我說。

可是沒人聽啊。大蘭啪啪地拍桌子說,肅靜,肅靜,都消停點,聽我說。大家這才靜了下來。

大蘭說得很動情,眼睛里還含著淚水呢。大蘭說,你說我這個人吧,唉,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我也沒老啊。可是啊,一看這天刮大風,下大雨,聽天氣預報說要降霜了,我這心就揪得慌。你說我揪心個啥勁呢?家里的地都承包給北大荒集團了,旱澇保收,不管是豐收還是歉收,哪怕是絕產,按合同規定,一分錢不少我的。按說這地里的莊稼跟我一毛錢關系也沒有了吧?我又不是農業部長,跟著瞎操個啥心?不行,還惦記著地里的麥子呀,高粱啊,玉米都咋樣啦,能不能旱了,澇了,遭蟲子了?唉,別看咱們現在是城里人了,啥叫城里人?第一,咱城里有房,第二,咱有城里的戶口。可是,起地根(骨子里)咱還是個農民。有句話怎么說來著?生就的骨頭,造就的肉。

寶峰說,你說完了嗎?你說完了我說。

寶峰的話音未落,高梅就打斷他的話,你說個屁你說,我說!平常都你說了。

寶峰說,行行行,你是我祖奶奶,是我親娘,你說你說。

高梅說,你說我說啥呢?大蘭說得太對了,惦記著家里的地。我不僅惦記著還做夢呢,夢見了我們村那個泥頭拐杖的道啊,我就走啊走,碰到趕馬車的老李頭了,我說,李大爺,讓我搭一個車唄。他說不行,別把我馬累著。還罵我,小屁孩,小臭丫頭,走幾步能咋的?還坐馬車,你配坐馬車嗎?你沒看我也走嗎?這個老倔頭子。我就走啊走。我心里可愉作(舒服)了。你說我這不是賤嗎?這城里大馬路多好啊,趕上咱家的火炕了,平平乎乎的。可是,他娘個腿的,總惦記農村的土道啊。哎呀,那個露天茅樓(廁所)啊,四下漏風。

大蘭插嘴說,那不叫四下漏風,叫春光乍泄。懂不?

大家都嘎嘎嘎地樂了起來。寶峰樂得最開心,啪啪地直拍大腿。

高梅立刻變了臉,你看見啦?

寶峰立刻說,沒看見,沒看見,啥也沒看見,保證沒看見。

高梅說,你要是看見了,半夜我掐死你。我也掀桌子。說完嘎嘎大笑起來。

寶峰嘟嘟囔囔地說,哪壺不開提哪壺。

高梅接著說,冬天上茅樓那屁股凍的呀,哎喲,我的媽呀,生疼啊。

寶峰說,我說半夜一碰到你屁股冰涼的呢……

寶峰媳婦高梅說完了,寶峰說,這回該我說了吧,我要給你們爆料一件事,你們肯定連聽都沒聽過……

小喬說,哥,你等一等再爆料,先聽我說幾句,說心里話這幾年在城里搞業務,跟城里人打交道,那就得入鄉隨俗啊,是不是?西服也穿了,鴨舌帽也戴了,太陽鏡扣腦瓜子上了,苦了吧唧跟高粱米粥似的咖啡也學會喝了,不但學會喝還會煮了呢,也會品茶了,還吃上西餐了。城里人耍牛×要五成熟的,那咱就更牛×,要四成熟的。大街上橫著膀子一走,橫看豎看,咱就是一個純粹的城里人。可一回到家,塌架了,趕忙叫媳婦給熬點苞米面粥,整點大蔥大醬,把胃調一調。吃西餐咱這個胃不適應啊,驢是驢的胃,狗是狗的胃。它兩碼事呀。

寶峰在整個喝酒過程中一直說他要“爆料”一件事,但是大家你爭我搶的說話,根本沒人在意他要爆什么料。他剛要開口“爆料”就讓別人插話、搶話給岔過去了,又要開口“爆料”,又讓別人搶話給岔過去。幾次都是如此。是啊,大家太興奮了,難得一聚,有好多好多心里話,思念的話,動感情的話,拼搏路上的種種感受,都想在相聚當中痛痛快快地說一說。你要說他們聊的、說的話題有多么重要?并非如此,都是鄉下老百姓的尋常嗑,什么鄉下老屋上的燕子窩,村頭那條小河里摸蛤蟆,誰誰誰在苞米地干那個了,全都聊了個遍。感覺這些對他們而言就是精神鴉片。我在網上看到過這樣一段順口溜,“土瓦房,紙糊墻,一個門兩家那很正常。要想取暖得燒灶塘,大餅子當干糧,茅樓蓋在房屋后面,尿盆放在屋中央,一家三代南北炕,晚上睡覺都排成行了,小燕窩就在那房檐下,小雞就在窗臺旁,母豬下崽入廚房,看家狗叫大黃,沒事亂咬那叫咬黃,婦女叼個大煙袋,小孩子悠車吊房梁,黃瓜柿子架上長,大秋果子隨便嘗。那炕席底下鋪谷草,丈桿子那是五尺長,醬缸就在門口放,水缸安在鍋臺旁,二大缸里腌酸菜,做飯的廚房啊霧茫茫。柴火垛,米面缸,漏粉就用了大巴掌。推碾子磨租糧,簸箕乎乎扇米糠。烀土豆的油汪汪,那鍋臺轉圈一幫,不大一會兒吃溜光,二米撈飯噴噴香,大茶缸子喝燒酒,大蔥蘸醬造溜光,納鞋底又做鞋幫,做完一雙又一雙……”啥意思?就是念念不忘唄。說這些,聊這些,個個樂得嘎嘎地,又拍手,又跺腳。而寶峰要爆料的事根本無人理會,最后,終于把寶峰氣笑了。

想想也是,這里才是他們的主場,不是城市人的。想當年,他們坐馬路牙子上擼串,個個兜里沒幾個錢,可眨眼的工夫十幾年過去了,做夢一樣,現在是各個事業有成,都在城里成了家,買了不止一套的房子。不僅買了車,孩子在城里上了學,而且個個腰包鼓鼓的。兜里有錢,心中不慌。只要是回想起當年,哎喲喲,親哥親姐親妹子喲,真是有說不完的話,嘮不完的嗑,笑不完的笑,誰還在意寶峰要爆料什么呢?

終于輪到寶峰“爆料”了。寶峰說你們說了這么多,我給你們爆料一首詩吧。

小喬說,我還以為你真要爆料什么呢。

寶峰說,我要不說爆料,你們根本就不稀地聽我講。這首詩是一個農民詩人寫的。賊好。

大蘭說,寶峰哥,你啥時候愛好詩歌了?

寶峰說,輪到我發言你就打岔了,你們剛才嘞嘞了那么多我吱聲了嗎?不講究。好,我現在開始念這首詩,說著寶峰從身邊拿起一本雜志開始念:《村莊》,作者,艾明波。“丟掉世俗的臭毛病/擦凈被城市弄臟的手掌/走回裝著稻谷、憨厚以及/被柴草暖熱的村土是干凈的、風是簡單的、心是清脆的/一如當年馬籠頭上的銅鈴叮當作響/走在寂靜的鄉村/才能真正聽到靈魂的歌唱/躺在田野的懷抱里/才會看清多年的流浪/爸爸在這里種地也種念想/像哄著稻子一樣哄著我的成長/他更愛一粒米的秋天/不會讓一棵莊稼撒謊/爸爸的身體里/好像貯存了一大堆的柴草/從不吸煙也從不喝酒/擔心劃根火柴或是一滴酒的熱量/會把憋著的心火點燃會把勉強的日子燒傷/他不寫詩/可他身后卻滿是詩行/倒下了/也留一根樹樁/給過往的鳥兒保存一小塊歇腳的地方/媽媽的淚水喜愛團聚/也喜愛惆悵/總是把心底的木魚無數次敲響/敲在哥哥姐姐離開家的時候/敲在給我納鞋底的晚上/那個在煤油燈下紡線的撥浪槌/熬著夜接過了一根又一根的蓖麻/拽也拽不完的/是媽媽的辛苦憂傷/媽媽在給夜縫著補丁/讓漂漂亮亮的早晨從我們家出門/風光在我和姐姐的身上/卻分明在她的心上/一雙手就暖透了一個家/一世悲苦卻從不慌張/媽媽把善良,交給了我們/爸爸把勞累,交給了糧倉/這片土地/父母一般的淳樸,不事張揚/只讓溫光和再生的品質告訴我/良米/才是‘糧’。 ”

