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璐

朱林的第二個孩子出生后,他就成了“超生戶”。按照杭州的標準,超生二胎需按當地人均可支配收入的二至六倍繳納社會撫養費。朱林沒有繳納,他想盡量往后拖。
近年計劃生育國策一直在適時調整,從2013 年11 月開始實施“單獨二胎”,到2015 年,朱林預感到二胎政策會全面放開,這樣一來,他或許能免除這筆“超生罰款”。朱林一直抱著僥幸心理,卻不知自己早已被列入失信人的“黑名單”,包括他的妻子。
這讓他意識到,無論二胎是否放開,社會撫養費必須繳納。否則,他們一家的出行生活會越來越不便,孩子以后入戶、入學都成問題。
此后不到半年,2016 年1 月1 日,《人口與計劃生育法修正案》正式施行,二胎政策全面放開,社會撫養費的征收對象開始指向三孩及超過三孩的家庭。五年后,2021 年7 月20 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優化生育政策促進人口長期均衡發展的決定》正式公布,明確提出組織實施好三孩政策,同時取消社會撫養費,清理和廢止相關處罰規定,將入戶、入學、入職等與個人生育情況全面脫鉤。
作為一種限制生育意愿的經濟措施,征收了近40 年的社會撫養費正式退出歷史舞臺。目前,各地法院已開始行動,或準許衛健委撤回強制執行申請,或主動終止執行已被申請強制執行社會撫養費案件,解決社會撫養費的遺留問題。
對朱林來說,兩個孩子都是“意外”到來的。第一個孩子,因為安全措施不到位,女友有了身孕。孩子出生前,兩人“順理成章”地領證結了婚。
兒子出生后,妻子被當地的計生辦工作人員叫去上節育環,但不久便自動脫落了。妻子覺得戴環不舒服,沒去重新上環。一次夫妻生活后,妻子的月經沒有準時到來,朱林幫她買了驗孕棒,結果一試顯示為陽性。
“不能生”是朱林當時的直覺反應,一旁的妻子沒有表態。朱林是杭州人,之前在老家工廠打工時認識了妻子。2006 年前后,同鄉們紛紛轉行,進入快遞行業,賺得盆滿缽滿,這讓朱林有些眼紅。
看著工資卡里常年不上漲的工資,他決定辭職,帶一家人到江西南昌創業?!澳菚r江浙滬地區競爭太過激烈,而其他地區做快遞的人還很少?!敝炝终J為,當地發展空間還很大。
朱林的快遞網點生意忙碌,營收不錯,一個月純利潤兩三萬元。妻子懷上二胎時,兒子已經五歲。但他無暇顧及兒子,多數時間留給母親和妻子照料。
后來,夫妻二人商量,打算做無痛人流,打掉孩子。但懷孕一個月,醫生說胚胎發育還未成形,至少兩個月才適合做人流。朱林妻子一個月后再去做檢查,身體指標呈現異常,有些貧血,醫生開了一些藥,要她回家調理。等她第三次去醫院,又趕上做無痛人流的醫生開會,臨時不在,朱林妻子再次折返。
當天晚上,夫妻二人坐在床上商量,“要不生下來算了吧?!逼拮与S口一提,折騰了幾次,手術都沒做成,朱林也有些煩悶,考慮到人流對身體的傷害,他點頭同意,回了一句,“或許是天意吧”。
朱林隔天就到南昌市計生委打聽,超生二胎只需繳納社會撫養費兩三萬元。但想到以后回老家,江西戶口會有種種不便利,夫妻二人還是決定把孩子生在杭州。
孩子出生前,曾有一對同鄉的不孕夫妻找到朱林,他們希望可以領養朱林妻子肚中的孩子,并支付他們八萬元,這樣朱林無需繳納高額的社會撫養費。那一夜,朱林輾轉難眠,想到平日看到的新聞,孩子可能被養父母虐待,心頭一緊。他將情況告訴妻子,妻子明確反對,第二天便回絕了。
此時,距離預產期還剩一個月,朱林妻子提前返回老家待產。2014 年2 月,朱林的女兒出生,趕上一家人團聚過春節。但由于沒有準生證,從妻子生產到孩子上戶口期間的醫療費用,朱林全程自費,“花了很多錢?!彼f。
出院不到半個月,村里的婦女主任便上門了,催促他們繳納社會撫養費,緊接著當地計生辦、法院的工作人員陸續找來,多次勸說他盡快繳清這筆超生罰款。
朱林沒想到,杭州的罰款金額遠高于南昌。按照標準,二胎超生的社會撫養費用需按當地人均收入的二至六倍繳納,但可浮動空間大。他聽同村生二胎的人說,經過一番“討價還價”,計生辦和法院最終將罰款數額從最高的二十三萬降低至十一萬元。
