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葉清青

湖北/劉博文

備杯，煮水，潤壺。

溫茶，嗅香，品茗。

執竹床靠岸，待風語過耳，緘默，靜聽風中傳來陣陣溫暾的竹葉輕嘯聲，將備好的茶葉沏入壺中，熱氣氤氳，是為頭泡。

“溫熱即可，控制不住火候，泡出來的茶引得滿屋飄香，俗氣。”桐吾搖頭，末了加上句，“俗不可耐！”

桐吾說話愛套四字語，像他出拳好擺架勢樣，半輩子的老毛病，改不掉。

況且，桐吾本人沒認為這算毛病。

人活一世，總要有點個人魅力。人無完人，完人是啥，現實中完全不可能找到的人，外界眼中的毛病，恰恰是自己走南闖北半生奔波的佐證。

“拿茶葉講，你們認為的好茶，頂上天莫過聞起來香，過水沖泡香氣四溢。殊不知內行眼中，此為茶中下品，上不得臺面。真正的好茶，乃經流水反復沖潤，仍不失最初淡香者。”

“得了，快泡茶吧你，少講大道理。”

每逢暮陽西墜，陸石橋畔傳來聲聲槳櫓之音，劃過牛叔家面店前大片水仙，攜著蘆葦芬芳，停靠于桐吾臨水而建的宅院之時，一行人浩浩蕩蕩上岸，竹林邊次第尋樹墩坐下。

一為品茶，二為看拳。

怪了不是，一靜一動的事，怎么就聯合到一塊？對此深感疑惑的大伙兒，隨著時日漸長，倒也覺得稀松平常，陸石河水滾滾東流般順理成章。

看拳則大有門道，“看”字發一聲，往往發生在二泡茶歇。眾人放下手中茶盞，望向場中央，就聽那桐吾大喝一聲，眼中升起星辰與日月，一對炯炯發亮的眸子下，虎虎生風的身軀正如閃電朝虛空迸發，瞬息萬變的功夫，饒是數雙眼睛盯著，都對不上他究竟出了多少拳，拳息時，風未止，河畔落滿竹葉，放眼瞧去宛若幕簾。

“好拳！”

桐吾俯首謝過，重回擱置茶具的竹床，坐定，眸子里星辰不復，被滿是不甘與未曾脫口的嘆息遮掩殆盡。誠然，拳是好拳，場上經年的喝彩亦是真心，但無一人能望穿拳風間的破綻。

似婚姻般，真正的甜蜜該是一眼看透對方缺點，默然相愛，暗自包容。

只能發現好的一面，其自身，往往經不起時間的反復打磨和雕琢。

是以人潮退卻，孤燈獨對之際，竹林邊總傳來粗重喘息。都說拳怕少壯，棍畏老狼，桐吾一遍遍操練棍法，生怕自己老來疏離。年輕時靠一身本領走南闖北的他斷不會想到，因為功夫，自己成了陸石河畔十里八鄉的怪人。曾經滄海難為水，前半生在外打拼，憑的不就是一身內家功夫，震懾老賴，幫工友討回了拖欠的工資。如今回到家鄉，若非以香茶誘人，這一身好身手怕是連看都沒人會看，加之前段時日網上所謂的“國術大師”十秒鐘被擊倒在地，讓桐吾難以接受。

竹梢揮棍，葉下聽風，長河彎彎落月華，茶越煮越濃，味道卻越發寡淡，越來越像自己無味的生活。桐吾深恐一身武藝若流水逝去，到最后什么都留不下，傳承無人，談何發揚光大。

誘人看拳實屬下下策，他想的是，有緣人看多了總能記住一招半式。

寒來暑往，光陰荏苒，竹林品茶看拳，不覺間竟成為陸石橋畔一道亮麗的風景。突如其來的中斷，引起陸石橋河畔兩岸議論紛紛，大伙猜測，最近網上打著武術家旗號的騙子太多，相關部門加強了管理。更有傳聞，竹林那片地已被開發商相中，欲興建樓盤。

不信你看，開發辦辦公室的六生，三天兩頭往竹林跑。

流言似茶香四散開來。

日復一日。河水微瀾的傍晚，依然沒等到竹林品茶看拳，就在大伙逐漸淡忘之際，陸石橋本地人在朋友圈里刷到一條名為《竹葉青》的短視頻消息，點開，文字與音樂聲情并茂。

著青布衣的桐吾，帶領六生一眾晚輩，于夜風中將雙拳揮得虎虎生風，屏幕中一行標語如流水慢慢溢出，正貼上竹棍前端頂起的茶壺——“茶越泡越濃，情越喝越深。竹葉青，不單是一味茶，亦具有武術弱水拍石的淡泊思想。品香茗，學正宗武術，來陸石橋打卡就對了！”

流言不攻自破，開發地產的消息，亦并非空穴來風。備杯，煮水，潤壺，溫茶，嗅香，品茗，執竹床靠岸，靜聽過耳風聲，桐吾緩緩道，他打算將茶道與武術合二為一，做一款屬于陸石橋的工夫茶。

“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竹葉清青’。”

“清青？”

“一為清流，二作青澀！”

“青澀寓意離成熟還有一段距離，你們曉得，我最愛用四字詞語，也向來沒認過老。”桐吾說著，順勢舞起棍花來，眼里的星辰與日月交相復現，同時涌出的，還有一浪接著一浪的水花，于眸中泛起壯闊波瀾。

眾人齊聲喝彩。

誰說拳只怕少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