寶峰朗誦完之后,大家沉默了。大蘭帶頭鼓起掌來,說,詩人就是詩人,寫得真好,都是咱們農民的心里話啊,你知道我最欣賞哪一句嗎?就是頭一句:丟掉世俗的臭毛病/擦凈被城市弄臟的手掌/走回裝著稻谷、憨厚以及/被柴草暖熱的村土是干凈的、風是簡單的、心是清脆的/一如當年馬籠頭上的銅鈴叮當作響。

小喬說,大蘭的記性可真好,一遍就全記住了,厲害。

大蘭說,寶峰哥,把你的書借給我,回去給我家的湖南老公看看。

寶峰說,哎呀媽呀,忘了,大蘭的女婿是詩人呢。

我說,寶峰這次可比去貝加爾湖那次放得開。

內人說,你還不了解他,寶峰在公司遇到什么事都特別能忍。我常常看他一個人在那兒嘆氣,你問他咋的了?他從來不說。這么說吧,我就沒見過他在公司發過火。在公司,董事長早晨說咱們往東去,一會兒又改了,往西去了,然后又改了,往北去。他就是聽,一點表情都沒有。你說上哪兒就上哪兒,你說攆狗不攆雞,你說上東不上西。

我說,干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嘛。

內人說,你認為寶峰脾氣是不是特別好?那你就錯了,寶峰脾氣特別不好,但他賊能忍。你呢?

我說,我也能忍。

寶峰和他爹的故事

寶峰所謂總經理就是業務總經理,真正的老板、董事長是老妹。換句話說,總經理相當于市政府秘書長,董事長等于是市委書記。

干到“政府秘書長”已經很不容易了。寶峰五歲就擔起了家庭五分之四的重任。母親身體不好(老爹也在外面打工),為了給老媽治病,寶峰還要挨家挨戶地去借錢。寶峰十歲就輟學了。他說,上學太遭罪,一打開書本我腦瓜子就嗡嗡的。我想,就算寶峰喜歡讀書,不輟學,可這樣的家庭條件還念啥書呀?十六歲,寶峰就從農村到城里來了。前頭說過,先是在饅頭店當打工,后來在內人剛開的藥店干,寶峰到藥店的當天就開始干活,扛藥箱子,拉貨,送貨,收拾店鋪,什么都干,啥苦都能吃,就是悶頭干,啥話也不說,漢子嘛。就在這個時間段,寶峰掌握了不少業務知識。用我內人的話說,寶峰的腦瓜子就是一臺電子計算機,藥店進了上千種藥,寶峰的文化水平又不高……

我說,不是不高,等于沒有。

內人說,他全憑腦子記,每一種藥多少錢,進價是多少錢,出價是多少錢,每一種藥有什么療效,治什么病,以及往來有哪些業務,產什么樣的貨,對方的廠址,電話,聯系人的手機號,都記得清清楚楚。我一問,他從來都是對答如流,從未發生過差錯。有人問他,寶峰啊,你腦瓜子怎么這么好使呢?寶峰說,你能不能不鬧?這都是人命關天的事,記不準還行了。

私營買賣除了任人唯親之外,還有一條重要的品質,就是任人唯賢。很快,寶峰就獨當一面了,與各方面的廠家談業務,進貨,都是他親自前往。內人的藥店關張以后(醫院又把她返聘回去了,給她一個業務副院長當,她馬上動搖了),寶峰就被老妹聘為醫藥公司的總經理。而且條件非常優厚,不僅工資高,還給他買了一套住房。在企業界不是流行這樣一句話嗎?你要想留住人才,就給他買套房。寶峰在濟世醫藥公司干得是有聲有色,成績卓著,業務量、銷售量都大幅度增長。所以,任何時候你都不要小看農民,也不要小看文化低的人。

有一次內人跟寶峰說,寶峰啊,你想不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城里人?

寶峰說,啥城里人農村人的,有飯吃,有地方住,說我是個原始人都行。

內人說,哦,你這樣想我就不說啥了。

寶峰說,別呀,你是我親姐呀,有話你就說吧,你的話就是最高指示。

內人說,你跟我說實話,你想不想成為真正的城里人?

寶峰說,啥都逃不過姐的眼睛。

內人說,小樣,看把你能的,跟我還耍大刀。我跟你說呀,你要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城里人,就得在城里娶個媳婦,成個家。不然,你永遠不是這個城市里的人。不僅你不是,你的后代也不是。

寶峰說,姐呀,我是啥人都行,說我不是人都行,但我孩子不行,我孩子一定要成為城里人。我聽你的。姐。

寶峰的第一任對象吹了之后,很快和新的女朋友結了婚(關于寶峰媳婦高梅我后面再詳說),不僅如此,還把二老(老爹歲數大了,回家了,不在外面打工了)接到城里來住了,一切都挺好的。俗話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話說這一天,寶峰的老爹突然覺得渾身疼,身上也不知道長了什么東西,而且越來越疼,忍不住嗷嗷地哀號。急病就是沖鋒號,立刻打車上醫院吧。

當時我內人剛好在皮膚科辦事(她是學神經內科的,過來幫一個患者看病)。科主任看了寶峰爹的病之后,告訴我內人,聽說你的這個親戚常年在外面打工,住工棚,潮濕啊。

內人問,主任,他得的是什么病?

主任說,紅斑狼瘡。絕癥。回去吧。想吃啥就吃點啥吧,別在這兒糟蹋錢了。

內人從主任室出來跟寶峰拐彎抹角地一學,俗話說,“說話聽聲,鑼鼓聽音。”寶峰傻眼了。但姜還是老的辣。寶峰爹當即就明白了咋回事,說,你倆別在一邊嘀咕了。事就是這么個事,那就拉倒吧,白花錢。走人。寶峰一聽,哇哇大哭,把眾人嚇了一跳,咋勸也勸不住呢,他不斷地抽自己的嘴巴說,怨我,怨我,怨我!他老爹倒是挺冷靜,說,咋的,兒子,這病是你給我整的?寶峰說,爹你說啥話呢,我想把你的病整沒了,可兒子沒那本事。老爹說,不是你整的你抽什么風?別說你管我叫爹,你就是管我叫祖宗也不治了啦。別號了,我還沒死呢。麻溜走。

爺倆出了醫院直奔大舅家——就是我老丈人家。趕巧那天老泰山出去辦業務不在家。我內人陪他們一塊回來的。寶峰爹問,他姐,咱家有酒嗎?內人說,你們自己找吧。內人還給他們弄了兩個菜,一個炒雞蛋,一個炸花生米。

這爺倆把老丈人藏的好酒掏了出來,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啥都不在乎了。喝,喝死就當睡著了。

喝得差不多了,估計老丈人快回來了,他倆說,趕快蹽吧。

老丈人回來一看,他珍藏的好酒都讓這爺倆喝光了。聽內人把情況前前后后一說之后,老泰山長嘆了一聲,還嚇跑了,連死都不怕,還怕我干什么?然后仰天長嘆,來了一句京劇道白,唉,現在不喝,且待——何時——

這爺倆出了老泰山家的門后,寶峰說,爹,回家吧。寶峰爹說,回咱鄉下的老屋。死我也死在自己家,死在城市里算怎么回事?咱跟城市里的鬼都不熟,到了陰曹地府也沒個嘮嗑的。

于是爺倆打了一個車,去鄉下老屋。經過五站鄉的時候,偶爾看到街邊的電線桿子上有一個小廣告,上面寫著專治各種疑難雜癥。有道是“有棗沒棗三竿子”“死馬權當活馬醫”。

寶峰說,過去瞅瞅?