工作人員還說,“一次性交不出,可以分期付款?!辈痪?,法院寄來了行政裁定書,朱林隨意丟在一邊,沒有理睬。
“之前從沒有上過黑名單,心存僥幸?!敝炝种两癫磺宄推拮觾扇耸鞘裁磿r間被列入黑名單的。
起初,他們受到的影響并不大,夫妻倆都習慣把錢存入余額寶中賺取利息,他們的銀行卡里也沒有存款,當時兩人也沒有購買養老保險。朱林聽說,一位同鄉因為超生二胎,被直接扣除了養老金存款。
到2015 年夏天,朱林夫妻開始真實感受到出行的不便。有一次,他在支付寶上購買機票,計劃去重慶處理事情。但幾次操作都失敗了,他撥通民航公司電話詢問情況,對方說,他已被列入失信人名單,限制高消費,無法購買機票。
朱林只好購買綠皮火車的硬座車票,那一趟往返重慶的旅途,行程三十多個小時,“過道、廁所門口都擠滿了人。”他回憶,自己一夜沒有閉眼。后來,妻子帶孩子回娘家過暑假,也只能購買K 字頭的火車票。在娘家人面前,妻子覺得丟了面子,多次與他就此事爭吵。
這一年,女兒已經快一歲半了,還沒有上戶口。為了孩子以后上學,朱林和妻子想購買一套學區房,他們被列入“黑名單”后無法申請按揭貸款。
朱林感覺有些心慌,他在網上四處發帖尋求幫助,一位和他情況類似的人把他拉入了一個超生罰款的QQ 群。QQ 群里持續有人發言,有人因為超生被開除公職,有人在二胎政策開放前幾天超生,依舊被罰款,有人甚至將當地計生辦告上法庭。
朱林發現,由于各地政策不同,罰款數額差異很大,群里最多的二胎超生被罰了三十多萬元?!按蠹叶己懿环!敝炝终f。有人曾在群里組織去上訪,但并沒有看到實際行動,最后都變成了情緒發泄。
那段時間,二胎政策放開的新聞越來越多,朱林心想再拖一拖,或許就能免除社會撫養費。他向計生辦的工作人員詢問,對方回復稱,無論二胎是否放開,目前已經出生的孩子,社會撫養費還是要照常繳納,不大可能免除,否則,對已經繳納的家庭不公平。
此后不到半年,2016 年1 月1 日,二胎政策全面放開了,全國開始處理社會撫養費的遺留問題。
針 對2015 年12 月31 日之 前二胎超生已經處理且執行完畢的,各省處理較統一:維持不變,所繳的社會撫養費不予退還。針對已處理但尚未執行完畢或尚未處理的情況,各省規定不同。比如,廣東省對兩種情況均不再進行執行和處理,福建省針對未處理的不再處理,已經作出處理但尚未執行的,按原處理決定。
朱林的戶籍地浙江省做法最為嚴格,無論是否處理或執行,都按照舊法進行處理。這是一筆必須繳納的社會撫養費,朱林意識到,這筆罰款已經將自己“卡得死死的”,如果不交生活會越來越不便,女兒以后入戶、入學都成問題。
不久后,朱林拿著三萬元的現金和母親的銀行卡去法院,一共繳納了十一萬元的罰款。很快,他和妻子的高消費限制被解除了,朱林還發現支付寶賬號中一條失信未履行的記錄都沒有了。
朱林繳納罰款的這一年,有關社會撫養費存廢的問題一直爭議不斷。
社會撫養費又稱超生罰款、計劃外生育費,是指為調節自然資源的利用和保護環境,適當補償政府的公共社會事業投入的經費,而對不符合法定條件生育子女的公民征收的費用所依據的標準。
對于征收社會撫養費,各省市都有自己的執行標準。2014 年11 月,國務院法制辦網站公布《社會撫養費征收管理條例(送審稿)》,其中針對社會撫養費征收標準不一、收支混亂等情況提出改善辦法,如統一征收標準、規范征收主體、增加征收程序,并進一步明確社會撫養費的征收要落實收支兩條線,確保全額上繳國庫,年度征收總額要主動公開等。但最后,該條例并沒有正式發布,社會撫養費的存廢之爭不了了之。
一年后,《人口與計劃生育法》2015 年12 月27 日在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八次會議修改,決定全面放開二胎,但與社會撫養費相關的管理條例并沒有得到修改,對三孩及三孩以上仍要征收社會撫養費。
