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丕立

開罷會,從酒店會議室的電梯下來,我正對著那抹落日余暉出神,忽然聽到有人喚我的名字“小美——”“小美——”,循聲望去,我愣住了,他怎么知道我來這里開會?
已過大暑,氣溫有些偏高,可胡同的槐花仍像一層厚厚的毯子鋪在地上,踩上去軟軟的,我裝作欣賞那些小小的淡青色花,掩飾住內心的不平靜,低頭疾步朝前走去。
他是我大學時的師兄,我進大學時他已大四了,那時我們常常在圖書館碰面,照面莞爾,印象較淺。我大三時,特別欣賞我設計課程的劉老師請我上他家吃飯,去后才知道他想向我介紹他的得意門生做男朋友,他一再夸贊那個男孩在他帶的研究生中是出類拔萃的,及至見了面,我才知道老師介紹的人原來是他,我不禁啞然一笑。
從此,我們開始了頻繁的交往。他常常站在我的身后,看我完成一幅幅的場景寫生,變戲法一般遞上他給我準備的我愛吃的零食,像大哥哥一樣看著我大快朵頤……風從我耳旁掠過,時光倒回,我常有一種錯覺,仿佛兒時父親一般熨帖的照拂又回到了眼前。我們一起談論各國的藝術特點,一起做飯,一起天南海北地神侃,一起喝紅酒,在他逼仄的單身宿舍里有過我們太多暖意融融的記憶。
我一直以為我會與他攜手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走到人生竟時。大四的時候,別系的一個女生戀上了他,開始他不理不睬,可女生的父親為了女兒的幸福找上了他,答應只要他肯做自己女婿,就送他與自己的女兒雙雙出國深造。出國深造一直是他的夢想,他曾多次對我說,“在國外,只要有才,不必師從名人,熬下去就能出名,作品也能賣個好價錢?!睕r且那時各高等學校用人都優先考慮“洋文憑”,他又處于研究生畢業去向待定時。我決定主動離開他,看他怎么選擇。沒曾想,我的主動退出,加快了他到國外發展的步伐。
當時,我感覺他帶走了我愛的能力,我這一生可能都不會愛上別人了。我開始將心思放到工作、旅游上。直到三十二歲那年,我報了個旅游團,平恰好也在游客之列。每當游畢一處景點,導游清點上車人數時,平總是關注我是否到了,給我主動提旅行箱、買水買零食,我逐漸對平消除了陌生感。旅行結束時,我們互換了手機號碼。
很多個夜晚,我在案頭做著設計方案,山重水復時,電腦右下方總會有一個熟悉的頭像閃動,打開來,是平的噓寒問暖,每次與他聊一陣子,總會讓我放下心里的包袱,馬上想出一個好的點子。而我的設計也會令平贊賞不已,我畫的那些風景與建筑畫,他都為之絕倒,他不時朝我發來一個大大的點贊手勢。
當我遇到事情,郁郁寡歡時,平不管有多忙都會用心想辦法幫助我。三年前,我的父親矽肺病惡化,我沒有兄弟姐妹,上哪兒治,怎么治?我只得將堵在心中的這些疑問說出來,想聽聽平的建議。平建議我帶父親上他所在的城市去看,畢竟他那兒是省會城市,治療的方法、藥品可能都先進一些。況且他開著一家小公司,工作時間有一定的靈活度,可以幫助我照看父親,免去請護工的麻煩。后來,他給我父親找到了一位名中醫,那位中醫把脈特別準,一下就說出了父親多年的身體狀況,并且用藥很特別,一般中醫,一味藥最多放十克,他卻放二十克、三十克,一邊排毒一邊托舉身體,經過三個月的治療,父親感覺正常些了。那段時間,他為我父親跑上跑下,忙前忙后,我這邊妥帖了他才去忙乎自己的事,常常夜深了他還在外面為公司的事奔波。
父親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他覺得年近三十五歲的我能找到平是我的福氣,況且他自己沒有兒子,平是不錯的“半個崽”,錯過平,將來找別的男人,會不會嫌棄自己,那還兩說。所以他眼巴巴地望著我能嫁給平。我感覺到了父親的那點心思,想到這些年來,我為上學,不僅掏空了家底,還搭上了父親的健康,他在石灰礦那個粉塵滿天飛的地方,一干就是十多年?,F在自己有什么理由拒絕他的想法呢?況且,平對我的心思我也看在眼里。第一次,我大醉一場后,同意了父母的要求。沒多久,我和平結婚了。
“走這么快干嗎?”他趕上來,動情地說,“我其實從來沒有停止對你的關注,我前天才從老五那兒得知你來北京,特意安排好工作陪你,現在像我這樣當個大學領導也不清靜。”他一邊說一邊帶我走進一間西餐廳,還說為了及時了解我的動向,他一直挖空心思跟我的大學同學兼老鄉——老五聯系著,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和我有機會敘敘舊,沒曾想,他剛作為人才引進回國,我就出現在他面前,看來,我們緣分未斷。他朗聲笑著,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點餐落座后,他從包里拿出一個紅色絨布匣子,說是給我買了一個玉鐲子,并感嘆人生太多無奈,感情不是人生的全部。一再表示在他心里我仍然是那么純潔,只有那只價值不菲的鐲子配得上如我這般的冰魂雪魄。見他如此說,我突然有了一種見識大咖們偎紅倚綠時言不由衷的尷尬,在他捉住我的手準備給我戴上鐲子的時候,我們倆一陣推讓,結果“哐當”一聲,鐲子碎在大理石地面上。見我一臉懊惱,他撫著我的肩坐在我身旁,拿來餐具遞到我手上,安慰我說“碎碎平安”,并告訴我說他老婆現在在國外,這個鐲子是別人送來的一對中的一只,原打算給我和他老婆一人一只,還好,現在還沒讓老婆知道,叫我餐后一起去他家,他給我戴上另一只。用餐時,他滔滔不絕地將事業的輝煌和一大堆我不太熟悉的新名詞砸向我,突然,我有了種想逃開的強烈愿望。我放下手中的刀叉,禮節性地向他辭行。他看著我面前未動的紅酒和菜肴,示意我再多吃點。我飽了,我邊說邊步態凌亂地朝外走。
恰在此時,一輛的士不偏不倚在我左前方停下來,我慌忙鉆進車內。去哪兒?司機詫異地向右撇過臉來問我。一直向前開,過會兒我再告訴你,我竭力掩飾著自己的慌亂。
車風馳電掣地朝前開去,我的眼前浮現出他冷漠、晦暗的神情,我努力將它與記憶中的那個模板相拼接。突然,一聲脆響從心口蹦跳出來,往事的繩索竟然一下毫無來由地擰斷了,他的臉像水中的倒影在我心中散如漣漪,慢慢滌蕩不見,我的世界一下風平浪靜起來。
師傅,開去王府井,我朗聲對司機說。我看中了那兒的一對情侶表,準備給平和自己一人買一只。