老爹說,看看要多少錢吧。

老中醫住的五站鄉屬于城鄉接合部,農村韻味的風景還依然保持著,老中醫家院子里的那一大片菜地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

不消說,這位老中醫是一位鄉醫,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進了屋,仨人一聊,我的媽親呀,這世界也太小了,這位鄉村醫生居然是大舅的遠房親戚(論親,也是農民嘮嗑之必須)。患者加親戚,那就是親上加親。老中醫看了寶峰爹的病后說,能治倒是能治,但不能保證能治好。寶峰爹說,大夫兄弟,實話跟你說吧,我沒錢了,你看這么行不行,我看你家院子里有一片菜地……

老中醫說,房后還有一大片果園呢,全是杏樹,也缺人管理。

寶峰爹說,是呀,估計我到死還得有一段時間,我想留下幫你干活,種種菜,鋤鋤草,管理管理果園子。您大慈大悲免費給我看病中不?老中醫說,我正愁沒人手呢。

就這樣,寶峰爹就留在了老中醫那兒,幫著他侍弄菜園子和果園。老中醫給他開那些草藥據說都是一些劇毒的藥,讓他按時按晌地吃。

說話半年過去了。寶峰爹的氣色居然變得好看起來,不像以前的臉色灰灰的,現在紅撲撲的,瞅著人還年輕了呢,身上也有力氣了。橫看豎看也不大像回光返照。老中醫建議他到省城再復查一下,說,如果還沒治好,我建議你去北京,我兒子在那兒念醫科大學呢,我讓他幫幫忙。寶峰爹說,就是復查一下唄。其實禿頭虱子明擺在那兒了,還有治好的絕癥嗎?上啥北京啊,白花錢不說還給大侄子添麻煩。咱一個農民死就死了唄。你看,一天至少要死個千八百人,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人的命,天注定。我去復查,就是想問問我還能活多長時間,咋也等到吃個熟杏再走啊。

到了省城一復查,啥事都沒有了。這不是活見鬼了嗎?再說了,這怎么可能呢?連我內人的老師都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說,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現在,寶峰爹活得好好的(而內人的那位醫學院的老師已經去世多年了),寶峰爹先是在區政府打更,到了年齡的上限之后,又到醫藥公司打更。老爺子呢,酒照樣喝,煙也抽(但抽的少了),一頓能吃四個大饅頭。身體杠杠的,滿面紅光。啥也別說了,命大就是福大。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嘛。

可千萬別說人間沒有奇跡。有。

高梅的故事

高梅是怎么成了寶峰的媳婦了呢?這就要回溯到公司成立之初了。當時老妹剛剛接管濟世醫藥公司,由于公司有些老人歲數大了,離開了。由于缺有專業能力的人才,于是公開招聘。剛剛畢業的高梅聽說這里招聘(她是學計算機的),馬上過來應聘。說句糙話,一般來說,應聘者比內急者還急。但高梅不是這樣,表情很自然。老妹笑瞇瞇地看著她,她也笑瞇瞇地看著老妹。一看就是一個心理素質好的女孩,問什么答什么,不問也不多嘴,或者幼稚地玩一套從網上找來的應聘理論。沒有,很本色。

聘上之后,高梅負責公司的財務和一些相關業務。正是這項工作讓高梅和寶峰這兩個孩子想分都不能分開。他們從早到晚形影不離,像比目魚和孿生兄妹一樣。高梅的腦子同樣特別好,做事入心,凡事都記得清清楚楚,跟寶峰不論伯仲。后來,兩個人連吃飯也在一起吃了,邊吃邊對賬,間或嘮點家常,挺自然的。就像水龍頭漏水似的,一滴,一滴,雖說不多,但是一直在漏。有道是“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一日,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寶峰突然不好意思起來,高梅當然明白,心想,我就看你啥時候說。

這世界上的事不管你急還是不急,表針可是一直在咔、咔、咔地向前走。高梅的優秀,在于她的心理素質特別的好,無論是藥監局、稅務部門過來檢查,查賬,還是GSP(藥品經營質量管理規范)認證,包括業務單位前來洽談,她都能平靜地應對,而且心中有數,人又文文靜靜的。不像某些人,一見到來檢查的官員,特別是橫主,慌神了。高梅總是笑呵呵的,不卑不亢,不溫不火。公司里的員工都說,這女孩的心理素質咋這么好呢?我一聽說要來檢查,媽呀,腿就開始打哆嗦。

高梅也是農村出來的孩子,家庭挺不幸,母親生她的時候,難產,走了。老爸帶著這個丫頭過日子,千辛萬苦怎一個“難”字了得。可丫頭爭氣,考到城里來了,應聘的又是醫藥行業。雖說隔著行呢,但她似乎有先見之明,事先做了充分準備,臨考試的時候不掉鏈子。在日常工作當中,人又謙虛,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公司的員工們看到她和寶峰在一起的那個親密勁,嘖嘖嘖,這分明是夫妻相啊。沒錯,在中國的任何一個角落,哪怕是深宅大院,窮街亂巷,可能缺項很多,但是就不缺業余媒人。內人特意安排了一頓餃子宴,把他倆都請去了。這件事也用不著拐彎抹角,內人直接就把這層窗戶紙給捅破了。忸怩之間,趁別人不注意,高梅悄悄地問寶峰,你頭前的那個女友黃利索了沒?寶峰說,徹底了。高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那我就放心了。

高梅和寶峰結婚以后,兩口子的日子過得好,感情也好,和公婆小姑子也從未紅過臉,像親閨女親姐妹似的。高梅對寶峰的老媽照顧得比親媽還親媽。別看寶峰瞎咋呼,喝點酒,兩個手在空中亂抓。但是,家里把關的還是高梅。

用寶峰的話說,我倆都沒紅過臉,怎么可能掀桌子呢?

朋友跟寶峰在一起喝酒的時候問他,你媳婦為啥找你呀,看上你哪點啦?

高峰說,這事我一直心里畫魂呢,我就問我媳婦,你為啥要找我呢?是不是因為我長得帥呀?要不,就是我腦瓜好使,業務水平高?郎才加女貌?才子配佳人?高梅說,哥,你想多了。找你就兩點,第一,咱們都是農村出來的,有共同語言。咱們到城里奮斗不就是想變為城里人嗎?你講話了,咱們像不像城里人沒關系,關鍵是得讓咱們孩子變成一個真正的城里人。第二,你這個人特別孝順。人孝順,就不能對我老爹差了。寶峰說,我還以為你看我長得帥呢。高梅說,長得還行,能看。

忽然一天,高梅的老爹吐血了。這還得了,馬上趕到城里來看病。不消說,又是我內人給聯系的醫院和主治醫生。一檢查,肺部有三個陰影,癌癥是定了。這之后,高梅天天是以淚洗面。但她老爸倒挺坦然(老,和坦然有時候是同義詞),說,丫頭啊,咱不治了,回家吧。高梅和寶峰都說,怎么能不治呢?必須得治啊。老爹說,治啥治,我一輩子掙的錢也不夠治這個病的。寶峰說,姑爺就是半個兒,我花錢給你治。老丈人說,你的錢也是血汗錢,人前人后的不容易,這我都知道,丫頭回家跟我學的時候還抹眼淚呢。寶峰一聽,轉動著腦瓜子像是在醫院走廊的墻上尋找什么,說,這都是哪跟哪呀?咱有病說病,啥叫糟蹋錢啊。老爺子,你這不是為國捐軀,有病就得治。

不管姑娘姑爺咋說咋勸,咋著急,咋團團轉,沒用。老頭堅持回家,不治了。說,閻王叫你三更死,不能等你到五更。啥人啥命,你們就別瞎操心了。

也的確,有些人就是靠這些民間諺語活著,特別是農村人。

高梅說,我整不了你了,回家就回家吧。

可是也不能挺著等死呀。于是高梅開始四處打聽,八方求醫,弄到了一種藥(為了避免有廣告之嫌,兼人命關天,我不說那是啥藥)。正所謂急來抱佛腳,有病亂投醫。那就——吃吧。這其間,高梅領著他老爹和我內人搭伴(我內人領著她老姑),一塊兒去臺灣旅游。這也是高梅老爹在告別人世前的一個上檔次的愿望。是啊,誰說普通老百姓不關心祖國寶島?那是真關心,人之將死還惦記著去看一看。這一路,內人和高梅在一塊說話,高梅的老爹和內人的老姑年齡相當,他們倆在一塊有共同的話題,又都是農村來的,嗑兒嘮得特別好。總之,那次玩得高興。只是他們跟的是旅游團,旅游團是沒酒的。我內人就悄悄地出去到便利店給高梅的老爹買了一點花生米,一小瓶白酒。高梅見狀說,姐,不能給他喝。內人說,喝吧,你看他饞的,再說了,老爺子還能活幾天哪,喝吧。高梅老爹看到我內人給她買了酒和酒餌特別高興,只是農村人不會說話,再加上內心深處還是有一丟丟怵城市人,不知怎么表達好。內人的老姑說,一個人喝有啥意思,我陪你喝兩口。內人和高梅對視了一下,撲哧一聲笑了。畢竟高梅的老爹已經不咳血了,想喝那就喝兩口吧。

這兩個老的喝酒的時候,高梅悄悄地跟我內人說,姐,我想寶峰了。

一個月以后,到醫院再檢查一下,醫生蒙了,老人家肺上的三個陰影不見了。他們也搞不懂這是怎么回事,爆粗話了,媽的,媽的,媽的,這他媽的是怎么回事?