據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支振鋒觀察,從單獨兩孩和全面二孩的實施效果看,全面二孩的生育情況沒有達到預期,公民的生育意愿不強,超生的情況越來越少。到2021 年7 月20 日,國家決定實施一對夫妻可以生育三個子女的政策,同時取消社會撫養費,清理和廢止相關處罰規定。
消息發布之后,許多網友提出了關于社會撫養費補交的問題。支振鋒對《澎湃新聞》回應稱,針對征收社會撫養費已經執行完畢的情況,按照法不溯及既往的原則,為了維持法律的安定性和權威性,這種情況就要維持?!耙簿褪钦f交了的社會撫養費是不會退還的。”支振鋒表示,如果應交未交,那取消社會撫養費之后就不用再交了;如果法院正在強制執行的過程中,也應終止強制執行。
2019 年,福建省莆田市仙游縣衛生健康局對林顏夫婦等4 戶生育三胎的家庭征收社會撫養費,共計37 萬元。由于沒有按時繳納,衛健局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四戶家庭被列入失信人名單。
去年“三孩”政策實行后,林顏夫婦向仙游縣人民檢察院提出監督申請,要求停止執行并解除強制執行措施。該案件負責檢察官查閱,發現莆田已經作出征收社會撫養費決定,但尚未執結的社會撫養費案件還有四千余件。
2021 年9 月,仙游縣人民檢察院向仙游縣衛生健康局發出檢察建議書,建議其根據相關行政法規及執行程序規定,申請仙游縣人民法院依法解除對尚未執行完畢的征收社會撫養費案件被執行人采取的納入失信名單、限制消費、財產控制等措施,穩妥有序實現“案結事了”,個人也無需再向檢察院申請監督。
今年1 月24 日,這一案例被最高人民檢察院評為年度典型案例。目前,云南、浙江、廣東省等多地已開始著手處理社會撫養費遺留案件。
在裁判文書網以“社會撫養費”為關鍵字,并以“執行案件”為限定項進行搜索,結果顯示2015 年至2021 年,案件數量從六萬八千余件,銳減至四千余件。
強制執行解除后,朱林一家生活恢復了正常。這幾年,群里的討論越來越少,他依舊留在QQ群里,沒有退出。
朱林的兒子已經年滿14 歲,讀初一。女兒八歲,在上小學二年級。說起當初生二胎的決定,他有些后悔。
女兒出生不久后,看著快遞行業利潤的壓縮,朱林回家開了一家食品加工廠。他有了更多時間和兩個孩子相處。他逐漸發現,兒子在學習上天賦不高,期末考試成績總是在班級墊底,特別是數學,每次考試成績都是三四十分。
一道數學應用題,只是換一組數字,兒子就抓耳撓腮,解答不出來,他將此解讀為“兒子記性不好”。朱林在一旁輔導,時常感到無能為力,他似乎也不能講清一個知識點,只能憤怒地拿起衣架打孩子。
暑假期間,朱林將兒子送去老師家補習,效果甚微,老師不再主動聯系他們。對于兒子的學業,朱林覺得自己已經盡力,“學習這條路是走不通了?!彼紤]為兒子另謀一條出路,比如當兵,或去職業學校掌握一門技術。
與兒子相比,朱林的女兒性格要外向討喜,她是班長和學習委員。他對女兒的未來似乎更有信心,最近在朋友圈里,朱林多次曬出女兒的照片,外出時也喜歡帶上她。
朱林對孩子沒有表現出額外的偏愛,“既然生下來了,都要負責?!彼皇歉械阶约菏チ艘徊糠肿杂桑刻煨铚庶c接送女兒上下學,周末出門前,要提前考慮好孩子的三餐與去處,平日的牌局和應酬不得不被迫減少。
疫情后兩年,朱林經營的食品加工廠勉強維持經營,妻子的收入也不多。兩個孩子慢慢長大,家庭負擔越來越重。按照當地習俗,父母還需要給孩子成年后準備一套房子,但看著眼前的房價,朱林很發愁。他所居住的杭州郊區,至少每平方米兩萬元起步,還是地段和質量最差的房子。
“根本養不起。”朱林說,身邊朋友生二胎的很少,三胎家庭幾乎沒有,對他和妻子來說,是一個“絕不可能的選擇”。
這幾年,QQ 群里有人一直打官司,想重新討回當初繳納的罰款,沒有人成功。朱林有時會在相關的短視頻下留言發問,“繳納的罰款還能拿回來嗎?”下面接二連三的人發出相同的疑問,沒人給過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