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展奮
我很奇怪最近怎么會有點想念臭蟲。我這里的“臭蟲”沒有隱喻,各位無需過度解讀,就是結結實實的臭蟲。
曾和80后談臭蟲,后者表情就像聽當年的達爾文談一個新物種,“臭蟲?”他囁嚅著,“上海有臭蟲?”看上去很是為上海不平。
事實上,我們兒時,臭蟲與我們共存的時間比蚊子還多,是大名鼎鼎的“四害之一”,無論蟲格還是才藝都比蚊子高了個去。
首先它的生存力遠遠大于蚊子,它怕冷,氣溫一低它就早早地冬眠了,如果寒潮來得早,它可以躲在木床或其他木制家具甚或板壁中不吃不喝半年沒事,直到翌年的初夏才出場,上海灘舊時形容某人赤貧或極瘦常謂之“癟臭蟲”,就是這個意思,我見過一個隔年的臭蟲薄得像糯米紙,完全透明,但只要一滴血,馬上滿血復活。
我們兒時,臭蟲與我們共存的時間比蚊子還多。
其次,它咬人時遠比蚊子有惻隱心,一樣地嗜血,它卻只是謙卑地、偷偷地吮吸,似乎很是歉疚似的,一邊嘆息一邊受用,哪里像蚊子的襲擾,囂張到宣示主權,跋扈到吸血有理,未吸先喊,未啜先嗨:此乃我祖田,旁人休置喙!讓你賠了血漿還賠睡眠。
兩害相權,我愛臭蟲。既然都免不了一口,臭蟲侵權時總是不聲不響,不疼不癢,從沒一個人說是被臭蟲“咬醒的”,但都說被蚊子吵醒的,如同那個殺人如麻的齊明帝蕭鸞,每次殺人前都要焚香禱告,實在讓人切齒至極。
臭蟲咬還有一個妙處,那就是咬后的癢,癢得讓人“舒服”?!拔米訅K”是越撓越大,越大越疼;“臭蟲塊”不然,始終那么一塊,撓時癢而不疼,無聊時不時地來幾下,頗解寂寞。
故說臭蟲才藝出眾我沒意見,但大人們對臭蟲的戾氣卻十分深重,小時弄堂里總是定時地擺開殺滅臭蟲的龍門陣,各家有各家的招式,那是孩子們的盛大節日,我們家的大員喜歡“燙”,商紂一類的炮烙之刑,初夏時分把大床搬出,往往“棕繃”或“藤繃”的,大水燒沸了,一壺一壺地澆下去,孩子們拍著手,笑著,跳著,看臭蟲紛紛中招或勉力爬出,生拌成了熟漉,或仰天掙命,或趑趄待斃。也有鄰居喜歡“熏殺”之刑,用雄黃或其他有毒中藥比如狼毒或夾竹桃的汁液蒸汽噴灌:借蒸汽壓力使有毒氣體從噴頭的小孔噴出,以熏殺縫隙內的臭蟲和蟲卵。
最常見的是“六六粉”或“敵敵畏”涂抹噴殺,效果固然極好,但后來的事實證明,這種方法殺蟲一萬,自損八千,“六六粉”或“敵敵畏”對人類的危害甚至要超過臭蟲的危害,不但致癌,還對環境造成不可挽回的影響。
那時最經濟環保的殺滅臭蟲,要數弄堂里經濟條件最差的“小狗子”,那人不去支邊,在家待業,他殺臭蟲主要是人工捕捉:敲擊床架、床板、墊褥等,將臭蟲震下、處死,或用針、鐵絲挑出縫隙中的臭蟲,予以殺滅。此種手法需要人力,我們往往就是他幫手。他還在大伏天的毒太陽里,曬死臭蟲,強烈的太陽光下曝曬一天,沒有一只臭蟲受得了。以此類推,“小狗子”還會在臘月里搬出木制家具,零下6—7℃的天氣,3—4天可全部凍殺。
但臭蟲總也不滅,因為舊時房子的板壁都是木質的,所謂的“護墻板”完全成了臭蟲們的淵藪,把“護墻板”拆了,房子也完了。
不知何故,上海的老城廂并未完全匿跡,而臭蟲卻不知何時突然消失,而且非常地徹底。
不信,你現在給我找一只臭蟲試試?為了兒時的記憶,我不怕犯眾怒而常常想起它們,因為童年的記憶無咎。哪怕是一只害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