到現在高梅的老爹還活著呢。

我說,是不是醫院給誤診了?

內人急了,你少詆毀我們醫生。只能說這是一個醫學之謎。

我說,這個醫學之謎我知道的就在你們家族發生兩例了。

內人說,傻子,醫學之謎天天都在發生。

從那以后,高梅的老爹開始往返于城市和鄉村之間,干什么呢?專門收集民間的草藥偏方,然后記到一個大本子上。到現在他已經記了三大本子了。高梅看他老爹如此的辛苦,也感到一絲安慰,說,老爺子有點事做,好。

大蘭的故事

大蘭是老泰山二妹的孩子。老泰山過生日的時候她就坐在角落里,淚眼婆娑的。內人小聲地說,這是大蘭看見大舅過生日想起她老媽了。我問,她老媽怎么了?

內人說,剛剛去世。

是啊,女人更了解女人的心思。

蘭溪鄉下的家里只有大蘭老媽和妹妹。年輕的時候我開卡車去大慶,蘭溪是必經之路。我記得從哈爾濱到蘭溪是七十二公里,到處都是“排骨道”和“盆底坑”,卡車行駛在上面就像菜刀拍蒜似的,咣咣的,能把人的腸子顛斷了。短短的七十二公里要跑三個多小時。一九四九年之后,蘭溪雖然經過了分田地,但是這里的土質不好,不愛長糧食。至今,蘭溪還是省內的一個窮縣。

當時大蘭家里唯一的來錢道,就是從雞屁眼子里掏錢(攢雞蛋賣錢),日子要多難有多難。大蘭上到小學四年級就輟學了。前些年不是流行過這樣一句話嗎,“講多了是故事,說多了是眼淚”。這一家三個女的日子不好挨呀。大蘭想,這么生挺著也不是個事啊,看看到城里能不能抓點錢。心動就要行動。大蘭搭順路的馬車到城里來找舅舅了。早年找工作還是比較容易的。老泰山介紹她去一家藥店當了營業員,營業員有工資,不像在鄉下種地,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小錢。

大蘭就在藥店里安下身了,吃在店里,睡在店里。農村孩子皮實,干起活來比男孩子還男孩子。也就是一個月的工夫,大蘭就成了這家藥店的主要勞動力了,卸車,扛藥箱子,倒騰貨架子,打掃藥店衛生,一天到晚有不少活呢。這個農村丫頭從不叫苦。

大蘭孝順,掙的錢大部分都寄回了家。一次小蘭到城里來看姐姐,給姐姐帶了農村的嚼果(吃的東西)。小蘭說,看著姐姐穿著白大褂,挺時髦,挺干凈的。姐,我也想進城打工。大蘭說,老妹,你走了媽咋辦呢?你還是在家里頭伺候咱媽吧。等姐掙了錢,在城里有了房子,再接咱媽和你過來。你看這樣好不好?老妹說,啥好不好的,過年死個驢,不好也是好唄。行啦,姐,我聽你的。

大蘭能吃苦又鉆研業務。三年之中大蘭學到了不少專業知識,什么藥治什么病,什么病應當吃什么藥,都知道得比較多。當然都是一些常見病,像老年病,包括婦科病、兒科的一些小病,還有頭疼腦熱、拉肚子等等。還能給顧客提出合理的建議,相當于半個護士了。

大蘭覺得自己也可以開一家藥店,并把這個想法跟舅舅說了。舅舅是一個負責任的舅舅,講親情的舅舅,特別欣賞年輕人獨立創業精神的舅舅,就幫助大蘭辦理了相關的手續,租了一個小門市房,并把國內的一些醫藥行業的關系也介紹給她,讓這女孩子自己放手去干。舅舅說,大蘭,開藥店這個活不好干,難干,但不是不可以干,就看你怎么干了。有句話叫作“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舅舅也只能幫你到這兒了,以后就看你自己的了。有可能干得順風順水,也有可能摔個鼻青臉腫。但是一定要堅持下去,堅持就是勝利。如果你實在干不了,回蘭溪的路費舅舅給你拿。

大蘭開的藥店不大,地點也不是很好(在離火車站很近的一個胡同里),但畢竟開張了。開張就是大吉呀。還有,既然是藥店就得有店員。大蘭雇了一個年輕的員工(就是她現在的老公)。這個小伙子也挺有意思的,小伙子是湖南湘潭韶山農村的,不知道他為什么喜歡寒冷的黑龍江,而且還喜歡寫詩,決定到黑龍江來闖蕩,干一番事業。當年毛澤東不就是從韶山走出去干了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嗎?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再加上年輕人沒那么多雜七雜八的顧慮,說走就走。走的時候正好是三九天。他知道黑龍江冷,但沒想到這么冷,一下火車就凍感冒了。也可能是本能,他知道只有旮旯胡同里的小旅館才便宜。安下身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藥店買藥。出門不遠,就是大蘭的藥店還沒開張呢。大蘭一看這孩子凍得小臉確青,忽冷忽熱,渾身直打哆嗦。大蘭給他找出感冒藥,又給他倒了熱水讓他在暖氣旁邊好好暖和暖和。那窗外的北風嗷嗷的。當時大蘭正在下面條呢。農村人就是這樣,樸實、熱情。給小伙子盛了一碗面湯,說,趁熱喝了吧,發發汗。

接著,倆人聊了起來。

大蘭說,聽口音你是南方人吧?

小伙子說,湖南湘潭韶山沖的。

大蘭說,哎喲媽呀,那不是毛主席的故鄉嗎?你到這兒干啥來了?

小伙子說,打算闖一闖,我是詩人,找點活干,爭取寫出像毛澤東《沁園春》那樣有氣魄的詩來。

年輕是年輕人的通行證。大蘭聽了感動得不行了,說,呀,你可真是了不起。那,我這兒正缺人,你愿不愿意在我這兒干呢?

小伙子叫李湘潭。就這樣,李湘潭成了大蘭藥店的第一位員工。

李湘潭在心里特別佩服這個女孩子,他覺得黑龍江的女孩子太能吃苦了。是啊,這兩個年輕人的愛情就是建立在勞動關系上的。城市里的愛情也大都是源自勞動關系和生產關系。勞動關系可是愛情的肥沃土壤啊。

兩個一南一北的年輕人結婚以后,大蘭跟著李湘潭去了湖南的湘潭。李湘潭又跟著大蘭去了黑龍江的農村。不消說,這里有萬千的故事,萬千的感慨,萬千風俗不同的熱鬧場面,凡此種種,怎一個美字了得?

經過兩個肯吃苦,肯干,又有夢想的年輕人努力,他們的藥店越干越大,又在這座城市里建了兩家分店。只要感情好,彼此信賴,經濟上就不會出問題。大蘭和李湘潭掙了錢全部交由大蘭的妹妹小蘭管理。這時候李湘潭把他的妹妹李小湘從湘潭召來了。李小湘這個女孩子長得很媚氣,招人喜歡,而且嘴巴又會說,湖南普通話說得特別好聽,而且分寸感特別強,腦瓜好使。哥哥嫂子就讓她專門負責跑業務。李湘潭畢竟有一點詩人氣質,他覺得這時候自己在藥店的業務量不大了,于是兩口子商量,他開始辦旅行社。要知道,在湖南湖北喜歡看雪的年輕人不止李湘潭一個,好多好多呢,而黑龍江無論老的少的想到湖南去看一下毛澤東、劉少奇的故居,去湖北看看黃鶴樓、東湖也大有人在。人脈就是銀脈,加上李湘潭深諳與東北人相處的秘訣之“客氣”。這要是買賣不好,天理難容啊。總之,一家人處得特別好,特別和諧。掙了錢歸全家人所有。冬去春來,這么些年小蘭管理財務從未出現過一分錢的差錯。換句話說,共產主義按需分配的模式在他們家提前完成了。

現如今,大蘭已經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藥店老板了。一次,我們幾個人聚餐,大家喝得都非常開心。喝酒時我一時失言,問,大蘭,你現在追求的是什么?

其實我問這話挺生硬的。大蘭卻毫不猶豫地說,我媽走了以后,姐夫,我追求自由,最崇尚的也是自由。

那你女婿湘潭呢?我問。

大蘭說,我老公跟我一樣。要不是店里的活脫不開身,我倆早就想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了。湘潭說,我們兩個自駕,走遍世界各地,他要寫好多好多的詩。

大蘭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問,蘭子,你現在已經是城里人了,有什么感覺?

大蘭說,不,姐夫,我并不是城里人,我還是農村人。

這話怎么講?我問。

大蘭說,怎么說呢,雖然說和城里的同行合作這么些年,也都是朋友了,但是總覺得我們不是這里的蟲,相反,見到從農村來的就覺得特別的親切,有說不完的話。

我問,那孩子呢?

大蘭幸福地笑了,說,他們已經是純粹的城里人了,跟農村人反而隔了一層。

一臉愁容的志強

志強又來找老泰山了。這一次并沒有去那個東北菜小飯館。相反去了一家非常高檔的酒店。志強訂了一個單間。老泰山看得出志強和這里很熟。

老泰山說,說吧,找我什么事?

志強一臉愁容,大舅,這回找你真是有事兒,您老可能想不到我這次找您是什么事吧。

老泰山說,你肯定是遇到大難事了,不然不會這么鄭重其事地請我到這兒來吃飯。我知道你現在干的事挺大,你志強醫藥公司光連鎖店就有二三十家,是B市的納稅大戶。說吧,什么難事?

志強說,大舅,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大舅,我當然不是流氓。我把這句話改一下,“私企不可怕,就怕私企有文化”。過去我以為文化這玩意都是花活,扯犢子,走形式。現在我明白了,從古到今做買賣,沒有一套講究也干不下去,干也干不長久。

老泰山說,怎么說?

志強說,比如誠信啊、童叟無欺呀……

老泰山說,說具體的。

志強說,上邊要求我們私企必須要成立黨支部。

老泰山說,有一種藥膏什么皮膚病都能治,叫什么來著?

志強說,萬金油。說完,志強立刻醒悟過來,不是,大舅,你理解錯了。絕不是把你當成萬金油,我是想問你,在你的那個單位,就是濟世醫藥公司有沒有退休下來的原黨支部干部?我想聘一位幫助我們組建黨支部,搞一搞公司的文化宣傳。

老泰山說,咋還不上菜呀?

說完,老泰山感慨起來,唉,大舅老啦,這些年請吃飯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天天吃你大舅母做的燉土豆、燉茄子、燉豆腐,真有點膩了。

志強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我真混,唉,難怪有人批評我,說我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這就馬上安排辦公室,每個禮拜一次給你送餐。

說完,喊服務員,上菜,咋的,現種菜呀?

這回的菜少而精,佛跳墻、龍蝦、小熗菜還有茅臺酒。

其實,老泰山對志強經營的醫藥公司一直很關注,別看志強在老泰山面前文文明明的,據說在他的店里滿嘴粗話,作風非常粗暴,不僅罵員工,有時候還用腳踢。職工怨聲載道,好在他對員工好,他的口頭禪是,能干就干,不能干立刻給我滾蛋。干得好的我在城里給你買房子。他是這么說的,也真就是這么落實的。有一次內人去參加了他們的年終聯歡會,非常熱鬧,職工們都出來表演節目,相聲,獨唱,小合唱,笛子獨奏。內人也受了感染,說:“我給大家跳一個舞。”志強一聽撲哧一聲。內人說:“你笑啥?你以為我不會啊?”志強說:“大姐我沒笑。大姐啥都會。這一輩子我除了服(扶)墻,就服大姐。”聯歡會上,志強開始給職工發紅包。你根本想不到平時吆五喝六的志強,做事還真的很男人,很爺們,很講信義。他承諾做得特別好的人給買房子,真就落實了。做得稍微差一點的人他負責付買房子的首付,也一點不含糊。內人說:“那場面,我的上帝呀,老感動人了,有的人哭得泣不成聲了。”職工在下面議論:“平常罵就罵吧,那算啥呀,打兩下能咋的,又沒給咱干殘廢了,親爹又能怎么著呢?親爹照打不誤。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嗎?打是親,罵是愛。”

畢竟,企業不是幫會。首先是志強的夫人感覺這么下去不行。她率先報名參加了杏林醫藥總公司組織的私企經理法人的培訓班。不僅開了眼界,而且也學會了不少經營理論方式方法。志強說,凈他媽扯王八犢子,我也沒他媽的啥文化,我干得比誰都好。但是,他夫人沒有理會他,又報了北京某大學的企業培訓管理班。那個班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誰也不愿意當班長。他夫人主動提出自己當班長,為大家服務。結識了很多人,也學到了很多東西,長了見識。回來跟志強說,老公,咱們應當搞一下企業文化了,還要成立黨支部。

你別說,枕邊風也不見得都是歪風、迷魂風,它也是暖風、東風。在枕邊風頻頻地吹拂下,志強也感到了一種文化上的危機,心想,看來企業文化不是花瓶,不是擺設,不是扯犢子呀。

春風楊柳萬千條。志強開專車接來即將上任的公司宣傳部部長,是一名剛退休的政工干部。老太太無論是從衣著、氣質、神態,還是走路的姿勢,就是一個純粹的政工干部。志強下令,要保證老太太每頓飯四菜一湯。老太太說,不用,一葷一素,兩菜一湯,一碗白飯。志強一愣,以為老太太在守喪期間,問,阿姨,啥叫白飯?老太太說,白飯都不知道嗎?大米飯。志強跟媳婦一對光,說,您說咋辦就咋辦。聽您的。

老太太來了以后,先定了一系列的規章制度(真是個行家里手),而且全部上墻。同時,她還剛性地安排,一個星期必須保證兩次醫藥專業知識學習和政治學習,講究正規化管理,講究企業文化,并且建立了黨支部,還說服志強兩口子和社會接軌,與慈善機構聯合,贊助貧困學生。

這位老政工所做的一切,志強礙著大舅的面子也不好說什么,但嘀嘀咕咕地還是發了一點小牢騷,說,扯這些是不是有點多余呀?行啊,先讓她玩吧。又花不了多少錢。

志強的媳婦說,錢錢錢,你就知道錢,你現在窮得就剩下錢了。要講究點精神。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你要有一點精神層面的東西才能凝聚人心,人心齊,泰山移。只有這樣,企業才能得到更好的發展。

志強聽了撲哧一聲樂了,說,老太太才來幾天哪,你進步夠快的了。

老太太在給職工講課的時候,有一句話讓志強開始佩服這個老太太了(當時他在走廊外面偷聽)。她說什么呢?年輕的小同志,你們不要以為這是給你們的老板干,你們是為黨的事業,為人民服務。你們每一個人必須端正態度。不要以為是給資本家打工,現在的企業家呢,是給黨和人民的事業打工。聽懂了嗎?

總而言之,自從老太太來了以后,志強醫藥公司的企業文化做得風生水起,有聲有色(董事長志強說話還文明了呢,跟職工談話還學會了半官半私做思想工作了)。誰說好事不出門?好事也出門。不少的私企聞風都過來學習、取經。情況介紹,全部由老太太負責,老太太的口才太厲害了。

志強私下里跟媳婦說,這工資給老太太開的不冤哪。大舅介紹這個老太太還真行啊,我以為大舅只是做醫藥方面有經驗呢,沒想到大舅還有這方面的能力。

媳婦說,不是有這么一句話嗎?治病先治心,心情好了,病就好得快。

志強兩口子不僅給老太太開高工資,還給她配了專車。老太太說,專車用不著。志強說,阿姨,像你們這種基層的共產黨干部挺清苦的,這種現象必須得到改變。現在就從我這兒做起。專車必須配,那不是針對您,是針對您做的這份工作,很有必要。

老太太聽了,第一次露出了老太太本有的那種慈祥的笑容。

大學生王在

過去,志強醫藥公司招聘的職工,有相當多是蘭溪的親戚朋友和他們的孩子,還有不少小時候的同學、玩伴,這些人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最高的初中畢業。時代進步了,企業發展了,這一次文化上要提檔升級,招聘大學生。招聘廣告一出,王在同學立刻前來應聘。王在是內人這幾年資助的貧困大學生,兒子和王在是大學同學,內人時常把兒子“淘汰”的幾成新的,甚至沒開封的衣服、鞋送給他。每逢周末還把王在同學請到家里吃飯,改善一下生活。一次,王在看到內人的手說,阿姨的手和我媽媽的手就像兩代人。其實,王在同學的母親比我內人還年輕些,不過她有心臟病,家庭生活非常困難。

這次招聘大學生,志強兩口子負責面試。他們看到這個來自農村的大學生身體好,剛大學畢業,還是個黨員,準備復習兩年以后考研。很實在的一個農村小伙子。志強的媳婦是副總經理,跟王在同學做任職前的談話時說,凡是應聘到我們公司的,首先,要從最基層開始干。你不熟悉藥品,庫房里的藥很多,叫什么,有什么療效,你還不清楚。一切都有一個熟悉的過程。

王在同學先是從裝卸工做起的。小伙子很能干,天天卸貨,背藥箱子。別人一次背兩箱,他背四箱。吃住在公司的宿舍里。白天干活,晚上復習功課。別的職工晚上打撲克啊,出去喝酒啊,擼串啊,他一律不參加。一年之后,讓他管理庫房。過去庫房的管理非常混亂,職工中午吃飯、休息,都在庫房里,要命的是還經常發生丟藥的現象,查一次,少一次。王在同學管理之后,把庫房里的藥管理得井井有條,并按照英文字母排列起來,整整齊齊,一目了然。還貼出“倉庫重地,任何人未經許可不得進入”的告示,并承諾,如果庫房丟了藥品他負責賠償。自此,志強醫藥公司再也沒有出現過丟藥的現象。

兩年以后的一天,王在同學對志強的媳婦說,姐,我打算辭職。

志強的媳婦說,哦。王在同學說,現在咱家藥店庫房的管理已經正規化了,無論誰來,只要按照規矩辦就沒問題了。姐,我打算單干,自己開一個藥店。

志強的媳婦問,怎么,不考研了?

王在同學說,不考了,我家里還很窮啊。

志強的媳婦說,不考就不考吧,以后有機會再考。老話不是說,不能安家,豈能治國。

王在同學聽了茅塞頓開,說,姐,等一等,我記一下這句話。說得太好了。

待王在同學把這句話記錄下來之后,志強的媳婦問,有什么困難嗎?

王在同學說,沒有資金。姐,我可不可以先從您這兒賒藥,我掙了錢之后還您。

現在志強的公司下面已經有三十多個分店,其中干得最好的,就是這個大學生王在。至于當年他從志強公司賒的藥品錢,他早就連本帶息還清了。

有道是“不能安家,豈能治國”,正應了我常說的那句話,“人啊,娶的都是離他最近的女人。”王在同學的媳婦也是招聘來的大學生,接當年王在的工作。現在兩口子有了孩子(是個男孩),買了房子和車,母親的心臟病也得到了很好的治療,王在同學兩口子把老人家接到城里,一塊兒住。

王在同學每逢春節都要來看志強兩口子和我內人,送一些農村老家養的大鵝和笨豬肉,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小伙子,他媳婦也很好,文文靜靜,一笑倆酒窩。

大師級醫生賈之廉

賈之廉就是我前面介紹的那位名醫。他是老泰山的侄子,屬于八竿子打不著,九竿子捎到腳后跟上的親戚。賈之廉是省城某醫院的外科醫生,主任。有些事情你不承認家傳不行,賈之廉的父親就是我前面介紹五站鄉的那位鄉醫。鄉醫就像民兵,不是正規的戰士,只能算是“醫務愛好者”。既然是醫務愛好者,沒有患者時候就得干點農活維持生計。鄉里鄉親,前院后院,親戚里道的有個頭疼腦熱,或者拉肚子等等之類的常見病,賈之廉的父親基本上能夠做到“妙手回春”。但是大病,必須到縣里、省城去治,那兒的醫生才是正規軍,是決定一個人生死的殿堂。說起來也挺眼淚的,老中醫眼睜睜地看著他治不了的鄉親坐車遠去的背影,心情很不好受。這一幕,年幼的之廉看在心里,也記在了心上。農村孩子的志氣常常發源于一些看似不經意的細節上,就是這個類似原子彈鈾的細節,讓他走向了成才、成功的路。

或者是耳濡目染,或者是父親潛伏于他心中的多年愿望,賈之廉從小讀書就非常用功。父親也時常告訴兒子,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考到省城的醫科大學去讀書、深造,做一個真正的醫生。老中醫說,爹這個“醫生”的名號就是一頂紙帽子,江湖郎中而已,別看老爹經常給鄉親們治病,鄉親們對老爹也真的是非常的尊重,但是作為一個沒念過大學的鄉醫,心里是抬不起頭的。兒子,你要是能讀上省城的醫科大學,當一名真正的醫生,再回到咱們鄉里,鄉親們對你、對我那就不一樣了,當爹的臉上有光啊。

雖然不一定所有的“有志者”都能事竟成,但是,蒼天不負有心人。讓全鄉人,包括縣教育局的領導都沒有想到的是,賈之廉真就考上了京城的醫科大學(比省醫科大學還高一檔)。臨去京城報到的時候,老中醫對賈之廉說,兒子,這是我十幾年掙的這點錢,兩千多元,不多。你也知道,咱們農民兜里沒幾個錢,老爸平時三元五元地攢下來,就等著有朝一日你去高等學府念書的時候派上用場。賈之廉說,爹,我留五十元就行了,那些你留著吧。萬一家里有個啥事兒還可以救救急。老中醫說,傻小子,你以為五十元就可以在京城念書嗎?一百個五十元也不夠啊。兩千元已經是少的不能再少了。省著點花吧,兒子。真沒錢了吱一聲,老爹就是賣房子賣地,賣血賣腎,也供你把醫科大學念完。咱爺倆一塊加油(兒子還是偷偷地給爹留下了一千九百元)。

在院子里,老爹看著那一大片菜園子感慨地對兒子說,我開了這個大菜園子不單是為了吃菜,是想著有朝一日建一個像樣的小醫院,能打吊瓶,能住院,多好啊。也不枉我這個醫者的一片心哪。

兒子說,老爹,別上火。要是上火能解決的問題,那從現在開始想上火的人都有幾億了。

老中醫聽了哈哈大笑,好,我兒有這么一個心態就好。

去京城念書,首先要經過省城,再換火車去北京。賈之廉下了長途汽車之后,到火車站的售票大廳一看,才知道兜里這點錢就是買硬座票去北京也不夠。賈之廉坐在火車站的廣場上,就在一籌莫展的時候,他突然想到省城有一個遠房的叔叔啊。他恍惚記得父親還寫信給叔叔讓他代買一些草藥呢。

年輕人就是記性好,他清楚地記得叔叔是在省杏林醫藥公司上班。人在他鄉,投石問路。大智慧也。賈之廉在站前的公用電話亭給叔叔打了一個電話。老泰山在電話里聽了賈之廉的自我介紹后,特別吃驚,喊了起來(肯定整個辦公室的人都能聽到),啥?你考上了京城的醫科大學啦?我不是做夢吧?我的天哪。你這個臭小子,這事你為啥不早告訴我?這可是咱們老賈家天大的喜事呀。好了好了好了,你就待在那兒不要動,哪兒也不要去,我現在就安排車去接你。

放下電話,這反倒讓年輕的學子賈之廉有了一種做夢的恍惚感。叔叔的這種超乎尋常的熱情,他真的沒預料到。

老泰山把賈之廉接到家里,一遍又一遍地看這個“臭小子”的入學通知書,眼睛里一直閃動著幸福的淚花。老泰山擦干了眼淚說,好小子,有出息。我看了你的報到時間,還有幾天呢,先在這兒住兩天,然后再去北京。

賈之廉不安地搓著雙手說,叔,不麻煩了,我還是早點去吧。我爹還在家等我的消息呢。

說著,身子從凳子上慢慢地直了起來。

老泰山說,坐下,坐下,坐下。著啥急呀,無論如何也得住一天,明天再走。車票的事我給你安排。放心吧。

老岳母在一旁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慈祥地看著賈之廉。她想起了自己當年從縣城到省城來念書的情景。她是從心底里羨慕這個孩子呀。

有道是“上馬餃子,下馬面”。晚餐除了三鮮餡水餃,老岳母還專門炒了幾個菜。這對來自農村的賈之廉來說,不要說吃了,見都沒見過。蒼天在上,那可是一個不眠之夜呀。

第二天一大早,老岳母給賈之廉穿上了一件呢子短大衣。老泰山說,這件大衣我就穿過一次。然后又摘下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遞給他,戴上吧,沒有手表不方便。這讓老泰山的三個女兒都愣了,老爸一天天的,有事沒事就看手表,很是喜歡啊。這是大出血呀。老泰山拿出一個信封遞給賈之廉說,這里是兩千元,里面有我的地址和電話。錢不夠了給我打電話。我知道你爸沒有錢,在鄉下給農民看病上哪掙錢去?一個倭瓜,一籃子豆角,一捆子大蔥,兩塊大豆腐,完事了。不賠錢就是阿彌陀佛了。

三個姐姐把賈之廉一直送到火車站。賈之廉對我內人說,大姐,鄉下的孩子孤陋寡聞,真是不知道火車票是多少錢,真不好意思。來一次給叔叔嬸和姐姐添了這么大的麻煩。內人的二妹說,說這些有啥用啊,到北京好好念書比啥都強。賈之廉說,姐,回去替我謝謝嬸……

姐仨往回走的時候,三妹有點納悶,說,他強調謝謝咱媽是啥意思呢?

二姐說,啥意思,咱媽偷著給他錢了唄。

回頭說賈之廉上了火車之后,發現自己的票是臥鋪。他打聽了一下,臥鋪票比硬座票差不多貴一倍。于是他找到了列車員說,我能不能把臥鋪票改成硬座票,把余款找給我?乘務員說,哎喲我的媽呀,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不用退,我有一個朋友就想坐臥鋪,你倆換一下票,他把差價找給你。這可真是有福不用忙,沒福跑斷腸啊。

到了北京,賈之廉就把退回的車票差價給叔叔寄了回去,并說明原因。老泰山收到這點錢感慨萬分,說,這小子要是不出息,天理難容啊。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賈之廉在醫科大學念書非常非常用功。就是說用一個“非常”不足以表達其用功的程度。上課那個認真勁就不必說了,不論是早晚自習,還是圖書館,賈之廉都是第一個到,最后一個離開。當年念大學的學生還是有助學金的,只是比較少,不僅對城市學生顯得少,城市的孩子消費起點比較高,興趣又廣泛,大學的那一點助學金不夠,那么,對農村學生就夠嗎?也不夠。雖然說農村孩子沒有那么多的消費欲望,也不敢想像城市孩子那樣子消費,但飯量大呀,城市孩子一頓飯吃一個饅頭,頂多兩個饅頭就夠了,農村學子要想維持六分飽,咋也得四個饅頭。那么少的助學金怎么能夠呢?不夠怎么辦?少吃,或者干脆少吃一頓。可青年人正是長身體的年齡,貪長就貪吃。于是,吃不飽就幾乎成了賈之廉平日的常態。人跟莊稼地里的莊稼是一樣的,長時間的營養不良,還想茁壯成長是不可能的。賈之廉并沒有像其他同學的個子長得那么快,那么高。用北京話說,您瞧,賈之廉的小臉焦黃。嘲笑說,“給他臉上蓋一張黃紙,哭得過了。”賈之廉不吱聲,不反駁,也沒表情,就是努力學習。那分明在說,你們越是嘲笑我就越努力學習,我打敗你們的是像鋼鐵一樣堅硬的學習成績。

但突發事件還是發生了。賈之廉暈倒在教室里。那天正趕上中科院的院士、醫大的校長上課。校長過去一看,很清楚,這孩子是餓昏了。立刻高聲問,在座的同學誰有糖,給他沖杯熱糖水(吩咐助教趕緊去拿瓶葡萄糖)。一時間,課堂里炸了營了,男女同學紛紛跑向各自的寢室,拿糖,拿餅干,拿水果送了過來。喝了糖水之后,賈之廉慢慢地蘇醒過來。校長說,同學,回寢室休息去吧,你至少需要靜靜地休息三天。賈之廉擦了一把臉上的虛汗,“燦爛”地笑著說,老師,我指定沒事了,能繼續上課。校長問,你家是哪的?賈之廉說,黑龍江五站鄉的。校長愛撫地摸了摸賈之廉的頭發說,行,聽課吧。然后回到黑板前,繼續講心臟搭橋手術要特別注意的幾個要點。賈之廉在下面唰唰記,好像根本沒昏過去一樣。

五年的大學生涯,說慢真是太慢了。畢竟,時時刻刻都伴隨著瘋狗一樣窮追不舍的饑餓。說快,那是真快。賈之廉覺得每天的學習時間都不夠用。畢業了,賈之廉以全系第一名的成績留校當老師了。這是多少學生夢寐以求的事啊。但是,該系只留了賈之廉一名學生當老師。

賈之廉去了校長辦公室。校長見到了賈之廉非常親切,就像見到自己的兒子一樣,像開玩笑又不像開玩笑說,張大夫,你有什么事嗎?賈之廉深深地給校長鞠了一躬。校長樂了,說了一句粗話,他媽的,臭小子還知道感謝我。告訴你,你成績不優秀我想留你也留不了,別看我是一校之長。明白不?

賈之廉說,校長,我是要感謝您,但是,我從鄉下來京城念書之前我爹說了,畢業之后回到鄉里去當醫生。老師,我不想留校,我想回鄉里當鄉村醫生。

校長久久地凝視著他眼前的這個鄉下來的弟子,眼睛里出現了敬重之情。他莊容肅貌,嚴厲地說,賈之廉,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功成名就了?是不是所有的醫學醫道都已經非常熟練了?是不是認為自己現在就已經是一個合格的醫生了?你以為你是誰呀?告訴你,差遠了。之所以把你留校,不僅是讓你當老師那么簡單,我覺得你是一個好料子,是一個肯努力上進的學生,把你留在學校,留在老師這個位置上,干什么?繼續深造。聽明白了嗎?

賈之廉愣住了,如醍醐灌頂。半晌才說,老師,我明白了,我聽您的。

校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哎呀,真讓我操心哪。今后你能不能讓我省心點?出去!

賈之廉最終也沒有離開北京,不僅沒有離開北京,而且還在京城安了家,娶了妻、生了兒子。又十幾年下來,賈之廉已經是醫界不可或缺的大師級的教授了,找他做心臟手術的患者已經排到半年之后。有好多醫院做不了的心臟疑難手術,他能做,而且做得很好。這就是醫道精湛,這就是硬本事。不僅如此,賈之廉取得的最大的成果是一例成功的心臟移植手術。于是呀,找他做手術的人更多了。同學聚會,回鄉省親,看看叔叔,看看三個姐姐,看看在農村默默無聞地行醫的老爹,他真的沒時間。一臺接一臺的手術讓他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這倒不至于餓昏,條件好了嘛,但是累暈的事也時有發生。唯一不昏的是,同學們的集會他從不落過,而且他拿的錢比誰都多。

雖然賈之廉已經“大神”了,但是,只要遇到農村來的患者,他格外的有愛心,有耐心,對沒錢治病的農民患者寧可自己掏腰包,幫助他們治病。而且他真的不要患者家屬的紅包。比如,一位農村患者給他送來了雞蛋,他說,老鄉,你要真的想給我送禮,那你就把自己家腌的酸菜給我拿兩顆就行了。還有啊,再給我弄點咱村里豆腐房做的豆腐和干豆腐,千千萬萬別整太多,吃不了,白瞎了。

是啊,人有了名了,橫看豎看都牛,“說你牛你就牛,不牛也牛”。盡管他跟沒出名之前是一樣的表情,一樣的語調,一樣的態度,但是外人還是覺得他牛掰。當然,人家說他牛也不單是空穴來風。藝高,人不單技藝高超,而且氣壯。院領導跟他說話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像個下級,他倒像個院領導了。因為這,那位退休多年的老院長還找他聊過。賈之廉一臉無辜,校長,我真沒他們說的那樣牛啊。老校長長嘆了一聲說,是啊,你的地位變了,別人對你的評價也就不一樣了。我問你,你能把石頭變成白面嗎?賈之廉說,不能。校長說,那就順其自然吧。

人生在世,在后面追著你的,不單是歲月,還有各種各樣的困難和疾病。話說,我的一個親戚得了非常嚴重的心臟病,手術給排到了四個月以后。實話實說,四個月以后他還能不能在人世就不好說了。他家屬找到了我(在外人眼里,作家就好像是萬能的,覺得世間的事沒有作家辦不成的。可憐的作家喲,太滑稽了)。我還不能說“其實我啥也不是”。只好應承下來說試試。

我是兜里帶著人家托付的紅包步入賈之廉的診室的。沒想到,一進去他就認出了我,說,姐夫,你不會是專程到北京來找我的吧?我說,北京有一個會,但是,我真有事求你……

我發現,老泰山的那個上海手表還戴在他的手腕子上,表殼已經發黃了。他看我注意到他手腕上的手表,說,這個表的質量真好,到現在還咔咔的,走得賊準。

我不禁肅然起敬,這是一個知道感恩的人哪,或者是一個仔細的人。

我的那個親戚的手術被安排在星期一做(他加班干)。這簡直是神一般的速度。手術相當成功,高手就是高手。紅包,人家給退了回來。我的那位親戚說,還是作家的面子大呀。解釋沒用,就不解釋。但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再去醫院的時候,賈之廉就在那次手術完成之后不久,被警察抓走了。我經過多方的打聽,才了解到事情的原委。

賈之廉從不收患者的紅包,但是,醫療器械代表給的回扣他卻照單全收,而且很霸氣(大有不給回扣不用你的產品之氣概)。這我就不禁要問了,他一個醫生,還管購買醫療器械的事嗎?被問的對方樂了,他是科主任,這方面的事他真的說了算呀。但是,讓我感到困惑的是,賈之廉的工資待遇,包括獎金之類都很高啊,他正在過著體面的優渥的生活,橫看豎看不差錢呀,怎么還那么貪心?再說,還要那么多錢干啥呢?《紅樓夢》里說得好啊,“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這是何苦的呢?查他的時候發現,他受賄收受的錢一分都沒動,全都存到了農業銀行。就他連他的工資、獎金、補貼等等正常的收入還余下很大一筆款子。難不成這是一個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守財奴?

趕巧,我在醫院的走廊里碰到了老校長,他悄悄地跟我說,這小子聰明那是真聰明,幼稚也真夠幼稚的了。

我連忙問,咋回事?

老校長說,他是想弄一筆錢在他的老家五站鄉蓋一家醫院,讓他老爹當院長,為農民看病……

我半晌沒有言語,知識分子喲,不僅僅幼稚,而且還是一個十足的傻瓜,笨蛋哪。

老校長跟我說了一句“可惜了,可惜了”,一邊說一邊不斷地搖頭,走了。

我想起了當初和賈之廉在診室里聊天的情景。我還說,哎呀,學醫真好啊,不僅僅能治病救人,而且社會地位也高,受人尊敬呀。他笑著說,他還是一個高中生的時候,他老爹就告訴他,一定要去學醫。就是再不濟,犯了事,進監獄了,也是一個獄醫,比普通犯人還強哩。

沒想到,這成了賈之廉的一句讖言。

翁婿對酌

其實除了逢年過節,我很少到老泰山家去。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人在江湖上混,難免被俗事纏身。其實,在某種意義上說,親人家就類似當年的延安,用上海作家孫甘露的說法,家是“安放靈魂的地方”。

中午,翁婿二人兩個小菜,苦瓜炒雞蛋和一盤俄羅斯紅腸。弄這兩個小菜對我來說也就是分分鐘的事。老泰山執意要打開他珍藏多年的XO。我再三勸阻,沒用。我曾經看過一個臺灣電視臺的一檔世界范圍的訪談節目,隨機采訪,街上、商店、家里,讓他們談對喝這種名酒的感受。讓我感受最深的是,歐洲的普通人也并不經常喝這種酒,他們認為太貴了,消費不起。除此,我還有一個錯誤認識,就是好多XO是假的。

我問老泰山,過去您喝過XO嗎?

老泰山說,沒喝過,一定要嘗嘗。

既然沒喝過就好辦了。這樣可以避免老人家失望。“意外”的是,這真是一瓶真酒,很好喝的,有一股淡淡的杏仁味。XO就是中國人所謂的白酒,四十五度,當然還是盡量少喝。

由于老泰山這次跟我喝酒沒談感恩這個話題,這反而引起了我的好奇。

我問他,大叔(這是我對他的習慣稱呼),我記得,好像每次親戚朋友聚會,包括您過生日,您總是要談一下感恩這個話題,為什么?我知道您在壯年的時候幫助了很多親戚和村里的鄉親到城市來創業,而且他們大部分成功了。是不是他們事業成功以后,有些事情做得不夠好啊?

老泰山不斷地擺手說,你理解錯了,不是這么回事。

有道是酒后吐真言。老泰山講,我在唐山念的是地質學院,畢業后分配到了福建的勘測大隊工作。當時家里頭,就是我的父親,給我安排了一門親事,女方就是你嬸。當時你嬸在一家公司當會計,我們是兩地分居。可是要想調回來談何容易呀,于是,我就找到了在哈爾濱工作的表哥,他在一家煙酒公司當處長。在走廊里,我跟他說明了原委以后,表哥就在空煙盒的背面寫了幾句話,交給我說,你到人事廳去找這個人吧,具體什么情況,什么要求,你就跟他說。就說我說的。

我說,辦成了?

老泰山說,辦成了,非常痛快,很快就辦了手續,把我調回了哈爾濱。所以說,人哪,要學會感恩呢。

天哪,原來是這么回事,是老泰山有感而發,并不是針對他的那些親戚們。

一瓶XO被我們喝去了半瓶,老泰山興致蠻高還要接著喝,我考慮到,一這酒太貴了,二畢竟老泰山年歲大了,還是少喝為宜。

總而言之,那次我們聊得很融洽。

我跟老泰山說,我對我的女兒也是這樣說的,你幫助了人家之后,千萬記住一個原則,永遠不要想著人家應當來感謝你,這樣,你活得就會平靜、安詳。

老泰山沖我伸出了大拇指,說,這是對的。

就這件事情,我內人說,咱爸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有點“一飯不忘”的意思。頭些年,只要是逢年過節,咱爸一定去革新18號燒雞攤,那是當年哈爾濱最有名的燒雞,買一只燒雞去我大爺家。

我說,你表大爺。

內人說,無聊。咱爸做生意有了錢以后一下買了五個金戒指,咱媽一個,我們三個姑娘一人一個,再加上我表大娘一個。

我說,那兩個“老表”已經感動壞了。

內人說,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咱爸還給他們老兩口子買了一個墓地……咱爸常說的一句話是,沒有我表哥的幫助就沒有我的今天,沒有我的今天,就沒有這些親戚們的今天,也沒有你們的今天。

回家以后,我上網查了一下,網上賣的XO,貴的四五百元,便宜的一兩百元,看來今天的XO并不那么值錢了。只是不知道這瓶XO是誰送給老泰山的,為什么?也是感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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